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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岩:他让中国科幻不再是一个孤岛

来源:深港书评(微信公众号) | 吴岩、罗婉  2018年06月30日08:38

近年来,中国科幻文学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如果你是一个科幻迷,那么对于“吴岩”这个名字,一定不会陌生。他是中国最早的一批科幻研究者,对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历程和所处现状有着深入的理解和独到的见解。

吴岩曾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在国内首创科幻文学课程,建立国内第一个科幻硕士方向、博士方向,培育与扶携了众多科幻文学新秀。

同时,他也是世界华人科幻协会创始人之一,与姚海军、董仁威在2009年共同创立了“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而这一奖项,已经成为了国内科幻迷每年的盛事。只要是国内外有华人参与的科幻论坛、大会、评选,都有吴岩的身影。

这两年,吴岩又挥师南下,成为深圳南方科技大学的教授,主持成立了国内首家研究想象力开发、未来预测,以及科普和科幻创作发展的跨学科研究机构——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由北至南,中国科幻文学如同一座山丘,科幻迷随着吴岩的脚步翻越山丘,到达幻想的高峰。但这位来自北京的中国科幻推动者,“吴岩”的意义是越不过的

科幻作家王晋康:相信他会在深圳开拓出一块新天地

吴岩老师的科幻创作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了,横跨两个时代。其后他更多从事科幻研究,他所在的北师大是公认的中国科幻研究重镇,培育了不少科幻研究专业人才,为中国科幻事业作出了独特的贡献。最近他挥师南下,来到深圳,相信他会开拓出一块新天地。

《科幻世界》副总编姚海军:他让中国科幻不再是一个孤岛

我认识吴岩有很多年了,在我成为一个科幻编辑前,他就给过我许多帮助。多年前我在东北一个小村里创办《星云》杂志,吴岩除了给我供稿,还热心地帮我把这个杂志带到美国去,作为中国科幻的代表杂志参加展会,在当时引起了很大反响。他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非常热心,乐于帮助很多科幻迷和作者。而在学术方面,他也作了许多贡献,在中国科幻文学理论和学科体系的架构建设上有许多创举。同时,他对中外科幻学术交流也做了很多贡献,让中国科幻不再是一个孤岛。

科幻作家韩松:如果中国科幻没有吴岩真的很难想象

吴岩老师在科幻界的地位,总让我想到刘欢在歌坛的地位,而且他们似乎也很相像。吴岩老师赤诚、慈爱、智慧、温和、包容,有很强的亲和力和感染力。他写的科幻小说是一流的,像《生死第六天》和《沧桑》,都是经典。他培养了很多学生,现在活跃的一批科幻年轻血液,许多是他的学生。他开创了中国科幻专业的博士教学,而且建立起了中国科幻的理论体系,有巨大的深度和容量。他是中国科幻的精神导师,而且他的丰富思想已经外溢在科幻之外。我们都受益于他。如果中国科幻没有吴岩,真的很难想象。

科幻作家刘洋:他为中国科幻不断输送出新鲜血液

吴老师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对科幻写作的初学者非常关心,很努力地帮助他们提高写作技巧。他是中国第一位在高校开设科幻写作课程的老师,最初在北师大,持续了二十几年,最近转移到南方科技大学。我也是因为上了吴老师的科幻课程,才开始走上写作的道路。

吴老师在课上会经常请一些成名的作家来做嘉宾,给大家谈谈创作的体会,这一点对于初学者是非常有帮助的。现在国内有很多成名作家都是从吴老师的写作课上走出来的,对于壮大中国科幻的创作队伍、提升中国科幻的核心实力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我感觉吴老师就像是科幻界的骨髓组织,为中国科幻持续不断地输送出新鲜的血液。

 

吴岩:文学是写人的 科幻的核心是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

在采访中几次遇到吴岩,每次他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即使是接受我们的专访,也是他百忙之中抽空促成。的确,来到深圳,他身上肩负的事务更繁重了,上课、做项目、办研讨会、搞创作,每一项都是吴岩心潮澎湃的事业。

在论文网站、豆瓣检索吴岩,你会发现他多年来在科幻文学理论和学科体系建设中的耕耘成果,许多科幻研究,都是从他这里开始出发。

当然,因为这些事务,自己创作的时间也不得不一再让步。吴岩笑道,未来自己还是会回归到文学创作中来,一来写写小说,二来逐步介入剧本创作。对于吴岩来说,想象力是无边的,就像人类登上月球,固然打破了古人对月亮、嫦娥的一个美好幻想,但却打开了另一道门,“那里总有我们没有到达过的世界。”

问:这些年来,中国的科幻文学越来越引人关注,一方面许多作者,包括老中青,均得到了社会的广泛认可,另外一方面它作为一种类型文学,也引发了社会、网络的热议和阅读,那么,目前我们可以说科幻文学在中国已经开始了在文学发展中的“主流化”进程吗?

