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文艺复兴 姚谦、杨好:文艺复兴与我们
来源:北京晚报 | 2018年06月29日10:00
杨好,《细读文艺复兴》作者、艺术史学者
姚谦,音乐人 写作者、收藏家
“也许文艺复兴时期就像我们今天坐在这儿一样,说着网络上的时髦词汇,但本质上表达的是人文精神。文艺复兴给了每一个人自由度,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看它和阅读它。总有人把《细读文艺复兴》这本书当成类似知识付费式的东西,但我从来不想传递常识,比起所谓的假知识,我们的观点更像写作状态的分享。”
1 古典的画作上承载着生命
姚谦:杨好的这本书我读了两遍,读完让我对罗马史有了新的认识。
杨好:现在文艺复兴变成古典的代言词,但我认为,用古典来形容那个时代太过于浮浅了,因为古典代表着装饰性的审美。
这些古典大师代表着一个时代,这个时代虽然离我们非常遥远,但离我们的精神非常接近,甚至那一时代比今天更加先锋。
我觉得我并没有在里面(书中)创新什么历史,因为历史是不可改变的东西,但是历史是有迹可寻的,我创新的是我看他们的方式。
姚谦:《细读》的叙述方法完全符合我们这个时代视觉观看的阅读逻辑,一下子就打开的方式,让我对收藏和阅读都有了新的认知。这本书我读了一个多月,像是经历了一个长的旅行,在读这本书之前,我对古典艺术的理解基本都是神话的、片段的,很难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开始收藏后,我认识到收藏是阅读最好的推动力。
杨好:这些古典大师画作留存了几百年,它们身上有自己的生命,同时也有收藏者的生命,以及收藏者收藏它们的那些空间的气息。比如卢浮宫、大英博物馆,都有特殊的场域和气氛。这也是古典大师和当代艺术家的不同之处。
姚谦:艺术牵扯到时代,牵扯到各种领域,透过美术的阅读可以领悟历史,也可以用来对照此时此刻你面对的世界。
而就文艺复兴的阅读,我好几次就想到了当下的某些区域,甚至某些心态都是相近的。
杨好:我觉得收藏创造了一个特别奇妙的世界,既跟想象力相连,也跟世俗社会相连,它打通了精神世界和世俗世界。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收藏就没有消亡过。老大师画和当代艺术在以昨天和今天、过去和现在、此时和彼时的形式,不停连接着我们的生活,让我们触及其中的精神性。但精神性不是艺术的全部,艺术是一个踏踏实实拥有世俗性的事情。比如我特别喜爱的提香,他就是古典大师的化身。提香非常有意思,他穿着昂贵的皮毛、戴着金项链,被公爵、西班牙的国王,各种贵族赏识,提香不仅是艺术家,他也是现实生活中一个活生生的人。文艺复兴的美妙之处在于你得先成为人,才能成为艺术家。成为人,不意味着一定成为被崇拜、被神圣化的人。他们可以享受人的所有状态,世俗的、神圣的,正因为这些才让人生变得有意义和有吸引力。
再比如布隆其诺,他是美第奇家族的宫廷画家,最有名的画是美第奇的太太和儿子。这幅画中的小孩有成年人式的冷漠眼睛,仿佛从小就明白他不仅是一个小孩,而是美第奇的继承人。这幅画后面藏了太多的东西,完全是一个感官和象征的世界,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形象预言,甚至达到了哲学的层面。画中有爱神在中间,但背后是嫉妒和丑恶。
提香自画像
老彼得·勃鲁盖尔作品 《雪中猎人》。
2 需要阅读,而不是简单的观看
姚谦:这些画看起来一目了然,但永远有内容等待你去理解。你需要一次一次去阅读,最简单的肖像都可能蕴含着神秘主义。
杨好:布隆其诺就是既美好又有诱惑力,作为宫廷画家,他笔下的一切是优雅状态的。但他的思想超过了普通肖像画,在其中表达了他所看到的世界,这部分又是充满神秘性的。他没有以即景的手段表达,这就使他的画有一种“你看到了,但你看到了什么,我不告诉你”的感觉。
画家把最大的装扮放在了美第奇身上,把他装扮成了古希腊的神。这个实验性不仅归功于画家本人,还有赞助人美第奇。我们总觉得是艺术家在创造艺术,而在文艺复兴里赞助人也有功劳,他们鼓励艺术家享有自由创作的空间。
姚谦:就像当我看到多纳泰罗的大卫像时,我不觉得漂亮,反而想为什么这其中带了一点女态。
杨好:多纳泰罗的大卫雕像是青铜的,而大卫看起来还十分瘦弱。从雕像上那一根羽毛能窥见,多纳泰罗创作这个肖像的原因,并探索出美第奇时期隐秘的偏好。在文艺复兴时期,美是带有开放性的,大卫不用一定像米开朗基罗创作的那样雄伟、宏壮,也可以是美的、漂亮的。艺术品往往是由细节组成的一个宏观和无限的世界,面对这个世界,我们需要学会的是阅读艺术品,而不是简单的观看。
姚谦:通过你叙述的另外一层,再回看一件作品,艺术真是非常有趣。像你站在年轻的角度阅读,我站在中年的阅读立场,不同角度不同立场的阅读,会给人不同方面的养分。
杨好:您一直在说一个词,阅读,这也是我特别关注的词,因为阅读它的面更大,不仅仅是文字的阅读,我们面对艺术作品都是需要阅读的。
