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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石油信仰

来源:文艺报 | 第广龙  2018年06月29日07:34

提起铁人,指称是唯一的,说的就是王进喜,这已成为常识。王进喜就是铁人,铁人就是王进喜,几乎不用解释。王进喜这个名字,铁人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时代、一种精神,即便在今天,也是响亮而有力的。

每次到大庆,都要去铁人纪念馆。纪念馆里播映的视频中有一段是铁人跳进泥浆池用身体搅拌泥浆的场景。我眼前的铁人,也有一具知疼痛、明冷暖的肉身,他和我们的感知是相同的:受了凉,他一样会感冒;遇到重物的击打,他一样会骨折。我时常想,他腿疾未愈,混合了水泥的液体怎能不刺激皮肤?怎么能不产生烧灼感呢?东北的夜晚,人在户外,穿得再厚实,也得不住地跺脚,劳动间隙,铁人把光板羊皮袄垫在钻杆上,躺下去就能稍稍歇息一下,铁人的脊背不冷吗?铁人穿过的这件羊皮袄还在,就像刚从冰天雪地归来,上面有星斗的擦痕,有来自地下2000米乃至3000米深处乌黑的印记。铁人戴过的钢盔、骑过的摩托车、用过的笔记本,都作为老物件留了下来。

铁人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逐渐清晰起来,是在我把自己投入大野,在储蓄了石油的大山日夜颠簸之后。上世纪80年代初,我年轻懵懂,前途茫然,竟做了一个决定,穿上油工衣,成为在风雨里奔走的一员。原来认识的铁人在纪念邮票上,手握刹把,站在钻塔下,是高大的、威风的,但并不具体,只是一个符号,和我之间还隔着一层。当我来到一口油井前,石油从地底喷涌而出,由于压力作用,发出强烈的吼声。一天下来,我满身都是油污和尘土,身子骨疲惫如一个旧包袱,但必须承认的是,一开始选择做石油工人只是一个无奈的选择,说来甚为惭愧。

面对艰难,一个态度叫认命,一个态度是拥抱。我把铁疙瘩搬起来,又扔到地上,一次次重复,我的力气用光了,睡一夜,力气又回来了。我有过抱怨,甚至绝望。可是,我高考落榜,当兵又没走成,曾有过短暂的打工经历,因为拉架子车拉不动被辞退了,我对自己的生存能力产生强烈怀疑。当我在石油的山水间安顿下来,我的饭量与日俱增,胳膊上也膨胀出瓷实的肌肉,我能抡着大管钳上紧油管的丝扣,也可以走一早上山路到井场不歇息,一会儿就把柴油机发动着。我证明了自己,获得了自信,对于石油的情感也由此发生微妙变化。

在中国地图上,不论东西两端,还是南北纵贯,抑或中心腹地,如果把一个个油田标注出来,就是一幅石油版图。这些名字,是炽热的、黏稠的、黑色的。打出中国陆上第一口油井的延长,抽油机还在转动;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有玉门人,黑油山、鸭儿峡上耕作石油的脚印还轮廓分明;克拉玛依因为一首歌而朗朗上口;天津的大港,海风正拂过高高的井架;大庆则是一面旗、一团火,它是无上荣光和骄傲的象征,大庆和王进喜已然融为一体。

长庆和大庆,一个在东北的黑土地,一个在西北的黄土地,相隔遥远,因为石油,又血脉相连。当长庆蹒跚着脚步,艰难地打开大山里的石油之门,铁人已经长眠于地下。但是,铁人不死,铁人的精神不死。石油有枯竭的一天,又或者出现替代能源,但铁人精神仍会被一代代人铭记。

