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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墙花

来源:光明日报 | 张金凤  2018年06月29日08:02

在乡下,有泥土的地方就有青草,就有野菜,就有花香。草坯屋的石基墙缝里,侧着身子,扁着脑袋,窄歪着钻出几棵婆婆丁,金黄的小脸盘像一轮轮太阳,照耀着黄土墙、灰巷子。猪圈外的粪堆边招摇着臃肿的马齿苋,庞大的根系吮足了肥料,枝蔓财大气粗,花朵饱满水灵,越是毒辣的日头下,越是刚劲地开。如果你嫌它招摇,嫌它碍脚,你把它拔出来扔到乱石堆上,扔到石碾上,甚至扔到一畦篱笆的干树枝上,它可怜巴巴地挂在那里,竟然不耽误开花,那梗似金刚不坏的身躯,不打蔫也不凋萎,米粒般的骨朵长成石榴籽,热热烈烈地开花了。麦秸草坯的屋顶,少不了风吹来的种子、鸟带来的礼物,春风春雨一召唤,各色野花空降在屋顶,花枝招展地用青春映照着农家的日子。一簇紫花地丁像一小块紫色手绢,摇摆在檐头,像乡戏里的青衣,蓝巾包头,咿咿呀呀地唱着平水调。满天星是素白的小花,麦粒般大小,开在那里并不显眼,只是偶尔望向猪圈屋顶的时候,朦朦胧胧的,是一层霜,一层雪还是一层柳絮呢?满天星,白天开成了满天的星星,这野花,就应该开在农家的屋顶和墙头,高高地嵌入蓝天。

开花最多的是墙上。那一段段土墙上,是花草的乐园。家家的墙头,约定好了似的,都要种一丛绿茵茵的蝎子草。它小而厚的圆叶片,像极了一株沙漠植物,在干硬的土墙头上,紧紧抓住了土,餐风饮露,逍遥成仙。蝎子草,如此雷人的名字,却是菩萨一般的心肠,它是所有毒物的克星,要是被蚊虫叮咬了,被毛虫刺伤了,被蜘蛛尿淋了,或让蝎子蜇了,采它的叶子揉碎,挤出淡绿的汁来,涂抹在叮咬之处,可止疼痒,也可缓解蝎毒。据老人们说,蝎子草的气味可以辟邪,蝎子那类坏虫子最怕它,所以,墙头上栽一丛蝎子草,家里就不招蝎子。哪里用得着刻意去栽,在阴雨的天气,从邻家墙头随意掐一段枝,往墙头的软泥里一摁就不再管它,用不了多久,这家的墙头就蓬松着一团玉珊瑚了。蝎子草一年年在院墙的墙头上驻扎,冬天是一蓬干巴巴的蓬刺,春天最早从南风里梳出暖意,从潮湿的雾水里提取营养,当村庄的树木都还光秃秃、灰不溜秋,还没有醒来的时候,蝎子草就一墩墩浅绿招摇着早春的风情了。蝎子草的枝叶都是翠绿的,肉嘟嘟如仙人掌的肉,趁一场雨水经过,迅速贮存水分,即使在多日不雨的墙头上,它依然葱茏多汁。它的花并不艳丽,从夏初到秋末,一丛丛绿玉珊瑚里窜出些毛茸茸的骨朵,开出淡白色的花。蝎子草开花的季节,正是夏日瘴气足、百虫兴旺的时候,它的特殊花香如一把把利剑,捍卫农家的宅院,阻挡邪恶的脚步。家家户户墙头的蝎子草,花开花落都在人们的仰望之处,绝不招蜂引蝶,而是从容开谢,默默守护。