艺术品真的是由细节组成的一个宏观和无限的世界。在大卫的雕像里,我们就能从一个羽毛探究到创作这个肖像的原因,探索出美第奇当时隐秘的世界。
3 文艺复兴, 定义尚未完成
杨好:人们聊到文艺复兴,总是约定俗成在说意大利,而北方实际上也是特别重要的组成部分,北方指的是荷兰、比利时和德国这几个国家。《细读》这本书里特殊的地方是加入了北方文艺复兴。
事实上,意大利是世俗社会的反映,而北方文艺复兴的审美是带有高级感的。比如老彼得·勃鲁盖尔虽然成长在荷兰地区,但他很早就看过意大利的艺术,所以他本人非常国际化,身上呈现的是文艺复兴的多样性。
如果我们给文艺复兴一个宽泛的范围,它会不会是从中世纪以后一直到17世纪初,也许比我们现在看到的定义更广一些。
因为我们说的文艺复兴是16世纪中期的意大利,中世纪首先没有那么黑暗,17世纪也没有那么空穴来风,一定是从文艺复兴后期铺垫了17世纪的艺术,也就是后面进入了巴洛克时期。
姚谦:北方的确拥有更高的文明。看这本书时的确有个疑问,就是你把勃鲁盖尔家族放到文艺复兴时期。
杨好:为什么勃鲁盖尔吸引我们,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画的是很普通的景象,冬天的农村,田地,农民的房子,但里面有宗教感,有他的思考。另一方面,虽然勃鲁盖尔家族是农民艺术家,但他们也很知识分子化,老勃鲁盖尔去世的时候让他太太烧掉了一部分画作,因为画中有很强的对哈布斯堡王朝的反抗意味。
姚谦:艺术不仅仅是我们看到的表象的事情,其中蕴含了很多的深层内容。勃鲁盖尔的画都特别小。
杨好:这一点就证明,文艺复兴的艺术家不仅仅是技术人,他们就像导演一样,具备超凡的编排能力,能让作品里远景的鸟都很清晰。
姚谦:文艺复兴的时代感鲜明,但它的鲜明不是固定的,还有太多可以挖掘的内容,所以对它的定义还没有完成,我们今天仍旧要重新定义它。
杨好:文艺复兴透露出的时代精神,既有当时的时代精神,也有穿越到今天、依然在打动我们的时代精神。反观今天的社会和我们的时代,你更容易在一幅提香的奇幻的作品里找到自己,而不是在印象派平静的湖水里找到自己。
姚谦:而且我认为文艺复兴的作品影响了当代摄影,包括女人的美和当代的商业设计。
杨好:文艺复兴是可以影响到人对美的定义和概念的。波提切利作为一个商业艺术家,著名的《春》是送给美第奇家族结婚的礼物。而当时的美第奇家族也通过这个婚礼和这幅画,向人们炫耀,他们能定义佛罗伦萨城的审美。当时的统治者野心很大,不仅要金融的成功、政治的成功,还想统治那个时代的文学艺术。
姚谦:你书中还提到了丁托列托,因为我从事音乐工作,大卫·鲍伊过世以后他的收藏都被拿来拍卖,其中有一张丁托列托。大卫·鲍伊是跨越性别、跨越音乐的一个人,然而他却收藏了这样一幅宗教主题的画。所以我也好奇你对丁托列托的看法。
杨好:我们定义艺术家的时候,总喜欢用一个词来定义,但艺术家更重要的是灵魂,每个艺术家都有一个希望被改变的灵魂。
丁托列托是非常具有先锋性的文艺复兴晚期的艺术家,他面临的处境很困难,因为在他之前有提香这样一座高山。所以丁托列托一直被困扰,所以他接了很多威尼斯当代教堂的工作,威尼斯教堂是偏黑和偏窄的,丁托列托为了让大家看到他的画,他发明了在黑暗里能看的画,这是他的先锋性所在,我记得他画过一张最后的晚餐,其实我更偏爱他那张《最后的晚餐》。
姚谦:为什么?
杨好:他的构图非常不一样,达芬奇是全面的构图,耶稣在中间,其他人排列两侧。丁托列托的《最后的晚餐》的构图是一个斜切面的桌子,所有人头上没有光环,只有耶稣基督的头上有光环。
我们分享了很多对文艺复兴共同的审美感觉,这和我们从事哪个专业没有关系,完全是依照人生的审美。
姚谦:我相信会有越来越多当代艺术家会在古典艺术里面,找一些线索,找到对应这个时代可以发展的、属于自己的表述。
杨好:姚谦老师也写作,我觉得写作就是一个人在讲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可以听到的,可以是从小经历的,也可以是天生拥有的一些东西。我对讲故事或者我对叙事有一种执着的东西在里面,不管后面再读文艺复兴艺术史,再看哲学,再学比较文学,我觉得叙述是我无法绕开的一个东西。这里面一部分是讲我自己的故事,它是一个镜子,我看到了自己,也经历了艺术家的纠结、欲望、痛苦、愉悦,各种各样的都在这个画里面,就是在讲一个自己的故事。
姚谦:的确,文艺复兴的时代是被定义出来,然后你从人、区域,构成了文艺复兴的新的画面,你的序言写得特别好,初读时以为是个60岁老者,文字洗练,准确,能看出有文化理想在里边。
杨好:我觉得姚谦老师对语言非常敏感,我这书里有一些故意的设置,既然是碎片化的时代,我就给大家一个碎片化的阅读方式,所以是用艺术家作为拆分结构。但序言读起来有点厚重,因为里面承载了我的文化理想。我想传递给看这本书的人什么概念呢,是从文艺复兴才开始有了艺术家,在此之前都是艺术。把集体替换成了更个体的东西,这是文艺复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