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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7期|王十月:喇叭裤飘荡在一九八三(中篇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7期 | 王十月  2018年07月02日10:42

1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我的哥哥王中秋参加完了中考,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成为一名中专生。成了中专生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王中秋将成为城里人,和街上的那些街痞子们一样的城里人,而且要比坐在供销社里的街痞子朱卫国要牛皮,比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刘爱民要牛皮。我的少年哥哥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到青山新华书店的营业员何丽娟的面前说,何丽娟,何丽娟,我喜欢你,我们谈朋友吧!

我知道王中秋的心思,我要揭发他,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我看见过他偷偷画没有穿衣服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奶子翘翘的,屁股圆圆的,烫着钢丝头,一看就是何丽娟。我一直不明白像我哥哥这样的才子,怎么会喜欢何丽娟。说老实话,何丽娟一点也不好看,不过她长得很白,比我们村里的姑娘们都要白。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她一天到晚坐在书店里面,日不晒雨不淋的当然就白了,我们村里的姑娘们如果也像她那样,天天坐在书店里,肯定比她还要白。可是我的哥哥居然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就是喜欢上了何丽娟,喜欢了他又不敢说,因为人家是街上的。街上的人和我们虽然住得不远,但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街上的人轻易不同我们乡里的人玩,乡里的人也轻易不同街上的人玩。当然,如果村里面出了一个格外出色的人,有幸和街痞子们成为了朋友,那么他在村里的地位是会一下子变得高高在上的,连他们的父母都会觉得脸上有光。

我的哥哥王中秋没有街痞子朋友,可是他野心勃勃,他爱上了街上的何丽娟,他居然还画了何丽娟的“果体”画。我在发现了哥哥画的光屁股何丽娟之后,曾经想过向父亲揭发他的罪行,如果我当时揭发了,也许我的哥哥王中秋就不会犯后来的那些错误了,他的人生也许会因此而改变,但是我当时没有揭发他,而是不失时机地敲诈了他一次。

晚上我和哥哥睡在一张床上的,打我记事起,我就和哥哥睡在一张床上,从前是兄弟俩睡在一头,后来哥哥不再和我睡一头了。那天晚上,我又爬到了哥哥的那一头。哥哥有些不高兴地说,小鬼,你睡回你那头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叫我小鬼了,好像是看过一部什么电影之后。我喜欢哥哥这样叫我,哥哥叫我小鬼时,我就觉得和哥哥格外的亲,我就觉得我的少年哥哥像一个大首长了。那一刻,我差点就放弃了对哥哥的敲诈。可是我的哥哥在说完那声小鬼之后,就不再理我了,这让我很生气,于是我鼓起了勇气告诉哥哥我偷看了他画的画。我说没想到你这么流氓,画果体女人。哥哥一本正经地纠正了我的错误,说不是果体,是裸体。哥哥看上去一点也不惊慌。我说哥哥,我知道你画的是谁,你画的是何丽娟,我要去向父亲揭发你。哥哥这下慌了,哥哥说你可不能乱说。看着哥哥慌张的样子,我的心里又有些不忍了,他可是我的哥哥,是我的偶像,是我心目中的神。可是我嘴上却说我不仅要向父亲揭发他,我还要向孙立文揭发他。哥哥开始是威胁我,说如果我胆敢不自量力去揭发他,他会给我好看的。可是我并没有屈服于哥哥的淫威,后来哥哥主动提出帮我买一本小人书,我提出要买三本,哥哥说他只有买一本书的钱,最后我们兄弟俩以一本小人书外加一根麻花达成了交易。

哥哥是我的偶像。这话一点也不错,哥哥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学习成绩很好。周围的人都相信我的哥哥迟早会成为一个城里的人。父亲在教训我的时候用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也不学学你哥哥,你要是有你哥哥一半懂事我也就放心了。父亲还不只一次地断言我将来的命运是上农业大学。所谓的农业大学就是在家种田,我的哥哥那就不一样了,他将来是要进城里去的,是要吃国家粮的。

父亲有时也教育哥哥,父亲在教育我哥哥的时候,总是会拿街上的街痞子们说事,父亲说你看人家朱卫国,你再看看人家刘爱民……哥哥那时就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父亲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一天到晚一声不吭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你将来要考中专的,考上中专了要当老师的,当老师怎么能不说话呢,你要多说话。

