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江南》2018年第三期|张抗抗:西湖记忆(三则)

来源:《江南》2018年第三期 | 张抗抗  2018年06月29日08:53

作家张抗抗打小在杭城生活,对西湖有着丰富而纯真的记忆。许多年过去,这些记忆从岁月深处走来,显现出多姿、变幻、野趣的底色。西湖的景物在作者的倾情追忆中变得幻真交替,奇妙无比,就像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给人以久远的回望和美丽的重访。

阮公墩

当年的阮公墩

当年的阮公墩

那年我几岁呢?

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小船停在湖心一个小岛的小码头上,那天风很大,小船在波浪中晃动,晃得我眩晕,不知眼前是湖水还是空中的云。

小码头的石头台阶周围都是水。父母把我从水面上抱过去,放在地上。

“地”就是那个小岛。它孤零零地陷落在水中,好似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荷叶,随着波浪的起伏上下颠簸。小岛的前后左右都是湖水,灰蓝色的浪,一拱一拱地涌上来,拍击着岸,好像随时都会把小岛一口吞下去。

这是西湖里的一个小岛,这一点可以肯定。

但是岛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没有花没有游客,岛就和自己在一起。

那真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岛,一眼就可以望见岛的那一头。这是一个很圆很圆的小岛,边缘都是弧形的。那一年,我也很小很小,肯定还没有上小学,所以我对小岛,小岛对我,彼此都有些好感。

然后,我看见了岛中央的那座小塔,一座小小尖尖的石塔,矗立在水中。塔下有一条弯曲的小河,河水很满,就要漫溢到湖里去了似的。河上有一座L形的小石桥通往石塔。桥和塔都在风中摇晃。很多年后我读到了圣埃克絮佩里的童话《小王子》,我觉得那个小岛就是一个小小的星球。

忽然,我看见了一个穿米色风衣的男人,正从桥那边走过来,他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褐色皮箱,就是那种老式的铜扣皮箱。他的脚步很快,走得有点慌张。湖上的风越来越大,掀起他风衣的一角,啪嗒啪嗒响。

他对我父母说:

你们来做什么?快点走吧!

我父母问他:

你就住在塔里么?

他答非所问地说:这个岛很软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脚步很急,拎着那只箱子朝湖边走去,好像急于逃离这个小岛。在小岛的另一边,停着一条小船。一线夕阳照在塔尖上,石塔变成了金色,罩着一层奇异古怪的金雾。他的皮箱搭扣在夕阳下一闪一闪,皮箱也成了金黄色。那条小船一摇一晃地朝着湖滨方向划去,一个金色的小亮点,消失在银色的湖上……那个傍晚,整个西湖都在摇晃……

我记不得我们是怎样离开那座小岛的。小岛对面的湖岸,就是中山公园码头,能望见岸上的人和自行车。但那个男人的船和我们不是同一方向。他说这个岛很软的,我相信,我拣了一根枯枝拍打地面,一下子就插在泥里了。后来我听见父母说到阮公墩三个字,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因为幼儿园的小朋友中没有人姓软的。

很多年,在我远离西湖的日子里,我很多次想起那个浸在水里的小岛,我一次次重温着风中的塔、小船、湖水、夕阳、皮箱……就像一部电影的某个片段。湖上的风把水吹皱了,一圈圈波纹荡开去,风很冷,小岛很荒凉,像断桥下的一片孤独的残荷……这个场景如此真切地留在我往日的记忆里,几十年清晰犹如昨日。我在心里确认了阮公墩就是我曾经看见过的那个样子,我从未怀疑过它的真实性。

很多年以后,我带着父母去春游,我提议坐船去阮公墩。那是杭州人觉得太平常普通的一个湖心小岛,由于它远不如三潭印月知名,甚至连湖心亭都比它有名,外地人从不去那儿。船工听说我们要去阮公墩,也觉得奇怪。小船停靠在那个小岛的小码头上,石阶很矮,我一下子就跳上了岸。但那一刻我愣住了:空荡荡的小岛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它的小,没有一丝像我看见过的那样。于是,我给他们描绘了当年岛上的情形:风中摇晃的河、金色的小塔,匆匆上船的男人……

