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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书》:致敬高原的诗心

来源:文艺报 | 黄国辉  2018年06月27日08:09

先识人而后识诗,有同样的援藏人情怀,是我阅读并且进入陈人杰的诗集《西藏书》的主要原因之一。同样从富氧的内地来到缺氧的高原,把身心沉下来趴在这片高原上,与这里的草原与耗牛为伍,受这里蓝天与白云的庇护。陈人杰把自己融为一个高原人的所思所想,通过6年的沉积发酵,终奉出这样一本厚厚的深情的文字。

陈人杰的诗是我进藏以后才开始读到的,就我有限的阅读经历来说,他的诗是近年来对高原诗意的一种新鲜表达。通过《西藏书》,你能感觉到他为这本书所注入的情感和用心,无论诗的遴选还是设计装帧,从一颗诗心延伸出来的力量支撑着他精益求精地完成了这本诗集的最终呈现。捧书在手,似乎就是捧着一份对高原的沉甸甸的深情。

对一个长时间驻守在高原上的援藏诗人来说,情感的融入是所有诗意的最初来源。为这本诗集,陈人杰用了6年的时间感悟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与物,雪山、湖泊、牛羊、小草无不成诗。那些多年沉积在高原之上的形态,都成了能与诗人进行情感对话的生灵。“当我再一次端视,雅鲁藏布江奔流/高原如码头,如词语们歇脚的厚嘴唇”(《雅鲁藏布江》),“冰川,苦难者的酒杯/将蛮荒和胆汗衔在口中/砥砺的星光从不下垂”(《南迦巴瓦峰》),“也许它是活的/如果算上它的泪痕/以及缠绕其上的飞翔的心/它像在安度一生中最悠闲的光阴/连阳光,也解不开被它挽留的命运”(《卡若拉冰川》)。在诗人眼中,高原上的一切都具有历史感,有沧桑变幻,有风云际动,也有静谧和空旷。而只有把心灵与这片大地相贴相融,才可以生出穿透灵魂的诗句。同时,诗人又毫不吝啬地彰示爱和恋、焦与灼、孤与苦、神与灵、信与念,每一种情绪都被拉伸、拓展,丝丝密密地融在高原的空气之中,伴随着每一声吟诵、每一口喘息、每一次身体与稀薄空气的争斗。作为与诗人有同样高原经历的人,即便没有他的狂放与肆意,没有他的天马行空和绵密入扣,也似乎总能从文字里找到磕伤自己内心的一个边角、引发共鸣的一缕阳光,找到那一把剖开内心隐密的镰刀。

在陈人杰心中,高原的一切内涵都掩藏在它的壮美之下,需要用心去挖掘和探寻。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多姿多彩有着更深层次的精神重量。“被牛羊吃掉的芨芨草,那从不向我们说起的/如何转世的芨芨草……”(《芨芨草》),“用一万吨牛毛抵御大雪/用驯从、不再悲悯的眼听命大地/星即露珠、天宇即家/在草里咀嚼自己的一生”(《耗牛》),这些微小寻常的形态在诗人眼里,都被赋予了和自己心境相符的精神定义。诗人的观察是细致的,同样附着生命,不同的事物都有不同的表达,呈现出不同的神思,丰富而不纠缠,多面而不单调,仿佛在这片土地上,诗意本就是随它们的形体、随它们的“肉身”而自然存在、天然生发的。对诗人来说,诗歌的命运几乎等同于它之中那些意象的命运,字与字之间的纠缠、守恒,深藏着诗人的诗心,深藏着一些始终期待被人发掘传颂的精神深意。可以说,但凡高原诗歌,不只陈人杰的诗,都蕴含精神的共性。不同在于,陈人杰作为援藏诗人,更善于向细微处着手,向生活的日常讨要哲思。由沿海至高原,由喧嚣至孤独,西藏生活中接触到的每一种事物都成为自己常年援藏孤苦生活的伴侣,又都富含着诗的营养。在高原空旷贫瘠的土地上忘情地拥抱和吮吸,造就了诗人最具神采的文字表达。所有意向在诗人心中化为一个个精灵般飘逸鲜活的词语,化为帖服于大地的情感,化为牛粪的气息和雪顶的光芒。

正因为视角不同,所以陈人杰的诗在以高原为背景的诗歌中,也就更显得珍贵。首先,他的诗歌意象所蕴含的神采,都是高原独有的,是高原人所独有的,其次又是一个援藏人所独有的。特别是在下卷“多吉的家”中,动态的诗歌主题代替了上卷“分享伟大事物的反光”中静态的感悟和描述,更具有了高原生活和生态的气息。读这些诗,就像站在陈人杰工作的海拔4500米的申扎县街头,顶着炽热的阳光,嗅到了随风飘来的黑帐篷里质朴的生活味道。《结对子》《西藏的孤独》《思念是奢侈的》这些篇章,把一个援藏人的生活凝练得简短而感情复杂,“我心飞翔,在泥泞中手捧阳光/在羊肠小道上跻身辽阔”(《结对子》),“草越来越低/牛羊藏匿不为人知的命运/我正去研究另一个人生/研究牧民的泪花和千古的光阴”(《调研》),这样的诗句呈现的景观和形态是在高原上到此一游的人们企及不到的生活内容。“走到哪儿都像是走在天上/雷在苍穹中裂开/绞痛的路,在冰雹雨雪里摇晃的路/青春一样被丢弃的路”(《赴申扎路上》),“一路上,被车灯打亮的事物/像以同样的灵魂奔赴我出发的地方/进和退,分和合,生和死,那曲和昌都/看来并不绝对对立/它们统一概括在黑暗的旷野/并让高原重获高度:在命运的星辰之上”(《向昌都出发》),“一个捡牛粪的少女/背篓里放着月亮……”(《草原路》),没有多年以高海拔农牧区的生活经历,没有真正把自己作为一个高原人的融入和对比,这些诗就不可能奏鸣出洋溢着生命张力的声响。陈人杰把自己对高原生活的诗性体悟不断地放大,庞杂的高原概念被他简单地梳理成静与动的组合,动静之间,《西藏书》便有了生命,有了对生命的最原始又最高尚的解读。

也曾跟陈人杰谈到我在读《西藏书》时的些许遗憾,那就是在对诗歌的编排中没有加入时间的索引。作为一个援藏人,如何在6年的时间里把诗性从最初的直观感受中抽离出来,又如何演进成内心与西藏的合汇交融,以至灵魂升华,这个过程,应该成为系紧读者内心的一只绳扣。时间是心灵进化的重要参照,虽不能掩盖《西藏书》里那颗纯粹生动的诗心,但缺之亦甚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