铁人说,宁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豪迈的话语里,有一股子狠劲儿,一股子倔强劲儿。那个时代,祖国大地上的建设者,认准一个目标,打仗一样冲锋在前。我也能背诵铁人的诗:“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直接、坚定、底气之足,勇气之大,是一种彻底的袒露与呈现。我在黄土高原上,上山钻沟,从一个棋盘一样的井场到又一个棋盘一样的井场,油工衣穿烂了、翻毛皮鞋磨透了底。上夜班给我留下的记忆最深,流星如雨,天幕深蓝,钻井平台上的马达,跳起来又被按住,我的身子里,也仿佛奔腾着一匹马。我能驾驭这奔波的人生吗?工休间隙,我躺在土坡上,嘴里嚼着青草,我有我的忧愁,既不知道能不能找下对象,也不知道过年能否请上几天回家的探亲假。可我知道,我不能输。石油的那胸大肌一般的隆起,涟漪一般的构造,被我攥紧,被我介入。

在大庆,铁人无处不在。铁人属于一个民族,大庆更以诞生了铁人而与众不同:钻井队有铁人队;学校叫铁人小学;人里头树立的标杆是新铁人。走在大庆,走过铁人桥,走在铁人广场,走进铁人小区,走向铁人纪念馆,大家深谙用铁人命名顺理成章,也理所当然。如果说这些只是表面,在内里,铁人已经成为大庆人的文化基因,并影响到人的诸多行为。

我曾经迷惑,石油所在的地域为什么都偏僻荒凉?大庆在发现石油之前,就没有大庆,发现了石油,才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西部的长庆,名字也是随着石油的挖掘才给起下的。上世纪80年代初我到长庆,此时的石油工人已不再住地坑子、住干打垒了,也不再用铁锨炒菜了,生活条件有了明显改善,而这离不开他们自身的努力。那些年的油田,就像一个社会:在油田举办的工贸展览会,轻工业产品、农产品、汽车保险带、编织袋、果醋,皮鞋等应有尽有,这些都是油田自己生产的。据说,有的油田还有自己的酒厂、卷烟厂,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90年代后期。

许多地方,因为有油田而富足了一个城市,石油人也因此有了安定的生活。但是环境的荒凉很难改变,许多力气活还得靠人力完成。最考验人的就是孤独感。那些守单井的工人,一天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就对着镜子自己和自己说话,不然,倒休的时候,出了山,舌头都是僵硬的。野外队逐油而迁,每到一个油田新区,都是从头再来,就连简易厕所也得重新挖。行业的特性,注定了这群人的生活有残缺,也有长夜的煎熬。

我的女儿在油田长大,后来参加工作也成了一位石油工人。有一个地方叫白豹,高高的土山,厚厚的土路,下雨吸足水,太阳暴晒,土地变得蓬松,塘土有一尺厚,人走上去,能没过腿肚子。山顶上有一个采油站,叫白一转,全站只有6个人。女儿晚上上夜班,一次次爬到大罐上量油,早上换班,还要给站上的人做饭。如今的年轻人选择很多,不太愿意吃石油饭。和女儿一起招工的,有两个到白豹看了一下,转身就放弃了,还有一个,哭了一礼拜也卷上铺盖走人了。女儿坚持住了,在白豹过了冬天,又过了夏天。我也心疼女儿,女儿不在家,她的房子空着,父母的心也是悬空的,但同时我也对她饱含期待。女儿没有让我失望,她没有被能吹跑石头的风吹倒。广阔而粗糙的油田,让她有了自己的天地。

国家有需要,铁人掏出的是一颗滚烫的肝胆。铁人知行如一,言行合一,恨不得把浑身的干劲儿都释放在钻井平台上。铁人离开几十年了,他的名字,更加深切地被后来者怀念和记取。当我再次来到大庆,在铁人纪念馆又一次看着铁人的记账本,不禁感叹,看一个人,既要看大的方面,又要看一些细小处。铁人重病在床,探视者中有人带了钱,铁人一笔一笔把他们记录了下来,生命尾声还不忘反复叮嘱家人,一定归还。铁人在末尾写了四个字:我不困难。铁人文化程度不高,才活了47岁,铁人又超越了自我,以加速度燃烧生命,抵达了大境界。他是一个只知道无私付出而羞于索取的人,一个有心有大爱并在细微处对自我有高要求的人。风云岁月里,石油人的形象依然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