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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未雨绸缪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李 彦(加拿大)  2018年07月02日07:56

北国初夏,莺飞草长。一年一度的中文学校朗读竞赛,再次降临小城。校长信任,总是邀请我这个外行担任评委。心里没底,幸好每次都能与冷梅教授相伴。有她在,踏实多了。

冷梅教授退休前在北京某高校播音系任职,年近80了,一头灰白的齐腮短发,修剪得有模有样,椭圆形脸盘尚未走形,眉端眼正,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再加上开口说话字正腔圆,绝佳的电视主播派头。我心目中的美女,早有龚澎,后有傅莹,皆为老而不衰的典范,如今又增加了一个。

认识冷梅教授几年了。每次见面稍事寒暄,便投入紧张的工作。比赛结束后,我又总是匆匆离去,没有时间闲谈。

今年又见面了。两人在桌前坐下,见台上还在忙乎着布置音响,便聊开了。

冷梅教授说:“最近我做出了决定,死后捐献遗体。”

我不免惊讶。“您身强力壮的,怎么现在就考虑这些事?”

“不早啦!一来是土地价格逐年上涨,再不动手,就‘死不起’了!我们这个圈子里的老人,都是这些年从国内出来投靠儿女的高知,大家常常结伴外出,探访合适的墓地。发现哪里有便宜地盘的信息,就在微信上互通有无。”

冷梅教授说,有一对老夫妇买到了便宜的墓地,十分满意。那对夫妇都是燕京大学毕业生,男的原是北京某中学校长。老两口都90多岁了。前段时间看中了一处墓园,2.5万加币,一块长条形的地皮,埋棺材足够了。老两口觉得合算,一下子就买了两块地皮。墓园主人一高兴,又赠送了他们四个小块儿的地皮,每块儿够埋一个骨灰盒。

“四个小块儿,给谁预备的?”

“儿女和他们的配偶啊!老两口很高兴,这下放心了,将来和儿女们在地下也能作伴喽。老太太91岁,不久前去世,已经下葬了。老头94岁了,没事时常到墓园去遛弯,蓝天白云,青草鲜花,两大四小,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很欣慰。”

我听得发呆,不知做何反应。

“我们这个圈子,都是国内来的退休高知,所以不忌讳谈死。”冷梅教授谈兴愈浓了。她讲起自己的家庭,女儿在加拿大定居,儿子在北京生活,她去世后安葬在何处,儿女有不同意见。

我暗自思索,亲人间进行这种讨论,固然令人不快,但一味躲避,事后争吵不休,还不如趁大家都有发言权时敞开心扉,才不会把难题留给后人。

冷梅教授眉梢一扬,绽出了笑容,紧接着就提起了北京协和医学院号召人们捐献遗体,供医学研究之用。据说,学校门口立了好大一块石碑,刻上了所有捐献人的名字。每年秋季开学,所有入学的新生会到石碑前献花致敬。

她说:“我觉得这样挺好。遗体捐出去了,一下子节省了购买坟地、举办葬礼这两笔费用。我就决定了。”

“决定捐给北京协和医学院吗?”

“不。加拿大的医学院。省得运回去了。反正我也不在乎献花呀致敬呀那些仪式。人一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由衷地敬佩您,冷梅老师!”我吐出了一句心里话。

她却连连摆手。“别别别,我这也是被动的选择啊!”

“被动?”

“家庭的复杂关系,也促成了我这个决定。”冷梅教授挪动椅子,凑近了我,压低了声音。

原来,冷梅教授的前夫早已去世多年。她出国后,遇到现在的老伴,也是丧偶多年,二人乃再婚夫妇。现在的老伴80出头了,也是高知,也有一儿一女,也是国内国外各一个。巧了。

我恍然大悟,插嘴道:“哦,明白了。您现在的老伴大概面临着选择,他死后,究竟是和谁葬在一起,对吧?他的一双儿女,恐怕希望亲生父母在地下永久作伴呢!”

冷梅教授摇摇头。“不是。他女儿和我相处得很好,悄悄告诉我,她妈妈临终前,曾给女儿留下了遗言,将来坚决不能跟她爸爸合葬!”

啊?我又是一惊!

“他们两口子打闹了一辈子,却又离不了婚,所以妻子死后不愿意再与他相伴。女儿至今不敢把她母亲的遗言告诉父亲。”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他现在和您一起生活也好几年了,有没有表示过,自己的遗体如何处置呢?他是否也愿意捐献呢?”

“他嘛,变来变去的。有时候说,撒入大海里算了。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说,随孩子们处置吧。但无论怎样,他就是无法接受捐献遗体。”

扩音器响起了儿童稚嫩的嗓音。朗诵比赛开始了。我们二人转过身来,定定神,朝舞台上看去。

两个多小时,20多个孩子轮流上台表演,个个都很卖力,背诵着千古名篇或是自创的作品。台下坐满了父母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端着水瓶的,抱着外套的,比孩子们还紧张。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不在焉过。冷梅教授在开赛前短短的10分钟内,竟然一口气吐出了如此大的信息量。

一代又一代。我竭力让自己忘记刚才的话题,集中精力为舞台上生气勃勃的孩子们认真打分,尽量做个公平的评委。

日近正午,比赛结束,我和冷梅教授被请到台上,往孩子们胸前一一挂奖章,再一一握手勉励祝贺。我忽然感到,冷梅教授的举手投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洒脱。

走下台后,一个念头油然生出,我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冷教授,我猜想,您能决定捐赠遗体,是否因为您从小到老一直就美丽健康,在潜意识里,对自己的形象一贯自信、自豪,所以就不在意将来让人随便观察、摆弄?而其他人,是否因年老体衰,状态较差,羞于让自己这副皮囊与陌生人裸呈相对,所以不肯捐献呢?”

冷梅教授连连摇头。“你又猜错了!捐献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不想让双方的子女将来为如何祭奠父母而产生矛盾。你想想,谁去了,谁没去,总会闹出纠纷的。对吧?”

嗯,再婚家庭,这种矛盾很难避免。

礼堂中的人基本上都走光了,我们簇拥着一齐往外走。走到停车场时,冷梅教授又追上来,对我说:“人家告诉我,咱们的医疗卡上面,都可以输入一个信息,只要你表示愿意捐赠,将来不管是病重还是车祸,进了医院,人家就全盘接管了,一点不用家人操心……”

我与她挥手道别,看着车子离去。

冷梅教授头脑如此敏捷,口齿如此伶俐,未雨绸缪,是不是有点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