我在一旁插嘴,我说我就爱说话。

这一点我和哥哥恰恰相反,我的话很多。可是父亲好像更加讨厌我的话多。连周围的邻居也都讨厌我,嫌我多嘴多舌。果然,父亲瞪了我一眼说,多嘴多舌,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在父亲的眼中,哥哥是一家人未来的希望,他读书用功,他品行端正,除了不爱说话之外,就没有了其它的缺点。其实父亲是被哥哥蒙蔽了,通过上面的事实,现在你们知道了,我的哥哥是一个隐藏极深的流氓。我一直担心哥哥有一天会被孙立文带走。可是孙立文似乎也没有发现我哥哥的问题,我哥哥的问题只有我知道,而我打死也不会去向孙立文告发哥哥的。

关于孙立文的身份我后面再对你说。我现在还是想说说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王中秋还是一个才子,他会写毛笔字,从他上初中时起,过年时贴在门口的对子就是归他写了。初二时,我的哥哥就给邻居们写对子了。我的哥哥练过书法,他的字很好看,我说好看,村里人也说好看,连街上的街痞子们都知道我哥哥的字写得好看。有一次我还听见何丽娟和另外一个胖胖的营业员在聊天时就聊到过我哥哥,他们称我哥哥为书法家。我把何丽娟的话添油加醋告诉了哥哥,哥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都要练两个小时的书法。我知道,我的哥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何丽娟,包括他用功地读书,并不是想成为一个老师,而是想变成一个城里人,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大胆地追求何丽娟了,最起码向接近何丽娟的路上迈出了一大步。我的少年哥哥就这样在通往何丽娟的大道上一路狂奔。

2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家乡的小镇开始流行起了喇叭裤,关于青山乡是谁第一个穿喇叭裤,当时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朱卫国,有人说是刘爱民,还有人说是棉花采购站的张胖子。不过我坚持第一种说法。

我第一次见到喇叭裤,是在哥哥王中秋的指引下。记得那天哥哥从街上回来了,回来时他一脸的失落。哥哥是去书店里看书去了,我知道哥哥其实不是去看书的,他是去看何丽娟的。从前哥哥去书店看书爱带上我,哥哥是一个胆小的人,他一个人去,害怕何丽娟看穿了他的狼子野心,可是有一天,何丽娟居然主动找哥哥说话了,何丽娟说,喂,我认识你,你叫王中秋,你的字写得很好看。

我哥哥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我一点也没有夸张,我的哥哥当时的表现相当糟糕,他几乎激动得不会说话了。我急得在一边说,我哥哥也认识你,我们村里的人都认识你,你的名字叫何丽娟。我差一点就说出我的哥哥偷偷画她的事了,不过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说我的哥哥画她的果体是一件很难以说出口的事情,我因此而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吞了回去,我听见我的嗓子里咕咚一声响,好像吞进了一只大蛤蟆。

自从那一次何丽娟和哥哥说上话之后,哥哥就再也不带我一起去书店了,我想哥哥是害怕我一不留神说出他的秘密,如果何丽娟知道了哥哥偷偷画她的裸体,那哥哥就惨了。我也知道说出这样的秘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说不定还会惊动孙立文,可我是有名的大嘴巴,我一激动起来就会把什么都给忘记的,因此我的哥哥不带上我是英明的,我并不恨他。

哥哥往书店里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哥哥每次回来时,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有时是兴高采烈的,有时呢,像丢了魂的样子。我知道哥哥是害了相思病了,我真的不明白,我的哥哥为什么这么没有出息,居然害上了这样丢人的病。

看,我又扯远了,还是说喇叭裤。我的哥哥那天从书店里回来,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晚上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说哥,你想何丽娟了,你想她你就对她说嘛,如果你觉得说不出口,你可以给她写情书,如果你不好意思给她,那么我帮你去递情书。

哥哥没有回答我的话,却突然说,如果我有一条喇叭裤就好了。

对于喇叭裤我其实一点也不陌生,那时村里爱放录像,哪一家有人结婚了放录像,有人生孩子了也放录像,甚至死了人也放录像,录像里的流氓就爱穿喇叭裤。可是那是录像里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人穿喇叭裤呢,那么大的裤脚,走路时像拖着两把大扫帚。再说了,录像里穿喇叭裤的大多数都是流氓,哥哥如果穿上喇叭裤,那不是暴露了他的真实面目了吗?我真的为哥哥的想法捏了一把汗。

朱卫国就穿了一条喇叭裤。哥哥说完这句话,不再言语。我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哥哥拉着我的手说,弟,咱们一起上街。

我说上街干吗,又去书店看何丽娟?

