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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踮着脚尖小跑

来源:天涯杂志(微信公众号) | 鲍尔吉·原野  2018年06月30日11:58

初夏羞怯地来到世间,像小孩子。小孩子见到生人会不好意思。尽管是在他的家,他还是要羞怯,会脸红,尽管没有让他脸红的事情发生。小孩子在羞怯和脸红中欢迎客人,他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你,用牙咬着衣衫或咬着自己的手指肚。你越看他,他越羞怯,直至跑掉。但过一会儿他还要转回来。

这就是初夏。初夏悄悄地来到世间,踮着脚尖小跑,但它跑不远,它要蓬蓬勃勃地跑回来。春天在前些时候开了那么多的花,相当于吹喇叭,招揽人来观看。人们想知道这么多鲜花带来了什么,有怎样的新鲜、丰润与壮硕。鲜花只带来了一样东西,它是春天的儿子,叫初夏。初夏初长成,但很快要生产更多的儿子与女儿,人们称之为夏天。夏天不止于草长莺飞,草占领了所有的土地,莺下了许多蛋。夏天是一个昏暗的绿世界,草木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抢夺阳光。此时创造了许多阴凉,昆虫在树阴下昏昏欲睡。

然而初夏胆子有点小,它像小孩子一样睁着天真的眼睛看望四外。作为春天的后代,它为自己的朴素而羞怯。初夏没有花朵的鲜艳。春天开花是春天的事,春天总是有点言过其实。春天谢幕轮到初夏登场时,它手里只带了很少的鲜花。但它手里有树叶和庄稼,树的果实和庄稼的种籽是夏天的使命和礼物,此谓生。生生不息是夏天之道。

初夏第一次来到世间,换句话说,每一年的初夏都不是同一个夏天,就像河流每一分钟都不是刚才那条河流。在老天爷那里,谁也不能搞垄断。夏天盼了许多年才脱胎到世间,它没有经验可以利用。往年的夏天早已变为秋天与冬天。夏天的少年时光叫初夏,它不知道怎样变成夏天。每当初夏看一眼身边的葱茏草木都会吓一跳,无边的草木都是奔着夏天来的,找它成长壮大。一想这个,初夏的脑袋就大了,压力也不小。初夏常常蹲在河边躲一躲草木的目光,它想说它不想干了,但季候节气没有退路,不像坐火车可以去又可以回来。初夏只好豁出去,率领草木庄稼云朵河流昆虫一起闯天下,打一打夏天的江山。

初夏肌肤新鲜,像小孩胳膊腿儿上的肉一样新鲜,没一寸老皮。初夏带着新鲜的带白霜的高粱的秸秆,新鲜的开化才几个月的河流,新鲜的带锯齿的树叶走向盛夏。它喜欢虫鸣,蛐蛐儿试声胆怯,小鸟儿试声胆怯,青蛙还没开始鼓腹大叫。初夏喜欢看到和它一样年轻幼稚的生命体,它们一同扭捏地、热烈地、好奇地走向盛大的夏天。

人早已经历过夏天,但初夏第一次度夏。它不知道什么是夏天,就像姑娘不知道什么叫妇人。这不是无知,是财富。就像白纸在白里藏的财富、清水在清里藏的财富,这是空与无的财富。人带着一肚子见识去了哪里?去见谁?这事不说人人都知道,人带着见识与皱纹以及僵硬的关节去见死神,不如不知好。如果一个人已经老了,仍然很无知,同时抱有好奇心与幼稚的举止,这个人该有多么幸福。只可惜人知道得太多,所知大多无用,不能帮他们好好生活。

初夏走进湿漉漉的雨林,有人问它天空为什么下雨,初夏又扭捏一下,它也是第一次见到雨。这些清凉的雨滴从天空降落,它是从喷壶还是筛子里降落到地面?天上是不是也有一条河?初夏由于回答不出这些问题而脸红了,比苹果早红两个月。

初夏跑过山冈,撞碎了灌木的露水。它在草地留下硕大的脚印,草叶被踩得歪斜。初夏的云像初夏一样幼稚,有事没事上天空飘几圈儿。其实,云飘一圈儿就可以了,但初夏的云鼓着白白的腮帮子在天空转个没完,还是年轻啊。你看冬天那些老云窝在山坳里不动弹,动也是为了晒一晒太阳。初夏的云朵比河水汹涌。大地上的花朵才开,大地的草花要等到夏天才绽放。开在枝上的春花像高明人凭空绣上去的,尤其梅花,没有叶子的帮衬。而草花像雨水一样洒满大地,它们在绿草的胸襟别上一朵又一朵花,就像小姑娘喜欢把花朵插在母亲的发簪上。

