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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槐香深处的保姆姥姥

来源:36365 | 孙晓茹  2018年07月01日22:26

这是积压心头已久的一笔情债,多年来欲诉还休自缚成茧,每每欲提笔之时,心生敬意犹疑再三。这是有记忆以来用大半生的感恩叠加而起的沉重回忆,一只拙笔,难诉心曲的千万分之一。

——题记

槐树是北方最常见的树种,每逢盛花期,那朵朵宝塔般叠起的小花,一串串,一簇簇,密密实实地缀满枝头,在翠绿的枝叶映衬下,如雪素雅,馥郁芬芳。槐花具有很高的观赏性,还富含营养,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乡野美味,并兼具药用价值。信手揪一束槐花细细品尝,摘掉花朵露出的花蕊,丝丝甘甜沁浸舌尖,花朵入口,扑鼻盈腮,越嚼越香。这种素雅的小花可以被做成繁多花样的食物,槐花糕、槐花团子、槐花酥、槐花饼等等,随你煎炒烹炸,都是令人大快朵颐回香悠长的时令佳肴。

春夏之交的五月,是槐花盛开的季节。每当这时,空气中总会弥漫着或浓或淡的香甜味道,沁人心脾。这不经意间轻潜而来的亲切熟悉的气息,像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霎时一把将人掳入记忆的深井,被那些荡气回肠的往事灌得七荤八素怎么也爬不出来。

我出生的地方深处华北腹地,是一座不沿铁路线的小城,交通虽不甚便利,但这座小城却是历史名人辈出。乾嘉年间的鸿儒纪晓岚,才华横溢的佳话至今流传在这片稍显贫瘠的土地上。最令人值得骄傲的,因为这里还是毛泽东主席亲笔题词的抗日英雄马本斋的故乡,他创建率领的八路军冀中军区回民支队,骁勇善战,威名远扬,令日寇闻之胆寒。

我是家中老幺,当时,供职于银行的父母在工作第一线整日忙碌不堪,我这个“小三多”的到来,使已经有了两个姐姐的家更是凭添了几分忙乱。于是,一个人渐渐走入我的生命深处,那就是将我们姐妹三人带大的功臣,我们至亲至爱的“保姆姥姥”。

“保姆姥姥”是父母让我们在称呼这个老人时,为区别于老家的姥姥在外人面前的一个特定称谓,与老人平时相处时,大家皆直呼其为“姥姥”的。我们姐妹略懂人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姥姥非血缘关系上的亲姥姥。

与姥姥的半生情缘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建国初期,轰轰烈烈的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如火如荼地在全国展开,父母因工作需要离开老家分配此地。大姐出生后,身在他乡无人帮衬照顾小孩的母亲,就在友人的推荐下,与姥姥相互间一见投缘,并在姥姥的家里安下了家。自此,姥姥开始成为养育我们长大的保护神。

姥姥家境贫寒,许是自幼生活艰苦的缘故,她年轻时嫁给了家道尚可的哑巴姥爷,却一辈子没有生育过一男半女。听人说,姥姥脾气大而倔强,但独爱小孩,哪怕正当火冒三丈,只要把孩子放到她的怀里,立刻便融化成一团笑意盈盈,怒气烟消云散。于是,我们姐妹三人成为安享这份母爱的幸运儿,在我们的记忆中,姥姥的面容,永远是一张温暖亲切的笑脸。

我出生的老屋是小城东部高岗上的一处宅子,独门独院,坐北朝南的三间正房,是北方最常见的普通院落。南墙附近是小城唯一的交通集散地——汽车站。每逢检票发车时,“婶子、大娘”的招呼声便此起彼伏穿过院墙,煞是热闹。院子西面是通往邻家形同虚设几乎踏平的一道矮墙,东向便是家里的大门了。门外是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左前方敦敦实实生长着一棵合抱粗的老槐树,苍劲斑驳的树干略微前倾,茂密的树冠厚实而饱满,向四周远远地伸长铺展,如一张撑开的巨伞。那裹挟着香气的树荫下,便是回荡着我们欢声笑语的天然乐园。