哥哥不满地白了我一眼说你的话可真多。哥哥说你到了就知道了。哥哥带着我走过了书店,走过了采购站,然后就走到了供销社,于是我就看见了朱卫国,朱卫国站在供销社的门口,双手背在后面,好像是插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供销社里面的一个双卡录音机里很大声地放着音乐,朱卫国仰着头,微微地闭着眼,他的屁股随着音乐在一扭一扭。

哥哥拉了拉我的手,指着朱卫国。

我说这不是朱卫国吗?他有什么好看的呢?他这是在干什么呢?摇头晃脑的样子。

哥哥很有点生气了,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生气,哥哥小声说,弟,你看他的裤子。

于是我把关注的重点转移到朱卫国的裤子上了。天哪,朱卫国真的穿了一条喇叭裤,他的屁股和大腿被裤子紧紧地绷着,他的裤脚像两把特大号的扫把随着他的扭动在来回扫动。 真的是一条喇叭裤啊。

喇叭裤——

我当时就惊叫了起来,哥哥慌忙伸出手来捂我的嘴巴,可是哥哥的动作还是迟了半步,我的那一声尖叫已传了出去,在我们那条不到二百米长的街道上空回荡。朱卫国听到了我的惊呼,他睁开了眼,用一种得意的眼光瞟了一下我,又瞟了一下我的哥哥。朱卫国对于我居然认识喇叭裤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朱卫国对我招了招手,我有点害怕,别看我平时的话很多,胆子也很大,那是在我们村里人面前,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对我招手的是街痞子朱卫国,我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可是我看见朱卫国在对我笑,于是胆子又大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是喇叭裤的?朱卫国还在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屁股,不过没有刚开始扭得那么带劲了。

我说录像里看到的嘛。录像里的人都穿喇叭裤啊。

朱卫国于是又对我哥说,王中秋,这个是你弟啊。

我哥点了点头。朱卫国没有再同我们说话,他转身进了供销社。

在回来的路上,我和我哥都显得有些兴奋。哥说,弟,你猜他的裤脚喇叭口有多大?我说不知道。我哥说,最少有一尺二。哥又说,弟,你觉得喇叭裤好看吗?我说好看,就是要很多的布才能做一件,爹是肯定不会给你做这样的裤子的。哥听了我的话,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远处的稻田用力扔了出去。

3

小镇上流行什么都快得很,在我和哥哥一起去街上参观过朱卫国的喇叭裤之后的头两天,我成了村里的名人,他们不再讨厌我这个多嘴多舌的家伙,他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听我绘声绘色描述着朱卫国的喇叭裤,在我的描述中,朱卫国的喇叭裤裤脚被夸大到了一尺八寸。可是很快有人对我的说法提出了质疑,并且坚决地摇着头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提出质疑的是我的邻居王大头,我记得王大头当时就张开大拇指和小指在地上拃了三拃。王大头说,我这一拃是六寸,三拃刚好是一尺八,你看看,一尺八是这么长,这还是裤脚吗?简直就是裙子了嘛。

村里人其实也不好糊弄的,他们对我的说法产生了怀疑之后,就萌发了亲自去看一看的想法,于是他们三五成群地到了街上,装着要去供销社买东西的样子,亲自参观了朱卫国的喇叭裤,可是他们回来之后却说,街上穿喇叭裤的其实不只朱卫国一个人,街上的街痞子们都穿上了喇叭裤。

在那时,街痞子们引导着村里人的潮流。在街痞子们穿上喇叭裤之后没有多久,我们村里的一些大胆的年轻人也穿上了喇叭裤,不过他们的喇叭裤和街痞子们的还是有所区别的,比如裤脚就没有街痞子们的大,而且屁股也没有街痞子们的绷得那么紧。

村里第一个穿喇叭裤的是王大头,他在参观了街痞子们的喇叭裤之后,马上就做了一条。王大头不仅穿上了喇叭裤,还学会了将双手背在后面插在喇叭裤的口袋里。我一直疑心喇叭裤有一种无形的魔法,还是拿王大头打比方吧,从前他还算得上是一个好青年的,他除了有点懒之外,没有别的什么毛病,从来不偷鸡摸狗,也不打架斗殴,更加没有听说过他有调戏妇女的行为。可是穿上喇叭裤之后的王大头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更加懒了,他一天到晚穿着喇叭裤,在村里,在那条不到二百米长的小街上走来走去。村里第一个穿上喇叭裤的王大头很快就与众不同了,他和街痞子交上了朋友,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他居然和街痞子们一起站在供销社的门口有说有笑,他还学会了吹口哨,将食指弯曲了放进嘴里,用力一吹,就打出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我发现他们轻易不打口哨,他们只是在看见姑娘时打口哨,而且只是在看见漂亮的姑娘时才打口哨。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些听见他们打口哨的姑娘们虽然红着脸走开了,可是她们并不生气,如果有几个姑娘们走在一起的话,她们就会隔了几十米远的距离骂街痞子们。后来我知道了一个词,叫打情骂俏,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们就是在打情骂俏。

