《北京文学》2016年第12期|陈木红:爱上冬小麦
来源:《北京文学》2016年第12期 | 陈木红 2018年07月03日10:47
在这南国的冬日,满目葱绿,鲜花竞开,我却忽然思念起北方的冬小麦。
这种思念,细腻而又悠长,越过山,越过水,越过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城市和村落,那些长叶子的、不长叶子的树木的枝条,越过那些无法逆转的逝去的旧时光,以及充满无限柔情的琐碎的小片断,甚至越过自身设定的对于这种思念的种种抗拒。
当思念与抗拒狭路相逢之时,总是抗拒表现得那么力不从心,最终溃不成军甚至一败涂地,而那颗思念的心,就如同大海一般,潮涨潮落,总也无法停息下来。
这多像思念一个人。
在这样的季节,北方的田野应该是荒凉的,呼呼的北风应该是刺骨的,仅有的鸟儿应该是麻雀,而麻雀的歌声应该是给了树。冬日,北方的树木也没了生机,但有麻雀在它的枝头欢跳、鸣叫,甚至做窝,所以依然显得伟岸且傲慢。可冬小麦呢,卑微而又寂寥,干枯弱小的身躯匍匐在大地上,在寒风中颤抖着、瑟缩着,无力与寒风抗衡,但又不得不抗衡,无以去抵御寒风,但又必须去抵御。我不禁想:冬小麦,你冷么?你孤独么?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一种不可名状的怜惜之情便在内心深处升腾着 ,仿佛北方那隔山隔水的遥远的寒风也打在我的身上,如同刀割一般像要把我的心剜出来一样,而我的眼睛也就不自觉地潮湿了,想必一定有泪的莹光在闪动。
我想我是爱上了冬小麦。
不久就有了雪的消息。雪是造化馈赠给北方的冬日最为圣洁的礼物,是一种小惊喜,是一种大庄严,是一种灿烂着的愉悦。“瑞雪兆丰年”,其实这句话应该是说给冬小麦听的。雪是舞动着的精灵,每一朵雪花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朵雪花都是晶莹剔透的,她们在风中激荡着,曼妙着,带着天使的风姿,带着天籁的音韵,铺天盖地而来,洋洋洒洒而来,她们热烈而风情万种,扑向北方的田野,扑向北方田野里的冬小麦,每当我想到天上的雪花与地上的小麦温暖相拥的一刹那,我自己也多么想变成一朵从天而降的洁白的雪花啊,但清高的我马上制止了自己这一想法,我也深知自己是断断变不成一朵雪花的,于是,一种妒意便油然而生。就这样,既担心冬小麦寒冷,却又不希望谁来给它温暖,既忧心冬小麦孤独,却又不希望谁来给它热闹,所谓贴心贴肺的牵挂和关爱分明暗藏着棑他的敌意和杀机。
这真的就像是爱上了一个人。
其实冬小麦也是与众不同的,单从它的播种时间你就可以看出它的特立独行。“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在秋收的一片欢乐中,冬小麦没有去争秋色,而是在秋日的一派祥和中屏气凝神地播种下自己的想法。一场秋雨一场凉了,墨守陈规地遵循着春种秋收的植物们也都休息了,因为谁都知道接下来的是严霜的侵袭,寒冬的考验,在这个世上,人们已经习惯了随波逐流,习惯了对强势力的屈从、讨好与谄媚。只有冬小麦,却如此逆天地选择了冬日的田野,除了它,还有谁敢向大自然发出这样的挑战呢,玉米可以么?大豆可以么?它们都不可以,所有的庄稼都不可以,唯独冬小麦,完全颠覆了自然赋予生命的基本规律,毅然而果敢,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气魄,但值得让人钦佩的是它又是最后的赢家。
冬天,是冬小麦最为困难的成长历程,没有适宜的环境,没有和暖的温度,也没有精心的呵护,冬小麦放弃了生的活力,甘愿在这冬日的旷野里固守着死一样的沉寂,我想这全然不是退缩,更不是屈服,而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一种明智的选择,或者说是渡过难关的一种技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生存的大智慧,是道家的“无为而治”么?如果是,那么冬小麦无疑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践行者,即使不是,那么它能在恶劣环境中,以守为攻,以退为进,用最小的代价保存有生力量,忍辱而负重,却又能表现得如此坦然和安然,这也绝对算得上是一种胸怀和气度。
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事物都展露着生机,冬小麦也开始返青了。返青,我真心喜欢这个词儿,因为它准确地表达了横空出世的那份欣喜,更表达了劫后余生的那份壮美。也只有春天的冬小麦才配得上这么形象生动、这么滴着水带着露、蕴蓄着丰富内涵和摇曳着无限风情的词汇。返青之后的冬小麦依然努力生长着,它理应受到更多的关爱那怕只是肯定,然而,又有多少从来不事农桑的人把它误认为韭菜呢?又有多少来到乡下踏青的城里人把它看成了野草呢?于是关于韭菜与野草的流言开始在尘世中漫延,冬小麦没有去辩白,事实上它也没有能力去辩白,或者根本没有必要去辩白,因为证明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生长,不懈地生长。有人说:流言止于智者,可这世界上除了不多的智者之外更多的却是凡夫俗子,有多少东西还需要自身通过努力去印证的。不仅如此,马儿,牛儿也从马厩、牛栏里溜出来,跑到麦田偷偷啃食着刚刚返青的鲜嫩的小苗,吃得高兴了,那些马儿便会仰起脖子朝着天空大声嘶吼,然后奔跑在麦田里一路撒欢儿,那无情的蹄儿便一蹄子一蹄子像烙印一样灼伤着这块春天里最为独特的风景。记得小时候,我就无数次看到这番情景的上演。