初夏坐在河流上,坐在长出嫩叶的树桩上。初夏目测大地与星空之间的距离。它寻找春天剩下的花瓣,把它们埋在土里或丢在河里漂走。初夏藏在花朵的叶子下面等待蜜蜂来临。初夏把行囊塞了一遍又一遍,还有挺多草木塞不进去。要装下这么多东西,除非是一列火车。

仲夏

夏天好似乐曲里的中板,它的绿、星斗的整齐和蛙鸣呈现中和之美。夏日与夏夜的节奏匀称,它的肢体饱满。夏天的一切都饱满,像一池绿水要漫出来。庄稼和草都在匀称之间达到饱满。夏日的生命最丰富,庞杂却秩序清晰。生命,是说所有生灵的命,不光包括庄稼和草,还有几千种小虫子。有的小虫用一天时间从柳枝的这一端爬到那一端,而它不过活十天左右。小虫不会因为一生只有十天而快跑或慢爬,更不会因此哭泣。每一种生物对时间的感受都不一样,就像天上神仙叹息人生百年太短,而“百”和“年”只是人发明出来的说辞。小虫的时间是一条梦幻的河流,没有“年月日”。命对人来说是寿,对小虫来说是自然。虫鸟比人更懂缘起性空的道理。

夏天盛大,到处都是生命的集市。夏天的白昼那么长,仍然不够用。万物借太阳的光照节节生长。老天爷看它们已经长疯了,让夜过来笼罩它们,让它们歇歇。有的东西——比如高粱和玉米,在夜里偷着“咔咔”拔节,没停止过生长。这是庄稼的梦游症。在夏日,管弦乐队所有的乐器全都奏响。电闪雷鸣是打击乐,雾是双簧管,柔和弥漫,檐下雨滴是竖琴,从石缝跳下来的山泉水也是竖琴。大提琴是大地的呼吸,大地的肺要把草木吸入的废气全吐出来。它怕吓到柔弱的草,缓缓吐出气。这气息在夜里如同歌声,是天籁地籁人籁中的歌声。

许许多多的草木只有春天和夏天,没有秋天,就像死去的人看不见自己墓地的风景一样。草不知何谓秋天,它对秋天等于收获这种逻辑丝毫不懂,这是人的逻辑,所说都是功利。

夏日是雨的天堂。雨水有无数理由从天空奔赴大地,最后无须理由直接倾泻到大地上,像小孩冲出家门跑向田野。雨至大地,用手摸到了它们想摸的一切东西。雨的手滑过玉米的秸秆和宽大的叶子,降落到沉默的牛的脊背上。雨从树干滑下来,钻进烟囱里,踩过千万颗沙粒,钻进花蕊。雨没去过什么地方?雨停下来,想一想,然后站在房顶排队跳下来。它们在大地造出千万条河流,最小的河流从窗户玻璃流下来,只有韭菜那么宽,也是河流。更多的雨加入河水,把河挤得只剩一小条,拥挤的雨水挤塌了河岸,它们得意地跑向远方。太阳出来,意思说雨可以休息了。雨去了哪里?被河水冲跑和沉入泥土的雨只是这个庞大家族的一部分子民,其他的雨回到了天空。它们乘上一个名为“蒸发”的热气球,回到了天上。它们在空中遇到冷空气,急忙换上厚厚的棉衣。那些在天空奔跑的棉花团里面,隐藏着昨夜降落在漆黑大地上的雨水。

夏夜深邃。如果夜是一片海,夏夜的海水最深,上面浮着星星的岛屿。在夏夜,许多星星似乎被海冲走了。不知从哪里漂来新的星屿,它们比原来的岛屿更白净。

夏天流行的传染病中,最严重的是虫子和青蛙所患的呼喊强迫症。它们的呼喊声停不下来,它们的耳朵必须听到自己的喊声。这也是老天爷的安排,它安排无数青蛙巡夜呼喊,听上去如同赞美夏天。夏天如此丰满,虫与蛙的呼声再多一倍也不算多,赞美每一棵苹果和樱桃的甜美,赞美高粱谷子暗中结穗,花朵把花粉撒在四面八方。河床满了,小鸟的羽毛干干净净,土地随时长出新的植物。虫子要为这些奇迹喊破嗓子,青蛙把肚子喊得像气球一样透明。