穿上了喇叭裤的王大头开始变坏了,他变得胆大了起来,他不仅仗着街痞子们的势力大吹口哨,在村里居然也敢当姑娘的面大吹口哨。我真是不明白,我们村里的那些姑娘们是怎么了,她们居然一点也没有看出王大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她们似乎开始对穿上了喇叭裤的王大头产生了好感。可是王大头的风光也是短暂的,就像街痞子朱卫国的风光是短暂的一样,村里二十郎当的年轻人,很快都穿上喇叭裤了。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喇叭裤的裤脚这么大,穿上做农活是极不方便的,而且喇叭裤的屁股绷得太紧了,做事时不能弯腰,一弯腰,裤裆就绷开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做事,尽量少做事。穿上喇叭裤的村里人开始学得像街痞子一样游手好闲起来,他们大白天的聚在街上东游西荡,晚上还聚在一起跳起了迪斯科。

我的哥哥王中秋在那一段时间里相当郁闷,没有人再把他这个大才子当一回事了,他那一年才十六岁,村里虽然流行起了穿喇叭裤,但哥哥是不可能穿喇叭裤的,首先父亲这一关就过不了。父亲是一个严厉的人,他决不允许他这个最有希望成为城里人的儿子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可是父亲并没有体察到我的哥哥内心已是春心荡漾。父亲以为他的大儿子王中秋将来一定会为他挣足面子的,可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后来正是这个儿子让他在村里颜面扫地。当然这还是后话,我这人有这个毛病,说起话来总是说到哪里游到哪里,这是个不好的习惯,我还是一件事、一件事地来说罢。

我的哥哥王中秋那天晚上正式对我说他要想一条喇叭裤。

哥哥有什么心里话要对我说时,总是选择晚上,那个夏天的晚上特别的热,我们并没有睡在房子里面,而是睡在晒谷场上临时支起的床上。这样我们抬起头就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闭上眼脑子里满是各种虫子在浅唱低吟。那时已完成了抢收抢割的双抢,父亲和邻居们都坐在晒谷场的黑暗之中。哥哥和几个年轻人坐在谷场的另一边。我也想过去和年轻人坐在一起,可是我被父亲叫住了。

父亲说十月你跑什么,你过来。我走了过去。父亲扔给我一把大蒲扇说给老子来扇风。

我不情愿地过去给父亲扇风,却扇得心不在焉。父亲说你的屁股上长了一个陀螺么,你就不能安分一下子。我说我只扇一百下。父亲说一百下?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给老子扇一百下,你看人家小芳都给她妈妈扇了五百下了,现在在给她爹扇,她给她爹也要扇五百下。我说小芳是女孩子。小芳的妈妈说,你这个儿子一张好嘴,男儿嘴大吃四方,将来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呢。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我觉得还是小芳的妈妈比较理解我。可是我的父亲马上接过话说,吃个狗屁,将来能吃上泥巴就不错了。我知道父亲说的吃泥巴和上农业大学是一个意思,也就是说我就是种田的命。小芳的父亲在一边说,你们老大今年考得怎么样?听说考中专录取通知书都下来啦。小芳的父亲说这话时,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欢快。我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见不得别人过上了好日子,见不得别人家有什么风光的事情,我们那里的人都爱幸灾乐祸。

我的父亲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他一把抢过了我手中的扇子。父亲说连风都扇不好,死一边去。我得到了命令,一溜烟地就跑了。

我跑到哥哥他们那一圈人中间,那一群人是我哥哥王中秋,小芳的哥哥王大头,还有李建军,还有两个女孩子。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谈论着什么,见我跑过去了,王大头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小东西,你跑这里来干吗。

我说我怎么不能来呢?这块晒谷场又不是你们家的。

王大头说,这块晒谷场就是我们家的。

我说是你们家的你叫它它答应你吗?

