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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18年第3期|温燕霞:琉璃樽

来源:《星火》2018年第3期 | 温燕霞  2018年07月02日09:01

出版长篇小说《夜如年》(《围屋里的女人》)、《红翻天》《我的1968》《半天云》《磷火》《珠玑巷》,报告文学《大山作证》等15部作品。 根据小说《夜如年》改编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围屋里的女人》曾在全国热播。另有担任编剧的数字电影《赣南1934》《发姑》《夜来香》《青春很牛》、电视连续剧《亲亲中国爹娘》等影视作品。多次获中宣部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

艾青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婚姻结束得如此突然,就像重击之下的琉璃樽,眨眼间粉身碎骨,现出华丽的凄美与隐隐的血色。

那是盛夏的一天,办公室阴凉的空调反衬出她心中的高热:出版集团的分管副总白总在刚刚召开的半年总结会上,表扬艾青春所在的少儿出版社超额完成半年进度任务,利润指标居众出版社之首,说她领导有方。艾青春听后不免踌躇满志,觉得自己向集团副总进军的路上又多了块垫脚石,淡妆的脸上焕发出神采,走起路来衣袂生风,整个人仿佛一株迎着阳光生长的植物。

她刚刚批阅了几份文件,编辑部副主任大老张便领着一个年轻的孕妇和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

艾社长,这位苏小姐说是您爱人的朋友,有要紧事找您。

大老张狭长的脸上长着对奇怪的圆笑窝,看上去像个和蔼的老太太。他是前任社长的红人,艾青春上任后对他不感冒,去年提拔部门主任时没他的份,大老张明里暗里都对她不满。像今天这种情况,换了别人,肯定会先打个电话征得她的同意才把人带上来。可大老张偏不,他不由分说地带上来,潜意识中有种巴不得艾青春出丑的丑陋私心,连带看她的目光都现出几许幸灾乐祸。

你是艾青春吗?我叫苏紫米!

年轻孕妇身材高挑、五官秀丽,她穿着身纯白的棉布长裙,一头乌亮柔顺的黑发瀑布似的披下,大而圆亮的眼睛流露出夹杂着柔媚的可爱。她自我介绍时没有向艾青春伸手,旁边那对中年夫妇的目光也流露出几许莫名的敌意。艾青春心中掠过阵不祥的预感:难道……

心念电转间,苏紫米已经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眼神锐利地打量着她。

艾青春,我和你丈夫康军好了六年,现在我肚子里有他的孩子,他说马上要娶我。今天我把他的离婚协议带来了,你签字吧!

如遭雷击的艾青春还没反应过来,苏紫米已欠起身,将那两份协议书摆在了她面前,絮絮地说起康军如何不满艾青春、又如何爱她的话来。艾青春愣愣地盯了她几秒,皱眉道:

你胡说什么?疯了吗?给我出去!

艾青春将那两份协议书卷成纸筒,在桌上拍了几下,指着门外压着嗓子吼道。

那个显然是苏紫米父亲的中年男人一个箭步跨到了艾青春和苏紫米之间。他个子比艾青春高半个头,多皱暗沉的肤色以及他说话的口音、身上的衣服都表明了他的蓝领身份。当他从挎包里拿出那瓶农药时,五只黧黑的指甲仿佛趴在瓶身上的甲虫,令人悚然。

艾社长,你晓得啵,你老公是个贪官。他和紫米在一起的时候还在贪!房子里放了几百条中华烟,他要是不离,我们就把他告下来,肯定一告一个准!

苏紫米父亲的话说得狠,仿佛和康军势不两立,尖腮上那对大得奇怪的眼睛却泄露了他恨不得立马成为康军岳丈的心思。

你享了康军这么多年的福,也该轮到我们紫米享福了。紫米20岁跟了康军,为他打了三次胎,这胎无论如何得生下来。反正你儿子东方也上大学了,你又有钱,还当着领导,你离了康军会活得很好,我们紫米离了康军可就活不下去了,你就积德给她一条生路吧!

苏紫米的母亲长相出众,年过五旬还保持着苗条的身段和仍可观赏的脸蛋,只是打扮艳俗,脸上有一种刻薄的表情。好在她声音和婉,哪怕是这种不合情理的要挟,从她口中说出也是软乎乎的,中和了她面相的刻薄。苏紫米继承了她的美貌,也遗传了她的声音语气。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的样子我见犹怜,正是康军喜欢的类型。

艾青春默默地听着,仿佛他们说的事情与己无关,平静得令人害怕。只有她知道自己已愤怒得几近窒息,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苏紫米说出“康军要娶我”之后停止了活动,世界黑暗、静寂一片,好一阵她的耳轮才再次张开。苏紫米父母的话时远时近,犹如断续的梦呓。渐渐亮起的眼前,苏紫米的脸虚幻得没了五官,如同风中袅动的纸鸢。

你要是不离婚,举报信就在我挎包里放着,里头的东西够康军坐十年八年牢的!到时只怕你儿子就没钱出国留学了!

苏紫米的父亲将她的麻木、迟钝误以为是拒绝,双目发赤地从包里掏出一封信晃了晃,接着又将另外两份离婚协议书甩在了她办公桌上。

你们欺人太甚!

终于,声音回到了艾青春的喉管,只是低哑得如同呻吟。苏紫米一家挑衅地瞪着她。艾青春费力地坐下,连喘几口大气,在前胸绵密的刺痛中,眼前的字迹明晰起来。她发现离婚协议上不但写明了他们家三套房子的地址、面积,而且还做好了界分:艾青春得最小的一套即现有住房,康军得那套大的双拼别墅,东方得康军单位的集资房;且注明前年艾青春卖了少儿社的集资房,所以由她负责东方的留学、结婚、购房等费用,康军只负责东方旅游、度假和结婚的部分费用。

她忍无可忍,立马拨通了康军的电话。

康军,这份离婚协议是你写的?

什么离婚协议呀?你脑子进水了吧?

康军的语气恼怒而无辜。

艾青春说了句“你等着”后便按了电话,拍了张苏紫米和她父母的照片从微信里给他发了过去。十几秒后,桌上的红色座机警铃似的响起来,来电显示是康军办公室的电话。可她拿起话筒,康军却不出声,两人就这样缄默地僵持着。一旁的苏紫米见状忙高声道:

军哥哥,你讲话呀!

房间很安静,康军肯定听见了,接着话筒那端响起了深深的叹息。

你哑了?

愤怒、绝望犹如火柴,点着了艾青春的神经,整个人如同风中的秋叶,簌簌发起抖来。

青春,我,他们说要告我!

你屁股上有多大一坨屎?揩不干净吗?

康军再次沉默。艾青春的心石头似的沉了下去。

你就告诉我一句话:是不是真想离?

静默了稍许,一个决绝的“是”字子弹般钻入了艾青春的耳朵,把她炸得粉碎。以往的一切不复存在,身体轻如鸿毛,在苏紫米和她父母得意的目光中飞升于空。所幸的是她还维持着理智,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痛哭流涕,缄默了十几秒后,她平静地丢给苏紫米一句话:你们回去等消息吧!

苏紫米挺着孕肚跳起来,和父母拥作一堆,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苏紫米的父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狠狠地说:康军欠我女儿太多了,他就该还债!

苏紫米的母亲则双手合十地朝艾青春作了个揖,软软地说:这下宝宝有爸爸了!

艾青春漠然地看着他们神情变幻的脸,仿佛这一切都是与己无关的戏剧表演。这时大老张拿着两份文件无声地推门进来,神色怪异地扫了苏紫米一眼,另有深意地说:艾社长,印刷厂的老朱来跟我们结账了,等了好久!你是不是去见见他们?

他说着朝艾青春使了个眼色,艾青春假装没看到。她知道,刚才大老张肯定在门口偷听了。相信过不了几天,有关自己的流言蜚语就会在社里乃至整个集团蝗虫般乱飞。可眼下已然如此了,她还怕什么别人的议论?心一定,她对大老张说自己马上送客。等大老张不情愿地出去后,艾青春神色如常地朝苏紫米挥挥手:你们走吧!

艾青春,你也不要怪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和康军走到这一步,不是我勾引他,是你把他推出来的,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让你离婚的!

苏紫米说这两句话原本是想撇清自己,但在艾青春听来,却无异于恶意的示威与残忍的炫耀,但她已无力还击,五脏六腑仿佛崩塌的积木,正一块一块地掉落。到最后,只剩一颗绝望和哀怨的心还在有气无力地跳动着。

次日,艾青春请了病假,窝在家里三天三夜没出门。其间康军来找过她一次,她不肯开门,只隔着房门和他说了几句话。康军居然转身就走,而且事后再无一个电话过问,也没有通知他的父母和四个姐姐。见康军如此绝情,艾青春伤心欲绝。

艾青春父母早逝,仅有的姐姐远在美国,除了康军一家,她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她不知道过去和康军在一起的二十三年婚姻生活中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康军如此决绝地投入了苏紫米的怀中,并且对她毫无怜惜。

更可气的是,她闭门不出的第二天中午,康军发来这样一条短信: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你离开我会活得很好,而紫米不能没有我。只要想到再和你度过下半辈子,我就不寒而栗、生不如死!我不想再和你过下去了。

她知道,苏紫米在逼康军速战速决,康军唯有化身伐木工,快刀剪除自己这根多余的枝桠。杀伐与果断,这本是艾青春最欣赏的男性性格特征,可惜此时在康军身上体现出来,就显出扒皮抽筋的残忍来了!

艾青春本以为自己会哭得闭气抑或自杀,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她看完康军的短信后,觉得生活非常荒诞,竟对墙苦笑起来。

在以往的婚姻生活中,自己把小三岁的康军当弟弟来呵护,这种大姐心态使她唯恐康军受委屈,不但咬牙扛下了全部家务,还要为康军的前程奔波。康军原在省史志办当一个中层干部,收入清寡,颇感苦恼。正好艾青春有个大学同班同学在省委组织部当副部长,另一个在国资委当副主任,这是她大学同学中官衔最高的两位。艾青春花了不少时间、精力和金钱,用了两年时间将康军调到了国资委下属的钨业集团当宣传部长。后来又借助两位同学的帮助,把康军调到市属的分公司当老总。没承想,国企收入高,康军在任上没干多久就开始有钱养小蜜了。

当然,苏紫米不是这样说的。苏紫米告诉她,大学二年级暑假她到史志办康军手下实习,康军就是那时爱上她的。

我去的第一天康哥就请我吃饭,说他喜欢我,他说你没有女人味,成天在外喝酒应酬,只晓得工作……

那天在办公室,苏紫米毫无羞涩地当着自己父母的面炫耀康军对她的爱,并阴毒地渲染康军对艾青春的贬损。艾青春气愤而又怀疑,她不相信康军会在另一个女人面前如此作践自己,她也不相信康军会在苏紫米二十岁时就爱上她——照此时间推论,康军对苏紫米山盟海誓时自己正因宫外孕住院呢!