矮墙上的花是乡下人用来供养眼睛的。如养猪的猪圈墙,墙不需要多高,半大孩子的视线都可以越过墙头侦查猪圈的情况。那黄土垒成的墙,下一场雨就会被淋下些泥巴,一个夏天,墙头就矮下去几寸。女人趁着阴雨,铲些湿泥加高猪圈墙,再加固,从门外的墙角处、篱笆丛下那密密匝匝的蚂蚱菜丛里薅几墩,插在湿润的泥墙上,于是,那段墙上就花开不败。蚂蚱菜有个文绉绉的学名叫太阳花,因为它早晚和阴天都不开花,只在阳光充足的日子对太阳展示笑脸。蚂蚱菜品性泼辣,跟马齿苋一般耐旱,它栽植简单,不需要连根移植,只掐纤弱的花枝扦插就行,就算是一段花枝掐下扔到干燥的地方,它也会把骨朵里的花完整地开出来。矮墙上栽了蚂蚱菜,小院里就热闹了,每天朝阳刚挂树梢,墙头就锣鼓喧天热热闹闹地开花了。蚂蚱菜这卑贱的花最受庄户人喜欢,它不仅好栽易活,而且花色鲜艳品种繁多,大红的、浅红的、紫红的、正黄的、杏黄的、粉白的、单瓣的、双瓣的,花瓣丝绸般光滑,泛着油亮的光泽,每天拥挤地开着。矮墙上的蚂蚱菜是一劳永逸的,今年栽下,花开之后,小得落地难寻的种子一个个散落四方,第二年的墙头上,会出现数倍的花苗,就连墙角都是密密的花丛,甚至猪圈的粪水稀薄处,也颤颤地开花了。墙上一片霞,墙下乱花迷眼,好似火在燃烧,金子在闪烁,青衣花旦刀马旦,木兰陶三春樊梨花,热闹得猪都哼哼唧唧地唱小曲。蜂儿蝶儿蛾子争先恐后地穿梭花间,锣鼓紧敲,杯盏频递,倾情舞蹈,酣畅淋漓。

“养闺女随娘,栽葫芦爬墙”,高高的院墙上少不了攀缘的瓜菜。一户正经过日子的人家,都会在墙角栽种各种各样的瓜豆,调节着炊烟,填补着日子。葫芦是必栽的,栽葫芦是一举两得的事。藤上结嫩葫芦的时候,正是雨季,是园子里青菜涝得不长个儿的季节,青黄不接的菜季,上顿咸菜下顿酱,把人吃得嘴上生咸茧子。那些雪白的葫芦花很争气,雌雄相伴,不几日就在藤蔓间显山露水。当娘的看见娃们缺油水和菜蔬,就到墙根,从绿蔓上摘下俩葫芦,那时候的葫芦一身白绒绒的毛,嫩着呢,皮还不硬,瓤也不絮,快刀切片,油盐滋润,轻火翻炒,一盆嫩炒葫芦叫孩子们吃得肚子冒尖。葫芦最大的用途是割瓢用。舀水的瓢,舀面的瓢,舀粮食的瓢,那么多器皿排队等着葫芦成熟、下架,所以乡村女人对葫芦的珍视大过那些吊瓜、南瓜。傍晚时分,院子四周的墙上,葫芦花开了,那是扎眼的白,是怕日头落下去,女人的活计没做完,为她照耀光亮的白,囊萤映雪的古人倘若栽一墙葫芦,要省下许多捉萤的时间。葫芦蛾扑棱棱地飞来了,长长的须子在花心里钻啊钻,找它们想要的蜜。葫芦的花没有香味,细闻,反而有种特殊的苦味,可是葫芦蛾子喜欢。那些雪白的葫芦花在暮色沉沉之后,叫小院的光亮更长久,照耀着一家人素淡却温馨的晚餐时光。

吊瓜、南瓜、拉瓜、蛇瓜是葫芦的兄弟姐妹,这是农家最常栽种的瓜菜,它们枝蔓长相相似,浑身带毛毛刺,长势汹涌,就像莽莽撞撞的乡下丫头,春风里一点也不矜持,不多日就沿着木棍搭的架子爬上墙头,在墙头上饱饮阳光的醇酒,聚集繁衍生息的能量。女大十八变,安卧墙头的瓜秧有了心事,它脚步从容了,开始羞赧了,试试探探地打苞,羞羞答答地开花,擎出一盏盏绣球。清晨起来,庭院的主人吓了一跳,吊瓜花金黄硕大,就几棵蔓子,却开得墙头金黄灿灿一片呢,有的花根部抱着个小娃娃,长着拇指大小的小瓜纽,这是女孩花,那主人小心看护;而那些坦坦荡荡、不带累赘的雄花,却有汹涌的诗情,它们用纷纷扬扬的花粉写下情书,交给路过的风,交给采蜜的蜜蜂,甚至交给来赏花的蛾子们、小虫们去传递。女人摘下几朵南瓜花,逗落花粉,然后用热水焯过,切成细丝,淋几滴香油、几滴酱油,切些葱末一拌,早餐桌上,就有了一份活色生香的小菜。墙头和墙面上,白天织金一般开的是金,夜晚月光一样开的是银。那个种植金银的女人,吃糠咽菜的俗世生活里,有她自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