夏至

到了夏至,雨水不再是陌生人,它们像投奔故乡的游子,踩着云彩回到夏至的土地上。

夏至,雨的声音大过河水声、庄稼拔节声、蛙声。雨说给土地的话,要在夏至这一天一夜说完,土地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对雨水而言,春秋冬三季造访土地只算做客,夏至才回到自己的家。

草毛了,从春天开始,草在雨水的定额里断断续续生长,属于计划经济。而到夏至,草逢豪雨,尽情挥霍,一边喝一边生长,还有余裕的水分洗一洗脚丫缝儿的泥。水有的是,草在风里甩去袖子上的水。白天,城里的草呆观街景,在夜里像冲锋一般疯长。才几天,街边公园的草已经高到让沈阳的老爷们儿站在其中撒尿了。以往如城堡一般的云朵全向夏至投降,化为宽大的灰筛子筛雨,减轻天空的重量。

二十四节气里边,夏至是第十个节气。公历6月22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90°,此为天文学之夏至点。这一天,按照旧学说法,阳气极至,阴气始至,太阳北至。夏至之时好像十二时辰中的午时,11点~13点,阳鼎盛而催阴生。这个月,属十二生肖的午马当令,奔腾暴烈,下点雨只是小意思。卖弄一点中医学说,午时或者夏至,归于十二正经中的心经。心为火脏,刚烈蓬勃。火与心、马与午、夏与阳,都说生机勃发之至,乃至夏至。

雨下之不够,始于夏至。雨从春天开始一天天降价,像姑娘变成妇女。春雨因播种而贵,到夏至,雨回归大众,为野草榆树赖毛子青蛙蝌蚪下到冒泡。该长的全长出来,青苔亦随之厚泽,每一寸土地都长出植物。至于花,开遍了城乡大地。雨水充沛,花是草木对天的谢忱。大地无所有,聊寄一枝花。河南的唢呐曲牌,一曲名为《一枝花》。

《素问》曰:“心主夏。”养心的人于夏宜安,食苦味,助心气。对大地来说,心是生长,是让所有的植物尽性勃发。如果有什么东西到了夏至还没长出来,就永远长不出来了。

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大地母亲一手拢过雨水的子女,一手拢过草木的儿孙。这时候,大地最高兴,像看见满院子孩儿乱跑,天真无赖,比秋天的成熟还好看。

七月长胖了夏天的腰

七月有权利下小雨、大雨和暴雨。野草在汪洋中露出绝望的头颅,它的手在积水里写了无数个水字,却没一个字浮出水面。七月悬挂着骄阳的火炉,把土壤晒得开裂,蚂蚁得到纵横四海的地道。野蜂在七月结成网,吮取所有植物的花粉,让大地变成蜜地。野蜂改变了七月份每一个早晨上的气味,在青草的苦味和河流的腥味里加入透明的甜。空气如同黏稠的漩涡,不知去哪一棵树上结晶。

七月在每天的傍晚都戴上玫瑰色的草帽儿,帽檐宽至天际。地上的花朵与西山的晚霞共同跳一支舞。它们的舞步在风里燃烧,草帽里露出窟窿,露出隐藏在里边的星星。

七月醉了三十天,野草趁季候之神的醉意占领所有的领地。在七月,野草不再向上生长,草尖垂下来,野草张开臂膀霸占更多的土地,草叶变宽,贴在地面延伸。草的容貌气质在七月变野了,成了从千里之外跋涉而来的流浪汉。它们黧黑、粗犷。被暴雨冰雹冲刷过的野草的生命力在此达到最高点。

七月有雾,河上的薄雾如云母一般空灵,离河三尺,不高不低,为河流里的鱼搭了一条羊毛的毡棚。雾是迷路者,雾是夜里跑出来玩耍却找不到家的精灵。阳光出来后,雾忘了应该从哪一道山缝走回去。山在夜里昼里的模样完全不一样。雾游荡,它们不会飞,不会像水流一样潜地,兀自让风吹着游走,不高不低,像山腰的、白桦林的、河流的纱巾。七月,雾的纱巾在每一棵树上都做了记号,在松鼠的尾巴绕过三圈儿。雾让树林变成了舞台,雾慢慢拉开幕时,树的合唱队员已经排好了队形。

七月电闪雷鸣,乌云如同江底的淤泥压塌了天空。天所降者不光有雨,还有天堂的溪流,天堂屋檐的冰凌,天堂草地与小路上的积水。庄稼喝到这些水并体会到天意。天意无非好生,生生不息。在七月,雷霆把天空炸裂。从天上看,雷把天炸开无数裂纹,像碎鸡蛋一样,流出闪电的蛋黄。七月雷声的嗓门最大,回声千里。天神看到被闪电击中起火的森林在大雨中燃烧。七月之中,天下所有河流都增加了一倍的水。丰满混浊的河流在河床里游荡,如浴后久久不穿外衣的肥胖妇人。

