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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18年第6期|王瑞芸:金博士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6期 | 王瑞芸  2018年06月26日08:35

导读:

“金博士”的闯入,使得晓稚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呆板的穿着、了无生气的婚姻、囿于世俗形成并固化到自我内心的偏见统统被动摇、打破,晓稚才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和人应有的人生。她如一只蝴蝶,蜕掉笨重的壳,开始飞翔于自我的美丽天空下。而施行魔法的“金博士”,却也有着他的故事。

1

“穿什么去呢?”晓稚站在衣帽间想。

衣帽间很大,照样堆得很满,上班用的各种西服套装有一整排,甚至多年前从大陆带来的对襟毛衣都在……“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手掌划拉着那些呆板的衣服,最靠墙的地方露出了那条黑色裙子。她眼睛一亮,一伸手就把它拽出来了。“对啊,怎么把它给忘了。”裙子是几年前买的,长袖,领口和后背都开着很深的V字形,下摆只到膝盖,零装饰,当时要命地喜欢上了那种简洁。可王辉不乐意她穿,会朝她说:“啧啧……看看年纪啊!我们这样的人,这么打扮可不合适!”裙子因此一次没有穿过。

她迅速果断地把裙子穿上,心里生出了顶撞。

穿衣镜里露出她吃惊的面相。哇,这裙子的好处就是退缩到最不起眼的位置上,竭尽全力去勾勒烘托它包裹的身体。那身体从年轻时得分就远比脸蛋高,又因为没有生孩子,腰臀都没向外扩张,腿和胳膊都很颀长,与苗条的身体搭配得正好……镜子里的人笑了,又停住,眨了眨眼睛,一下把束在脑后的头发散开,从抽屉里翻出一条红色的发带,系上。

她甚至举起双臂,踮起脚尖转了一圈,感觉轻盈飘逸,感觉那条裙子让自己像换了个人。

“Excellent”(太棒了),她朝镜子说。

……

顺着酒吧砖砌的台阶缓缓走下设在地下的舞厅时,晓稚明显感到空气被什么东西绷紧了,向她射过来的视线几乎像子弹……但没有退路了。幸好舞厅里灯光幽暗,她暗中咬着牙叫自己一步步尽量从容地走到熟悉的同事们面前,身上竟然渗出了细细的汗。等她能在暗暗的灯光中分辨出同事脸上魂飞魄散的表情时,她突然乐了。

同事们纷纷朝她围过来,有笑的,有叫的……恭维话像雨点直淋到她头上。克莱尔干脆拨开她身边的人,凑着她耳朵叫道: “……真不敢相信这个美人儿会是你!头儿,你今儿这一下子,把我打趴下了,这比你什么完美的电路设计都要漂亮一百倍!”

“这就对了,你这个推着不走打着走的东西!”晓稚笑眯眯地在心里骂他,心情大好。这个比她大几岁的白人男性,一向吊儿郎当,经常不肯服从她这个亚裔女性的指挥。今天来对了,裙子也穿对了,平时全公司上下的男人们,没有一个肯对她这个勤勉而认真的课题组负责人多看上一眼的。他们愿意看的亚裔女性是来自韩国的Amy,公司上下都叫她“亚洲美人”。

“亚洲美人今天穿了什么来?”她张眼四处寻找。可这时灯光更暗,音乐响起,人往四处散开,摇摆,不再顾得上说话。晓稚抖擞起来,混迹其中扭摆,虽不擅跳,但刚才“一炮打响”的效果,给了她很多自信。扭摆到开始喘了,她正欲退下,却斜刺里有人伸手拉了她一把,跟着就听见一个浑厚的低音:“继续跳,只管跟着节奏,你会越跳越好的。”在搅拌机般上下起伏的缭乱光点中,晓稚只依稀辨得出一个门板似的厚大人形,晓稚冲那方向一笑,突然有了力气,直扭摆到灯光大亮,舞者四散开来,人流往供应酒水的吧台方向拥。

“橙汁。”

吧台里的年轻侍者身形细瘦,脸白得像面具,一绺涂了油的深色头发落在他窄窄的脑门上。他面无表情地拿起装果汁的玻璃瓶,那个低音却又在晓稚身后响起:“把果汁放下吧……你不觉得今天不来点酒是说不过去的?”

