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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18年第4期|厉彦林:舍命保花

来源:《海燕》2018年第4期 | 厉彦林  2018年07月02日09:03

厉彦林,山东莒南人。坚持业余文学创作40载,前期诗歌,后期散文,已出版诗歌、散文集8部,其中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选《地气》。大量散文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新华文摘》《新华月报》《红旗文摘》等选登。散文作品曾两次获冰心散文奖,曾获山东散文三十年创作成就奖。有三十多篇被选为中高考试题或模拟试题,有110篇(次)进各类教材、教辅,部分散文作品被翻译到国外。作品朴素自然,以情见长。

我娘生前喜欢花。从我记事,我家院子里就栽着月季、木槿、栀子这些泼泼辣辣的花。

最让我刻骨铭心的花是牡丹。我看见牡丹,就想起娘……

我的父母是沂蒙山区普通的农民。先后住过土坯房、草房和瓦房,无论多累多苦,总是微笑着面对生命中的风和雨,向往和追求生活的亮光。那年春天,娘到济南查体,看到我宿舍院墙上开满了鲜红的蔷薇花,娘好生高兴,瞧瞧这簇,又瞅瞅那束,笑着嘱咐我:“别忘了,移棵栽在咱老家院子里哦。”我笑着应答。

娘生不逢时,童年时代因战乱与饥饿,没上过一天学,却深知读书重要。新中国成立后,沂蒙山区日子贫困。在那缺吃少穿的岁月,娘从不向困难低头,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咬紧牙关供应我和几个妹妹读书。娘内心刚强,时常为孩子的事办得不如意揪心难过,无论日子多难,从不落泪。我深夜醒来,经常听到石磨沉重的转动声和木碓的舂米声,睁开惺忪的眼睛,会望见煤油灯下娘穿针引线、缝补衣帽的疲倦身影……

娘把我们兄妹几位当作命根子,倾尽一生心血养育和呵护。那年月,吃和穿是两件最难、最大的事。就单说吃吧,娘千方百计琢磨能填饱肚皮的“美味”,水饺、面条、油饼这类高档食物不必说,娘会用榆钱儿和各种野菜烙出香喷喷的菜煎饼,用土豆、南瓜加上些许白面蒸出又暄又软的大馒头。铁锅里炖着豆角白菜,锅边烙一圈锅贴儿,上边还蒸着鸡蛋辣椒。烙完煎饼后,经常把鏊子底下火星四溅的草灰拨开,堆上大小均匀的地瓜,用铁盆扣住,再用草灰培起来,这样地瓜不会烤糊,烤出来还甜软、味道纯正。

我十岁那年,冬天特别冷。学校土坯台子当课桌,教室内外的温度没什么两样。那天娘看见我的右手面红肿,冒出冻疮,仔细查验,我的左脚趾头和脚面也是冻疮,这下可把娘急坏了、疼坏了。娘打听到獾油治冻疮愈合得快,还不留疤痕。于是就托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想尽一切办法四处寻淘。当从山后的猎户家里弄来那花生油般黄色透明的黏稠状液体,娘如获至宝。当天晚上就把我的手脚用热水泡烫干净,用棉花轻轻把獾油擦在冻疮处,然后把我从头到脚塞进炕头上热乎乎的被窝里。说来也挺奇怪,只抹了几次,冻疮就在钻心的痒痒中治愈了。从此,每年天刚冷,娘就逼我穿上她亲手做的厚棉鞋和新手套,把手脚都包得严严实实,冻疮再也没犯过。

我上高中时,天不亮就要赶去学校跑早操。记得那个冬天特别冷,在被窝里缩紧脖子,还感觉全身被寒风穿透。凌晨,鸡刚叫三遍,娘叫醒了我,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透过被风撕碎的窗户纸,我看见外面下了大雪,娘笑着督促我:“快趁热喝上,身子暖和就不冷啦!”我伸手接碗时,触摸到娘那粗糙的手掌,我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仔细看了看娘因皴裂满是血口子贴着胶带的手和虽充满倦意却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再闻闻香味扑鼻的面条,顿时泪水涌出眼眶,我怕让娘看见,一扭头正巧泪滴钻进面条汤里。我一边吃面条,一边暗下决心:“一定用心读书,为娘争气。”后来我到县城上学,娘不停地张罗着,恨不得让我把家一块儿背走。娘尝遍世间酸甜苦辣,牵挂着我每一个细节,譬如,“吃饱吃不饱”“冷不冷”“热不热”“过马路一定要小心”“啥时回家”等,这些事鸡毛蒜皮、很细小,却在嘘寒问暖中让我怦然心动,如一股股暖流冲击我的心房,浇灌我的心灵。娘知道我的粮票不够吃,就想尽办法给我捎煎饼、花生、熟薯片、鸡蛋、虾皮、辣椒酱……