和我挨肩高的二姐只比我大两岁一个多月,先天就足壮的我加上嘴壮,没多久就和先天不足又被我的到来夺去奶水口粮的二姐身高体重不相上下,所以很多人误以为我们是双胞胎,自然是形影不离一起长大。香气溶溶的老槐树荫,似一弯温柔的臂膀拥揽着我们成长,婴儿车里咿呀学语嬉笑玩耍的画面,定格为自己对幼年的永恒记忆。那时的婴儿车是竹制的长方形的四轮小车,车内空间较大,三块活动的桌板可随意拼插。不放桌板时则是一个带围栏的小孩子安全玩耍的空间;放在中间平铺又变成一张小床。中间高两边低音符般252的拼插方式最为常见。两个孩子各坐一侧,中间的小桌板上放置些零食、玩具,既方便又实用。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姥姥回屋张罗午饭,童车里的姐妹二人展开了一场玩具争夺战。一番厮打争抢中,早年这种不带定向锁定的婴儿车便在不知不觉中兜兜转转溜出了好远,顷刻间顺着陡峭的坡噶一冲而下,突如其来的加速度使车轱辘都拧掉了一个,滚出老远,吓得我们小姐妹俩立马偃旗息鼓,失声尖叫。从此姥姥事情再忙,总记得把童车牢牢拴在老槐树的树干上。更多的记忆里,姥姥或是坐在树下哼着自编的有趣童谣哄我们入睡,或是给我们讲故事。除了小兔子、小老虎等童话,姥姥也给我们讲回民支队打鬼子和马本斋老母亲被日寇抓作人质凛然大义绝食而亡的往事,我想这大抵是我内心一生崇拜英雄和爱国情结很浓的最早启蒙吧。姥姥那在树叶沙沙声中的低吟浅唱,充盈着我的幼年时光,时常若隐若现耳旁。

姥姥对我们姐妹三人的疼爱非同一般,简直胜如己出。一直以来,姥姥把父母给她的报酬悉数花费到我们的身上,我们姐妹三人经常品尝到同龄孩子平日里难以享受的美味,那就是姥姥总是悄悄拎回的香喷喷的烧鸡,让我们吃的唇齿留香心满意足。在那物质极度匮乏时期,烧鸡可是寻常人家难得一尝的奢侈品啊。

姥姥给予我们的厚恩不仅如此,想起来便鼻酸眼热。

我和二姐出生之前,父母的工作地点因在乡下储蓄所,只有节假日方能回家,基本都是姥姥、姥爷在家带孩子。建国后三年困难时期,为佑护年幼的大姐活命,家里有一口吃食姥姥也要留给大姐。平日只是作为尝尝鲜的槐花,早已被饥饿的人们抢食一空,哑巴姥爷更是为了尽可能多省出一点食物,硬生生饿死了自己。我和二姐只是耳闻却无从见过这个哑巴姥爷。这是怎样的一份大爱,能让姥姥、姥爷不惜舍命去疼爱一个无血缘之亲的小孩子,这是我们最早亲身感受到的平凡百姓的伟大,也是我们永远无法偿还的似海深恩!

到了上世纪70年代,父母申请调动,我们举家搬迁回到了祖籍的老家。搬迁之时,姥姥任凭我们如何劝说,非要独自留在那所老房子里,不随我们外迁。无奈,我们只得依从了她的心愿。妈妈心疼老人独居,上下奔走帮姥姥转成非农业五保户,并按时给姥姥寄去生活费,来慰籍内心对姥姥的牵挂与歉疚。许是难耐乍一分开的思念之情,许是怕工作繁忙的母亲抽不出时间为我们做冬衣担心我们挨冻,在最初的几年,姥姥颠着因裹缠过久解放不大的双足,不顾走路不便,倒车跑路的来家里亲自为我们缝制棉衣。偌大年纪,一双小脚,远途颠簸,那一针一线都是长长绵绵细细密密的爱。每次来家里,姥姥总是眯着眼笑,紧紧搂着我,如幼时一般摇晃着我喃喃细语着故事、家常,轻哼着儿时哄我入睡的歌谣。记得有一次,临走前的姥姥逗我说:“三儿,知道吗?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是从咱家东面的小桥底下捡来的,不信你看你大姐长得像爸爸,二姐长得像妈妈,只有你长得和谁都不像,快跟我回去吧。”刚上小学的我掩不住内心的委屈,难过的呜呜大哭起来。姥姥则在泪水纵横中咯咯笑着说:“你看这没正形的姥姥,咋开这玩笑逗俺傻三儿呢,都怨我、都怨我。”其实我们都清楚明白,那是姥姥惜别时难离难舍的依依眷恋啊。

