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文学,沉默了?
来源:北京晚报电子版 | 2018年07月01日10:01
中国读者为何走出俄罗斯文学
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曾提出一个非常有见识的观点,即:“一部诗歌的历史,就是诗人中的强者为了廓清自己的想象空间而相互‘误读’对方的诗的历史,是一部重新‘绘制地图’的历史。”
以往文学史多强调传承,但布鲁姆认为,更有意义的是“误读”。正因后来作家在阅读前人文本时产生误会,并按自己的误会开始新创作,才构成了文学史。换言之,文学史就是“误读”史。他提出,拙劣的作家只会将前人奉为经典,优秀作家则与前人搏斗,只有像俄狄浦斯那样杀死“父亲”,他才能成功。
遗憾的是,俄罗斯文学太严密、太完美了,几无“误读”可能。
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他的心理描写汪洋恣肆,却处处高度理性,几乎每个想法、每个动作都是现实的反应,都有深意。这就创造了一套封闭的写作体系,在这个体系中,评判标准变成了“准确”。
可问题在于:小说真的需要“准确”吗?何况人的心理活动本身就不够准确,在同样情境中,激活的往往是不同的反应。
“准确”的代价是无休止的细节描写,这使小说写作有了被人为割裂成“专业创作”和“业余创作”的可能。有更多文笔经验、能做到“准确”的写作者成了专业作家,而这样的专业性必以阉割创造力为代价。
托尔斯泰曾说:“写作的职业化是文学堕落的主要原因。”职业化写作必须以经典为尺度,不再直面真问题,成为“为文学而文学”,而非“为人生而文学”。
在相当时期,俄罗斯文学背离世界文学主潮,在自说自话中日渐繁琐,兼以上世纪90年代消费主义冲击,中国读者渐渐远离俄罗斯文学。
现代文学究竟好在哪
那么,该怎样回应现代性的根本之问?这在文学史上,被称为“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卡夫卡之变”。
从写实技术看,卡夫卡无法与俄罗斯文学比肩,但卡夫卡表达的是结构真实,超越了传统的细节真实。
现代人被陌生人与技术所包围,人与自然、人与人的一体感已经消失。对于今天读者来说,一场狂风暴雨并不意味着剧情急转直下,而只看对话,无法了解双方真实性格。现代人的生活已被拆分到无法被发生、发展、高潮、结尾概括的地步,因为每个人都扮演着更多角色,不得不多线索生存。
现代人是无根的、轻浅的,但与此同时,却拥有太多的信息浏览量,这让他们彻底放弃追寻意义的努力,因为他们明白,世界如此零碎,已无法靠意义粘合成一个整体。
面对荒诞的现实,传统小说给出的解释过于傲慢,依然强调万法归宗,试图指出唯一正确的路,而一旦沾染上这种“谜之自信”,则小说与读者之间已失沟通可能。
俄罗斯文学过于完整、过于合理,停留在用表象隐喻背后统一的简单层面,而读者喜爱卡夫卡,因为他通过一篇篇现代寓言,指出了存在的真实结构。
从卡夫卡,到加缪,到米兰·昆德拉,现代小说越来越抽离具体的历史背景,作家很少再作形象描写、景物描写,甚至不去讲一个逻辑复杂的故事,他们写的是本质的人,而非具体的人。这种写法有一个漫长的发展史,到俄罗斯文学惊觉时,已被甩开若干身位。
搞不清的“俄罗斯性”
其实,19世纪末到上世纪20年代,俄罗斯文学曾有过一个白银时代,涌现出两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伊凡·蒲宁和帕斯捷尔纳克),此外还有别尔嘉科夫、茨维塔耶娃、别雷等,其辉煌不亚于黄金时代。
白银时代作家在文体上大胆创新,同时坚持所谓的“俄罗斯性”。
然而,究竟什么才算“俄罗斯性”,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议题。“俄罗斯性”包含两个侧面,可用两座城市来形容:一是彼得堡,象征开放的胸襟,努力与欧洲文明保持同步;另一是莫斯科,它充满各种神话,建筑夸张、华丽,因历史上发生过4次毁灭全城的大火灾,带有“命运无常”的悲情与“凤凰涅槃”的豪迈,二者未必协调地叠加在一起。
两座不同风格的城市,象征着“俄罗斯性”的两极。
一部分白银时代作家最终转向莫斯科,将现代主义改造成一种新的抒情技巧,割裂了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将文体实验变成另一种赞美工具。