父亲断然否定:你在说什么?阮公墩?我们从来就没有去过阮公墩。

母亲疑惑地说:也许是去过的,但是阮公墩上没有塔,更没有房子。

我说:说不定是你们记错了呢?我明明看见那个人拎着一只皮箱,上了小船。风很大的,我们上岸后不久,那个阮公墩就沉下去了。

那是你的幻觉吧?母亲忧伤地看着我。你刚才说那天你晕船了。

你好像有编故事的才能。父亲显然对此发生了兴趣。既然阮公墩沉没了,那现在这个阮公墩,又从哪里来的呢?它可已经有百十年了呢!我觉得你小时候看到的应该是湖心亭!房子啊池塘啊,湖心亭岛是有可能的……

我想说,有些小孩子能看见的事情,大人是看不见的。大人看不见的事情,不等于就不存在呀!眼前这个绿树葱茏的阮公墩,岛上那些树啊草啊,为什么不能是后来从湖底重新长出来的呢?

我回去查了《西湖志》,有关阮公墩的记载如下:

阮公墩是位于西湖中一座绿色小岛。清朝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浙江巡抚阮元主持以浚所出的葑泥堆筑成了岛阮公墩。“阮墩”即阮公墩。为纪念他对浙江文化发展、保留古代文籍,及治理西湖的功绩,命名该岛为“阮公墩”。现漂浮于粼粼碧波之上,是西湖著名的三岛之一。由于泥土松软不宜建造别墅,荒芜了百余年。一九八二年重新修缮……

我无语。

阮公墩的土质松软不宜建房,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岛上显然不会有塔。那么,我有关阮公墩的记忆,究竟是眩晕中的幻觉、还是一个梦境呢?

无论怎样,那是我记忆中的阮公墩。它像一片圆圆的荷叶,漂浮在湖面上,我就坐在荷叶中心。四边都是水,无论往哪个方向看过去,都能看见小岛弧形的边缘。到了秋天,荷叶下面的泥里会生出藕来。

上天竺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常去上天竺。

杭州人都知道上天竺的。经过灵隐寺入口南侧的“咫尺西天”影壁,有一条往山里去的进香古道,步行经过下天竺、中天竺,山路越来越陡,再走十几分钟,陡到最高处,就到了上天竺。

上天竺的大雄宝殿,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已被改成了工厂,据说战备需要生产精密仪器,城郊的山里才能把震动减少到最低。我舅舅所在的杭州压力表厂,整体搬迁到上天竺,大殿成了生产车间,配殿和厢房用来做办公区食堂什么的,厂区占领了整座寺院,还征用了马路两边的民房作为家属住房。中天竺大殿成了温度表厂,下天竺是……总之,早在文革开始前几年,灵隐佛国的天竺山,就已经不再是风景区了。进香古道被改成了可通汽车运货的水泥马路。喧哗的人声歌声吵闹声、广播喇叭声,打破了天竺往昔的静谧。西湖景区的苏堤、北山街、九里松路上,都是急匆匆上下班的自行车……

这一段有关上天竺“被革命”的历史,少有文字记述,它淹没在轮转的岁月里,被寺院冷却的香灰一层层掩埋。如今通畅的梅灵北路,与上天竺重修后气派的寺院高墙擦边而过,那条旧马路两边,已经寻不到昔日工厂的痕迹。

那时由于外婆与舅舅一家同住,妈妈常带我和妹妹去上天竺探望,我因此和上天竺结缘,成为我少年至青年时代一段美好的记忆。

去上天竺,坐七路汽车到灵隐终点站下车,然后步行上山。

一条时急时缓的清溪,贴着公路顺山而下。石砌的溪岸,溪边伫立着香樟树或是桂花树,还有藤蔓蕨类大叶,给溪上罩了一层绿荫,走累了,在溪边歇息,撂起清水洗脸,浅浅的溪水清凉润滑。溪水的源头从上天竺山涧里流下来,干净得伸手可喝。跳跃的溪水遇上低洼的涧底,聚成了小水潭,池子可洗菜洗衣,手指头大小的鱼一闪而过,出溜就不见了。到了秋天,桂花树高大丰满的花冠,有一半沉甸甸覆在溪水上,人循着香气走,香气随着人走,一路都在香风迷雾里。十字形的小朵金花银花从树叶里冒出来,风吹过,下雨似的纷纷洒落在水里,整条溪都是香喷喷的。