期间,母亲多次尝试和姥姥沟通能否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以报答姥姥对我们的养育之恩,也曾请那里交情深厚的同事故友几番做姥姥的工作。但独立自强傲骨铮铮的姥姥唯恐给任何人添麻烦,屡屡谢绝了妈妈的赡养之请,也回绝了远在外地因守护我们无暇关照的过继侄儿的邀约,固守着故土老屋独自生活。我们只能隔三差五跑去探望。后来姥姥在妈妈朋友的安排下,有了份看管自行车的工作。姥姥总是把妈妈寄给她的钱存储起来,在见到我们时非要我们拿回去,于是乎总免不了一番打架一般的推来让去,那是我们双方情真意切发自内心的互相疼惜之情啊。

最后一次见姥姥,是我拿到艺校录取通知书以后。入学前我独自一人风尘仆仆的赶到姥姥家报喜,而此时的姥姥被自行车砸伤了髋关节休养在家。得知我要来,喜出望外的她提前唤来邻居家大姐姐特意包了我爱吃的韭菜馅饺子,目不转睛的看着我吃着,依然是咯咯的笑着,抑制不住的泪水却沿着满是沧桑的皱纹蜿蜒流淌而下。在我眼中,姥姥的笑容像极了一朵挂满露珠无比绚烂的秋菊,写满凄美的慈祥。这张满是泪水的笑脸和那饱含爱意咯咯的笑声,从此刀刻斧凿一般深深的镌刻在我的脑海心田,子欲养而亲不待,每每想起,便如揭起的伤痂般生疼滴血……

人生多憾事,当我忙乱杂沓追求事业的脚步得以喘息驻足时,随渐长的年事品味着生活的酸甜苦辣,无论独自在外还是和家人相聚,总不时怀念和姥姥一起度过的醇香岁月,咀嚼反刍着那难忘时光里的点点滴滴。听妈妈说,得知姥姥去世的消息赶过去后,受妈妈嘱托照顾老人的单位故友传话,老人去世前一再念叨,她把妈妈寄去的钱都一直积攒着,若她去世就交还给我们,只是这笔钱被姥姥的一家亲邻侵占了。妈妈听后泣不成声的说:“大娘对我家情深义重,这钱沉重的给我也不能要。”是啊,姥姥这份胜似亲人的深情,已是我们全家人永远无法报答的浩荡深恩。

前些年,我们姐妹三人相约于老家,一起开车奔回出生的故里,在友人的帮助下找到姥姥的墓地,忍不住嚎啕大哭,我们把低矮的坟茔高高培起,撕心裂肺的哭喊着积聚在心却再也无以诉说的炙热亲情。此后,在每年祭奠的日子里,我们姐妹三人总会在祖坟前的路口,面朝出生地的方向,深深的跪地叩头,多多的焚烧纸钱,以此来遥寄对姥姥永不衰减的哀思……

又是槐花飘香时,记忆如潮水漫延。那魂牵梦萦如影随形的槐香,叫我如何不怀乡?早春的料峭,赋予了她坚韧的品格;阳春的轻风,柔软了她温暖的面容;暮春的黛雨,滋润了她隽美的胸怀;初夏的甘露,毓明了她无私的心灵。在明媚的五月里,她带着馨香,带着素洁,带着朴灿的笑容走来……那棵高大粗实陪伴我们长大的老槐树下,现在或许坐着一位和保姆姥姥一样笑意盈盈的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