难道他是因为那段时间无法进行正常的夫妻生活而出轨?或者是真的有贪腐把柄握在苏紫米和她的家人手中,才不得不以结婚来化解危机?

在康军发给她那条绝情、恶毒的短信后,她只给康军找到了这么两条出轨的理由。至于苏紫米说的康军的其他感受,她概不承认。她个性的确要强,工作和生活都不甘人后,在家也运筹帷幄、事事作主,可她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康军手上有四个姐姐,身为幺儿的他备受父母姐姐的宠爱,结婚后依然当个万事不操心的甩手掌柜!面对如此丈夫,她想依靠也依靠不了,更无法扮柔弱。套用海清演的那部电视剧片名,她是“女不强大家难容”。儿子东方从小到大康军就没操过心,上幼儿园和小学时,东方的学校很远,全是艾青春和公公轮流接送。

那次艾青春因宫外孕做人流时,东方正好发高烧,康军却以单位抗洪抢险要值班为借口,一周没回家。事后偶遇康军办公室的同事,才知他并没有值班而是去杭州休假了。之后她质问康军为什么撒谎,康军却说她神经病。艾青春把那位同事的说法搬出来,康军说那位同事是他的对头,之所以把他抗洪抢险的值班说成去杭州休假,就是想挑拨离间他们的夫妻关系,还让她去和那位同事对质。康军太了解艾青春了,知道她不屑于此,艾青春也的确不屑于此,她转而质问康军平时节假日的去向。康军则狡黠地反问她节假日和谁一起加班?频繁的出差又都去哪儿了?和谁去的?两人闹成了一锅粥。后来她想如果康军真有事,自己再刨根问底就是把他往外推,也就含糊过去了。但康军那一周的去向,始终像伤口趴在心上,让她想起就疼。

那天苏紫米一家从她办公室离开后,她忽然非常想求证那一周康军的去向,便拨打了苏紫米特意写在离婚协议背面的电话号码,问她是否和康军去过西湖。

苏紫米巴不得刺激她,不但承认了他俩同游西湖的浪漫之旅,还把她和康军恩爱、甜蜜的细节一一告知了她,末了又残忍地说:

不止那一周,凡是他不在家的节假日,他都跟我在一起。

这句话把艾青春的心碾成了齑粉——刚做完宫外孕手术一周的自己,抱着高烧不止的东方在儿童医院里忙上忙下。后来东方被诊断为间歇性肺炎住院,她又衣不解带地陪了三天的床,导致伤口愈合不良,从此落下腹疼的暗疾。而她的丈夫那时却带着小三在西湖颠鸾倒凤!

在家闭门三天后,艾青春开始起草离婚协议书,她以康军婚内出轨为由,在协议中把那幢双拼别墅写在了自己名下。

然后,她和康军见了三次面,讨论离婚协议书的细节。康军开始怎么也不肯在协议书中写明他出轨,也不肯把双拼别墅给她,艾青春忍无可忍地道:你只怕小三反腐,就不怕原配反腐吗?

康军思忖良久,终于答应将那幢双拼别墅过给艾青春,同时答应负担东方将来出国的留学费用和结婚的大部分费用。至于康军有无银行存款,艾青春心中无数,所以协议中没有提要分银行存款的事情。

你呀,最傻了!心看不到,钱才看得到。他再说爱你,却一分钱都不肯给你,那是假爱!

女友伊雅一直说她傻,艾青春不以为然,内心觉得伊雅并不比自己高明多少。伊雅的确把住了丈夫的钱袋子,却没把住丈夫的心,最终还是以离婚结局。伊雅说结婚时讲心,离婚时讲金,这话大部分女人都会认同。但艾青春想既然心都没了,再逼他的金还有何意义?何况她也逼不到康军的钱!于是,在苏紫米闯入她办公室两个月后的一天,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艾青春和康军到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那天正在下雨,街景尽显深秋的萧瑟。打扮得春天般明媚的艾青春,浑身散发出宝珠才有的圆润光泽。乃至她走到柜台前索要离婚申请表时,工作人员往旁边的柜台一指:结婚在那边。

不,我是来离婚的!

她的声音有些大,边上的人好奇地打量着她。艾青春满心凄楚,却不想输半点气势。她始终保持着和煦到甜美的微笑,两颊的酒窝仿佛一对时间的眼眸,照出了康军的疑惑:你好像比结婚还高兴?

虽然是康军坚决要求离婚的,但他还是受不了艾青春那一刻的笑靥。

我结婚时眼瞎了,所以才会嫁给你。现在我眼睛复明了,认清了你这个人渣,当然比结婚还要高兴!

拿到暗红色的离婚证书时,艾青春用愈加灿烂的笑容和这句刻薄的话回击了他。当时他俩正走到民政局的大门口,康军闻言脸色一变,似恼怒似委屈地喊了声“青春”,艾青春心中一恸,险些哭了出来。她仰脸将泪水憋了回去,红着眼圈朝康军约了约手:好好奔你的前程去吧!

艾青春扭头要走,康军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紫米的事不要告诉东方!你放心,他的学费和其他费用我都会按时给你的!

艾青春笑了笑:你做得我还说不得?你怕他看扁你这个父亲?

康军扯扯衣襟,恢复了他一贯的道貌岸然:大人有大人的生活,跟他不相干的。

好笑!跟他不相干?你找了个小三,跟我离了婚,到时东方回来就只能住我家了,你还说这跟东方不相干?原来我只觉得你无耻,现在看来你是无耻透顶!

仅有的一丝伤感不翼而飞,艾青春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康军,开始了她的中年单身生活。

艾青春记得,她读大学时校园里风行一句话,叫“单身一枝花”。后来开始流行林志炫的《单身情歌》,只要不上课,厕所、走廊、开水间经常回荡着这首歌。每个人都唱得情真意切、感同身受,估计是歌词切中了那些单身狗的痛点吧!

艾青春最喜欢《单身情歌》中“孤单的人那么多,快乐的没有几个”那两句。好在她孤单而不孤独,像她这种遭遇和状态的女人比比皆是,光她社里离婚的单身女人就有七个,其中三个是闪婚闪离的80后,她在心里将她们称之为A、B、C,有时温习一下她们离异的经历,就觉得自己不另类了!

A酷爱看电影,丈夫却只对打游戏感兴趣。A嫌丈夫不陪她去看电影,赌气砸了丈夫新买的宝马车玻璃,两人大打出手,最终离了婚;B和丈夫都是独生子女,B生下男孩后,她的父母偷偷到派出所给孩子上了户口,让其跟娘家姓,结果引发了双方的家族大战,最后以离婚告终;C离婚的原因更是可笑,两人为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到谁家过而大闹天宫,最后战事升级,由双方父母陪着去离婚。

社里另外三位离婚女子,一个姓陈,儿子一岁时她就因丈夫和保姆偷情而离婚,已形单影只地过了二十年。儿子判给了男方,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爱情路上寻寻觅觅,也经历过几段露水情缘,只是都无结局,早已心如死灰,做好了进敬老院了此残生的思想准备;

一个姓王,比艾青春小五岁,今年刚满40,长相气质俱佳,当年嫁给了副省长的儿子,后因不会生育而离婚。二婚时嫁给了一个颇有名气的作家,可惜丈夫有才华无涵养,脾气极差,动不动就家暴,去年再次离婚;

还有一个女同事和艾青春同龄,儿子在澳大利亚读书,丈夫在美国工作,她当了十年的留守女士后和丈夫和平分手。奇怪的是,她的婚姻终结后,和她好了十年的情人反倒回归了家庭,弄得她万念俱灰,得了忧郁症。去年对外谎称摔断了腿,在安定医院住了两个月的院,实情只告诉了艾青春。艾青春到安定医院看她时,被她呆滞的眼神吓到,怀疑她此后会在疯狂的阁楼中了却残生,还好她最近找到了回归正常世界的梯子,从忧郁症中走出,目前已上班。除了少言寡语、心力交瘁外,一切如常。

现在,是该轮到我疯狂了吗?

当了二十多年责任心超强的家庭主妇,猛然间回归单身状态,艾青春感觉自己整日轻飘飘的踩不着地,独处时经常以泪洗面,睡眠极差,变得怕冷、多疑。她上网查了下,发现这是早期忧郁症的征兆,吓得赶紧到省中医院看医生。吃了两个多月调理的中药后胖了六斤,又连忙停药,托朋友到安定医院开了几瓶百忧解吃着,以防自己万一哪天想不开,来一个时下自杀官员常用的“高坠”。

青春,离婚的滋味不好受吧?

一次伊雅来看她,坏坏地问道。艾青春想到自己以前劝伊雅时的那些话,不由长叹起来。

说实话,艾青春并非弱女子,她当了十多年的正处级领导,自认为个性刚强、为人豁达,不是个婆婆妈妈的小女人。伊雅离婚后,看到她的软弱和苦楚,她有些不以为然,心想不就离婚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想自己万一离婚了,绝不会成为伊雅那样的怨妇。谁知她离婚后的头两个月,只要一回到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家,便无法招架婚姻坍塌带来的沮丧、绝望,总是不自觉地饮泣。等泪流够了,人也累得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泪迹犹如糨糊,绷得她面皮发麻。

这天晚上,她快八点钟了才到家。刚上楼,就看见公公、婆婆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像两位门神似的端坐在门口。两位老人带着水和面包,看样子已经等了她很久。艾青春忙把两位老人请进屋内。刚进屋婆婆就抱住她,泣声央求她原谅康军。在社科院当了一辈子研究员的公公也抱拳向她作揖,求她和康军复婚。

爸、妈,不是我要和康军离婚,是他要和我离婚!

公公、婆婆一听这话,只有叹气的份。三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艾青春给了公公婆婆几千块钱,好劝歹劝地总算把他们送回了家。回到家后她大哭一场,然后像前些日子一样,在泪水中入睡了。

一眨眼艾青春已离婚两个月了。这六十多个日夜她过得极为煎熬。原本光洁的颊上,不知何时趴了两块黑斑,眼睛也呆若木珠,那些隔了段时日未见她的熟人都以为她得了病,劝她去医院好好检查一番。

康军倒好,这两天催着她搬房子,估计背后又是苏紫米一家在作怪。由于别墅尚未装修,艾青春便在外头租了间单身公寓,打算过两天搬走,她开始收拾东西。

此时屋外的风陡然大起来,吹得窗外的电线呜呜作响,如同女子的呜咽。她东摸摸、西看看,时间就这样指间沙般静静地溜过了。等她腹中饥饿时,夜色已爬上了窗台,一天未进食的她虚弱不堪。她强撑着打开屋内所有的灯,在雪亮刺目的光线中给自己下了碗面条。当她坐在桌前吃面时,一家人和和美美用餐的场景画般挂在眼前,二十三年婚姻中无数甜蜜的细节被一一放大,不由得又哭了一阵,这才敛了心神继续收拾东西。

此刻,她看着博古架上摆得错落有致的二十三尊琉璃樽,心想结婚纪念日康军送什么礼物不好,偏送琉璃樽?琉璃虽为佛教七宝之一,象征着光明、圆融、通透,可古人有诗云: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不是物谶吗?现在爱情已逝、婚姻破碎,华美的琉璃樽仿佛美丽的讽刺,要它何用?