他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们一笑,我知道王大头是在拿我开心了,我也笑了。我这人还是有一点伟大的,只要能给大家带来欢乐,别说是拿我开心,就是让我马上翻几个跟斗,或者学几声狗叫,再或者晚上钻进谁家的菜园子里偷几个香瓜给他们,我都乐意去做。可是他们很快就冷落了我,他们在谈着谁和谁谈上朋友了,还谈到了谁家买了一台双卡录音机,他们谈到录音机的时候就说,什么时候借一个双卡录音机,然后约几个朋友一起跳迪斯科。王大头问李建军跳不跳,李建军说只要王大头借到双卡录音机就跳;王大头又问我哥哥王中秋,我哥哥王中秋还在犹豫,李建军说,中秋肯定是不能去跳舞的,他爹把他管得紧呢。这时就听见我父亲扯开了嗓子在喊我哥的名字。我哥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父亲让他马上过去。李建军于是追问我的哥哥去不去跳舞。我哥小声说去,一定去。

我的哥哥王中秋挪到了父亲那边,父亲冷着脸让哥哥明天去一趟学校,看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没有。哥哥答应了下来,可是那边王大头和李建军他们已散了。

哥哥钻进了床上,我也钻进了床上。我说,哥,你真的去跳舞?

哥哥没有说话。

我说,哥,你要真去跳舞带上我好吗?

哥还是没有说话。

我说哥你要是不带上我,我就告诉爹。

哥哥说,我又没说不带上你。

哥哥说完之后,沉默了好久,突然说,我要做一条喇叭裤。

我说,哥,我明白了,跳迪斯科都要穿喇叭裤。

4

哥哥想要一条喇叭裤的愿望还没来得及对父亲说出口,他就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就在哥哥和我谈过他想要一条喇叭裤的伟大理想后的第二天,哥哥带着我去了青山中学。青山中学是哥哥就读的学校,原来的名字叫五七中学,后来改成了青山中学,我后来也进了这所中学读了二年书。说实话,我在青山中学上学的那二年,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没有好印象的主要原因是我的成绩不好,特别是英语成绩不好。我们英明的英语老师每天上课都把我赶出教室,为的是让我在外面背诵一篇关于蝙蝠一会儿变鸟一会儿变兽的课文,结果我用了一个学期的时间还是没有背出这篇课文,也就是说我有整整一个学期没有上英语课。到了第二学期时,我们的英语老师很语重心长地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谈话的主题是劝我不要浪费我父亲的钱了,他从锄禾日当午的唐诗谈到了当时开始兴起的经济浪潮,他的意思是说我这样的学生读书是没指望的,早点回家种田还可以为家里省下一笔不必要的开支。结果我听从了英语老师的劝告,读完了初中二年级就回家种田了。我又扯远啦。还是说说我和哥哥一起去学校的事吧。

在去的路上,哥就有点心神不定,他内心的不安被我看出来了。我说哥,是不是去拿通知书?

哥点了点头。

我说,哥,要是你考上中专,那就是城里人了,你是城里人了,爹就会给你做一条喇叭裤的,城里人都穿喇叭裤,你要是穿上喇叭裤,何丽娟就一定会和你谈朋友的。

哥说,弟,你怎么这么多话呢?你不说话是不是嘴皮子痒呢?

我于是不再说话,兄弟俩闷了声往学校走。可是去学校的路实在太漫长了,总是这样无话可说,会把我闷死的。我于是又开始没话找话说。我说哥,你为什么会喜欢何丽娟呢,她一点都不好看,她的屁股那么大,再说了,她比你还要大呢。

我的少年哥哥没有心情同我讨论这个问题,而是心事重重地问我,弟,你说哥能考上中专吗?

我想都没有想就说,肯定能考上。

为什么?

你是我哥呀。

哥就笑了,哥笑着说,你哥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我说我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哥又笑了,哥说,伟大这个词是不能乱用的。毛主席可以用伟大这个词,哥不能用。

我说那我哥是世界上最雄伟的人。

这一次哥笑得更厉害了。哥说你很会用词,你将来可以当作家。

我们去学校的时候一路上是说说笑笑的,可是回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回来的时候哥哥一言不发。听老师说,太可惜了,就差一分,差一分就可以考上中专了。

我知道哥的心情不好,可是我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安慰他。就差一分,我哥失去了一次成为城里人的机会。不过听老师们说,这也未必是坏事,只是要多读三年书罢了,哥没有考上中专,却考上了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一中。

读三年一中,将来考大学,用点功,可能还会考上清华大学呢。后来非常不喜欢我的那个英语老师拍着我哥哥的肩膀安慰他。

其实上中专有什么好呢,中专毕业出来大不了像我们这样当个老师,有什么出息呢。哥哥的语文老师推了推他厚厚的眼镜说,好好读三年高中,将来考大学,你的字写得这么好,你还会画画,说不定还能考中央美院呢……想开一点。