一路上山,两边是山居民舍,门前有大树,或香樟或桂花,树下是乘凉的空场,散放着几把矮竹椅,家家都有一块石板搭成的洗衣台,滴着昨夜的雨水。因茶园和竹园的好收成,有些殷实人家造起了两层楼的砖房,进门是宽敞的客堂间,一家人有各自的睡房,日子过得蛮像样。若是门前或二楼有水泥大晒台,那就很阔气了。一路走过去,只见猫狗懒洋洋地趴在台阶上,公鸡四处闲逛,母鸡下蛋咯咯叫,还有树上婉转的鸟鸣……文革前天竺村居的安适与宁静,今人已很难想象。

过了这一处村庄民居,在下一个村舍之前,路边又是别样风景:近处的山坡上栽有油绿的松树,开阔的谷地是茂密的茶园,远处翠绿的竹林从山脚漫到山尖,密密的竹叶竹梢在风中波浪似起伏。一场小雨过后,吸口气,空气是甜的。山谷里缭绕着淡淡的绿雾,绿得黏稠,抓一把就可以用来当雪花膏。

舅舅家的宿舍,有一间侧屋就架在溪涧上,溪水哗哗响个不停,在水声里入睡,又被溪水吵醒。到了谷雨时分,舅妈会去山里采野茶(无人管理的茶树),晒干了,泡出来的茶水绿意浓浓香醇醉人。有一年在山上过春节,大年初二表妹带我们去挖荠菜,茶叶地里的土质松软,一摊一摊又肥又嫩的荠菜,贴地匍匐躲在茶树底下,一会儿就采满一篮子。回去择洗干净,荠菜香干炒肉丝,若是荠菜肉末加上冬笋丁包馄饨,清香鲜美令人乐不思杭城。山里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春天拔蕨菜(一定要刚刚露头的小芽卷曲的梢头还没打开才嫩,尽管如今人们已经不太吃蕨菜了)。秋天打柿子捡白果(银杏果),这一带山里很少种白果树,要跟着银杏果那种难闻的气味去寻,即便只捡到几个也很开心。

我喜欢下雪的日子,小风夹着雪末一阵阵袭来,裹着树叶的气息。白雪压弯了门前的翠竹,拿着竹竿去打雪,雪像瀑布一半倾洒下来。望得见雾蒙蒙的山上,一株株茶树顶着一蓬蓬白雪,好似戴了一顶顶白色的毡帽,整个茶园就像戴白帽的小矮人聚会。最令人惊艳的是腊梅或春梅,少说都有百十年树龄,树干有碗口粗了。黝黑的老枝依旧苍劲,摆个洒脱的姿势,前后左右地伸展开去,满树一枝枝金黄色腊梅、一朵朵粉红色的春梅,犹如一只只小碗。雪后初晴,只见冰清玉洁的瓷碗,一只只都盛满了白雪,应了天竺佛地的缘分,就那么托钵端着,好似供养或施舍的一碗碗玲珑剔透的糯米饭。

西湖之美,藏在西湖四周的山里,外人是不晓得也不懂欣赏的。

天竺既是山,山山相连,自是山外有山,天竺的妙处之一在于登山。曾有过一次迷路的经历,听人说天竺山里如能寻得一小道,经棋盘山,可通往著名的“十里瑯珰”。结果被挂在野山坡的灌木丛里吓得大喊,最后表弟表妹来接应我们,手拉手连滚带爬地下山。但母亲仍有不甘,某年春节,又招呼全家去爬十里瑯珰,浩浩荡荡的亲友团,舅舅带路走在前头,石阶陡峭崎岖,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好像是翻了一座山又一座山(西湖周边的山当然不太高),终于登上天竺峰。(山顶意味着前面不再翻山了)面前出现了一道平坦的山脊,两尺来宽的小道蜿蜒,虽是冬季,山坡上的茶园和竹林依然青翠。沿着山脊一直往前,据说可抵达云栖那边的五云山。这条山脊延绵十几里地,故号称“十里瑯珰”。瑯珰不知何解,猜想是轻松的意思。记得山上可望见山脚的村舍,舅舅说那就是梅家坞。偶尔瞥见西湖一角,西湖变得小小的,好似山下晾晒着半盆水;也有一处可以眺望钱塘江,远远的,如一根银线逶迤。沿着上坡下坡的山脊走了几里地,忽然想起如此走下去,即使到了五云山,又如何能够在当天返回天竺呢?不由心慌起来,路遇挑担砍柴的村民问路,得知最近的下山路,可去往龙井村。众口喧嚷,最后舅舅决定从原路折返上天竺。这次“远征”十里瑯珰的计划没有进行到底,但是毕竟也算是见识过十里瑯珰了。那个年月,山里除了山民,还没有登山客。空山寂寥,空谷传声,唯有从萎黄的草叶间传来窸窣的足音。这远离尘嚣的天竺,与那座铿锵激昂的城市,犹如两个世界。