艾青春找来铁锤,要砸了这些琉璃樽。可当她站在这些晶莹剔透、流云溢彩的琉璃樽前时,却怎么也下不了狠心:这些琉璃樽全都是至美的艺术品,除了是康军买的之外,它们何罪之有?

艾青春高高举起的锤子最后轻轻地击在那尊形似美人腰、紫蓝氤氲、流光溢彩的琉璃樽上,静寂的屋子里,响起类似于环佩相撞的清脆声,让她想起古诗中的金步摇和女子轻移莲步的倩影。

罢了,还是留着吧!我离婚,与这些宝物何干?

艾青春扔了铁锤,取来抹布,细细地擦着每一尊琉璃樽,其中有几只深色底的琉璃樽里塞着她往日的一些单据,她也懒得取出,一并用报纸裹好,放进早就备好的纸箱里。那些属于她的衣服及其他零碎物品前些日子已经拿走,只要拎走这些琉璃樽,她便像蜕皮的蛇似的,将肉身和灵魂都从这套屋子里抽走了,留下的只是曾经包裹过她的“皮”——这所在物理意义上曾为她庇护过风雨的居所。

一周后,艾青春搬离了这套盛满她回忆的房子,住进了临时租的那套单人公寓。离婚协议上判给她的双拼别墅是毛坯房,她要住进去,起码还得花七八十万元去装修。装修的钱她还有,那是她的私房钱,康军不知道。但近来工作特别忙,根本没时间装修,而且她也不想装修。上下三层、连着地下室和车库的双拼别墅太大,她一个人住进去肯定要吓个半死,她可不想步伊雅的后尘。

伊雅的前夫是有名的餐饮大鳄,无奈热爱买春。伊雅知道他这个可怕的毛病后并没有立马发威,而是通过一家民间调查公司搜集了他的开房记录和各种卖春女郎进出房间的影像资料,这才和丈夫摊牌谈判。伊雅是个聪明的女人,结婚后特意辞去大学老师的公职到丈夫的公司当财务总监,对丈夫公司的业务和盈利情况门清。靠着手中的证据,她离婚时分了套独幢别墅、五间沿街铺面,外加六百多万存款,成了真正的富婆。

伊雅离婚时住在别墅里,结果离婚那天她半夜打电话向艾青春求救,说是楼上有恐怖响动和不明的脚步声,让艾青春立马到她家去。艾青春怕黑,拉着康军一起去。康军不高兴,为了调节气氛,路上她开玩笑地说,自己若是伊雅,住别墅欣喜还来不及,哪会怕那些莫名的响动和鬼怪的阴影?结果被康军斥责了一顿。

伊雅的别墅足有600多平米,外面还套着一个几百平米的大院子,簌簌发抖的伊雅看见艾青春和康军,就像遇到了救星似的,脸上开始有了人色。原本怪艾青春多管闲事的康军,看见伊雅家树影幢幢、怪吓人的院子后没了怨气,和艾青春、伊雅一起仔细地搜寻了整幢别墅,发现怪声来自楼上那扇没关拢的房门,而所谓的脚步声则是猫追老鼠的声音。记得当时艾青春还讥笑了伊雅几句,现在想来,真是有失厚道。最令她感慨的是,自己如今比伊雅还胆小,起码伊雅还在那幢别墅里坚持住了半个月,自己却压根不想要那幢别墅!

艾青春当晚便把出售别墅的信息发布到了网上,打定主意要看过一套房子。现在她手上尚有几十万私房钱,足够她付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三居室精装修房子的首付款,余款用按揭,等卖了别墅一次还清,这样儿子东方寒假回来也好有个去处——康军跟苏紫米结婚后,他那个家东方还回得去吗?就算康军做通了苏紫米的工作,苏紫米同意东方回去,东方也不会接受一个只比自己大五岁的后妈!只有她的家才是儿子东方以后的家!就冲这一点,她的新家绝不能胡乱对付!

主意打定,艾青春找到分管领导说自己要去北京查乳腺增生。对此领导无法查验,自然也不好拒绝,十年来破天荒地批了她的工休假。二十天的时间里,她跑遍了市内所有的楼盘,终于在假期的第十二天,买了一套距单位十分钟车程的三居室精装修住房。接着她又东奔西跑地买齐了家用电器和其他零碎物品,总算赶在上班前一天搬进了新房。

新房子的客厅很大,足有三十平米,电视墙边的博古架上,高低错落的二十几个格子摆满了琉璃樽。当她站在博古架前,凝视着那些流光溢彩的琉璃樽时,忽然想到那句“浓缩就是精华”的广告词:

这个博古架多像岁月存储器啊,把她二十三年的岁月凝固、集纳在琉璃樽深深浅浅的腹中!可到头来自己得到了什么?

艾青春从琉璃樽上看见了自己孤独的身影。

她给东方打了个电话,告诉儿子自己刚搬了新家。东方敏感地问道:你和爸爸分手了?

艾青春沉默稍许,终于还是告诉了他实情。她原本想儿子会痛苦、怨恨他俩,不料儿子反过来宽慰她:你和爸爸根本不是一类人,我都不明白你们当初怎么会走到一起。既然两人待在一起那么痛苦,早离早好。

儿子,我和你爸以前感情一直很好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心灵的伤疤只能自己揭,别人揭了会很痛,哪怕这个别人是儿子。她一直觉得自己婚姻幸福、家庭美满。如非小三介入,绝不会离婚。艾青春争辩的同时纳闷东方怎么会有她和康军谈不拢的印象?

你们感情很好?那为什么爸爸节假日都在外面?你回到家不是看书,就是打电话和别人聊天,爸爸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有一次你们一个星期只说了七句话,其中两句还是跟我讲的。你们那叫冷暴力!比真暴力还伤人!

上大一的东方声音仍透着稚气,条分缕析起父母的感情来却冷静、老到,独独不像控诉。艾青春怔了半晌:难道人都是不自知的?在儿子眼中已是千疮百孔的夫妻关系自己怎么会一直引以为豪?而且有高枕无忧、固若金汤之感?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从不顾及康军和儿子的感觉,还是自欺欺人了?

因了东方的这几句话,艾青春自我反省了半个月。转眼到了深秋,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伤情季节。由于距填报个人报告事项的一月份还远,她便严守着自己离婚的秘密。有时下班司机送她回家,她特意在老房子那儿下车,然后再打车回家。几次之后她觉得累,便自己买了一辆车代步。以前她下了班便往家赶,现在她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七点多才走,车给了她更大的选择和自由。

有一天下雨,她将车开到伊雅半夜曾经去过的高新区,那儿有片樱花林,旁边还有个面积达上百亩的湿地公园。深秋时节无樱可赏,连绵成片的芦荻倒是在秋雨中摇曳出几许李清照笔下“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意境来。她点开了车上的CD播放器,调出一盘埙曲。呜呜咽咽的埙声中,往事如尘飘过,满腹辛酸化作泪水,汩汩地淌了艾青春满脸,落在衣裙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她在车上足足坐了一个多小时,直到风停雨歇,一弯淡月钻出云层,爬上樱树树梢,街灯亮成明晃晃的光带,肚子也饿得绞痛时,这才驱车回家。

新家还有淡淡的油漆味,虽然灯光是昏黄的暖色调,可站在客厅她还是感到冷。皮质软底拖鞋踩在大厅和卧室的羊毛地毯上明明寂然无声,可入耳入心的,却每一步都是嘹亮的回音。

她游魂似的从卧室转到客厅,又从客厅转到阳台。在跑步机上锻炼了片刻后,钻进厨房给自己做了碗热乎乎的面条,希望借此温暖自己的肠胃和心室。可还是不行,那郁积在胸的委屈不由分说地拨开了她的泪栓,让她再次泪流满面。

青春,你晓得吧?离婚之后最痛苦的是没人说话,最难捱的是夜晚和生病的时候。

伊雅离婚后曾多次这么说。当时她无法体会,更谈不上感同身受。如今她终于明白伊雅离婚之初为什么要到自己家借住了。记得她把伊雅的要求告诉康军时,唐军的脸霎时沉下来,黑得像一块炭:

伊雅她有病吧?

康军不喜欢伊雅,说她像旧社会的交际花,不肯“收容”她。可不久他就去党校培训了,艾青春趁康军不在,便把伊雅接到家中住了十多天。伊雅这才慢慢恢复正常。

算来伊雅离异已七年了,这些年男友交了不少,却未能觅到如意郎君。前段时间她给艾青春发微信,悲凉地说最近别人给她做介绍,男方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地位和长相,一听说她四十五岁就将她拍死在了沙滩上。

青春,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先看看我呢?我可是有名的冻龄美女耶!

伊雅对自己的容貌身材非常自信,她也有条件和理由自信。离婚后伊雅没再工作,靠着五间店面的租金和600多万存款的利息,过着惬意的包租婆的生活,平日以美容、运动、休闲为业,对美容和微整形尤其上瘾,什么水光针、美白针、光子嫩肤、面雕轮番上。她原本一只眼睛内双,一只眼睛外双,还有明显的眼袋,为此她特意去韩国做了双眼皮、抽了眼袋、雕了脸型、垫了鼻梁,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人越发美得灿烂,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众人都说她变美了,却又说不出哪里有明显的变化。有人好奇地问伊雅怎么会开始逆生长?伊雅笑着说自己离婚后追求者众,她是被爱情滋润成了一朵花。

这些话自然骗不过眼毒的艾青春,她只瞄了一眼便知道她动了哪些部位。但伊雅不承认,她也不好说破,由得伊雅在那儿自卖自夸,说自己离异后过得如何幸福,所以才有了第二春。殊不知艾青春早已将她爱情锦袍上趴着的跳蚤和污渍看了个一清二楚。

今年年初,伊雅在本市最高级的五星酒店给自己办了个四十五周岁生日派对,请艾青春当派对主持人。那天来了二十多个青年和中年男子,他们向伊雅大献殷勤。伊雅享受完他们的赞美后,转身撇着嘴对艾青春说:

什么玩意儿,当老娘是瞎的呀?他们还不是冲着我的钱来的?