野草俯身大地,流星找不到降落的地点。七月的夜空比春夜更深邃,春夜的天空仍然结冰,星斗和月亮的影子从冰层照射过来,看上去模糊清冷,比夏夜多了一重蓝屏风。七月的夜空是天海的深底,星星、星宿与星座是游鱼、珊瑚和没有马的马车。这时候,天空的海底渐渐变暖,生物密集,潮汐剧烈,七月的夜常常因此下一场雨。人们在地球上见到的月亮其实隔着天空的海水。由于水对光的折射作用,月牙儿显得纤瘦,白净。在无事的后半夜,月牙儿躺在摇椅上睡到天亮。

蚂蚁在七月长大了一倍。春天蠕动的小蚂蚁长成了大黄蚁和大黑蚁,气势汹汹。老天爷怂恿所有生物在七月变得理直气壮。蚂蚁像螳螂一样凶恶,青蛙像黄狗一样狂吠,雨水毁坏道路,乌鸦的翅膀扇来了暮色。七月,生长的势力最大,树在风中模仿庄稼拔节,“咔嚓”的声音惊醒了鸟梦,七月是蛮横的兵勇,他们手持滚石檑木,打碎所有妨碍生的路障,一日千里,如群山驮走太阳。

七月有权力炎热,阳光的轧道机从天下滚下来把麦地轧一遍,或两遍,让不熟的种子全部成熟。金黄的麦浪起伏不定,保留了轧道机的痕迹。七月有权力号召大雨滔天,被阳光晒死的虫子所产的卵在潮湿里新生。每一种生物在七月都得到一份生的份额,不止巨蟹,万物于此皆生。

七月的晨雾如牛奶泼在草地上,河水用颤动仍然摆脱不掉玉米叶子的倒影。昆虫在七月彻夜歌唱,它们爬过每一寸大地,熟悉每一株草。七月任性,七月压抑不住自己的热情,七月水灵,七月是六月后面那个月,比八月清新一个月,它长胖了夏天的腰。

一位在卢旺达做过“赤脚艺术家”的美国作家泰丽·威廉斯在她的书《沙漠四重奏》中说:“风——说出这个字,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对着一根点燃的火柴说出这个字,火焰就会熄灭。”

夏天,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我天天遇到风的拥抱。我什么也没说,风已经把我的头发捋到后边。到草原,你迎接的是无边的绿色,迎接你的是风。当绿色满目,我们忘了透明的风。风拂过你的耳垂,翻你的口袋,把女人的裙子变成长裤的样式。清晨的风湿润文静,是吹排箫一般轻轻的气息,风里有一些白雾。傍晚的风如同散步的人,像水从高地流入一个宽阔的池子,向四面八方散去。草原的夏季风不生硬,不冲撞门窗。它们像歌声一样韵律整齐,风中带着太多的树的、草的、河流的体香,因而不粗暴。城里的风——夏季常常没有风——会突然冲进屋里,门窗叮咣,强盗也不过如此,或者像贼,偷偷地溜进来。城里的风没有衣裳,没有树与河流的生命气息,它们是被工业化激怒的发脾气的人。

我在草原的风里感受流动,感受这些风穿过了一万片树叶之后吹到我的前额上,稍作停留,再赴远方,这与生命或时间的生长与流动是一样的。如果有人不知道什么叫时间,让光溜溜的风吹过他的脸和手臂,他就知道刚才路过他皮肤的轻微的抚动就是时间。风走了,它像时间一样永无停留,去了谁也不知晓的地方。世上有那么多椅子,体育场空着数不清的白色台阶,但时间与风从不在上面坐一会儿歇一歇。谁也没见过坐在路边歇息的时间。今年夏季,我常常想起泰丽·威廉斯说的话:“风——说出这个字,就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接着,我感到风从四面走过来,它们手拉着手。如果在傍晚,能猜出这些风带着微微的笑容。我曾经划亮一根火柴,对它说——风,声音再大一点——风!看威廉斯的咒语灵不灵。火苗依然袅娜地燃烧着,我用英语说——就像泰丽·威廉斯当年说的——Wind,英语也没管事,因为这是中国风,或者叫从大兴安岭吹过来的呼伦贝尔风。