吴岩:科幻文学从理论上、实践上来说,都不能成为主流文学。因为文学是写人的,而科幻关注的核心并不只是一个人,它是讲人类、宇宙,宇宙中的变化,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的,这也注定了它不可能成为主流。

加之在美国,科幻是流行文学,所以中国照搬过来后也这么划分。不过,科幻在欧洲一直是主流文学的一部分,它是思考人生与人类意义的。

我们这么划分虽然有点简单化,但近年来还是有些变化。比如说以往科幻作家是入不了作协的,哪怕是刘慈欣。

但是自《三体》获雨果奖后,作协对科幻作家也打开了大门了。而且从前年开始,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也加入了中国作协,相当于我们多了一个渠道,现在每年可以推荐三个人入会了。

问:自科幻文学被引进国内后,其经历了起起伏伏的变化,您可以大致介绍一下科幻文学在国内的变化历程吗?

吴岩:我们国内科幻文学的发展是有断裂的。晚清从1902年到1911年的九年间有一个小兴盛,大概有二三十部重要作品,然后民国时期写的人就少了,像鸳鸯蝴蝶派、部分科普作家写过一些,老舍也写过,但不流行。

新中国成立后,1954年到1956年间有一个小流行,然后1960年代也算一次吧,真正的大流行就是1977年到1984年之间,那时几乎所有的报刊杂志全都刊登科幻小说,后来又衰弱下去。一直到新世纪,乃至刘慈欣出现,又有了新的起色。不得不说,是刘慈欣造成了一个新的流行。

问:在您看来,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定义科幻作品?

吴岩:这个真的太难定义了。虽然像“偃师造人”此类故事也带有科技的因素,但这些归类则是根据今天的科幻标准去定义的。从创作初心来看,它们并不像有目的的创作,只能说这是类似的写作。在国外,一般认为科幻小说这个概念的开端是在1926年,“美国科幻之父”雨果·根斯巴克创办第一本真正的科幻杂志《惊异传奇》。后来的“雨果奖”当然也是为了纪念他。所以在19世纪中后期,法国作家凡尔纳创作《海底两万里》《八十天环游地球》这些作品时,都还没有“科幻”这个词。

那么对于中国而言,我觉得可以稍微往远点算,晚清的一些作品可以纳入,但是你要说古代神话、志怪小说是科幻,那就很牵强了。比较有意思的是,晚清时,在梁启超等思想先驱的倡导下,不少新小说家们也开始翻译和创作科幻小说,那时他们所广泛使用的术语是“科学小说”,而目前对此比较统一的定义就是“关于变化的小说”,即描述这个社会怎么发生快速的变化,人怎么去适应或者怎么去超越这种变化。

韩松是我最钦佩的一个

问:谈起国内目前的科幻作家,可能很多人都会提到四大天王“何慈康松”,以及后来新生的科幻作家,您能不能从时间段上为读者分类一下这些科幻作家?

吴岩:何夕、刘慈欣、王晋康、韩松都属于老一代的新生代,再往前则是叶永烈、郑文光、童恩正这一代,现在已经有了新生代后头的,就是所谓的“后新生代”“晚生代”。

我觉得“何慈康松”那一批,对于写作还是秉持着比较传统的思想,有点文以载道的理想,只不过每个人选择的方式不一样。王晋康更注重伦理,刘慈欣是科技的理性,何夕突显人性,尤其是爱情,韩松则侧重先锋的思索,看着很散乱,但实际上有很多反讽。

现在年轻人就站得比较靠前,比如他们会实验多视角的撰写,像陈楸帆。再者如深圳的张冉,他爱思考一些历史问题、国际问题,也很有现实意义。夏笳的作品则包含着丰富的科技元素,她也在《Nature》上发表过科幻小说。

阿缺就比较自由,在他一本讲人工智能的书《机器人间》的封面上就写着:“我是热爱人工智能的,我要讴歌人工智能。”他不像有些老作家,对人工智能抱着警惕心态。好玩的是,他在最后还加了一句,“我希望人工智能统治世界的时候,对我网开一面。”(笑)而刘洋的路子则和刘慈欣有点像。

问:如果从全球的视角来看,国际的科幻文学有没有一个阶段性的变化?