她转过身去。

是个有了些年纪的男人,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身体宽得像半堵墙,起码有一半的黑人血统,鬓角发根整齐得几乎扎眼,藏青色的西服,暗红色的领带,高出西装领口半寸的白色衣领……很标准的绅士打扮。

事情要开始可笑了吗?晓稚想。不过今天过节,谁不想在节日期间放松一下,任性一把。那么好吧!

笑眯眯地跟了他走到旁边供酒的吧台前,看着他从侍者那里接过两杯红酒,递了一杯给她,还把她往吧台的顶端领——那里人少,又从柜台前挪过来一张高椅,请她坐。他呢,却站着,倚着柜台,一手端着酒杯,一边侧过头来,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笑着问她叫什么名字。

音乐依然响着,到处是人的说话声,她压根没有听清楚他的名字——主要是没打算要听清楚。“哦,叫我Lucy。”晓稚一带而过地说。

“如果我叫你的中国名字,你会不会觉得更亲切些?”为了让她在喧闹中能听清楚他的话,他的身体微微朝她倾过去。

晓稚朝他一笑,明白地露出了揶揄的神气。(他怎么知道自己从中国来?)

“试试看嘛。”他不迁就。

晓稚故意用纯正的普通话把“晓稚”念了给他,她知道,所有的美国人都会被那个“稚”的卷舌音绊倒,没有人愿意叫她的中国名字,公司上下全叫她Lucy。果然,他跟着重复一遍,舌头在“稚”上绊住。

晓稚慢慢地抿着酒,眼睛从酒杯上方看着他,欣赏着这个庞然大物的困窘。“OK……还是Lucy吧。”晓稚说着把手里的酒杯朝他晃了晃,从坐着的高脚椅子上起身,没打算跟他多搭讪。

他不回答,探身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柜台角落上,左手撩开西服的前襟,右手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张小卡片,递给晓稚,“喏,你写下来,这样对我会容易些。你不觉得,对父母起的名字要认真尊重才对,为什么Lucy!这里遍地的Lucy,美国不缺Lucy。”

这话听着顺耳,晓稚接过笔纸,写的时候,留意到那笔手感极好,想是名牌,纸也不是随便的一片纸,而是印有一圈金边,左上角有AJK几个缩写字母的精制空白留言卡,而晓稚已经注意到他伸过来的手腕露出的衬衣袖口上也同样绣着AJK。“那该是他的姓氏缩写了,什么来路——这个家伙。”她想。

他接过卡片,又央晓稚读了一次,然后很仔细地在下面注音,自己又看着念了两遍(发音勉强合格),才把笔和卡片放进西装胸前内侧的袋子里一贴近他心脏的位置,脸上是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

晓稚已经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在她面前做这个弄那个——仿佛在旁观一只猫正在打算缓慢地一点一点接近它的目标,她突然渴想打击一下这只硕大的黑猫,一种喜剧的心情升了起来。

“别为我的中国名字费心了,我来告诉你我的两个孩子的中国名字,很萌的名字哦!一个叫大毛,一个叫二毛……”

那人很响地大笑起来,同时把手伸给她,“……就知道你根本当我是个陌生人了,我是公司新来的保安经理安德烈,安德烈·金……刚才你没听清楚我的介绍吧,这么吵的地方。嗯,公司里每个成员的基本信息我那里都有。”

不等他话音落下,晓稚连忙伸手给他,笑容也亲热了:“听说保安部换人,惭愧,年底前赶项目忙得我连餐厅都不去了,更别说……想不到竟是你!安德烈,你好。”

“为了和你同事!”他探身把放在柜台上的酒杯拿起来,伸过来跟她的杯子碰了碰,见她的酒杯已空,笑起来,回过身去到吧台上替她又要了一杯,递给她,重新和她碰了杯,开口就说:“不过我要诅咒自己的疏忽,倒像没长眼睛,一个已经工作了十天的男人,竟然没有发现公司里的美丽女人,那是不可原谅的。”

