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念声声
来源:光明日报 | 珠丹塔 2018年06月29日07:58
插图:郭红松
编者按
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校园文学委员会、光明日报文艺部、光明网联合举办的第十一届“文心雕龙杯”校园文学艺术大赛,日前圆满结束。该大赛自去年9月开展以“中国梦”为主题的征文活动以来,吸引了千余所大中小学校的参与,共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赛作品78000余份,大赛组委会经过认真审阅,分别评选出一、二、三等奖及优秀奖。这里选发的是其中三篇获奖作品。
晴空万里,阳光温暖着大地。刚落成不久的新城区里,一栋藏式双层安居房正沐浴着阳光,房顶堆放整齐的柴火上还有昨夜的残雪,小院的阳光房里,一对暮年的夫妇正享受着这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晋美大爷弹着扎念琴,这琴声好似天籁。兰泽在一旁欣赏着音乐,时而哼上两句,时而给晋美倒杯奶茶。兰泽喜欢听晋美弹琴,他们因这琴而相识、相恋,最终相守一生,虽听了大半辈子,却总也听不腻,听不够。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从客厅传来,打搅了夫妻俩的兴致。兰泽蹒跚地走进屋里接电话。
“格勒的电话。”许久,兰泽慢慢地出来了,“他们放寒假了,他爸给他买了明天的火车票,让他先回来看我们,再去他爸妈那儿。他还说有个惊喜给我们,我问他什么惊喜,愣是不说,这孩子……”格勒是夫妻俩唯一的外孙,女儿女婿长期在外地工作,孩子由老夫妻一手带大。格勒从小就很喜欢扎念琴,每次晋美弹琴,还不会说话的小格勒就瞪着他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渐渐懂事后,又缠着晋美想学琴。别说,这孩子还真有天赋,没学几年就弹得有模有样的。
中考那年,格勒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初中。作为奖励,晋美花大价钱,在老城区那家最有名的琴店,定制了一把上好的扎念琴。老工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打造这把琴,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去取琴的那天,整个老城都轰动了,谁也没有见过这么精美的扎念琴——整把琴是用一整块的核桃木掏空雕琢,质地坚硬,造型优美;琴头刻着藏式神龙头,龙的双目炯炯有神,好似已迫不及待一飞冲天;长长的琴柄上,绘有粉蓝双色缠枝莲,片片花瓣以假乱真,连蝴蝶都忍不住在此飞舞;葫芦切半形状的琴箱,上方的小琴箱用木板盖着,板上画有吉祥八宝图,下方的大琴箱蒙着深色蟒蛇皮,大气恢宏;六根琴弦,皆用千股细丝捻成,光滑柔顺,贯穿琴身。晋美试了试琴音,十分满意,格勒更是爱不释手,连今年去拉萨上高中都把琴带上了。
“不说就不说,我们不是还有惊喜给他吗?”晋美放下手中的琴,起身走进客厅,“我得先把它准备好,免得又忘了。”他从柜中拿出了一个用黄色锦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将其摆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夜幕降临,今夜的星空是如此绚丽。从客厅里飘来充满喜悦的弹唱声,细拂着经幡:
在那山坡的草地上
有几只小鹿高兴地嬉戏;
在那山脚的湖泊中
有一群鱼儿欢快地游动……
天还未亮,晋美便醒了,看时候不早,便穿起了衣裳。一开灯,晋美习惯性地看了看床头的琴。出人意料的是,他那扎念琴上的蒙皮从中间开了个口子。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成这样了,也许是这琴太老了吧。晋美匆匆地吃了饭,便背着琴冲向宗山脚下的老城区,想在先前给格勒买琴的那家店换张琴皮,好跟格勒一起弹琴。
静静的老城,几百年来不知住了多少代人的藏式老房,已然只剩下了落寞,再也没有昔日那般热闹繁盛了。晋美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家店铺,老店家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捻着佛珠,悠闲地坐在门口晒太阳。
“早上好啊,老伙计,”晋美拿着琴说,“我这琴的蒙皮破了,能帮我换一张吗?”