我的哥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学校。我开始为哥哥担心起来,我的担心和老师们的担心是不一样的,我担心哥哥回到家中时怎么过父亲这一关,我担心哥哥的喇叭裤从此就真的要泡汤了。我担心哥哥还要三年才成为城里人,三年后,何丽娟也许都嫁给街上的街痞子了。可是我不能对哥哥说这些,我只是跟在哥哥的后面,我的哥哥在前面耷拉着脑袋,我在后面耷拉着脑袋,我们一前一后,我想哥哥的心情一定很难受,于是我也哭丧着脸。路上遇到了好多熟人,他们都说,咦,这不是老王家的两个儿子吗?你们怎么啦?谁欺负你们了吗?我的哥哥白他们一眼,我也白他们一眼。走远了,我哥哥说一声多事,我朝那人的背影吐一口口水,也说一声多事。哥哥就笑了起来,哥哥一笑,我悬着的心就掉下来了。哥哥突然扯开嗓子叫了一声。我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叫了一声。哥哥说,这下好了,我终于解脱了。

我以为哥哥一定会被父亲骂个狗血淋头,哥哥也以为他一定会被父亲骂个狗血淋头。因此离家越近,我们的脚步就越慢。然而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回了家。我们老远就看见了父亲,哥哥低下了头,我也低下了头。父亲看看低着头的哥哥,他就什么都明白了。父亲出乎意料之外地一句话也没有说。

哥哥回到家后就躲进了房间,并且从里面把门扣上了,他其实并不是心里难过,他只是害怕被父亲骂。可是父亲明显地再一次错误理解了我的哥哥,他以为哥哥是因为没有考上中专而伤心了,而难过了,而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父亲显得很焦急的样子,父亲去敲我哥的房门,哥哥在里面一声不吭。父亲敲了几下,就不敲了,父亲就坐在大门槛上,父亲一下子像老了许多,我那时才发现,父亲的头上已有白发了。

父亲就这样坐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我被父亲的样子吓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子伤心失落过。我知道,哥哥的落榜对父亲的打击太大了。我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父亲,我害怕父亲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是父亲还是挺过来了。父亲对我招了招手,他的嗓子一下子就哑了,他说十月你过来。我几乎没有听清父亲说了些什么,父亲也发现他的嗓子哑了,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十月你过来,父亲说得还是含混不清,但我还是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你哥没有考上?

父亲还是有些不死心,他想从我这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他或者还抱有一丝丝的幻想?

我告诉父亲哥没有考上,而且就差一分。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声问我,你哥不会想不开吧。

吃晚饭的时候,哥不肯出来吃饭。父亲专门做了一碗面条,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父亲让我把面条端给哥。我觉得父亲这样做真是太过分了,我说爹,哥都没有考上中专,您还给他煮面条打鸡蛋?我说爹您太偏心了。

我的父亲在对待我和我哥时总是很偏心,人家的父母偏心都偏向小的,可是我的父亲却偏向我的哥哥。我在四年级升五年级时没有考及格,父亲罚我收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狗屎,那个夏天我天天拎着一个狗粪筐子,拿着一把小钉耙出门,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考试没有及格,才被罚收狗屎的,他们看见了我都故意逗我玩,他们说王十月你又来收狗屎啦,我告诉你我刚才在山坡边上的栎树下还看见了一堆狗屎。我说是真的吗?我屁颠屁颠按他的指点找到了山坡边上的栎树下,可是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屎。父亲还给我定了任务,每天不收够一筐狗屎不准吃饭。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狗屎呢,而且周围能找到的狗屎都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了。我因此经常背着一个筐子跟着村里的狗转,弄得村里的狗见了我像见了魔鬼一样夹着尾巴就跑。父亲这样做太不公平了,我考试不及格就要收狗屎,哥哥没有考上中专,却能吃到面条煮鸡蛋。

父亲看我带有情绪,于是对我解释说,你哥没有考上中专,我怕他想不开,他要是不吃饭,会把自己给饿死的,他要是饿死了,你就没有哥哥了。你难道不想要这个哥哥了吗?

我听从了父亲的劝,于是端了面条去敲哥哥的房门,哥还是不开门。我在外面说破了嘴皮子哥还是不开门,我说哥你看,爹给你做的面条,里面还卧了两个鸡蛋呢,多香啊,你要是不吃我可吃掉了。这样说时,我的口水都出来了,看着面条里面的鸡蛋,我抻长了脖子吞了一口口水,像一只吞食田螺的鸭子。我说哥我的口水出来啦,你再不吃我真吃了。可是哥在里面还是一言不发。我对父亲说,你看到了,哥不听我的话,他不想吃,面条再不吃都糊成一团了,糊成一团就不好吃了。哥反正不吃,还不如让我吃了的好。