这么露骨的调情,在同事之间是罕见的。晓稚却马上听见了自己的流畅回答:“确实是你的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她被自己吓了一跳——那句话好像是自动跑出来的,她今天轻飘飘的真有点儿管不住自己了。

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灯光再度转暗,又一轮舞曲响了起来,可他和晓稚都没有要跳舞的意思,他们高高兴兴地聊起来。晓稚注意到,无论自己瞎扯什么,他都听得非常着迷,一双眼睛一直欣赏地看着她。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一个女人得有多傻才会在这种俗套里中招啊,韩晓稚博士!”可她同时分明感到自己并不想马上摆脱这种俗套。他看她的眼神让她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美丽的女人,天哪!

从小到大晓稚因不漂亮,把力气都往另一个方向使,做好学生,好雇员,好负责人……她在自己四十年的人生中极少想到自己的性别。十九年前,比她高一届的王辉毕业了,有一天在大学图书馆门前叫住她,突然向她表示要跟她交朋友。晓稚吃惊:她和他彼此从无单独来往,既有此念,为什么不早些开口,却在马上要离开学校时才来找她?他说没有关系,他对她已经完全了解(晓稚是年级中功课最好的学生),为了做到公平,他会给她一年时间,让她去了解他。他就分配在市内另一所高校工作,两人可以每个周末会面。他甚至算清楚了,一年五十四周,去掉四周可能会有其他事情打岔,那么晓稚至少有五十天的时间去了解他,应该足够了。结果没有花掉五十天,晓稚就觉得该嫁给他了,不是出于强烈的感情,差不多是因为做事的效率。好像他给了她五十天时间完成一件功课——而这件事正像功课,晓稚向来是提前完成功课的。只是,她和他确定关系之后,无论是王辉的家人,还是在周围朋友们眼里,是王辉“亏”着点儿。王辉一米八五,眉眼周正,皮肤白皙,是系里的帅哥,谁都觉得他的身边将会配上一个漂亮妻子。他与晓稚结婚,一度引起系里师生的小小骚动。实在因为晓稚不够漂亮,个子虽不矮,身材也不赖,可那张脸很难让她得分,眼睛小,单眼皮,鼻子不挺,甚至连皮肤都不及王辉白。要找优点,也就是嘴和牙齿长得不错,笑起来嘴角上还出现两个小小的酒窝,让人觉得有几分甜,其他就一无可取了。谁都知道她会念书,却不擅打扮,走在王辉身边,真的一点都不给分。

晓稚的话稀落下来,面对眼前这个美国人不加掩饰的欣赏眼神,她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他很及时地放下酒杯,不容置疑地对晓稚说:“听见吗,换成探戈了,探戈是我最爱的!” 晓稚都来不及想,就发现自己已经很听话地从高脚的椅子上下来了——哪怕她根本不会跳什么探戈!

真是新鲜的经验,被他领着,甚至可以说是被他“载”着——像坐在一条船上,晃啊,晃啊,是很舒服的绝对不会翻船的那种幅度。想不到那么厚大笨重的人,跳起舞来,简直浑身都是节奏。不过,跟年轻人不同的是,他的节奏藏而不露,既不张扬,也不夸张,看上去他的上身几乎不动,只有挨着他的人才可以感觉到他一身的节奏是通过他的每一个关节默默传递的,并具有电流般的穿透力。晓稚即使不擅跳舞,可是只要跟着他,服从他通过手、肩发出的准确的暗示就行了。她悄悄地看他,他陶醉在音乐的节奏里,眼睛几乎闭着,可一只手始终稳稳地托着她的腰,另一只把她的手满把抓住,在那只手里,她真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柔软无骨、袅娜纤细的淑女。其实,王辉也高大,可是他从来没有让晓稚有过这种感觉。不过,王辉不跳舞,还有,王辉从来没有用像这个人的那种眼神看过她,从谈恋爱起直到现在,一次也没有。