天竺山里多杜鹃花,俗称映山红。每年春天,只要我在杭州,表妹阿虹一定会为我去采映山红送来城里。尺高的细枝,缀着大红色浅紫色粉红色的花朵,插满了家里所有的花瓶,房间就像一座花园,满屋子弥漫着映山红浓涩的味道,我就在草叶花瓣湿润的气息里写作,那是我享受过的最奢侈的天竺杜鹃。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工厂陆续撤离,天竺寺院逐渐得到修复,舅舅一家也搬回城里住了。上天竺曾经的野趣美景,成为我记忆里一个个不断回放的视频。

宝石山

从小学到中学,在杭州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宝石山。

那时候的宝石山叫作“保俶山”。山下有一条保俶路,山上有一座保俶塔。相传保俶塔始建于一千多年前的吴越国王钱镠时期,是吴越国宰相吴延爽为佑国王钱弘俶召去京(开封)平安归来而建。另一说为五代的后周年间,一位信奉佛教的吴延爽,为了安放唐朝高僧东阳善导和尚的舍利,在湖边的山上建了九层高塔。至北宋咸平年间,一位被人尊称为“师叔”、双目患疾的永保和尚,募缘十年重修此塔,人们感其精神并以作纪念便称其为“保俶塔”,之后的宋、元、明朝一直都称之“保俶塔”。明万历七年(1579年)重修为七层楼阁式,可登临远眺。民国十三年塔倾斜,重修为八面七级砖实心塔,

保俶山改名为宝石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事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家就住在延安路贯桥一带,往西走经过狮虎桥,就到了少年宫(昭庆寺)广场。穿过广场(不要往白堤方向)拐入保俶路,路西百十米有一个斜坡小路口,是后山入口。上小学的时候,我由父母带领去爬山;上中学的时候,和同学一起去爬山,多半都从后山上山。那条小道要比走葛岭那边的正门轻松近便,经年残损的石阶缓缓而上,渐而陡峭,经过一座小凉亭,再往上走几分钟,即可登上山顶。

山顶有一大片平缓的空地,空地中央立有一座砖塔。那座塔的形态很特别,像一把收拢的雨伞。塔尖上有一柄长长的锥子,直指云天,像极了雨伞的伞尖。那件黑色的铁器底端盘着一圈图案,像两个对拢的大钩子,听人说那是明代旧物。杭州多雨,每到下雨天,我在城区望着远处雾蒙蒙湿漉漉的保俶塔,就会有这种雨伞的联想,觉得它会突然撑开来,撑起一把巨伞,把整个湖面的雨水都罩住……

小时候上山,站在塔下,需要抬头仰视它。每次去我都会认真数一数它共有几层。下次去又数錯了(其实是七级)。围着塔转一圈,可惜塔上一扇门也没有。那是一座实心砖塔,不能去里面一探究竟。

保俶塔的造型奇特,塔型细长。成年后我去各地见过很多塔,从未见过像保俶塔那么“苗条”的塔。有时候就觉得它像一个心高气傲的瘦姑娘,赌气离家站在这里看西湖,唤也不回。

保俶塔下的那块大空场,围着一圈石凳,朝后山方向走几步,就可以眺望后山的情形,就像如今从高楼上往下看立交桥的车流那样。

阳光或是雾气下,眼前突兀地冒出半座城池,许多许多黑黑白白的屋顶,高高低低的平房和楼房,在山下朝着远处一片片一幢幢摊开去,有一种千家万户的气象。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千家万户”的屋顶,就是在保俶山上,那是西湖背面的俗世景象,以后每次上山,都要站到那个位置,好奇地朝山下看一会儿。那些平房多半又旧又脏,楼房倒是很新,但也不高,记得女生们兴奋地辨认着山下的建筑物,指点说这是杭州城西北的文教新区呢,所以才有这么多新房子。忽然有人惊呼那片淡黄色的楼房和校园就是杭州大学、又有人尖叫看见了我们杭州一中赭红色屋顶的大礼堂、还有人认出了大运河边的卖鱼桥码头(我不太相信)……我们为此争吵辩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惊起树林里一群群小鸟。