另一部分白银时代作家则转向彼得堡,比如纳博科夫,他在俄罗斯写了18年小说后,在美国达到创作顶峰。然而,他的彼得堡色彩让当时其他旅欧俄罗斯作家也无法接纳他,特别是纳博科夫的心理描写都是无意义的、瞬间的,他没有回应时代的具体问题,甚至没有表现出人道主义情怀。
沃索尔金就批评说:“(纳博科夫)不仅几乎脱离了俄罗斯的现实问题,而且不受俄罗斯古典文学的直接影响。”
纳博科夫的遭遇展现出白银时代作家的两难:回归传统,则创作个性很可能被吞没,从而失去自我;直面创造,又会因背离“俄罗斯性”而被俄罗斯文学伟大传统开除。
在今天,人们一般认为,纳博科夫是继福克纳之后最有创造力的“美国作家”。
俄罗斯文学正在涅槃重生
错过了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直到上世纪90年代才有了再次转型的机会,在深厚传统的支撑下,这次转型涌现出许多优秀作家,却基本被中国读者忽略。
这批作家仍有严肃文学的情怀,但在表现上不避俚俗,更多采用现代小说手法。
以鲍里斯·阿库宁的《FM密码》为例,以侦探小说的手法,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进行了仿写,使普通读者也能较快速、较方便地切入原著主题。阿库宁曾是日本问题专家兼翻译,所以他的小说中常有日本元素,甚至笔名阿库宁就来自日语中的“恶人”(枭雄之意)。
索罗金的小说则以特异的叙事模式而闻名,其中不乏暴力、血腥、恐怖、污浊等内容,被不喜欢他的评论家斥为“粪土化”。调查显示,读者认为对当今俄罗斯社会危害最大的三部书中,就有索罗金的小说《蓝色脂肪》(排名第三)。在他的作品中,《碲钉国》已有汉译本,描述了一个想象的世界,人类因战争被打回中世纪,不得不靠碲钉这种麻醉品度日。此外《特辖军的一天》《暴风雪》也有汉译本。
佩列文则被认为是“后苏联时期的文学标本”,他深居简出、思想深刻,写作带有后古典主义风格,充满幽默感。他的《“百事”一代》已有中文版,他自称:“我的这本书就是一个俄罗斯版的《西游记》故事。”佩列文写道,在《西游记》中,猴子越来越像人,而在俄国,人民却在不断努力,以使自己更像猴子。此外他的《夏伯阳与虚空》也译成中文。
乌利茨卡娅则被称为“后现代主义的圣母”,她一反俄罗斯文学习惯于塑造英雄母亲的虚假叙事传统,刻画了一群疯狂报复社会的女魔头,她们用人性反对母性,致力于“把男性放逐到边缘地带,要么干脆隐去,成为缺席的存在。”她的《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您忠实的舒里克》《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有中文版,其中《美狄娅和她的孩子们》因其反抗性和悲剧感,尤其引人瞩目。
瓦尔拉莫夫则属于“新生代作家群体”,面对俄罗斯社会巨变,对文学日渐被冷漠感到不满,自称是“正统派”,他认为:“俄罗斯文学一向信奉的价值就是我的价值。”他的《臆想之狼》已有中文版,表达了对俄罗斯人集体无意识的焦虑。他的《生:瓦尔拉莫夫中短篇小说集》也有中文版。
当代俄罗斯文学仍保持着强大的原创力,在世界文学中具有相当地位。
怎么看懂当代俄罗斯文学
因译介不足,给中国读者以俄罗斯文学在走下坡路的印象。
以布克奖为例,当年进入短名单的小说,两三年内就会有中译本,可俄罗斯布克奖获奖作品至今仍有很多无中文版。
现代世界犹如一个个剧场,各剧场将观众拉入其中后,通过技术手段,使人们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几不辨表演与真实的区别。于是,人们的时间便被剧场所掌控,身在其中,以为正经历共同的“历史时刻”,殊不知这些“历史时刻”可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沉浸在美国文学的剧场中,就会为菲利普·罗斯去世而扼腕,可对于其他剧场中的人来说,其实什么都没发生,那不过是很平常的一天而已。
现代人的时间、空间、历史、记忆等精神公地都存在着被绑架的风险,只驻足于一个剧场中,自然不知道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也就无法充分吸收人类文明更多成果。
俄罗斯文学曾是一幢巨厦,不可能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它至少会留下自己的哀叹与悔恨,只是沉浸在剧场时代中,有多少人会听到这些声音?又有多少人在反省,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