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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永城

来源:文艺报 | 永城  2018年07月02日08:06

20年前,当我还在斯坦福大学机器人实验室里、为了我的硕士论文绞尽脑汁的时候,我们几个肤色不同信仰不同母语也不同、但同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曾经喋喋不休地争论过一个问题:科技终将把我们带向何方?

来自俄罗斯的维克多认为,科技将使人类更加强大,比如发明能够治疗任何疾病的良药,在别的星球上开垦土地建造城市,甚至通过虫洞回到过去,修正人类曾经犯过的一切错误,最终战胜自然,主宰宇宙。

巴拿马外交官的儿子何塞是真诚的天主教徒,他认为科技最终将使人类重新找回信仰,明白一切都是由上帝创造和主宰的。现代物理学对于基点和大爆炸的研究正在证明这一点。

美国人弗兰克比较悲观,他认为,科技终将毁灭人类。比如原子能、温室效应和转基因作物。人类对科技的痴迷,不仅会毁掉人类,还会毁掉地球上的其他生物,甚至毁掉地球本身。

而为了高考而认真复习了社会发展史的我认为,科技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原动力,是宇宙中冥冥存在的巨大力量。并非是人找到了科技,而是科技选择了人。人类只是科技的执行者,是科技的奴隶。不管科技终将把人类带向何方,那里一定是人类必去的地方,躲不开的。

那场辩论旷日持久,从厄尔尼诺肆虐的1997年的冬天,一直持续到互联网气泡大爆发的1999年夏天,并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直到我们毕业。相比而言,倒是我们各自的课题都进展得很顺利。维克多的智能机器人从两只轱辘“进化”出了四条机械腿,能爬上校园后面的小山丘了;何塞的“侦探”机器人已经复杂到能在卢浮宫下水道的虚拟模型里抓恐怖分子了;弗兰克那副插满电极的VR大手套已经能根据虚拟现实让戴手套的人真切地感受到温度和压力了;而我养的那一大缸蟑螂,已经繁衍了许多代了。

是的,我在全球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实验室里养了两年的蟑螂,并不是北京公寓里常见的那种,而是从亚马逊雨林里抓来的南美大蟑螂,每只都有小孩子手掌那么大。我的课题是研发一种能在雨林里自由运动的昆虫机器人。我长年累月地观察那些蟑螂的运动,寻找规律,建立力学模型。在此过程中,我发现那只巨大的鱼缸是个小小的社会,聚居的蟑螂也有近似人类的秉性。比如,它们平时都喜欢爬到别人身上去,像是搭建金字塔,塔尖上是最身强力壮的。可每当它们受了惊吓,比如当我把戴着手套的手伸进鱼缸里去,金字塔立刻崩溃。如果我不停用手搅动空气,或者再拍拍玻璃,另一个金字塔就有形成的趋势——蟑螂们都争着往别人身子底下钻,试图用别人掩护自己。越是身强力壮的,藏得就越深。留在表面的都是老弱病残,即便牺牲了也不大可惜的。

这大概就是优胜劣汰。强大者总能获得更好的资源和更多的避险机会。自然界对“优劣”的定义,似乎和道义没什么关系。

我没把工程坚持到底,没几年就跟科技说拜拜了。之后的很多年在职场里浮沉,做投资风险管理、商业尽职调查、反欺诈调查…… 我常常想起曾经养过的那一缸蟑螂。我和我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们,陷在事业名利人情圈子里的人们,就像那缸里的蟑螂。我们挣扎着往上爬,或者拼了命地往底下藏。

人类毕竟比蟑螂聪明。人类有语言,语言能把粗陋变得华丽,能把本能变成情怀。在这一点上,科技和语言的功效类似:让人类越来越“华丽”,越来越显得有“情怀”。

人到中年,渐渐发现政治很有意思。谁又在支持谁,反对谁;要跟谁联手,要跟谁打仗;谁又要解放谁,拯救谁,让谁过得更好,活得更正确。我们总想让别人跟我们一致,因为我们总觉得自己最正确。

我突然想起20年前争论过的问题:科技将把人类带向何方?

其实带路的并不是科技本身。科技也不是宇宙中冥冥存在的巨大力量,人类更不是科技的奴隶。

人类的奴隶主只有一个:人类的本能。那些好的坏的永不能磨灭的人性。科技只不过是人性的一种体现。有人用炸药开山修路,也有人用炸药杀人。人类对科学的追求,满足过好奇心,也满足过贪婪和虚荣;曾经带来便利,也曾制造麻烦;曾经被用来施舍,也曾被用来掠夺;有人用它救赎,也有人用它摧残和毁灭。

所以,那个问题的主语弄错了,该这么问:人性将把人类带向何方?

最近这些年,世界并不算太平。不过我们过得还好,蒸蒸日上,追赶着超级大国的脚步。20年前还只有羡慕的份儿,现在已经有资格步其后尘了。

20年了,我得为我的那缸蟑螂写点什么。为它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为了未来,写点什么。

也许为它们建造一只更大的缸,谁也不必踩着谁,谁也不必往谁身子底下躲。也许让它们充满自信,谁也不羡慕谁,嫉妒谁,谁也不用爱谁,谁也不用恨谁,谁也不依靠谁,连累谁,谁也不是谁的枷锁。那是不是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