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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丽:所有的卑微

来源:《小说月报》 | 马晓丽  2018年07月03日09:18

我其实是个特别不自信的人,只是我一直撑着面子不敢把底细露出来,结果掖着藏着久了竟撑出了个貌似自信的壳子。躲进壳子的我,不仅没能从卑微的自我中解脱出来,反倒缩得愈发紧了。当我想把实情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有个自信的壳子在那撑着,已经没有人相信我了。如果我告诉别人我不自信,人家不仅不信还认为我是在邀宠,是矫情。于是,我只好闭紧嘴巴继续撑下去。

只有在父亲面前,我才无所顾忌。有一次我问父亲,你说我聪明吗?父亲问我为什么这么问?我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但还是有人会说我聪明。父亲想了想说,聪明有很多种,有真有假,有内有外,不同的人对聪明的理解和判断是不一样的。我问父亲,那你看我是真聪明呢还是假聪明?父亲反问,你自己觉得呢?我说我不知道,反正别人一说我聪明,我就特心虚,总觉得人家是一时被我蒙住了,所以就一边在心里暗自庆幸,一边担心人家迟早会发现我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聪明。父亲忽然笑了,发现同案犯似的看着我,很知近地对我说:我跟你一样!当时我一下就愣住了。我不相信父亲会跟我一样,父亲可是个公认的聪明人,他幼时读书就名震乡里,连中学都没上过就敢去考大学,而且每考必中。民国时大学随便考,父亲连续报考了好几所大学,竟悉数把录取通知书收入囊中。即便在晚年赋闲之后,父亲也是干休所里尽人称道的聪明老头,无论是象棋、桥牌,还是书法篆刻,只要父亲出手,尽能拔得头筹。但父亲却告诉我,他也跟我一样怀疑别人是被自己给蒙住了,才误以为他聪明。我说你是真的聪明嘛。父亲说,也许是吧,眼看我这一辈子都要过去了,至今还能蒙住别人,就说明我可能是比周围的人要聪明一点吧?父亲笑看着我说,你也可以这样想嘛,这样想会对自己有信心。至今,我也忘不了父亲这番话带给我的内心震撼。在此之前,我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也会有同我一样的不自信。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顿生德不孤必有邻的窃喜,在心里大大地为自己松了口气。后来我想,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这世上所有人的内心里都有个卑微的自我,都会时常在自信和不自信之间挣扎,只是程度轻重不同,表现方式不同而已。

从某种角度上看,我与陈志国的卑微感是一样的,只不过陈志国的壳子更硬一些,反弹的动作更激烈一些。按阿德勒的心理分析,就是“由于自卑感总是引起紧张,所以必然会同时出现争取优越感的补偿动作”。其实我挺赞许陈志国的,他始终执着于自己的追求。尽管在我看来,他追求的那个结果未必就比现在好,但对陈志国来说结果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卑微之躯一直在与这个世界、与自己较劲。重要的是他以一己之力一直在为改变自己的身份、处境、地位而不懈努力。陈志国让我看到了卑微生命的无奈与无望,不甘和不屈。

与陈志国不同的是,我从不敢跟自己较劲,更不敢与这个世界较劲。由此看来,我比陈志国的内心还要卑微,还缺乏自信。一个不自信的写作者笔下的障碍就格外多,我总是不断地怀疑自己的所见,不断地怀疑自己的所思,不断地怀疑自己的表达,很难写出令自己满意文字,其结果就是无节制地拖延,造成很少写出作品的尴尬现状。我最怕朋友见面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每被问及我都脸红心跳张口结舌,壳子里那个卑微的自我瞬间无限放大,惭愧得恨不得钻地缝。对自己发表出来的作品,我也缺乏自信。我不知道是否还有作家像我这样,不敢看自己发表出来的东西,看不出好,满眼都是毛病,永远无法抵达我向往的高处,只能为我质疑自己的天分、才气、功力提供证据。曾经,我以为获奖会把我从卑微的自我中解脱出来,事实上并不能。我获奖了,我也很高兴,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兴。究其原因大概是我觉得获奖只是个偶然事件,至少落到我身上是个偶然事件。我相信有太多与我不相上下和比我好的作品被埋没了,这种情况很正常,毕竟获奖需要太多的偶然和必然的因素,我只不过比别人更幸运罢了。这种想法看起来很豁达,可惜我这样想并不是因为豁达,而是因为不自信无法认可自己,说到底还是那个卑微的自我在作祟。

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想起,在当年的那次交流中,父亲还对我说过另一番话。父亲说,你还是太在意了,其实一个人聪明不聪明并不重要,别人对你的看法也不重要。你记住我这话,什么时候别人把你当傻子你都不往心里去了,才说明你真是聪明了。记起父亲这番话是在我长了大把的岁数,懂得了应该包容生命的缺陷之后。我相信是生命都有缺陷,女娲造人其实很随意,用不同的泥巴不同的手法,人于是便形形色色千姿百态。每个泥人都有瑕疵,每个泥人的瑕疵都不尽相同,瑕疵其实就是生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那么,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坦然地接受呢。我喜欢那个叫克里希那穆提的印度哲学家的说法,不要对抗习性,根本不要注意它,不要对它产生挂碍,因为你愈是挂碍它愈有力。他说,任何一个抗拒都是在助长习性,破除某个习性就是在培养另一个习性。他说得真好!

我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起,是如何改变的,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究竟算是好还是不好,我只知道我不再像过去那样撑着了,不再那么执念于对抗卑微的自我了。也许,就是从我开始接受卑微的自我,开始用生命常态的目光看待卑微、体恤卑微之后,卑微就越来越多地进入了我的视野,成为了最能牵动我的神经,最能触动我心中柔软之处的生命现象之一。也就是在这之后,我看到了这个令我百感交集、唏嘘不已的陈志国。

却原来,苍穹之下,所有的生命都是卑微的,所有的卑微都是可体恤的,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