吴岩:实际上在世界范围内,科幻这种文体正在衰落。应该说,科幻这种文体已经有些跟时代不接轨了,它是19世纪到20世纪的产物,常用以反映社会关系、科技和现实。当时的状况是,今天的科幻是明天的现实,但是如今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今天的状况是:现实远远超越了科幻。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国外开科幻相关的会议时,大家都会觉得自己特别流行。到千禧年,“哈利波特”这类奇幻文学兴起,科幻就弱下去了,到了2010年时,科幻的销量减少得特别厉害。

其实科幻的兴起还是在美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把科幻当作流行文化,科幻作家都是有钱人,黄金时代随之来临。而到1960年代,这股热潮则转移到电影业中。

直到1990年代,小说的衰落就很明显了,电影却在继续发展。当然,阅读还是存在的,只是受到电子阅读的冲击,书刊杂志则失去了销路。

问:似乎大师级别的科幻作家也很少见了,这种没落有哪些原因呢?

吴岩:主要原因就是刚刚所说的,科幻这种文学形式已经跟不上现实了。从前的科幻小说能让人们看见一些未来的创新和变化,能看见未来的感觉特别好。而到了二十世纪末,未来与现实科技的关系变了。科技天天在变化,已经完全出乎人的意料。

我们经常讲:未来是在昨天晚上到的。关系变了,你再用以前的方式去写,感觉就不对了。所以刘慈欣的小说出来以后,在国外受的最大的评价是:这个小说让我们看到了美国黄金时代的小说,让我们怀旧。但却没有评论说这部小说带来了未来。

所以我们尤其期待能找到更新一代反映现在这个时代的科幻文学。

问:那科幻文学领域是否有出现新写法的迹象?

吴岩:我很看好韩松,在我看来,韩松的某些作品已经跳出了原有的科幻传统。随便举个例子,他的作品《高铁》就假设高铁达到光速后发生了各种各样的现象,什么自然规律全都变了,人都是未婚先育、未孕先生,全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火车不断地开,这个世界就在不断地变化,你只能在这种变化的基础上再想下一步。这就很像今天,我们好多事都没想好,然后就发生了,发生了再去想办法。而且他写的就是高铁,离我们很近,就是现在。

韩松真的是所有中国作家中,我最钦佩的一个人。我们都知道他在新华社工作,就是主管对外报道的,所见所闻太多了,他就把有些见闻转化到科幻作品中了。可以说,他是这些作家里思想最深刻、了解事情深度最强的。而且他探索的文学道路,至少是独树一帜的。

问:近些年来,因为刘慈欣等科幻名家的出现,科幻文学的读书风气已经比以前好多了,但多数人一般拿到一部科幻作品后还是会放下,因为没读就觉得太“烧脑”。您对这点怎么看?

吴岩:科幻作品向来就是一个小众的东西,也就是你说的比较“烧脑”。曾有一个调查显示,一个班级排名前百分之五的人会选择看《科幻世界》,后面那些多数则会选择《小时代》。所以很多人虽然都知道《三体》,它已经成为了一个流行,但很多人买了之后也还是没看,或者看一点就扔那儿了。

问:这个现象会随着时间缓解,还是会更严峻?

吴岩:这个现象有几个原因。确实,小众是一个方面。同时,这也反映出科幻文学创作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仍缺乏那种大众型的科幻作品。

比如说钱莉芳的历史科幻作品《天意》就可以算是一种大众的科幻,优酷推出了根据这个作品改编的影视剧,讲述中国历史上的秦末汉初时代遭遇到科幻时空,秦始皇、刘邦、韩信、张良、项羽等历史中的人物被作者巧妙地通过科幻的想象进行了重塑,打造出一个带有浓郁历史感的东方科幻,塑造了一个“开挂”的东方古代英雄韩信,所以当时这个书一出来就卖了十万多册。

在《三体》之前,最畅销的就是《天意》了,刘慈欣当时也是看了这本书才坚定了写《三体》的想法,就是原来科幻也可以写成一个大众作品。像美国的《侏罗纪公园》这样流行的作品,中国作家写这类的还是太少了。

问:当科幻变成一种流行,会不会降低它的水准?>

吴岩:不一定,只要你写得好,能与现实很好地接轨,那大家肯定愿意看。说到这,其实有一个旅居洛杉矶的作家石小克就写得挺好,他有一部小说叫《基因之战》,后来也被改编成影视剧了。他笔下所写的基因战争就是紧紧围绕着自己身边的环境展开的,特别日常,特别大众化,才使得故事能够激起如此多的共鸣。

梁启超和鲁迅对中国科幻影响较大

问:说到科幻,我们难免会提到科学,那么按照科幻小说对于科学的运用程度和手段来分,就有“软科幻”与“硬科幻”之分。对于这两种类型的侧重,您有什么看法?