杭州老城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大片黑屋顶。

从保俶山上看杭州老城,像一卷黑白的底片。

后来,那座山更名为宝石山,那座塔,也就称为宝石塔了。

我一直都很喜欢保俶山。因为它生动有趣、通达四方、亲近而亲切。

从“千家万户”那儿转过身,沿着山脊上的小路往西走,路边有石凿的水池、清泉从池壁上一滴滴渗出来。一路走过石壁、钻过石室、穿过石洞,头顶的巨石随时都好像要掉下来。但下次去看,它们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稳稳当当卡在两山之间。石洞的石壁上有摩崖石刻,风蚀雨淋的模糊字迹。继续往前,山路渐陡,两座笔陡的石壁之间,有一条几乎要“撞山”的嶙峋裂谷,我们瘦小的身子灵巧地从窄小的“一线天”里钻过去,那是每次上山屡试不爽的壮举。过了这道窄缝后,天空豁然开朗,眼前是更多的巨石,一块接一块,像巨人搭建的积木,石壁上嵌着斑斑点点的赭红色小石子儿。其中有一座浑圆的“馒头山”,石面光滑、石上无阶,没有栏杆或树杈可助力,全凭靠自己的双脚,弯下腰匍匐着手脚并用,一不小心就滑下去了,再爬,费力地攀爬,你拉我扯,差一点就落在巨石间的夹缝里。那是最开心的时刻,惊险、刺激、尖叫、欢笑。终于爬上去了,山风骤然加大,身子差点被吹跑了,站稳脚,探头往山下望去,哇嗷,就好像一个大舞台,忽然转换了布景。刚才保俶塔下那座黑白的杭州城,顿时变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西湖——

从保俶山顶往下看西湖,淡绿色的湖面平静如镜,细长的白堤就像一条绿色的丝带,断桥上圆圆的桥洞,像只睁大的眼睛一亮一闪。孤山和苏堤在湖的一角连起来,好像在一个糖果盒子上打了一个蝴蝶结。小瀛洲岛像一只顺水漂流的花环,湖心亭好似一只翠绿的发夹,把湖面的波浪夹住了。一只只游船变得小小的,像一片片竹叶荡在水上。西湖那么乖那么安静,就像我们上课的样子。

离家的多年中,我一次次回想在山顶巨石上看到的西湖,那是我记忆中最完美最清晰的西湖,像一只精致的立体沙盘,固化在我记忆中。

很多年以后我读《西湖志》,知道了保俶山改名为“宝石山”,并非空穴来风,宝石一说原有出典:保俶山的地质构成为火成岩,岩石上那些彩色的小石粒,在傍晚或清晨的阳光下,会发出流光溢彩的光泽,故誉为“宝石流霞”。

隐约记起来,就在当年我们攀爬“馒头”的地方,有一块摩崖石刻,“宝石流霞”四个字清晰可见。但那时候我们并没有留意那些年代久远的古迹来历,我记住的是宝石山的生动有趣,它是一座可以“玩”的山。

喜欢宝石山,还因为它是一座四通八达的山。从山上可以到达西湖北岸的任何一个风景点。

从“巨石阵”那里下来继续往前走,沿着石阶往上再往上,山路逐渐陡峭,需要“爬”上好一会儿,才能到达初阳台。初阳台建在一座山峰的制高点,一座两层高的楼台,面东,可望日出。西湖景点的地名都起得风雅,初阳台,意指清晨第一线阳光到达之地,可惜我从来没有下决心来此地看过日出。初阳台是一个必经之地,在这里山路呈三角形分岔,有好几块牌子指向不同的去处:“紫云洞”“黄龙洞”“岳庙”……还有一条路可直接下山。每次站在这些路标前,脚步就迟疑起来,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好了。后来一年一年、一次一次地走,过了好多年,才把每一个方向都尝试过了。