沂蒙山区的父母,一生忙两件大事:“盖新屋、娶儿媳。”到我结婚那年,生产队里一个工日不到两角钱,家里依旧穷,积蓄除了集体年终决算微薄的收入,就是娘养猪卖猪的钱。娘劝我爹:“孩子结婚,咱屋盖好了。婚事得场面点,可别让街坊邻居笑话。”娘下狠心,动员我爹拿出全家多年的积蓄1200块钱,让我买了一台日本原装的17英寸彩色电视机,可让我村老少爷们开了眼。因婚期定在腊月,娘早早养好了肥猪、青山羊,还养了一群办喜宴用的大公鸡。光用糯米炸的送亲戚邻居的“炸果”,就盛满了家里的盆盆罐罐和所有竹提篮。娘虽然累得直不起腰,还是笑得合不拢嘴,感觉有使不完的劲。

娘说:“走进一家门,是上辈子修的福。”娘用真诚和善良把婆媳关系处理成了亲密的母女关系,甚至疼儿媳胜过疼我的妹妹。我儿子出生后,娘最开心了,尽管年龄大了,可对孙子的爱却如同陈年老酒愈发浓烈。那真叫“隔辈亲”,偶尔回老家住几天,娘把心拴在她孙子身上,整天笑眯眯,美滋滋,千方百计、变着花样地让他吃、让他喝,尽享天伦之乐。因而,我儿子一放假,就哭着闹着回乡下老家去找爷爷奶奶。

娘爱花,虽然生活在贫穷的乡下,繁杂的劳动之余,执着地养花、赏花,不厌其烦地浇灌、培土、施肥、移植、剪枝,仿佛侍弄的并不是什么花,而是她心爱的孩子。记得那年开春,娘把牡丹花移栽进院子里,那棵牡丹花真给娘长脸,花开得特别大、特别艳。第二年,那棵牡丹花长得瘦弱,刚要冒花骨朵,就萎缩了;第三年,枝干干瘦,无力舒展。娘很心疼,这也成为我心中的一个“谜”。

2013年春我到山东菏泽牡丹园参观,一阵急风吹来,只见牡丹花整朵整朵地坠落,绚丽的花瓣散落一地,那场面让我惊心惋惜,我突然想起关于我家那棵牡丹的疑问,于是蹲下来请教满头银发的花农。他放下手中的工具,点上一支烟,沉思一会儿告诉我:“开春移栽牡丹会伤根、伤元气。牡丹开花大,又通人性,一旦有了花骨朵,就必定使出所有劲儿、耗尽所有营养,供应花骨朵开成鲜艳的花。春栽的牡丹只要开花就难存活,即使活下来,两三年也缓不过苗,整个花干瘦,开不出花……牡丹是‘舍命不舍花’呀!”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心灵被牡丹平淡无奇的母爱情怀所感动,对牡丹花肃然起敬。

我“嗖”地站起来,感觉这牡丹花如同我娘,为了儿女不顾自己的命,泪水立刻盈满了我眼眶。那位大爷愣愣地、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终于明白:娘只要看见花朵,闻到花香,即使生活贫寒,心窝里也幸福温暖,洋溢人性的魅力与光芒。面对一生平凡平淡的日子,娘倾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供养孩子们不受任何委屈和伤害,快乐自由地成长。这品格竟和牡丹花一样!

2014年中秋节后,娘患重度脑血栓住院,医生断言醒不过来,即使醒过来也是植物人。经过半年精心治疗护理,娘望着我的眼睛,清晰地喊了一句“回家——”医生担心回不到家,可娘到家后,又在冥冥之中顽强奇迹般地活了三天。恋家、恋孩子的娘在痛苦地挣扎,我想起娘一生的辛劳,看看娘的痛苦状,心如刀割,寸断肝肠。在合棺前,我看了娘最后一眼,慈眉善目的娘舒展开满脸皱纹,坦然安详地睡着了。那棵娘没顾上打理的君子兰真通人性,叶面肥厚,盎然向上,盛开出两束嫣红的花束,令人惊艳。娘去世后,我大姑哭泣着说:“你娘一辈子爱花,真没白疼这花,它这是要陪你娘呀!”硬是拧下一束,献到了娘的坟头上。

春天的山村不缺花,杏花、桃花、枣花、苦菜花遍地都是,娘还养过地瓜花、芍药花、月季花……让我刻骨铭心的就数牡丹。娘是沂蒙山区一位普通平凡的母亲,忙忙碌碌、上敬老、下管小操劳一辈子,岁月撕走青春容颜,劳累压弯腰板,直到满头白发离开人世。骨肉亲情,铭心刻骨。我怀着敬畏、感恩的心情,回忆、品读娘从不向命运服输的刚强、满含微笑的自信和“舍命不舍花”的母爱精神。

转眼又到了牡丹花开的时节,黄鹂栖落在花枝上,晃动脑袋,啾啾地呼唤着什么……

“舍命不舍花”的母爱,超越国花牡丹高贵坚定、品卓群芳的天性,穿越浩渺无极的时空与国界,扎根我的心坎上。多少回我望见牡丹花,在心中轻喊一声“娘——”;多少次在道口望见弓腰驼背的大婶大娘,误认成娘,泪水悄悄濡湿衣裳。

每每想起生活清苦却爱花养花的娘,周身就增添直面风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