伊雅,你不要太偏激了,总有人看中你的人,而不是你的钱!

看着伊雅一杯一杯地牛饮红酒,艾青春劝她不要把所有人都看成钱钻子。谁知伊雅却失态地哭起来,说这些男人的眼中只有她的钱,没有她的人,然后轰走了那些男人,又一口气灌了一瓶红酒下去,最后醉得被艾青春送到医院去洗胃和输液。

这之后伊雅得了强迫症,只要有男的向她示好,她就怀疑别人看中了她的钱,从此她化身为被人抛弃、物质条件贫乏的怨妇,频频在各大婚恋网站登相亲广告,问津者寥寥。备受打击后她又托亲戚朋友为她介绍对象,前提是不能说她的收入和房产,结果更惨,别人一听她的年龄就将她打入了冷宫。伊雅郁闷得要命。

去年春天的某个夜晚,伊雅半夜一点多给艾青春打电话,说她在家闷得慌,开车来到了高新工业园区的湿地公园,正在看灯光下那片开得极为绚烂的樱花。

青春,现在下起了大雨,樱花掉得厉害,明天就要变成泥了!你说,这像不像我们女人的青春?

话音未落,伊雅号啕大哭。艾青春怕她出事,立即叫醒在隔壁房间睡觉的康军,要他陪自己去接伊雅。康军大发脾气,说伊雅换男朋友跟换衣服似的,人以类聚,你跟她走得那么近,到时大家怎么看你?

康军不喜欢伊雅,早就对她和伊雅来往有微词。那段时间他睡眠不好,为了确保不被艾青春影响,夫妻俩分床睡。那天晚上他好不容易入了梦乡,猛不丁被艾青春吵醒,不由得恶言相向。艾青春懒得和他吵,独自开车去高新开发区湿地公园,找到了哭得声音嘶哑的伊雅,陪了她两个多小时,直到天亮时分才把她护送回家。

那一次伊雅的绝望让她震惊,她真没想到“离异”的破坏力如此巨大,居然将伊雅这样一个洒脱的女子摧毁成终日哭哭啼啼的怨妇。同情之余,不免庆幸自己仍安然地躲在婚姻的屋檐下,仿佛雷暴雨天气待在家中的人,既对路上顶风冒雨的行人有几分怜悯,也对自己避开了糟糕天气的蹂躏而自满,犹如以沙掩头的鸵鸟,自欺得可笑又可悲!

艾青春离婚的第三个月,康军和苏紫米在银河大酒店举行了婚礼。不到一周,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出版集团。当得知康军的新娘子只比东方大几岁后,出版社的同事看艾青春的眼神充满了悲悯,仿佛她是个衣食无着的弃妇。大老张更是几番前来要给她介绍对象,恶心得艾青春把他轰了出去。更可气的是,苏紫米居然以“如意”之名加了她的微信——为了宣传自己旗下出版社的新书,艾青春的微信平常是来者不拒,微信群内有2300多个号码,故而她也没问“如意”是谁,就通过了她的微信申请。几秒钟后,艾青春看到了如意晒的一组婚礼照片,这才知道如意是苏紫米的微信名。

这个臭不要脸的,还敢在我面前显摆!

艾青春看着照片中笑成了一朵花的苏紫米和打扮得簇新、同样喜气洋洋的康军,恨不得啐他俩一口。可她到底还是忍下了,坐在办公室,细细地翻看起苏紫米早先的微信来。或许是故意要让艾青春看到自己的微博,苏紫米在前一天的微信中链接了她的微博。

艾青春点进去一看,发现这个苏紫米胆大包天,前几年就在微博上以“康哥”称呼康军,还发了几张她和康军游玩时的合影。虽说康军脸上打着马赛克,但熟悉的人如果仔细辨认,还是能认出康军。

最令艾青春愤怒的是,连着四年的4月9号,康军都在为苏紫米庆生,而苏紫米也必定会在生日当天发一组经过处理的康军和她的合影。前年4月9日,苏紫米拿到的生日礼物是一本房产证。她发的文字露骨得很:今天,康哥带我取了房子钥匙。感谢他对我永远的爱,我要见到阳光,努力!

这个该死的康军,苏紫米做这些就是有意让他们的地下情曝光,他难道毫无察觉?

艾青春似乎看见密集的子弹呼啸着朝康军飞去,心中对他的愚钝和纵容生出几分恼怒,更为苏紫米的贪婪、残忍而心绪失衡:

霸了别人的丈夫不说,还如此厚颜无耻地来炫耀!她以为自己真的从此立于不败之地?真是太天真了!须知女人都是被自己打败的——芳龄已逝、麻痹大意、日久厌倦……说到底,任何人都将败于时间之手!

十年后康军看苏紫米还能有初见时的迷恋与深情吗?只怕那时他绿帽子戴了一大叠,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就在艾青春被苏紫米微博上的内容和照片烦躁得七窍冒烟时,她接到了集团分管副总经理白总的电话,说是有一位省领导的儿媳妇想到他们社里工作。

你给安排个轻松些、上班自由、收入还过得去的岗位!

白总,有这样的岗位你给我,社长我不当了!说真的,白总,我们现在压力很大,今年的任务可是比去年涨了20%呀,吃不消了!去年我们还帮集团消化了四位领导的子女,本就是人浮于事,现在哪还有岗位安排他们呀?

艾青春所在的少儿出版社因为教材、教辅做得好,盈利居于出版集团各出版社之首,也成了一些领导干部安排子女的“后宫”。这两年由集团领导打招呼进社的领导子女已超过十位,个个都要求上班轻松、工作自由、拿钱要多,她实在想不出辙。好在白总暗中给她出主意,建议她在北京和上海成立两个办事处,把这些领导的孩子放在办事处。他们平常不用坐班,只要发挥家长的人脉优势,跑新闻出版总署和省里的厅局,拿到一些资助出版的项目和资金就算完成任务。这一来领导的孩子发挥了优势,出版社也得了便利,双方皆大欢喜。艾青春也因此在集团老总和相关省领导那儿搏到了些许美名。

青春,这次要来的是省宣牛副部长的外甥女,他可是管文化专项基金的副部长,搞定了他,光省宣一年给你的业务就够你吃好几个月,她一人顶好几个发行员呐!你养她还不划算?

白总说的话艾青春自然明白,她也知道自己抗不过去,便干脆答应了。两人聊了会儿工作,白总话锋一转说晚上要宴请几个外地客人,请她作陪。艾青春有些犹豫。白总对她有特别的好感,以前也多次邀请艾青春去吃饭,艾青春总是以家里有事为由回避和他接触,这次她刚讲了“家里”两个字,白总就打断了她的话:

青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知道你现在不愉快,大家吃饭聊聊天,你的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艾青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道:白总,你都听说了什么?

白总哈哈一笑:我有个朋友是你家康军新夫人的微信好友,他把康军结婚的照片都发给我了。青春,我不是多管闲事,我那位朋友也不爱八卦,他见过你,也晓得我们关系好,这才把照片转发给我的。青春,你别难过,百步之内必有芳草。离开康军这棵树,等在你前面的可是一大片森林呐!

有传言说白总的爱人极为凶悍,一天起码要给他打二十个查岗电话,管得他没有喘息的机会。也许正应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句话,在妻子高压下的白总特别喜欢和女下属聊天、吃饭。他对艾青春的好感到了偏爱的地步,对此艾青春有所察觉,但她是个谨慎、保守之人,生怕和白总走得太近会有流言,平常刻意用家这个堡垒躲着。现在猛不丁成了离异的单身女人,他对艾青春好感中的目的便锥子似的凸显出来。艾青春因为失去了“丈夫”这一屏障,一时间居然找不到合适的推托借口。

这个,白总,今天约了人五点见面,我可能会晚些去,麻烦你先把地点发我。

艾青春应允着,心中却在想脱身之计。白总一听有戏,立即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说:

青春,我上半年搬了新房,其他几个社长都到我那儿吃过饭,就你生分,一直不肯去。这次你一定要到我家去看看。我上个月去了印度尼西亚,在那儿买了些沉香,香味非常清雅、纯正,根本不是你们女人用的香水可以媲美的。吃完饭你到我家品品正宗的印尼加里曼丹沉香。

白总以前在文艺社当社长,再之前是文艺社《春天》杂志的主编,自己还出版过几本诗集,是正宗的中国作协会员,有收藏沉香和楠木制品的雅好。但在此时艾青春的眼中,这雅好仿佛一床锦被,掩盖着某种充满欲望的器官。

白总,不瞒你说,今晚我约了康军,我们还有一些事情没谈妥。实在抱歉,真的去不了!

那就明天吧!我明天下午要去补牙,补完牙也就五点钟左右,到时你打车来接我。就这么定了哈!

见白总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艾青春只好打迂回战:去您家不合适吧?您爱人要是发现……

她去美国当访问学者了,半年以后才回来。再说我们是正常交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白总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他约艾青春的意图很明显,艾青春有种被骚扰的恼怒,但他又是分管领导,且爱憎分明,一旦得罪,关系难以修复。现在传言他明年有可能接任总经理一职,这件事自己万不可生硬处理。可怎样才能打消他对自己的非分之想呢?

当晚艾青春辗转反侧,半夜时分总算想到了一个李代桃僵的办法。次日一早,她打电话叫醒伊雅,告诉她自己和康军离婚了。伊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兴奋得大叫。

你离了?早就该离。那个狗屁康军根本配不上你,你早离早脱骚、早安生!

艾青春很奇怪她怎么和儿子东方观点一样,却不好追问她这样说的原因。康军看不惯伊雅,伊雅也同样讨厌康军。和戴着有色眼镜的伊雅讨论康军的事情,她只会火上浇油,到时说得自己一肚子气。艾青春打住了康军的话题,想聊点别的,伊雅却不依不饶地问她是不是有第三者插足?艾青春知道康军再婚一事迟早会传入她耳中,与其让她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还不如自己现在告诉她,便大致地说了一下康军再婚的事情,气得伊雅大骂康军。直说得艾青春连连叹气了,她才转换话题,说她最近约了一帮玳瑁爱好者去海南,又约了另一帮刺绣爱好者游云贵川,问艾青春去不去。

艾青春苦笑一声:我这十年还是第一次休工休假。领导还嫌我们干得不够,要我们白加黑、五加二地工作,都累成狗了。哪有时间和雅兴去旅游?我只有在梦里跟着你们去神游了。

青春,从这点看,康军和你离婚是对的。你说你一个女人不负责貌美如花,天天在市场上打打杀杀,没有家长里短,也没有风花雪月,你说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会喜欢?