从初阳台翻山往岳庙方向走,有宽大的石阶,顺山势忽上忽下,两边是竹林还有松树林随行,忽高忽低。山顶上出现了一道延绵数里的山脊,平坦的黄泥小路顺着山势蜿蜒。路的一侧临湖,山下是波光粼粼的西湖,另一侧靠山,满山是苍翠的马尾松树林。贴着路边,一棵棵松树一溜排开延伸几里地长,很是壮观。山里人踪罕至,年复一年,松针在树下落了一层又一层,吹撒在小路上,小路变得松软且有弹性。“文革”那几年,同学们闲来无事,在西湖周边四处游逛,把周围的山林都走遍了。有一回,燕君对我说:告诉你一个好地方,保俶山翻山往岳坟的那条路上,有很多松树,那里的松树会唱歌,就唱那个歌剧《红岩》里的一句“松涛阵阵哎,如海啸呦喂……”,不信下次我带你去。后来我真去了,走在那条山脊小路上,山风从松林里一阵阵穿过,满山的松涛抖动;风从一根根密密的松针缝隙里穿过,风变细了,发出窸窸窣窣的嘘声;风大了,松涛声也加大,变成了刷刷的下雨声。山风掀起我的衣服吹起我的头发,我身上也发出了窸窣的响声,好像在给松涛伴乐,整个人都淹没在松涛里了。

杭州人也不一定知道,宝石山山脊上,有一条奇妙的山路,松涛起伏,如诗如歌。宝石山就是这样一座会发出声音的山。

我19岁去东北下乡后,有一年冬天在小兴安岭林场伐木,满山的红松樟子松,站在树下的雪地侧耳倾听,松涛阵阵,猛烈而强劲。松涛起伏声唤起了保俶山的记忆,一串串泪水冻在面颊上……

有一年,从初阳台翻山去黄龙洞,黄龙洞位于栖霞岭后的山麓上,左右二山夹峙,路旁漫山翠竹,景色清幽。石阶从郁郁竹林中穿过,阳光细碎斑驳地落在小径上。望见竹林深处白墙黑瓦隐隐的农舍,一株秀气的白梅、几株艳丽的红桃,从墙上好奇地探头出来。过剑门山、白沙泉,前面出现了一座厚重高大的黄墙,传来哗哗的水声,哦,“黄龙”真是先声夺人。还须再步行一段,进得山门,只见一股水帘般汹涌的瀑布,从“黄龙”的嘴里吐出来,水柱跌落池中水花纷溅,有一条石板通往池中央。想必这黄龙吐出的水,就流到西湖里去了。

还记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有一次我从北大荒农场回杭州探亲,曾和妈妈一起去爬宝石山。那一次,我们执意想要去山里寻找“紫云洞”,紫云——多美的名字啊,妈妈赞叹。洞口飘着紫色的云霭,我们从云雾里钻出来,披一身紫色的云霞,想想都令人激动……我和妈妈两个人,在山路上走了很久,按着路标的指示牌,来回寻找“紫云洞”那个小小的岔口。发黄的松针落在我们肩上、枯萎的竹叶落在我们鞋上,但是我们始终没有找到“紫云洞”,这个紫云洞好像消失在云里雾里了。我们走累了,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吃橘子,妈妈安慰我说,没关系我们下次再来,我们可以想象紫云洞啊,也许比看见了更好呢……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紫云洞安在?妈妈已经离去,长眠于钱塘江边的山坳里西湖的另一侧。我们可以想象紫云洞啊——宝石山有妈妈留下的声音,空谷悠长。

那几种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宝石山奏鸣曲。

喜欢宝石山,因它有趣、因它通达、因它歌唱、因它友好。

说友好,是它就坐落在城边,如此随和易于登临。山不高,缓缓地匍匐着,若是站在白堤的断桥上,面朝北里湖,隔空相望,只一眼,整座宝石山柔和起伏的山影尽收眼底。山影倒映在湖水里,伸手可及,湖与人是亲近的。目光越过郁郁葱葱的南坡,越过北山街宝石山“正面”隐约的葛岭黑瓦黄墙,山顶突起的巨石上,总是有几个小小的人影在朝山下挥手。曾经,我也是那个小人影之一。

