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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阅读春树 ——兼谈对“八零后”写作的“想象”与“去蔽”

来源:《收获》 | 甫跃辉  2018年06月27日08:55

在我们认识之前,我已经听说春树好多年了。虽说春树只比我年长一岁,但就写作上来说,她绝对是我的前辈。春树是“八零后”作家这一拨里最早成名的,百度百科是这么介绍她的:“2000年,春树从高中辍学,开始自由写作。至今已出版小说《北京娃娃》《长达半天的欢乐》《抬头望见北斗星》等,她主编过《80后诗选》。2004年,她获得第五届网络金手指的网络文化先锋奖。2004年,她成为美国《时代周刊》杂志封面人物,美国人称她为‘新激进分子’。她也是80后著名代表人物之一。”

这段介绍,除了可以看出春树年少成名,作品很多,还可以看出,她身上早早被贴上很多标签,辍学、叛逆、先锋等等词汇,合力塑造出一个特立独行的、自由张扬的形象——这几乎也是“八零后”写作者最初给人的形象。这个形象甚至是大过她的作品的。老实说,我读过和春树一起成名的那批八零后作家的作品,却没读过春树的。《北京娃娃》,写的是什么?大概是一些年轻人的残酷的青春故事吧?

我开始阅读春树的作品,是跟她认识以后。

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认识春树的了,只记得是微信上认识的。我职业性地向她约稿,她答应要给我们稿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来到2016年,春树发来一篇六千多字的文章,文体上可以归为近年比较热火的“非虚构”,题目叫做《“黑保姆”》。正是这篇文章,让我对春树的印象全然改观——印象这种事儿,真是太不靠谱了。

《“黑保姆”》主要讲了春树生产后遇到的各种困境,面对这些琐碎而又切实的困境,春树雇佣的“黑保姆”帮了很多忙。文章写得平实、明净、真诚、深情,全然不同于那些早早成名的“八零后”作品里常见的凌空蹈虚、悲伤逆流和冷嘲热讽。更重要的是,《“黑保姆”》这样的写作,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春树既要面对那个经历了各种痛苦、无助、彷徨的自己,还需要面对读者(她当然是有很多读者的)。在她为最新长篇《乳牙》写的创作谈里,她还说到读者对自己的某些看法,“自从我结婚后,我有些读者就认为我不酷了。这又让人怀疑了,我的人与作品联系得非常紧密,之前我觉得没问题,现在问题来了。我与我的读者,共通创造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像神话一样,神话肯定是要破灭的。”结婚就已经“不酷”了,那生孩子就更“不酷”了,生了孩子还要面对那么多困境,就更加“不酷”到极致了。但春树宁愿不要那个“酷”的神话,宁愿自己破灭掉它。

《“黑保姆”》发表后不久,春树又发来一个短篇小说,叫做《桃心蒙古斑》,这篇说是小说,在我看来,或许仍然可以算是“非虚构”作品吧?虽然我并不怎么了解春树的过往,也不能确定这篇小说里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虚构的。之所以说它是“非虚构”作品——或许,这儿可以说是“非虚构”小说,是因为这篇小说实实在在写得太“真实”了。对于一篇小说来说,真实是什么呢?首先,是你听得到人物咻咻的呼吸声,然后,你知道这作者和人物是一体的,他们是一样的境遇,一样地困惑着苦恼着欢乐着的。

“洗澡水冲涮着我的身体,我知道我尚未恢复曾经拥有的苗条的少女般的身材,皮肤也远不如怀孕前富有弹性。而腹部的这道伤疤,则一直提醒我那些经历过的事情。我爱它,我怎么能不爱呢?若没有它,我能不能活过来都难说呢。可是别人会和我一样爱它吗?”

这段话,很自然地让我把这篇作品和《“黑保姆”》接续上了,然后,让后,我看到更多需要足够勇气才能写出来的内容:

“躺在床上手淫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大概十几年前,和当时的男朋友(奇怪,男朋友这个词这么奇怪,我们不像是男女朋友关系,倒像是战友)一起,喝多了躺在他家的单人床上。那时候我们还年轻,都在家里住。我们做爱,戏闹,直到凌晨在。那是几几年来着?哦,天呐,2002年……我一下子清醒了,满满的性欲变成了感伤怀旧。我躺在床上,手停止了活动,就像被当场抓住了尴尬难言。那时候我们多快乐啊!军队大院、夏天、青春的我们、志同道合的我们……我多羡慕那时的我!”