似乎是怕艾青春会反唇相讥,她没容艾青春插嘴,立马自嘲道:当然,我也没用,貌美如棉花还是守不住老公。不过这不怪我,得怪皮大方那家伙有吃鸡的毛病,这事儿我只敢在你面前讲。换了别人,我在她们面前想一想这件事就觉得恶心……

眼看上班时间要到,伊雅的话匣子还关不住,艾青春只好拦腰斩断她的话头:亲爱的,明天晚上陪我去一个朋友家品香,上等的加里曼丹沉香,价比黄金,难得一闻!

过着优哉游哉生活的伊雅,是各种名香、各种好酒、各种藏品的狂热爱好者。有一次去缅甸旅游,光买玉就花了二十多万。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生活乏味,总想找些刺激。艾青春正是因为了解她才找到了“品香”这个诱惑她的借口。伊雅一听果然满口答应:

行啊,跟着你开回眼界,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乐得蹭饭。

次日下午五点,伊雅开着新买的奔驰SUV先到出版社接了艾青春,然后到牙科医院接刚刚倒完牙模的白总。艾青春先下车,她对捂着腮帮子的白总说邀请了一朋友去白总家,白总的脸色刹时沉了下来。可当他看到停了车正向他们走来的伊雅那么性感、美丽、风情后,眼中不由得大放异彩,话也不老实了:

青春,怎么你是美女,你的朋友也一个比一个美呢?

这叫佳人配英雄啊!

艾青春给他俩作了简短介绍,从双方的表情看,似乎已经起了化学反应。艾青春知道自己有挡箭牌了,心里松快下来。

到了白总家,趁白总进屋取香之机,伊雅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你这是特意给我做介绍吗?

艾青春点点头:介绍你和他成为香友。其余的不要妄想,人家有老婆的。

去!你今晚就是拿我当挡箭牌的。卖友求清闲,讨厌!

伊雅半真半假地打了她一下。两人正说着悄悄话,白总从里屋出来,左手拿了两个黄色锦囊,右手抓着瓶奔富407葡萄酒,嘶着气说:这两个沉香手串送给你们,这是朋友从澳大利亚买的红酒。我刚补了牙,按理说不能喝酒,可有美在侧,不饮两杯,岂非辜负了良辰佳人?

白总,你好风雅啊!听青春讲你是我省的大诗人!久仰久仰!

伊雅这些年天天跟商人打交道,生活中弥散着铜臭。此刻,喜欢吟风弄月的白总像一道清流漫过她的心田,让她喜上眉梢。而白总平日里见多了艾青春这种“女儿当自强”的下属,猛不丁遇见伊雅这等专以魅惑男人为生的美女,何况这美女眼角眉梢都含着情意,明摆着有戏,自是心下暗喜。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接着又你一杯我一杯地豪饮,半个时辰不到,两人就消灭了两瓶红葡萄酒。

艾青春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开始在白总家的客厅和书房闲逛。见白总光喝酒不品香,她只好掏出那串沉香手链戴上,一股独特的清香沁入心脾。这香味提醒了白总,他进屋拿出一包沉香粉递给艾青春,艾青春拆开闻了闻,发现只有淡淡的香气,知道是少了火的催化,便四处找香炉。

白总见状忙起身取来电香炉,插上电,用雅制的木香勺取了一小勺沉香粉铺在香炉里。不一会儿,屋内便暗香涌动。

哎呀,白总,用电薰炉多没意思啊。你刚才还说香要焚才好呢!焚香少了烟就像女人少了味道,不算佳品。

伊雅说着伸手轻轻拂了下白总,风情万种的样子让白总一怔。艾青春在边上看得好笑。

白总,伊雅是才女,改天让她给你写篇诗评。

白总笑得双手有意无意地往伊雅身上乱飞。艾青春心想白总这就是自丑不知了,为了免得脏了眼睛,她忙扭过头假装看别的。伊雅注意到了她的尴尬,拿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娴熟功夫,巧妙地躲开了白总的咸猪手,笑道:

白总,李渔讲得好,女人要有姿,但更要有态。在他看来,美女的态胜于姿,这是高级审美!

伊雅闲来无事,看了许多鸡汤类和小资类的作品,近年越发文艺了。恰好白总也有那么一点儿酸,见伊雅有此见识,竟似遇了知音。两人并排坐在那张沙发上开始谈香论茶。艾青春端起半杯红酒来到阳台。风送来缕缕沉香,艾青春想起康军曾送过自己一本张爱玲的小说,其中的《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开头至今犹能记起: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驳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现在,我和康军的故事完了,伊雅和白总的故事才开始呢!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喜剧?悲剧?

……我最喜欢沉香了!以前读大学时,被张爱玲的小说迷得不得了。张爱玲说湘粤的美女深目削颊,像糖醋排骨,上海女人是粉蒸肉,你觉得我像什么?……

不承想,客厅里装酒疯的伊雅也和她想到同一个人身上去了,只不过艾青春记得的是张爱玲文字中繁华过后的余烬,而伊雅记住的是她笔下女人的风情。

这对……男女!

正想着,又一阵风来,沉香越发沁人心脾了。艾青春想到她上周刚编完一本有关香道的书,心想今人到底比不得古人闲雅。那时人们案头燃香,笔下咏香。苏东坡说“沉香作庭燎”,身为香痴的黄庭坚所作的《香之十德》至今仍被香界奉为圭臬。明人屠隆在《考磐馀事》的香笺中说:香之为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可以畅怀舒啸,可伴月助情,可祛邪辟秽,随其所适,无施不可!

屠隆果然说得对,如今一炉初焚,香霭馥馥撩人,感觉世界都不一样了!只怕白总和伊雅也要“无施不可”了呢!

果然,因了那晚的一炉香和两瓶酒,关键是艾青春的灵机一动,将美艳的伊雅当成了自己的防弹衣,自此后白总再没骚扰过她。而伊雅也如她所料,和白总发展成了“无施不可”之关系。这事儿伊雅向她暗示过,一来对她表示谢意,二来是闺密中的一种“领地归属意识”的提醒:

白总是我的了,你莫要染指!而这正合艾青春所愿,她才没闲心和顶头上司玩暧昧呢!弄得好是绯闻,弄不好就成了权钱交易,她才没那么蠢!再说康军伤她太深,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现在全世界只有两个男人她看得顺眼,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儿子!

艾青春进入了爱情休眠期、心理疗伤期,虽然没到达摩面壁的地步,却给生活做了最大的减法。除了工作和万不得已的应酬,其余时间她都待在明亮、宽敞、温馨的家中,看看影视剧,通过百度随心所欲地检索自己想要了解的条目,偶尔散散步,和伊雅看场电影、吃顿西餐,并在伊雅的鼓动下,到附近的美容院办了张年卡,每周过去护理一次皮肤。有时躺在床上,嗅着美容师手上的淡香,她就觉得自己的肌肤是一坯泥土,美容师则像一个园丁,正在上头种些不起眼的花花草草,好让她从这个沮丧的世界中吸取些健康的养分。

日子就这样水流无痕地来到了冬季。少儿出版社提前一个半月完成了上级下达的经济指标,艾青春有些满血复活的昂扬。只是她仍害怕黑夜的孤单,企盼东方尽快放寒假来陪自己。哪知东方说要和同学去搞社会实践,最早要年二十九才能回来。艾青春明白,东方其实也在适应自己猛然间成为单亲家庭孩子的这一事实,也就不再勉强他。

至于康军和苏紫米,他俩犹如作秀的明星,天天在微信朋友圈秀恩爱、撒狗粮。对此艾青春由之前的反感变为好奇,好奇康军身上存在的虚荣与幼稚是怎样被另外一个虚荣的女人给引发的,所以苏紫米和康军的微信她现在每天必看,带着一种偷窥的快乐,并在其中鄙夷着这对夫妻的肤浅。

记得那是个周六,睡懒觉的艾青春在床上看到苏紫米晒了一组图,里头全是挂着吊牌、价格千元以上的新衣服。图片的下方,苏紫米写道:这些前年的衣服款式已经穿不下了,有需要的朋友吱一声,立马转赠!

艾青春略微一算,那些衣服价值逾万,觉得苏紫米这样做简直莫名其妙!就算身材变样了,要转赠这些新衣服,也不必晒出价格表。现在康军在一个敏感的位置上,她这样做是想把康军推上审判台吗?

不管康军做了多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可他毕竟是东方的父亲,从内心深处,艾青春不希望他出事。于是她打电话提醒康军,让他管住苏紫米的微信:

她再这样晒下去,就要把你晒到牢里去了!

本来艾青春还想趁机骂两句苏紫米,可她的修养却像两只手,把那些话从舌尖上给拽了回去。她打的是康军的座机,康军边听边翻微信,过了一会儿说没见有什么出格的照片啊!艾青春立马把苏紫米的微信截图发给了康军,又让他去看苏紫米以前的微博。康军静默了片刻,接着便恼怒地说苏紫米晒幸福时把他屏蔽掉了。至于微博上的照片,由于打了马赛克,又没有点他的名,他觉得无所谓。

你真无所谓吗?上次苏紫米的老爸说,光是别人送给你的香烟就能让你进监狱,现在我再问你一句,他讲的是不是事实?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是那样没底线的人吗?他们那是在吓唬你!

康军冷笑道。

艾青春不爱听了:康军,你不要以为我在找你的落壳,我是为你好。不管怎么讲你还是东方的爸爸,我不希望你出事!所以,你不用骗我,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如果只为了苏紫米,你不会那么绝情的!

康军半晌无语。等艾青春再问他时,他才叹了口气:当初为了给小苏买房子,有个朋友帮忙出了点儿钱,是老头去办的。要说有什么把柄,估计也就这个了。

那你还人家钱不就行了?

我原本是指望卖了双拼别墅来还他钱的,偏偏你又死要那套别墅。要么这样,你把房卖了,帮我还他80万。

艾青春听到这儿,气得脑袋嗡嗡响:康军,你脸皮真比城墙还厚啊!反正我建议提了,你自己考虑该怎么办。至于房款,你一分也别想!

那你还关心我个屁啊?不全是假话吗?以后我的事你少管,受够你了!

康军也火了,两人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艾青春摔了电话,发誓再也不理康军了!