然而,所有的忍耐和煎熬都不是徒劳无功的,终于迎来了夏天这蒸蒸日上的好时节,冬小麦也迎来了生命中的步步高,它努力地生长,拼命地拔节,奋力地抽穗,它终于越来越像心目中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了,所谓的流言也不攻自破。这个时候,似乎一切都是一发不可收的,一切都是势不可挡的,是一日一变,甚至是瞬息万变,不是有一句古文这样说么?“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几乎是一阵南风吹过,小麦就呈现出成熟的迹象,一株株小麦昂首挺胸,傲然站立,颗颗芒刺直指青天,那汹涌着的流金的色彩,终于成为夏日里最为夺目,最为壮观的辉煌。
这多像我们人类中普通草根的成才历程啊。
就像所有优秀的人一样,他们的成果是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和耐心细致的回味的,冬小麦也是如此。
不必说那饱满圆润的麦粒磨成的雪白的面粉做成的各式各样的主食,都深受北方人深深的喜爱,单是那金灿灿的麦秸也可编成各种各样的工艺品。可那时候,我不会编更复杂的东西,只会编一个小小的指环套在手指上,那指环虽小,可戴在指上非常有色泽,有质感,还散发着成熟的麦香的味道,以至于晚上睡觉都不舍得摘下来,有时睡到半夜还迷迷糊糊地摸一摸那手上的小指环究竟还在不在。白天,不光手上戴着小指环,头上还戴着一顶小草帽,而这草帽多半都是在集市上买回来的,漂亮的帽子戴在头上,那晶莹的麦秸在阳光的照射下,想必会闪动着月亮一样柔和的光晕,而手上的小指环,却散发着太阳的温暖,心中不禁有几分惬意,又有几分得意。诗人顾城说:“用金黄的麦秸,织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放在里边。”真的呢,这麦秸还可以编成摇篮啊,承载着的是我们的灵感,还有我们这颗永远纯真而温软的心啊。
仲夏之夜,打麦场是农村人最喜欢的好去处。忙碌了一天的大人,喜欢在这里吹着晚风,聊一聊农事,谈一谈古今。铺陈在场院里的麦杆经过碌轴的碾压,光滑而又柔和,活象一张温暖的大床,而那些精心堆砌的麦秸垛,下面是圆柱形,上面呈圆锥形,非常几何而又艺术地散落在场院的边边角角,在星星的闪耀之下,就像一座座神秘的小城堡,孩子们则穿行在这些“小城堡”之间东奔西跑地捉迷藏。我却不同,我总是悄悄在一个僻静的麦秸垛下去练属于自己的“功夫”。我是个要强的孩子,但又很怕丢面子,这夜晚的场院刚好给我提供了一个隐蔽而又安全的训练场地,在这里我学会了下腰,翻跟斗,还有打墙贴儿。当然,这经过了一遍遍地重复,也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不过我不怕,因为在这里既不会担心别人笑话,又不必担心会摔痛哪里。多少年过去了,回想起来也许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了我就对那些枯燥的重复性的工作不会厌倦。
“练功”累了,我会倚着麦秸垛望着天上的星星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我会想:为什么每年过春节都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呢,哪一年能在这样的夏天过春节呢?那样我就可以穿着花裙子,在这轻轻的晚风中飘飘荡荡地走来走去了。印象中,我每年的新衣服都毫无例外地是一件红色的灯芯绒的上衣,只不过今年这件会比去年那件大一码,明年那件又会比今年这件大一码,年年如此,于是我就总盼着哪一年的春节不是冬天而是夏天,是能穿着花裙子过春节的夏天。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无论哪一年过春节都会是在冬天,是永远不可能穿着花裙子过春节的,而我童年的企盼也只能成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再后来我到了广州,广州这座花城冬天也很暖,有些年份春节的时候就有了初夏的迹象,确实真的可以穿着花裙子过春节了,我的梦想也就真的实现了。原来这金黄的麦秸编成的摇篮,不仅承载着我们的灵感和心,还有我们的梦啊。
一晃,生活中已有很多年没有生长着冬小麦的田野了,但每结识一位新的朋友,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场合不自觉地询问对方一个问题:“请问您是吃米还是吃面啊?”如果对方是吃米的,我会在心中有升腾起一种新奇感,如果得到的答案是吃面,一种一脉相承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原来冬小麦作为一种符号的象征,早就融进了我的血液,渗入到我的骨髓,让我此生无法摆脱。
就这么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冬小麦。可与其说爱上了冬小麦,倒不如说爱上了我那段童年的旧时光,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多多少少有点儿爱上了自己。
(陈木红,广州科技贸易职业技术学院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爱上冬小麦》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原刊于《北京文学》201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