吴岩:“软科幻”和“硬科幻”就是从美国推出来的概念。最初,“软科幻”指的就是“软科学”,比如心理学、社会学之类的,而以“硬科学”如物理、化学等原理来写的就是“硬科幻”。但是这个概念传到中国后就变了,成了有写科学多的就是“硬科幻”,没有怎么写科学的就是“软科幻”。这种说法和最初的概念已经相差很远了。

其实,中国目前的科幻作者在理工科和人文学科的比例上差不多平分秋色,但理工科写的也不一定就会以科学为基础,反而文科背景的可能还想弄点理科知识作支撑。但是我一般不太愿意用这个概念来区分。

在我看来,对中国科幻文学影响比较大的一个是梁启超,另一个是鲁迅。

梁启超视科幻为改造国家之文学,即科幻是用来改变社会的,因为当时他想变法。而“鲁氏科幻”则更偏重于科学普及,希望能以糖衣炮弹的方式将先进的西方科学技术传达给国民。

在将近百年的漫长岁月中,中国科幻小说一直更推崇的似乎是“普及科学知识”的“鲁氏”科幻,所以鲁迅的观点一直被反复地强调,梁启超的观点大家却都忘了。其实这两者都要结合起来。

问:延续刚刚关于“软硬”的问题,就会谈到有些读者读科幻作品可能会比较“较真”,他可能会深究科幻的“bug”,您觉得科幻作品中硬伤是大问题吗?

吴岩:硬伤这个问题其实蛮有意思的,刘慈欣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叫《无奈的和美丽的错误》,专门讲的就是硬伤。在我看来,硬伤并不重要,最主要就是从什么角度去看。

其实有的时候,知识错不错问题不大,主要是要让你喜欢这件事儿,关心这件事。另外,如果你关心这件事儿,你自己自然就会去更新你的知识,也不会停留在科幻小说的这个水平了。

举个例子,美国有位天文学家叫卡尔·萨根,他是最有名的行星天文学家,而引导他走上这条道路的,却源于他小时候看过的一部作品《火星公主》,出自写《人猿泰山》的作家巴勒斯之手。当时卡尔·萨根被巴勒斯笔下火红色大地、沙尘暴肆虐的火星所震撼,于是第二天跑到学校把关于火星的书都看了,看完之后他就说,巴勒斯写的多处都是错的,都是硬伤。然而他说,“但是我觉得,没有这本书我就走不上科学的道路。”

所以你看,硬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帮助人、引导人对知识产生兴趣,这才是重要的(笑)。

深圳的科幻氛围很好

问:您在去年选择来到了深圳,作为一名科幻研究者,您对这座科技之都、创新之城有什么印象?这对您的科幻研究和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吴岩:深圳给我的感觉特别好,这边的高新科技企业很多,创新氛围也很强。目前来说,我与腾讯联系较多。我是腾讯智库的成员之一,所以经常会给他们做一些相关项目,我希望未来也会有更多的机会,与华为、大疆之类的企业合作。

到南方科技大学后,我建立了一个科学与想象力研究中心,主要研究的就是三个方面:

一是想象力的心理学、脑科学,主要是想摸清想象力到底是什么,这个对深圳的科技、教育,乃至文学创作各方面的发展都是很有价值的;

第二个我想做些对科技前沿的预测,比如人工智能、私人航天、纳米等科技前沿的判定;

第三则是研发新的科幻作品,培养新的科幻作家。

问:目前这些项目开展的情况怎么样?

吴岩:第一部分正在买设备,然后下半年我们要引进一系列访问学生和学者,这些人对想象力和科幻研究的方法都很熟悉,且能建立起一个包括王晋康、张冉和深圳科学与成长基金在内的想象力生态圈;第二个部分我们准备出一个智库的通讯,要定期把一些研讨会的科技成果转达给社会,为教育部、中国科协包括一些企业提供咨询;第三个部分我已经开始在实施了,就是开设一些与科幻欣赏、科幻创作有关的课程,请一些科幻作家过来给学生上上课,比如刘洋,接下来我们也想把他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