然而,还没到一周,康军就找上门来了。当时艾青春正在洗澡,听到门响以为是错觉。可拍门声一直在持续,还伴随康军的喊声,这才匆忙穿上衣服,用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打开了房门。

外面在下雪,康军的头发和衣服上沾着绺绺雪花。艾青春下意识地要用毛巾帮他掸掉,手伸了一半,却猛地停住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康军大剌剌地在沙发上坐下,打量了一阵房子后说:青春,你私房钱有上百万吧?按说这都是我们的公共财产,要分割的。

康军这次上门其实有求于艾青春,可当他想到那套如今价值400多万的双拼别墅被艾青春拿走了,艾青春又买了套这么好的房子,气便不打一处来。

你要分割这套房子?行啊,那你把给苏紫米买房的钱和那六年你给她家的钱,也算共有财产先分割一下。

艾青春递给他一杯水,淡淡地道。康军一时语塞,屋内气氛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博古架上的琉璃樽救了场。只见康军踱到博古架前,拿下那只红蓝套料的琉璃樽,伸手去掏腹内的零碎物品。

哎,你干什么?

虽然琉璃樽是康军给她买的,可康军后来的所作所为与它代表的心意完全背道而驰,再说那个蓝瓶内放有她的一些票据,现在康军这样贸然去拿琉璃樽,在她看来是一种冒犯。艾青春劈手去夺康军手中的琉璃樽,康军不肯给,两人拉扯起来。这时樽腹内的票据掉落在地。康军抢先弯腰捡起,同时一把拽住了她的手:

青春,你别那么小气好不好?

艾青春一把甩开他:你别那么轻薄好不好?

康军刷地红了脸,讪笑道:东方说他年前一天才回家,到时候,你,你陪他过年吧。他要是愿意上我那,你也别拦着,行啵?

艾青春不置可否,两人再也无话可说。康军告辞后,艾青春站在博古架前,心想他今日登门肯定别有用意。是为了看看房子的好坏,以此来判断自己到有多少私房钱?还是……冲着这些琉璃樽来的?

艾青春回忆了一下刚才康军的动作,脑中灵光一闪,忙把博古架上琉璃樽内的零碎物品倒出,仔细地清理了一遍,果真发现有个不属于自己的黄色信封,里头装着U盘和两枚钥匙。

估计这就是康军要找的东西了。里头到底有什么猫腻?

艾青春满心疑惑地将U盘插进了电脑,可是文件被密码锁住了,打不开。她打电话给社里擅长电脑的小年轻,小年轻说只要花七八百块钱,便可以从电脑大市场找个高手来为她解密,只是打开后有可能会丢失文件内容。

艾青春差点答应了,转念一想,又怕U盘里有其他更致命的秘密,倒不如让文件沉睡。因为不管康军出了什么事,身为前妻的她都要沦为别人的谈资,这是她不愿意发生的。

这两枚钥匙是用来开什么锁的呢?

艾青春拿着钥匙打量了半天,又打开信封仔细检查了一遍,从里头找出了一张粘贴在信封内的纸片,纸片上用铅笔淡淡地写了两行字:青南工北行E75车,春红中行E196艾办。

艾青春看着这密码般的文字,第一个念头是给康军打电话,可刚拨通电话她就按掉了:万一康军找的就是这个,自己问他岂不是打草惊蛇?

艾青春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坐在沙发上,对着钥匙和纸片仔细地琢磨起来。从字面上看,这两行字透露的信息应该与银行相关,而“青”“春”“艾”三字说明这事儿跟她有关,不然康军也不会找上门来!

艾青春打开高德地图,开始按图索骥。约莫查了半个多小时,她认定“南工北行”是南山路工行北峰分行,而“红中行”则可能是红旗中路的银行,至于E75、E196,十有八九是保险柜箱号。而“车”和“艾办”,应该是密码。

银行的保险箱开箱业务无需出示证件,只要报箱号、输指纹即可,他为什么非要拿到这些东西呢?除非他办的保险箱业务太多,把钥匙忘在琉璃樽里了;要么办保险箱业务时他只是代理人,现在既没保险箱主的身份证,又没钥匙……

艾青春像个侦探似的分析了大半夜,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康军用她的名字在银行办了保险柜业务。他之所以找上门来,是因为离婚当月她就迁了户口,而当时康军忘了这茬事,现在他没法开保险柜,这才找上门来拿钥匙。

艾青春觉得自己的分析挺合理,后半夜安然入睡。次日上午,她先到了南山路工行北峰分行四楼的保险业务室。柜台里的营业员忙着看手机视频,头也没抬一下。她镇定地报上保险箱号,营业员低头敲了两下电脑键盘:艾青春?

艾青春应了声,本能地要去印指模。管理员扔了两个字过来:密码!艾青春愣了愣,把车牌整个输了进去,可机器说密码有误。艾青春去掉字母后再输一次,这次机器报出的是“验证通过”。

保险柜室阴冷森严,不知为何,她刚走进去就联想到殡仪馆存放骨灰的柜子。因为这种联想,开保险柜时她有些紧张,仿佛自己是贼,正在偷人东西。这种奇怪的心理让她折腾了好几次才把保险柜打开,只见里头放着个黑色布包。她摸了一下,感觉像成沓的钞票,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见屋顶悬着几个摄像头,便抱着箱子来到了墙角的铝合金密室,关上门后又打量了下四周和头顶,见没什么异样,这才掀起了布袋。果然不出所料:里头是31沓百元面额的美钞!

我的天,康军年薪才40多万元,近年又养小三、买房和结婚,哪来这么多存款?看来他的确是个贪官!

走出银行,艾青春在太阳底下足足站了刻把钟才回过神来。走路去找“红中行”时,双脚仿佛踩在棉花上,整个人浮在云端,思维混乱得很。加上红旗中路有招行、交行、中行、农行四家银行的网点,她每个网点都试了一遍,最后才在中行找到了保险柜。这次保险柜里放的不是钱,而是半抽屉的金银玉器和名贵手表,吓得艾青春坐在密室里发了半天的呆。

这可怎么得了?万一被发现,岂不要连累自己?可自己对他的贪腐行为一无所知啊!

想到由此带来的可怕后果,艾青春一刻也等不得,立马跑出银行,在路边一个人少的地方给康军打电话,约他下午四点到家里来谈“万分火急的事情”。

什么万分火急的事情?电话里不能说吗?

也许是上次去找琉璃樽受了艾青春的冷落,康军显得不怎么情愿。艾青春生气地说:你做的事情要是都能见阳光,我就能在电话里说,反正来不来你自己看着办!

下午四点,康军如约到了艾青春的新居,还给她买了水果和爱吃的卤猪手。最可笑的是猪手旁边还放了一束花。他无视艾青春满脸的鄙夷,熟门熟路地将花插在茶几中间的花瓶中,猪手、水果也各置其所。

康军,你这是忏悔呢还是作秀?你要是忏悔,我不相信。你要是作秀,我这没摄像头!

艾青春抱臂站在旁边,冷冷地道。康军没接她的话茬,洗手给自己倒了杯水,以一种主人的舒适姿态坐下:

来的都是客,你这主人待客不怎么样啊!说吧,什么急事?

艾青春注意到,他说话时眼睛朝博古架上的琉璃樽扫了一眼,这微表情流露出他内心的忐忑。

31万美元、15块翡翠、1块浪琴表、2块劳力士、2对金手镯、3块金砖、7条金项链,你一个分公司老总,能贪这么多,太有本事了!

康军像是没听到,专注地喝着开水。开水本是凉的,他却不断地吹气,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焰在灼烧着他。

康军,你有几个脑袋给人砍?居然敢下这样的狠手!你不贪会死吗?

艾青春恨不得上前扇他两巴掌,康军咕嘟咕嘟灌了半杯水下去,这才抹着嘴道:别说那么难听!我没贪,那是我的奖金和分成。留给你和东方的!

你的奖金养苏紫米还不够,你哪有余钱养我和东方?你说是分成,是不是你在哪个企业入了股?

康军专注地看着瓷杯上那朵永不凋谢的花,眼皮不断地眨巴着。艾青春了解他,但凡他频繁眨眼了,那就说明他正在纠结。

果不其然,好一阵康军才说:我没有入股,是二姐夫的小姨子借了我的钱作股本,入了一家民营矿业公司,那些美元都是他从分红中给我的股利,这哪里算受贿?

这是你自己定义的。纪检会这么认定吗?

艾青春想到一个中学同学,37岁当了市委书记,红极一时。同学聚会时她高谈阔论,俨然天下第一能人。同学聚会后她让艾青春等几个有处级官衔的女同学陪她逛街。当时正值隆冬,外面冰天雪地,商场温暖如春。一进商场,女同学便把脱下的大衣塞给了艾青春,包则递给了另一个女同学,自己甩着手走在前面,仿佛艾青春和另外一个同学是她的秘书。后来同学小聚,大家再也不叫她了,她也懒得来,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结交对她有利的社会关系。就这么个不可一世的人,去年因经济问题判了七年。艾青春和几个同学去监狱看她,发现半年不到,原本风韵犹存的美女书记成了白毛女,而且见人就说“我不该拿别人的钱呀”,极似鲁迅笔下整日念叨阿毛的祥林嫂。

活该!谁叫她无法无天的?

几个早就眼红她的女同学幸灾乐祸。艾青春倒不至于这么势利,但内心深处,她也觉得那女同学自作自受。所以现在一想到康军可能会因此身陷囹圄,白发苍苍、满脸绝望的女同学便倏地跳到她眼前,吓得她连打几个寒战。

康军也知道她为自己担心,但却怎么也不肯吐露内情和细节。当艾青春让他自首时,康军更是跳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你这个蠢婆娘,你想害我是吧?如果你去告我,我就说是你怂恿我的,那些钱都是你收的!要坐牢我们俩一起去!

康军,你在我面前耍什么赖、发什么疯?有本事你到纪委面去说呀!看来你这人不但自私,还狼心狗肺、不知好歹!

艾青春气得将杯里的水泼到了地板上。冷静下来的康军也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语调软下来。

青春,我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就是想留点钱给你和东方。不然离婚时这东西我就拿走了,为什么不拿呢?还不是心疼你们娘俩!现在你也不用威胁我,我不会去自投罗网的!

这怎么是自投罗网?你这里少说也有300万,你要是自己去跟纪检讲,把钱退了,至多也就打回原形,让你当个平头百姓,那你还有自由,不至于去坐牢呀!

你以为这个平头百姓好当?到时别人都把你当狗屎,不把你踩到泥里才怪呢!

康军剩下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他宁可接受审判、坐牢也不愿被曾经的部下踩踏和侮辱!

艾青春气得语塞,屋子里蓦地安静下来,好一阵康军才嘶着气说:

再说了,我不一定就那么倒霉,会被……

康军大约是觉得接下来的话不吉利,借喝水之机,将话咽了回去。艾青春见他执迷不悟,只得苦口婆心地劝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康军先还哼哼哈哈地点头,等艾青春再次让他投案自首时,他霍地站起身,一个箭步跨到她跟前,周正的五官歪扭起来。

艾青春,我不去自首,你也别做傻事!我要是被抓了,你也脱不了关系!