通篇是这样的叙述方式。冷静,客观,节制的忧伤。

记得是这篇小说发表前后——又或者是,她把新长篇《乳牙》发给我看过后——春树和我聊天儿,说到她对自己写作的困惑。她觉得,自己似乎不怎么会虚构,笔下的人物和自己离得太近了。微信重启过几次,聊天记录都没了,我记得,当时我大概是说,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有的小说家写的东西有很多个人经验,也有的很少渗入个人经验,如果以此将小说家划分为两个阵营,那每个阵营里都有足够伟大的作家。何况她又有比较特别的个人经验,那书写的价值更是毋庸置疑的。后来,这聊天是导向了怎样的结论呢?似乎是转到读书上来了,春树很坦然地说,她没读过大学,还是得多读书,让我给她推荐书什么的。

那之后,我们似乎还就这话题聊过。有一搭没一搭的,春树常和我在微信上聊,聊的基本都是文学。这真不是常见的事儿。虽然自己写小说,又在文学机构工作,和我聊文学的人真不多。从聊天内容看得出,春树一直为文学这事儿困扰着,一直在努力寻找着一条出路。这些从《“黑保姆”》和《桃心蒙古斑》两篇作品里也看得出。《桃心蒙古斑》的开头即写到在微博上写诗,和读者们的争论;《“黑保姆”》结尾说:“我依然没有恢复到正常时期的我。我想等我的伤口看不见了,我才算真正恢复过来吧。我又可以写作了,这可真好。”

新长篇《乳牙》的写作,也是春树为自己的写作寻找出路所做的努力吧。

那么,按照通常写作的逻辑,我现在该说说春树这部新长篇《乳牙》了,毕竟,这部长篇尚未修订完成,我就已经看过了。但我想,还是就此打住吧,一部新小说,首先应该是让人翻开书页去阅读的,而不是让人评头论足的。

我更想说说,见到春树后留下的第一印象。

现在网络发达,很多人似乎很熟悉了,却发现,根本还没见过面。五月中旬,春树到上海来,我们约了作协见面,她带了个朋友,我也约上了她长篇小说的责编叶开老师。作家协会边上的川菜馆里,见面后煞有介事握手,我说,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啊。廖老师很吃惊,说还以为你们很熟悉呢。吃饭时聊天,春树又说起那个问题,如何处理虚构和真实。但我如今想不起来接下去聊了些什么了。只记得我们饭后一起去了作家协会门口新开的书店,春树又让我推荐书,说要好好学习一下叙述。我记得我看到书架上有本王安忆老师的《小说家的十三堂课》,顺手取下来递给她。到前台付钱,她竟然抱了厚厚好几本书,全是关于小说写作的。我想,她这是真为这事儿困惑啊。

从书店出来,春树和朋友到我办公室看看,不能免俗的,我俩互相送了对方一本书。我送她的是五六年前出版的《动物园》,她送我的,也是五六年前出版的一本书,叫做《抬头望见北斗星》。离开作协,我要回家了,春树和她朋友一路送我到地铁站去。春树说,她真喜欢上海,哪儿都是风景。看得出,这不是没话找话说,她是真喜欢。在一个院落门口,她给我拍了一张照片,背景是一溜围巾。这有些俗气的围巾,在她看来,也是别样的风景吧。

别后没过几天,春树发微信给我,说已经看了《动物园》里的哪些哪些篇目——这真让我吃惊。虽说送书给人,总是希望对方阅读的吧,但又是不能对此抱有希望的。她一条又一条发来她的阅读感受,各种溢美之词,我不知说什么好。如今,我才翻开她送我的书,这本初版于2004年、再版于2012年的《抬头望见北斗星》,读到一篇《上海像清华》:

“火车上看到湿漉漉的街道,天津夜晚闪着霓虹灯的桥,朴素的小街巷,碎石子、树木,和白色的地面,像雪又像花朵。永远地在路上。夜灯,多么的美,生命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如果让我做,我想一直观赏路边的风景。今天的天色特别美,阳光像能穿透人的身体。天生有很多云彩。我又想起了千年去武汉的心情。那时我特别放松、自在。”

同样的平实、明净、真诚、深情。这时候的春树,才二十岁。

忽然想起个细节,在见到春树前一会儿,叶开老师和我说,春树这小说,写得像是真的。——原话大概是这个意思。我说是啊,我以前和她也聊过这个。不知道春树现在还有没有在纠结这个?如果有人问她,《乳牙》写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她会不会不高兴。我想很多小说家都面对过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其实是个假问题,只对自己有意义。真真假假,终究只有自己才能够真正了解。况且,一切虚构,都是以真实为前提的。读者所需要的,是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当成真的。能让人怀疑一个指明了是虚构的作品为真,当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儿。对写作者来说,更重要的,是写作(无论写实还是虚构)让自己在精神上“得到”了什么,正如春树自己说的:

“写作……用以证明除日常生活之外我的存在,只有这一点是非常确定的。在写的过程里,我恢复了对文学的信任,主要是恢复了对自己写作上的信任。我确定我的作品可以拯救我自己,因为在写的过程里我的确不再抑郁,确实感觉到了一点意义。”

对于春树来说,文学不是一件拿来玩儿的事儿,不是一件拿来耍酷的事儿,也不是一件拿来沽名钓誉的事儿,文学关乎自身的存在,关乎自己的精神。这是文学对人类来说最为重要的作用,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写作者们面对文学最稀缺的态度。

“八零后”作家们一度引起轰动效应,然而,如今最年长的八零后快四十了,却并没能在文学上真正有所开拓。2014年有一篇关于八零后写作的报道,记者采访华师大年轻教授黄平,黄平说:“对于文学发展构成影响的‘80后’作家,目前一个也没有。”我赞同黄平的说法。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当然很多。其中之一,或许是这一代中的许多作家,过于沉浸于媒体和大众想象、虚构出来的“八零后”形象了。我们得睁大眼睛,看清时代,也看清自己。

2018年6月20日15:2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