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芒一样的作家
来源:文学报 | 张滢莹 2018年07月01日12:22
因为屡受网络书店的“满减”诱惑,陈列在我家书架上的书经常遭到新书的排挤、碾压甚至“撤柜”处理,但读书人都知道,这种更新换代并不是简单叠加和替换,一旦某种属于书和书之间的微妙平衡被打破,你就需要花费五倍的时间去寻找新的平衡。但是某些作家的书就好比连体婴,就算东挪西移,也一直彼此紧紧依靠,比如在我这,弗吉尼亚·伍尔芙、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多丽丝·莱辛、托尼·莫里森、爱丽丝·门罗、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就是长在一起的共同体。现在还加上了珍妮特·温特森,这周刚将她在国内的出版物补买完毕,连同最新引进的自传《我要快乐,不必正常》。
读一位作家的自传,总忍不住将它和之前的小说相互对照,窥探作者究竟在虚构故事里埋藏了多少真实生活的份额。在她的处女作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曾出现与自传中类似的场景、母亲和生活细节——有人善于隐藏,也有人喜欢自白,并没有优劣之分,能从生活和故事中提取多少真实、诚恳的情感,并用文字尽可能传达给读者,才至关重要。就此意义而言,将她的自传当故事来读,似乎更具有想象空间。
在自传中,温特森也并没有按照线性叙事,光阴在她笔下跳跃、留白,明暗交织,织出一个被领养的孩子怎么从支离破碎的家庭之外寻找安全感和自我归属的。没错,就像所有作家的老套路一样,在一次偶然的阅读中,她的心被书俘获了,判了个无期徒刑。
如果说在小说中,作家能够选择谁来说,怎么说,那么在自传中选择余地就非常小:叙述本体只有自己,描写范围只有经历过的生活,即便如此,我们这么爱读作家的自传,大多是希望从中获取关于“作家是怎么成为作家的”这一问题的答案,或许还能为己所用,启发阅读和写作的思路。这一点上温特森毫不吝啬,读了什么,想了什么,写了什么,在自传中形成了和嘈杂生活的时间线并行不悖的理性头脑世界,支撑着她在这个世界上踽踽独行。对了,使她自动出列的不仅是家庭生活的不安全感,更是天生的、无法抑制的质疑精神:为什么我是女人?为什么女人是弱者?除了做个循规蹈矩的“好女人”,人生是否还有其他可能?这些问题,导向了她所有小说中对于女性主义的探究:看透你埋在心里的秘密话语,用尖锐的发问把你别开的脸扳向她,逼迫你与她对话。
就算所写的是一个童话故事,在看完她的小说后,你会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抛在巨大、真实、严酷的现实中。作为作家,她的残忍不在于文字层面的血腥或逼仄,她并不喜欢残酷,但是读者却总是被她击中,起一背脊的鸡皮疙瘩,然后陷入沉思。因为关于女性,她写的都是真的,那些无可回避、却被人故意遗忘的,那些难以直接交流、却剖露在纸笔中的,那些曾经空白、却依旧空白着的。
在珍妮特·温特森多部作品的介绍页面中,第一句话都是“当代最好也是最有争议性的作家之一”。是不是最好我不知道,争议究竟哪方输赢也很难定论,但她毕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并不只为和她类似的女性,也为那些可能永远和她绝缘的女性。在我心里,她是针芒一样的作家,刺痛你的心,让你长久地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