说罢,康军扭头就走。空寂的走廊上,他脚步踉跄、人矮了半截,仿佛一个醉汉。

怎么办?艾青春很想把那些烫手的东西交上去,可又怕牵连到自己,她甚至想过要举报康军,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准备先等等看。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艾青春天天晚上做噩梦,每次总是梦见自己和康军被锃亮的铁镣铐在一起,被警察押送着从霓虹闪耀、人头攒动的街市走过。

难道这就是自己和康军的戴镣长街行?

艾青春寝食难安,一周不到瘦了五斤。周五晚上和东方视频聊天,东方心疼地问她是不是病了?艾青春推说最近工作忙,东方这才犹豫着告诉她,今年的春节他要到陕北同学家过年,不回来了。

妈妈,我那个同学家四世同堂,太奶奶99岁还能做鞋呢!他们一家42口住在六个窑洞里,特别有意思!妈妈,什么时候我陪你去玩一下!

东方怕她不开心,特意安慰她。艾青春强颜欢笑地点了点头。放下电话后,她扑在枕头上哭了起来。

儿子长大了,像翅膀硬了的小鸟,飞了。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艾青春这天晚上吃了两粒安眠药才睡着。

第二天是周六,难得集团和单位都没有事,早醒的艾青春赖在床上,手脚伸成一个大字,脑子里信马由缰地想着,享受着这少有的宁静。这时伊雅打电话过来,说她和白总马上开车过来接她。

青春,白总说你最近瘦得厉害,我不是忙吗?一直没见你,今天我陪你去散散心吧,你快下来!

伊雅,我今天约了个自助出版的作者谈合同,真的去不了,你代我向白总道个歉,改天我再陪你们去玩。

伊雅和白总好了以后,艾青春曾经参加过两次他们的活动。因艾青春和白总实在太熟,两人说话有时很随便,不料伊雅却因此打翻了醋坛子,有一次竟然甩脸色给艾青春看,艾青春觉得伊雅很可笑,便懒得理她,两人已近一个月没见面了。伊雅今天的邀请带有道歉的意味,见艾青春不接受,便生气地挂了电话。

之后,艾青春接到了康军的电话,说马上要到家里和她碰面。

我约好了去做面膜的,明天上午怎么样?

艾青春本不想见他,可一想到那些美金和珠宝带给自己的压力,又改变了主意,打算和他聊聊,以抒发自己的紧张情绪。不料见了面,萎靡不振的康军带给她的是更加巨大的压力:分管他的公司副总前天被带走了!

这下怎么办呢?

喃喃自语的康军目光涣散、六神无主,看得出内心正受着巨大的煎熬。

他被带走你紧张什么?难道你和他之间有猫腻?

康军没有立即回答艾青春的问话,而是连着灌了两大杯水,这才用手捋着喉咙道:我没有直接给他送钱,但是我帮他处理过几件事情。还有,那个矿山他是大股东,我家亲戚是小股东。但他知道股本是我的,我完了!

康军双手抓着头发,显然已紧张到了极点。

康军,你赶快向组织坦白,把那些美元和珠宝拿去交了。

你疯了吗?我那样做岂不是罪加一等?青春,我今天来跟你讲这些,并不是向你讨主意,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提醒你不要乱充好汉。

康军,我觉得为今之计,向组织坦白是你最好的选择,可你不听,硬要一意孤行,我也没办法。

艾青春被力不从心的沮丧给击倒了,满脸苍白地瘫坐在沙发上。康军长叹一口气,站起身说:青春,万一我出了事,东方就靠你了,方便的话,也请你顺便关照关照苏紫米。

康军此言一出,艾青春脑中只有“荒唐”二字。她原本想反唇相讥的,一看康军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下又不忍了,转身倒了杯热水给他,鼓励他要相信组织。但这话康军显然没有听进去,他眼神涣散地望了她一会儿,突然起身抱住了她。艾青春感到他全身在颤抖,犹豫稍许后,终于还是伸臂环住了他的身体。那股熟悉的气息让她百感交集,眼泪不自觉地淌了满脸,接着康军狂吻起她来。艾青春有些意乱情迷,眼看他就要把自己推进房间了,苏紫米的脸闪出来。艾青春的心一阵刺痛,忙推开了他。

你回去吧!你家的小孕妇还在等着你呢。

康军像被雨淋湿羽毛的雄鸡,整个人耷拉下来。

青春,我!

康军略带哭音地呻吟。

艾青春从沙发上拎起康军的黑色手提包,那是她去年到德国法兰克福参加书展时帮他买的,可惜物是人非,拎这个包的男人与她已是陌路!她把包塞进康军手中,将他推出了房门。

转眼到了圣诞节,整座城市被风雨和商家营造的繁荣所笼罩,在心境低迷的艾青春看来,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意味。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工作热情。圣诞节那天,她带着社里的一帮人在新华书店为他们请来的一位名家做签售,由于宣传做得好,慕名而来的读者把新华书店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

艾青春忙着应付前来出席活动的白总和各位专家,额上满是汗水。突然办公室的小钱拎着她的包跑过来。

艾社长,你的电话起码响了二十遍,肯定有要紧事找你!

艾青春拿起电话一看,见康军的四个姐姐、姐夫轮流给她打了遍电话。心里一紧,忙回拨了大姐的电话,响了几遍无人接听,她又拨了二姐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艾青春再次拨打了三姐夫的电话,这次终于接通了。

青春,康军出事了。我们现在华城大厦门口,你赶快过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艾青春出了一手的汗:康军他——

他从15楼跳下来了!

艾青春如遭雷击,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立即向白总请了假,让司机把她送到了华城大厦。康军和苏紫米结婚以后住的华城大厦是市里有名的高档社区,规划和绿化都做得很好。艾青春赶过去时,大门口拉起了黄色警戒线,边上停着一辆警车,有几个警察在忙碌。

康军躺在大门右侧的水泥地上,身上蒙着被单,被单和地面的血渍干得发黑。围观的人面色凝重,窃窃私语的声音在艾青春听来像梦呓。

康军的大姐、二姐和三姐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在忙着和警察交涉。苏紫米和她母亲不见踪影,只有苏紫米的父亲在警戒线外激动地大叫:

警察,刚才我去楼顶锻炼,我女婿还陪我打了两盘乒乓球。我到楼下家里解个溲,他就摔下来了!他刚刚结婚,马上要当爸爸了,不可能自杀!当时楼上有几个人在锻炼,肯定是他们杀了我女婿!你们要给他申冤哪!

两个警察上前劝他:

老人家,你要节哀。具体什么情况,等我们调了楼顶的监控再讲。

华城大厦的楼顶是花园兼公共健身场所,苏紫米多次在微信里晒她和康军在楼顶花园锻炼的照片。现在康军躺在地上,和破木板没什么两样。艾青春眼前浮出以往婚姻生活中的点滴,想到儿子今后没了父亲,不由失声痛哭起来。这时康军的大姐夫走过来道:一起锻炼的人看见他接了个电话,然后就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也不知道他接的是什么催命电话。就算有天大的事,总大不过死吧?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太可惜了!

艾青春泪眼迷离地注视着地上的康军,知道那个神秘的电话,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想到康军那天的恐慌,她心下已经了然。只是没想到平常怯懦的康军会采取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也许对他来讲,失去一切后再屈辱地活下去是一件比死还难的事情吧!

艾青春泪流满面。

此时,警察的勘验工作已经结束,殡仪馆的工人要移走康军的尸体。康军的三位姐姐哭成了泪人。苏紫米一家一直没现身,听周围的人讲苏紫米母女之前到了楼下,看到康军的尸体后苏紫米腹痛不已,被她妈妈送到前头的社区医院打吊针保胎去了。艾青春原先一直站在外围,这会儿见三位大姐围着康军的尸首不放,她犹豫了稍许,终于还是挤过人群,上前搀住了伤心欲绝的康军大姐。

康军的四个姐姐中,她和大姐关系最好。大姐软塌塌地靠在她身上,边哭边骂苏紫米:都是那个妖精害的他呀!挨千刀的妖精呀——

不久二姐、三姐也趴在了艾青春身上哭。听二姐夫说,四姐两口子到新马泰旅游去了,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消息。艾青春知道,四姐和康军只隔两岁,平日里两人感情最好,四姐今天要是在场,局面肯定会更加混乱。

公公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今后的日子,他们怎么活下去呢?还有东方,虽然说康军不怎么管他,可他跟康军的感情还是挺好的,无论如何得让他回来给康军送终。

想到这儿,艾青春给东方发了条短信,说爸爸车祸受伤,让他速回。不一会儿她接到了东方的电话。艾青春怕他听见那震天的哭声,按掉电话后给他回了短信,说自己目前在医院,不方便,让他买晚上的机票赶回来。东方回了一个“好”字,艾青春把手机按在胸口上,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锥心刺痛。

这时,大姐夫过来说:警察问你们要不要看一下他?

康军的大姐点点头,然后拉着两个妹妹的手走到担架边,艾青春透过大姐和二姐的肩膀看见警察拉开了尸袋。后脑着地的康军两鬓的头发被血糊住,脸倒还完整,只是面如土灰,唇鼻处满是血渍,令人悚然。

艾青春的心像被人摘走了,禁不住连打几个寒战。接着发生的一切都像梦境,依稀仿佛、记不真切。

次日,警察局调出了康军翻过栏杆、纵身一跃的视频,给出了“自杀”的结论。既然是自杀,便将康军的尸体交还给了康军的家人。

当天下午,东方从学校赶回来。艾青春在大姐夫、二姐夫的陪同下,带着东方去殡仪馆瞻仰康军的遗容。出乎艾青春意料的是,东方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脆弱。他无声地哭着,还伸出手指去抚摸康军的脸颊,走出殡仪馆后,他挽着艾青春的手,沙哑着嗓音说:妈妈,爸爸的脸好冷。

艾青春一把抱住儿子,母子俩的泪流到了一起。

为了等康军的四姐、四姐夫回来,康军一周以后才下葬。

康军自杀后,苏紫米始终没露面。葬礼时她的父母倒是来了,两人的外衣上套着半片渔网,胸前的白花中缀着朵红蕊,说是家中有人横死,为了避邪和保护家中的遗腹子,他们必须按照老家的习俗来。考虑到家中尚有遗腹子,这些康家人都忍了,可当苏紫米父母提出要在装殓康军的墓穴四角钉下七枚铁钉,以防恶死的他作祟时,康军的大姐推了苏紫米的父亲一掌,苏紫米的父亲大怒,双方险些在灵堂打了起来。

艾青春忍无可忍,正想上去斥责苏家人时,哭得眼如烂桃、一直默不作声守在康军冰棺前的东方,突然走到苏紫米父亲面前,厉声道:

你们积点德,让他安心走好不好?