阿龙山是根河市的一个镇,在大兴安岭腹地,镇内有三十万公顷林地。在这里,我没见到阿龙山,但登上了奥克里堆山,山顶有古冰川遗迹。我们去过的地方还有蛙鸣山和鹿鸣山,这两座山均有一块飞石矗立。我对石头长得像什么没兴趣,各地都有一些智障者为当地的石头起名,问游客这石头像不像某某?好像帮助患失忆症的游客恢复关于人间的记忆。我喜爱植被,如果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人,我在根河已见过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青翠、干净、洁身自好;他们安于本分,满意于自己安居一隅。在云彩的影子和雨水下面,我觉得草木都发出了笑声。恍惚间,我似乎看到青草与树正发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虽然我找不到他们的面孔。没有面孔的植物用整个身体来笑。风来,草的腰身和叶子前仰后合,好像拔腿去一个地方;又犹疑了,尔后再往前走。他们拉着其他草的手,揽着它们的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想跟它们一起笑,却怕笑声太突兀。荒野里传出人的“哈哈”的笑声似不妥当。草的笑声是“刷刷”,树的笑声是“飒飒”,“哈哈”显得愚蠢,但人的声带也只能发出这么一种声音,人还没进化到草的程度。

我在阿龙山的树林里行走。如果说阿龙山一无所有的话,它没有的只是高楼大厦、超市和雾霾。这里盛产树和草,树长在了山上的每一寸土地上。从山顶看过去,只有河流和公路没长叶子,不绿。再往前看,村庄中有一个养狐狸的饲养场,几百个长方形的笼子像棺材一样横置在饲养主面前,其余地方都被树木覆盖。树和树在这里相遇,就像人和人在超市里见面一样,只不过树不推购物车。山上长满原始次生林,由于多年禁伐,这些树形成了森林的样貌。在山上,我见过一株老死的树,我特别高兴,围着这株树看。别人奇怪于我的兴奋,我说,我从小看到的树都不幸变成了木头,之后变成家具、房梁、窗框、斧把和马勺把,高雅的存在是琴的音箱。它们是在生长中被伐掉剖解的树,永久性地离开了树根和绿叶。我所看到的另一些排成行、长树叶的树也不过在等待砍伐,就像我看到的羊肉和羊群一样。我看过唯一的老死而不是被砍死的树,是在四川海螺沟风景保护区。在阿龙山看见了第二棵老死的树,我当然高兴,就像我见到一位百岁寿星而高兴一样,不一定他非是我爷爷才高兴。这株寿星树倒向山下,一部分泡在溪流里。它的直径约有七十公分粗,已经腐朽了。看这株树,总算看到了它肚子的解剖图,最里层的树心已朽掉,树干变得像一条长长的独木舟,树干外层还很坚硬。独木舟可能就是这么来的,一棵老树死后还能变成船,这个能耐为人所莫及。人死后也是内脏先烂,但外壳连个口袋都做不成,人的用处都体现在活着的时候。这棵大树没被抬到河边当船用(太沉),它的树皮结着几钱厚的苔藓,有的苔藓开着针鼻大的小黄花。树的肚子里被风刮进土壤,长出了草和小指粗的新树。树身的蛛网上挂着蜘蛛的膏粱厚味,这是一些昆虫的肥硕尸体,蜘蛛不要吃太胖才好。

在树林里走,从树叶声即知风大风小,但弄不清风从哪个方向吹来。我觉得,所谓风是树叶的教员,它一来,树叶纷纷拿出课本朗读,朗读声连成含混的一片,此起彼伏。你看那树叶在枝上簌簌翻动,分明是书页翻动。树叶读书,读的一定是大自然的诗,像惠特曼的《草叶集》,朴素浩荡。

哗——哗——树叶的响声越来越大。我想象树叶们——山杨林、蒙古栎树、白桦树的叶子——一起朗读德博拉·迪吉斯的《美洲梧桐》,这首诗见于这位在大学执教的美国女诗人的诗集《高空秋千》。诗的结尾处写道:“美洲梧桐今晨几乎空无一叶/它们白色的肢体高高矗立于十一月蔚蓝的云霄/仿佛它们已被主召回,经过/古希腊彩色棺木/经过着火的房子,经过漂向岸边的/沉船,经过上了锁的/门,像下一生的树/在这里,沿着这山脚/和它们无数的硕大的捋不平的落叶。”

我在心里默念这首诗,树用树声为我伴奏。在无边际的树里,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夏天。是的,今天是6月22日,现在是夏天了。对我来说,今年夏天从阿龙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