父亲说,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吃吧,撑死你。

得到父亲的命令,我三下五除三就把那一大碗面条倒进了肚子里。我的肚子夸张地鼓了起来,我摸着肚子打了两个饱嗝,对父亲说,爹,我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哥吃饭。父亲说什么办法,我说给哥做一条喇叭裤,哥想要一条喇叭裤。

父亲一下子跳了起来,父亲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哥想要一条喇叭裤。

5

父亲终于对我的哥哥露出了凶恶的一面,当他发现我的哥哥并没有绝食的勇气或者说绝食的想法时,他就把心放进了肚子里。父亲让哥好好地复习,作好读高中的准备。

一分,就差一分。哪怕差得多一点呢。

父亲那些天总是爱对邻居们这样说。父亲这样说时挥动着胳膊。邻居们于是都露出了同情的神情,连声说也真是的,太可惜了,就差一分啊,你说这孩子,差一分从哪里不能抠回来呢?

不过我的父亲这时已从失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我的父亲说,也许还是一件好事呢,再读上三年高中,将来考上大学,我就不信我们老王家出不了一个大学生,我就不信我们老王家的人一辈子就是摸牛屁股的命。父亲在说到种田时,总是有各种不同的形容,有时说种田是吃泥巴的命,有时说是上农业大学的命,现在他又把种田说成是摸牛屁股了。

可是,邻居们说,上三年高中得花多少钱啊。

我的父亲又挥了一下胳膊,说,讨米要饭我也要把他供出来。

还有邻居们提出了一个我想说的问题,邻居们说也许你的小儿子将来能考上中专呢,我看他怪机灵的。

父亲用不屑的目光瞟了我一眼,我慌忙用讨好的目光看着父亲。父亲的眼光并未在我的身上作过多的停留。

他呀,父亲说,能读完初中就不错了。

虽然我当时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服气,可是现在我必须承认,我的父亲还是有远见卓识的,他知道不能把光耀门庭的希望寄托在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这一点在两年后就得到了证实。

父亲在一次吃饭时叫住了我哥哥,为什么说吃饭时叫住了我哥哥呢,因为我哥哥从来不坐在桌子旁吃饭,准确一点说是不同父亲一起坐在桌子旁吃饭。吃饭时他总是端上一碗饭躲在房间里。我的父亲叫住了我的哥哥。自从哥哥中考落榜以后,父亲开始经常教育起哥哥来。父亲说中秋你坐下来吃,我是老虎么?我会吃了你不成。我就那么讨你嫌,连吃饭都不想和我一起吃。父亲要是这样说我,那我肯定要回敬他老人家一大串的话,可是我的哥哥王中秋却不一样,他低着头,还是一声不吭。但是他也没有听从父亲他老人家的话坐到桌子旁来吃饭,他依旧端了碗躲进了房间里面。

父亲突然就发火了,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很少看见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了。父亲将碗和筷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父亲说你是一个姑娘么,一天到晚还躲进绣房里呢?你是一个哑巴么,我总是一个人在同你说话呀。你这是要气死我么,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说话呀,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的哥哥对付父亲的办法只有一招,那就是任父亲怎么暴跳如雷,他都是一声不吭。他总是以不变应万变,而且每次都把父亲气得拿他没办法。父亲有时拿起棍子要打哥哥,哥哥就站在那里让父亲打,他还是一声不吭,这一点哥哥也和我不一样,父亲打我时,我就跑。父亲在后面追,我就在前面跑。父亲停下来,我也停下来。父亲就骂我,你这个狗日的,你有本事晚上不回来睡。可是根据我的经验,到了晚上,父亲的气也就消了。后来父亲就不再打我的哥哥,但他老人家似乎越来越爱打我了。

父亲这一次是真的气了,他气得嘴唇发抖,他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于是他拿起了筷子冲进了房间,冲着低头吃饭的哥哥手上就是一筷子打了下去。哥哥手中的碗当的一声就掉在了地上,碗里的饭撒了一地。要是我,肯定当时就大哭起来,那一筷子父亲是用了很大的力的,后来我发现哥哥的手上肿起了很粗的一道红印子。可是我的少年哥哥并没有流泪,他的眼里甚至连一点泪花花儿都没有。我的哥哥是一个坚强的人,这一点也和我大不一样,我是一个爱流泪的人,我看书爱流泪,后来看电视也爱流泪。可是我的哥哥从来没有流过泪,我一直觉得哥哥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哥哥在挨了打之后,很冷静地将地上的碗捡了起来,然后又找来扫帚将地上的饭扫了起来。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看都不看我的父亲一眼,父亲再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筷子,可是他老人家再也打不下去了,父亲自己倒是哭了起来。父亲哭得老泪纵横。父亲说你们的母亲死得早,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你们容易吗?我也不指望你们将来养我的老,你们难道就不能学得听话一点吗?