说宝石山的友好,与我别有一层含义。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它曾庇护过那个小小的人影。“文革”开始后的那年夏天,有一天,有人来找我问讯别人的事情,并说让我明天下午老老实实在家里等着,他们要带我去开批斗会。那一夜我很紧张,父亲正在交待“问题”,母亲也被贴了大字报,我可不想去开那个批斗会。我去找同班同学燕君商量,她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浙江话剧团宿舍。燕君说那你就躲起来,他们找不到你,就没有办法了……可是我躲到哪里去呢?燕君的爸爸是话剧导演,前不久“畏罪自杀”了,她家是不能去的,我们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呢?燕君很仗义很有主意地说:我陪你躲到保俶山上去吧,山那么大,他们肯定找不到的……第二天一早,我慌慌张张地和燕君逃上了保俶山。我们俩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发呆,面对着山下灰蒙蒙的西湖,心里空落落的。山下隐隐传来高音喇叭的声响,我们的身子在颤抖,小小的人影互相依偎在一起,心里充满了恐惧,但后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上午燕君和我都说了什么……那场灾祸总算躲过去了,又过了一些日子,记不得是为了什么原因,我又一次躲上了保俶山。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不那么紧张了,记得还带了一本书,打算拿到山上消磨时间。天气很热,我满头大汗地在山上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一块平整的石头,隐蔽地藏在一片树荫下。我钻进去,坐在石头上看书。树荫像一顶蚊帐,把我罩起来,石头清凉凉很舒服,四周静悄悄很隐蔽,除了知了,不会有人知道我在这儿。我低头看书,其实一行字也没看进去。昨晚没睡好,我的眼皮发沉,越来越困倦,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倒在石头上,在知了的催眠曲中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沉时分……我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在山上睡觉呢?不过还好没人发现。我挠着胳膊和小腿上被小虫子咬的包块,终于松了口气,没人追到山上来,没人把我抓回去,这棵树和这块平整的大石头,真是一个秘密的好地方。可惜我一直想不起来我在山上做了梦没有?傍晚我忐忑地回到家,知道并没有人来找过我。那座山像一扇巨大的屏风,隔离了山下山外的一切苦烦。谢谢你,保俶山。

那个小人影后来长大了。若干年里,我在山上望西湖,见识过晴湖、雨湖、雾湖、月湖,还曾见过——夜湖。夜湖值得一记,俯瞰西湖的四季风光日月阴晴,断不可错过宝石山上这一居高临下的观赏平台。

前些年在杭州,一日晚间友人聚会,餐毕,一群女友由杨芳菲带领,去宝石山爬“夜山”。后山的山路无灯,台阶却级级分明,好像整个城市的灯光,都反射到这里来了。众人脚步轻快,一会儿工夫就上了山。从山上往下看西湖,白堤苏堤两条长长的灯带,嵌在黑沉沉的湖中,我觉得自己犹如在一架盘旋降落的飞机上,从天上鸟瞰机场停机坪闪光的跑道。三潭印月小岛,变成了一粒浮在水上的夜明珠。对面山上的雷峰塔,被灯光勾勒出一层层宝塔的轮廓,像是钱塘江上的一座航标灯。

保俶塔下那块空场上,有几位白衣飘飘的老者在灯下练拳,何处传来悠长的笛声。抬头仰视保俶塔,它被一圈蓝色的地灯环绕,衬出纤细修长的塔影。几十年过去,那个素裙的瘦姑娘,依然执拗地站在这里。据说塔顶的铁刹已经换过新的了,像是她高耸的发髻上的饰物。今夜她换上了一条蓝色的长裙,在灯光的映照下,露出了一丝羞涩的微笑。

下山后去湖畔居喝茶,无意中一抬头,竟被眼前的景色吃了一惊:宝石山竟然会发光发亮!夜幕下逶迤起伏的山影轮廓,星星点点地洒满了银色、翠绿色的宝石,整座荧光灿灿的宝石山,浸没在蓝盈盈的北里湖中,湖水像缀满了星星的天空熠熠生辉。我少年时没有见到的“宝石流霞”,终于在半个世纪后的西湖之夜悄然显现。

“宝石”是由悬挂于山坡树干上,疏落有致的串灯组成,灯光汇聚的夜宝石山,显得妖娆神秘。却依然有些担忧,不知这些灯光常年的炙烤,是否会影响树的生长和鸟的繁育?

遥望葛岭的南坡,我知道那儿有一家“纯真年代”书吧。原址是一家茶室,我小时候爬山常路过这里,偶尔可以吃上一碗加了桂花的甜藕粉。2000年以后,杭州市政府把茶室旧址交给爱书的读书人朱锦绣夫妇,他们把茶室改造成了一家雅致而有情调的书吧。如今这里常常举办各种读书活动,满屋书香与室外平台周围巨大的香樟树的气息难分彼此。书香熏陶着杭州城的爱书人和南来北往的游客,书吧的灯光,融入了西湖的夜色和宝石山的灯海里。

有了这家书吧,书中自有开采不尽的宝藏,宝石山从此日夜“宝石流霞”。宝石山也因此成为一座真正令人亲近的山,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