东方的五官因为愤怒而歪扭在一起,那一刻,他的神情语态像极了康军!

苏紫米的父亲怔了怔,转眼看见艾青春,突然瞪眼道:康军的事我只告诉了你,你眼红我们紫米要过好日子,肯定是你去告发了康军,是你害了他!现在这里没你的地方,你出去!出去!

苏紫米的父亲蛮横地推了艾青春两把,大姐夫、二姐夫将他拉开了。苏紫米的父亲愤愤地啐了她几口。

这个疯子,简直不可理喻!

艾青春就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心境中陪着儿子送了康军最后一程。等安葬完毕时天已近午,说巧不巧地下起了大雪。雪花在沉寂的墓地上空纷扬出无声的喧嚣,看上去略显诡异。搀着她往下走的东方仿佛一天中脱尽了稚气,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问道:

妈,我听大姑父说爸爸最后接的那个电话是单位纪检组的号码,我爸他是贪污犯吗?

东方额上沾着跪拜时留下的泥渍和草叶,布满血丝的双目黯淡而幽深,透出超越年龄的沧桑。

儿子,你爸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想他这样选择,肯定有他的理由。人生在世啊,有时遇到的沟坎一步能跨过去,有时行差踏错,那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了。这一点,儿子你以后一定切记!

爸爸他……

东方语不成句,捂着脸往墓园门口跑去。这时艾青春正好走到墓园的半中腰,放眼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墓碑。边上的两个墓主,一位去世时24岁,另一位也只活了37年。而前头的那棵侧柏,从吊牌上的文字来看,树龄已逾千年,旁边的那两块巨石,起码有上万年的历史。

人类的生命与它们相比,就像划过天际的流星,短暂得可怕!

艾青春感叹间,东方已绕过了大树,往大门口跑去。他矫健的身体像一株幼松,透着昂扬的生机。想到百年后自己和儿子都将不复存在,唯死亡永恒,艾青春不由大恸,顺颊而流的泪水在寒风中化为冰溪,让她连打几个寒战。

好在,伊雅的友情让她感到了几丝温暖。

康军的葬礼之后,艾青春和东方特意过去陪了公公、婆婆几天。老两口伤心欲绝,康军的几位姐姐商量后,觉得老人不宜再住在老地方,大姐就带着两位老人上上海的女儿家住去了。东方返校的当天晚上,伊雅过来陪艾青春住。那些天她俩同睡一张床,伊雅天南海北的唠叨犹如安眠药,帮助艾青春入睡。虽然两人只在晚间相处,但从那段时间看,伊雅和白总的地下情还在炽热期,两人时常微信聊天。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白总拎着东西过来看望艾青春,三人相对感慨了一番后,白总就顺道把伊雅接走了。

艾青春站在窗前,目送着伊雅钻入白总的黑色奔驰车,心中五味杂陈。发了好一阵呆,她才走到博古架前看那些琉璃樽。也许是时过境迁之故,灯光下的琉璃樽依旧璀璨夺目,但心中对它的那份钟爱早已消散。

这些东西,不过凡物而已!

艾青春将琉璃樽全部放进了书房,博古架上的空格被她用书填满。做完这些才十点,她吃了两粒安定,很快沉沉睡去。她梦见自己虫子般蜷缩在一个又冷又黑的地方,不断有腥臭的血从高处流下,同时伴有物体坠落的呼呼声和锐利的电铃声。渐渐的,电铃声清晰到炸裂的地步。她一骨碌翻身坐起,看了下表,才六点多。她嘟囔着抓起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不高兴地说:

谁这么早打电话?还让不让人睡了?

话筒里传来个陌生的女声:你是艾青春吗?

对,您是哪位?

我是省一附院的护士,肖伊雅急性胃出血住院,你赶快到住院部十楼来。肖伊雅说让你帮她交下住院费!

艾青春的睡意不翼而飞,心想昨晚白总不是把伊雅接走了吗?伊雅住院他应该知道啊!她开始拨打白总的电话,白总的手机关机了,又没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只好带着满脑子问号到了医院。接待她的正是刚才给她打电话的值班护士。

伊雅好些了吗?看着灯光惨白的走廊,艾青春倏地想到康军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昨天晚上来的时候病情特别凶险,现在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你是她大姐?你们俩不像。

护士偷眼看着她,艾青春没有回答。这时她已跟着护士来到了伊雅床边。病房内明亮得近乎荒凉。白色的被褥里,美艳的伊雅枯黄着脸,露出和年龄相称的沧桑。

青春,你可来了!我,我差点,就死了!

伊雅抽泣起来。艾青春边给她揩眼泪,边纳闷地问道:

怎么会病得这么急?是不是昨天又和白总比赛喝酒了?

不提白总还好,一提他,伊雅越发哭得涕泪滂沱了,好一阵才抽泣着说:

我们在王大嘴龙虾店买了三斤红烧小龙虾,到我家喝的酒。我们两人喝了一瓶白酒、两瓶葡萄酒。半夜时我胃痛,发现嘴里有血。我让老白送我去医院,他帮我叫了救护车,把我送上车后他就走了。当时我疼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就那样把我一个人扔在车上,你说这人多自私!他就那么怕被人发现?到底还是他的官帽子重要,我的命都无所谓!冷血动物!还好医院住院部我有熟人,昨晚正好她值班,先把我收进来了。医生说再晚二十分钟,只怕我要去和康军作伴了。

艾青春愣了愣,伊雅虚弱地咧了下嘴:对不起,我。

伊雅,你一个人住不比得以前,病了有人使唤。现在什么都得靠自己,以后一定要注意。至于老白,反正你们俩也就那关系,不要对他有过多的指望,你更不可能要求他爱你。只是他做得太过了!怎么说也应该把你送进医院、安排好才走啊!

白总笑语晏晏的脸从艾青春面前飘过,就像纸扎的面具,虚假而诡异。

岂止是过分!他太可怕了!叫个救护车有什么用?万一我在救护车上死了呢?就是一般的朋友也会把我送进病房再走啊!我算是认清他这个人渣了!

伊雅,对不起,我没想到他是一个这么无情的人。

不怨你,你介绍我们认识,又没说让我们发展成那种关系!我是自作自受!你昨晚吃了几粒安眠药啊?打了你好几个电话都没接,还好我命大。

伊雅庆幸地抹着额头上的汗。艾青春拿出手机一看,白总用自己的手机给她打了两个电话,又用伊雅的手机给她打了三个电话。

对不起,伊雅。我昨天晚上吃了两粒安定,睡得跟死猪一样。

艾青春握住了伊雅的手,心想伊雅没孩子,父母早亡,唯一的大姐远在美国,原来她和自己一样,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心里对她越发同情起来。

伊雅,我去给你交费。你放心,我这几天都会来陪你。如果我没空,我会安排社里的人过来。

这两天麻烦你了。我刚才发了信息给我姐,她后几天会回国。青春,谢谢你。

伊雅的手轻轻落在床边,犹如一只废手套。艾青春看着枯槁的伊雅,仿佛看见了未来的自己,心中不由得生出股暗劲,发誓一定要活得更努力、更坚强,绝不能趴下!

第二天上午,白总主持召开中层干部会。他穿着藏青色的西装,系着暗红色藏青点的领带,讲话时一副义正辞严的表情。艾青春坐在他正对面,她发现自始至终白总没看她一眼,想必内心非常忌讳她知晓他和伊雅的内情。

艾青春打定主意今后绝不在他面前提起伊雅。而白总也正如她所料,开始对她敬而远之。对此艾青春松了一口气,伊雅却对就此消失的白总充满了怨恨。这些怨恨如同汽油,给了伊雅这台老车重新启动的能源。

妈的,老娘要活得更好,到时直接找他的上司当老公,碾死他!

抱着这种信念,加上艾青春亲人般的体贴关怀,半个月后伊雅出院了。说来也巧,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把伊雅送回家后,艾青春开车到了康军大姐家。公公婆婆在上海住不惯,又回来了,现在住在大姐家。

月余不见,公公、婆婆仿佛苍老了20岁。

公公朝她点了点头,然后便坐在边上默默地抽烟,面前的烟灰缸烟头堆得跟小山似的。婆婆一直在干哭,时不时拿拳头捶打着自己干瘪的胸膛,发出空洞的响声。艾青春一只手紧紧地搂住她,另一只手按住了她冰冷的拳头。

妈,你要多保重。

婆婆叹息着骂道:康军刚刚下葬,那个贱货就去引产了。听讲是个男孩!她爸妈前两天还上门,说我和你爸住的这套房子也有康军一份,要我们先给他钱,心也太黑了!好在我和你爸在她和康军结婚前几天,就把房子过户到东方名下了。

婆婆起身进屋取了房产证,郑重地塞到她手中:喏,房产证你拿着。

不行,这是你和爸爸的房子,你们留着!再说这房子东方的姑姑还有份呢!

艾青春收入可以,她从没想过要从公公、婆婆那里分什么房子。婆婆不由分说地把房产证塞进她包里,唠叨道:

康华她们生活都可以,不缺这套房子。再说康军都那样了,这房子给东方她们哪个敢不同意?这房子就算我们给东方结婚用的吧!

艾青春还想拒绝,公公瞪了她一眼:这是我们给孙子的东西,让你收下,你就收下!

艾青春默默地把房产证放进包里。

小艾,你到我房间来,我有事要问你。

不知何故,从艾青春踏进门起,公公便脸带怒容,此刻招呼艾青春的口吻也很生硬。艾青春纳闷地跟着公公来到隔壁房间。公公掩上门,浑浊的双目盯着她,沉声道:

小艾,康军的事你知道多少?

艾青春摇了摇头:这个,爸爸,我们以前沟通比较少,我还是苏紫米带着她父母上门逼我离婚时才听讲的。

那你到纪检告发了他没有?

公公的目光如同钉子般寒冷。艾青春再次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是动员他去投案自首,争取组织的宽大处理。他没听我的。

这就好!公公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喃喃道:我是一个老党员,康军出这样的事,我有责任。你也是党员,按说你去举报他也是应该的。可我昨天听老苏讲,是你举报康军的,我这心里呀,难受得跟要炸似的!你说,我这老党员,是不是白当了?

公公轻轻拍打着胸脯。艾青春握住了他的手,泣声说,爸爸,你的心情我理解。

我不想包庇他,但我,我……

公公老泪纵横。艾青春陪着他哭了一会儿,原本还想把那些美元和珠宝的事情告诉他,又怕老人家承受不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从康军大姐家出来后,艾青春转身去了银行。她要把那些美元、珠宝全部上交给纪检。这样做,她的生活肯定会泛起阵阵让她痛苦的涟漪,但她宁可打碎外表华美的琉璃樽,也要给自己找到一个踏实生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