父亲在打了我哥哥之后,他一定很后悔。我看得出来,后来的一段时间,父亲见了我哥哥,再也不敢凶了,不仅不凶,我看父亲都有一点讨好我哥哥的意思了。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而哥哥呢,他好像并未把和父亲的冲突放在心里,他的心里想着的是怎么样才能弄到一条喇叭裤,因为王大头告诉他,朋友答应借给他双卡录音机了,他们正在约人,他们要搞一个迪斯科舞会。而且王大头说他对供销社的朱卫国、邮电所的刘爱民都说了,棉花采购站的胖子们都说好了,他们都答应参加,还答应把街上的何丽娟和向小萍都叫上呢。

王大头说,我们现在就要开始练一练了,街痞子们都来参加了。

王大头说,现在的情况有变化了,现在不再是我们村里人跳一次迪斯科的问题了,现在是我们村里人和街上的人比赛,我们村里人一定不能输给街痞子们。

王大头这样说时,我的哥哥一言不发。

王大头小声说,你还没有喇叭裤吗?

哥哥摇了摇头。

王大头说,抓紧一点啊。

这个消息给了哥哥以紧迫感,你想啊,到时参加舞会时,别人都有喇叭裤,而我的少年哥哥却穿着一条土得掉渣的直筒裤,那像什么样子呢,那一定会成为大家的笑柄的。如果没有喇叭裤,哥哥是宁可不参加舞会的。这样的时候,肯定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的了。

哥哥遇到了难题,遇到了难题他就爱找我商量。我于是开始给他出主意,我首先想到了偷家里的鸡蛋出去卖,我们家养了二十多只鸡,一天最少要下十几个鸡蛋,我对哥说我们只要偷偷地把鸡蛋卖了,就有钱做喇叭裤了。哥哥摇着头说,家里的鸡蛋父亲心里有数的,少了一个他都知道哩。我说那我们每天藏起来两个,父亲一定不会发现的,每天下了几个鸡蛋爹又不会去记。可是哥哥还是摇着头。哥哥说,一天一两个,那得藏到猴年马月才能做一条喇叭裤啊。

要不,咱们偷一点米出去卖。我说,不用你动手,我把米从家里偷出来,你背到镇上去卖掉。哥哥还没有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哥哥说,弟,你怎么总是想到偷呢?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我说又不是偷别人的东西,我们偷自己家的。哥说偷自己家的也是偷。我于是没有招了。哥哥想了一会,说,弟,我们晚上去逮鳝鱼吧。我说行,这个办法好。于是我开始用酒瓶做了一盏灯,用一根长的竹棍挑着,又准备好了竹篓。晚上我真的和哥哥一起去水田里逮黄鳝了。可是那一晚上我们忙到鸡叫,只收获了不到半斤的泥鳅和三条拇指粗细的黄鳝,其实那时黄鳝还是很多的,可是水田里都插上了秧,而且秧都长得很高了,黄鳝们躲在秧里面,我们根本就找不到它们。我们的计划落空了。哥哥和我再也想不出半点能挣钱的办法。哥哥甚至想到出去做点副业,可是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能做什么副业呢。眼看着舞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晚上,王大头、李建军,还有我们村里的好几个年轻人都在月光下的禾场上练习跳迪斯科了,可是我的少年哥哥还在为没有参加舞会的喇叭裤而发愁。哥哥着急,其实我比哥哥更着急。哥哥去打听了,做一条喇叭裤最少要八块钱,八块钱啊,到哪里去弄到这八块钱呢?哥哥越发地着急了。着急的哥哥开始恨起了我的父亲,他说父亲是一个老古董,说父亲根本就不关心我们,还说父亲其实只关心他的面子。哥哥说在这样的家里呆下去,迟早会发疯的。我说没有啊,我们的家里其实很好的啊。哥哥说,你还小,你不懂。

那天我和哥哥坐在长江边上的石头上,我害怕哥哥想不开了去跳河。可是哥哥只是望着远处的江水说他要离开这个家。

可是哥哥,我担心地问,离开了家你要到哪里去呢?

哥哥指着长江说,我就顺着长江往上走,一直走到长江的尽头。

哥哥这样说时站了起来,风吹着哥哥开始变得有些长的头发。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将要失去我亲爱的哥哥了。

我说长江的尽头是哪里呢?你怎么才能走到长江的尽头呢?你不吃不喝吗?

哥哥说,长江的尽头是巴颜喀拉山的唐古拉峰。哥哥还说他要是死在长江的源头上,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中篇节选)

选自《都市小说》2005年第10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