“哦,是晋美大哥啊。我们这里早就不卖扎念琴了。唉,现在几乎没人买扎念琴了。去年老工匠去世后,就找不到好的匠人了,这生意越发不好做了……我儿子学过吉他,他进了一批货,一下子就被抢完了。从那以后啊,我就‘退休’了,现在我儿子当家,卖吉他,顺带教人孩子弹,这生意才能维持下去。不好意思了,还让您白跑一趟。”
晋美背上琴,望了望店里,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吉他,连扎念琴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他正欲离开,一回头就看见历经千年风雨的桑珠孜宗堡孤独地耸立在宗山之巅,俯视着这座城市的变迁。一丝冷风袭来,晋美心中不禁一阵酸楚。他暗自叹道:“唉!民族乐器的出路何在啊!”可想到自己的外孙依然热爱着扎念琴,晋美又感到了一丝欣慰。
天色渐暗,晋美刚烧牛粪生起炉子不久,就传来了敲门声。外孙格勒左手提着行李箱,右肩背着扎念琴站在门外,头顶还有几片白雪。
“快进来,乖乖!”晋美高兴地叫着。还没等格勒坐下,兰泽就端来了人参果饭,青花瓷碗里,黄绿的葡萄干,红棕的人参果,雪白的米粒,晶莹的白糖,酥油的香味沁人心脾。
格勒将琴甩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慢点吃,小心噎着了。”晋美笑着说,兰泽也笑了,格勒见外公外婆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声随着炊烟逃出烟囱,环绕在小屋上空,又跟着白雪落回小院。屋里屋外,好一片祥和的场景。
饭后,格勒从包里拿出一张奖状,递给晋美,说:“外公,这就是我说的‘惊喜’。我在学校组了个乐队,在校园比赛上拿了第一名,不过……”
未等格勒说完,晋美已乐开了花,说:“老婆子,快拿酒来,外孙长大了,出息了,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兰泽高兴地应着,打了满满一壶青稞酒,和酒杯一并放到了桌子上。
“外公……还有一件事……”格勒吞吞吐吐。晋美倒着酒,笑着说:“什么事,快说吧。”“我想买一把吉他。”格勒闭着眼说了出来。
“好,好……啊?……吉他?”晋美一下子呆住了。酒从杯子里溢了出来才回过神。他收起了上扬的嘴角:“为什么?扎念琴弹得好好的,还拿了奖,怎么突然想买吉他了?”
“我在乐队是吉他手,不弹扎念琴。那把吉他还是我找人借的……”
“那扎念琴呢?”
“早就不弹了……”
“够了。”一掌拍在桌子上,酒杯吓了一大跳,“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可没有闲钱给你买吉他!”
格勒也急了,一下子站起说:“外公,真不是我不想弹扎念琴,是时代变了。我在班里弹扎念琴,同学们一个个都在嘲笑我,说我土,后来我跟室友学了吉他,组了乐队,到哪表演都受欢迎。反正,您没钱买,我就把这扎念琴卖了买吉他。”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你……”晋美气得说不出话来。咳了几声才缓过气儿来,“你是铁了心也不要这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了?”
“打死我也不弹了!”
“好……不弹就不弹吧。可想要卖琴买吉他,等我死了再说!”
“既然卖不了它,还留着干什么!?”格勒被气冲昏了头脑,着了魔似的把琴摔在地上,跑进了卧室。琴与地板碰撞,发出震耳的响声,那是晋美梦破的声音。
“幸好没有摔坏……老头子,你也别生气了,注意身体。或许……或许这扎念琴真的是过时了。”兰泽的泪水在眼中打转。
“你早点睡吧。”晋美接过琴,冷冷地说。兰泽抹着泪回了屋。
晋美呆呆地坐在床上,双手抚摸着新琴,陷入了沉思——难道延续千年的扎念琴文化走到了尽头?店家、格勒和兰泽的话又一遍遍地回响在耳边,蔓延为心底的追梦长卷,化为一曲悲歌:
风飕飕,谷悠悠
雪山路远难望头……
晋美沙哑的歌声,不绝如缕,久久萦绕。格勒听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格勒回忆着年幼时,外公给自己讲的故事:雪域先人呕心沥血,不断创新完善扎念琴,为后世留下精神财富;外公的祖父、父亲在旧社会的无尽压迫下艰难地将琴艺传给他;外公为保护扎念琴历经千辛万苦;外公外婆在河边弹唱;外公教自己弹琴,希望美妙的扎念琴声响彻雪域高原,传遍世界各地……
次日清晨,愧疚了一夜的格勒匆忙起床,冲向外公的房间想去道歉,可屋子里却没人。格勒四下打量起外公的房间,阳光照亮了床头那两把琴,照亮了藏柜上的一本证书。格勒翻开证书,这是那顿不愉快的晚饭后,晋美未来得及展示的“惊喜”,上面写着两行清晰的大字:“晋美丹增同志:被评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扎念琴’代表性传承人。”格勒想起外公常说的那句话:“一定要传承好我们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不要让后世只能在博物馆中寻找他们的身影。”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心中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格勒拿起扎念琴,紧紧地握在手中,弹唱起来:
雪域高原是我的家乡
琤琤扎念是我的家产
雅鲁藏布带走我的思念
珠穆朗玛灿烂我的梦想……
(作者:珠丹塔,系四川省双流棠湖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