瞧,事情就是像这样开头的……那个声音又在晓稚的耳边开始说话了。她甩一甩头发,有意识地撑了撑胳膊,让自己和他的距离可以稍稍远一些,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把她拉近,她再撑开,他再拉近……晓稚慌了,喜剧的心情倏然消失。

在换舞曲的间隙,晓稚借口和别的同事去搭讪而摆脱了他。她兴奋地找各种话题,跟别人聊得又密又急,听亚洲美人说的荤段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可还是挡不住她心里升起的一份好奇:这个显得很特别的安德烈,应该也会向公司里别的女同事套套近乎吧?这惹得她有意无意之间在人堆里寻找他,可她发现,他没有再跳舞,大部分时间一直稳稳地站在吧台边上,哪怕是在跟别人说话,也会接收到晓稚的视线,一次都不错过地朝她一笑。

她马上把眼睛转开,在心中很严厉地责备自己:“什么东西!只喝了两杯红酒而已……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吗?!罢了,胡闹得也够了!”

她离开得比其他人都早。他并不像别的同事在口头上挽留她,只问“你能确认那两杯葡萄酒已经消化了,开车完全没有问题吗?”

“没问题。”晓稚让自己直视着他,毫无怯意。

“你知道这个停车场出口处有个铁桩,设计得有些问题,你开出去时要小心才好。我该找酒店老板说一说这个事,放上个记号才对,免得擦着谁的车,天又黑。”他照这样说着很自然地和晓稚一起往外走。在门口柜台上拿长外套和围巾时,他个子高,也就先从前台小姐手里接过外套,在晓稚身后展开,让晓稚伸胳膊套上,在晓稚扣外套扣子时,还顺手拿起围巾给她围在脖子上。晓稚浑身发热,用佯装的轻松口吻说,“哎呀,你的工作责任心都辐射到公司之外的地盘了,你就照这样对待公司里的每个女同事吗……我一定要到老板跟前去夸夸你,我说到做到!”

“单身的和丈夫没有陪着一起来的,我会,这是一位绅士的义务……出于安全考虑,请让我陪你到车上才是。”

晓稚觉得血全涌到脸上去了,她把脸半藏进围巾里,不再说话。走到车边,上去坐好,冷冷地谢了他,半分钟都不耽误,马上启动引擎……他敲了敲她的车窗,她只好摇下车窗玻璃,不耐烦地等着他补说“今天晚上真高兴”。

“铁桩在左边,你出去时别贴着左边太近就好。你真的确定,现在开车回去没有问题吗?你能确定吗?”

“没问题。”晓稚迅速回答,甚至没有再说声谢谢,一踩油门车朝前滑出去,车窗玻璃还没摇上去,冷风扑到她变得滚烫的脸上,她觉得自己在生气,可是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

到了家,在车库门缓缓上升时,她强烈希望王辉已经回家。车库当然空着,因为还不到12点,他当然还没有回家。每周六晚间去朋友家打牌至午夜,是王辉雷打不动的周末娱乐,今天也不能叫他例外。

晓稚很落寞地进门,心里甚至后悔回来早了——王辉又不会领情。冬夜里这个接近五千平方英尺,只住了两个人的大房子,空旷得叫人不快。晓稚进门后一路开灯,并调高暖气的温度,也不脱外套,只是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走到楼下,摸摸这个,动动那个,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其实她什么都没法想,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下意识地把散在沙发上的报纸归拢来,那是《华尔街日报》,王辉每日必读。他们这个家的经济是由王辉管理的,因为他热衷做股票投资,而且做得业绩不错。

“……是的,干得不错,那样稳当的人,一切中规中矩,规规矩矩地交朋友结婚,规规矩矩地留学拿到博士学位,规规矩矩地上班挣钱……而且,他相貌堂堂,不喝酒,不抽烟,这个那个的坏习气一概没有,每一分钱都拿回家,像筑巢似的编织起一个家,一个巨大而簇新的家。”晓稚在心里对自己说。可另一个声音也在朝她说:

他怎么还不回家?整个晚上连个电话都没有,就是外人都知道嘱咐她小心开车,嘱咐了又嘱咐,生怕她有闪失……好嘛,他觉得一切顺顺当当,嗯,那是的,老婆不光好使,高效,而且安全系数极高(他肯定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今天照打牌不误)。瞧把他给惯的!他那种随随便便的神气,那种身量、体格和大脸……真好像他什么都见过似的。他究竟见过什么?一份工程师职业、他的股票、七八个惯熟的中国朋友……全在这里了,就这么多!在他的世界里甚至放不进一条稍微性感一点的裙子!他所有关注的焦点,就是给自己建立一个窝,这个事情原是不必操心的,只是他努力要把这个窝的空间扩大,越大越好,于是,现在这个两口之家的房子有六个卧房,五个浴室,大部分房间常年完全空着。至于这个“窝”里的两个活物,他和她,就不在他操心的范围里了。

后背像生出很多细小的刺,有了搔痒感,大概是室内气温升高了罢。晓稚脱了外套,摘下围巾,迅速把已经收成一叠的报纸放到沙发边上的藤篮里,动作快得不大自然。

“慌什么呢,” 晓稚朝自己冷笑,“……那种环境,那种灯光……跟给人吃迷药也差不多,人人都在逢场作戏……这些年下来,自己在美国也是过五关斩六将的,难道还能怕了什么不成!”

2

过了圣诞节,又过了元旦。重新去上班的晓稚穿了一身深色的西服套装,一双平跟黑皮鞋,头发又照原样在脑后一把束起来,除了稍稍涂点颜色很收敛的口红,没有化妆。中午在公司的餐厅里,她选了靠墙的餐桌坐下,看见安德烈进了餐厅。

一上班她就在公司的网站上查了,保安主任,Andrew J. King,55岁,单身。(哼!)

安德烈拿了食物,巡视了一遍餐厅,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甚至隔着一排桌子经过了她坐的地方,却像完全不认识她一样。

晓稚觉得胸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口中的食物差点儿没有呛出来。身体的这种自然反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恨不得暗中抽自己两嘴巴才好。

亚洲美人施施然走过来,坐到了她对面,放下食盘,皱着眉朝她笑道:“哈……瞧你,干吗又做回韩博士了?那天舞会上的Lucy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看看你那天把那些老男人们惊的,连我们女人都被你惊到了!跟你同事这些年了,都没有注意到你有那样的魔鬼身材,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穿成眼下这副模样……弄得跟舞会上完全是两个人似的……老天!”

“……”

“我说的是实话,你要听哦。瞧人家安德烈。”亚洲美人转着脑袋满厅里找他。安德烈坐在了餐厅的另一边,跟几个人同桌,从晓稚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三分之一的侧面,可还是能看见他耳廓边上整整齐齐的发际线,西装领上高出一截的雪白衬衫领子。“瞧,那样的年纪,早该是个糙爷了,可人家上班照样那身打扮,那叫绅士……知道不,有人开始在背后叫他‘金博士’了。啧啧,他这个没拿过学位的‘博士’比起咱们那些只会害胃气痛的、秃了顶的真博士们,才更像个博士……喂,我可看见了哈,那天晚上,你跟他聊得那么开心,跳得那么尽兴,你八成也被他迷住了吧!”

晓稚巴不得嘴里嚼着的生菜色拉能发出更大的咯吱声才好。最后她做的只是虚弱地把手里的叉子朝亚洲美人含糊地摇晃了一下。

“得了,就是被他迷住也太正常了,这人魅力十足,真正的男人!他要是年轻二十岁,我愿意嫁给他,你信不信?是个黑人怎么啦?奥巴马不是做上总统了?……别朝我翻白眼,甜心,我当然知道你丈夫很帅……瞧,我很少去你们家吧,明白了吗,我们这种人,心肠得有多好才能做得到啊!”

晓稚捂着嘴,不叫自己把食物喷出来。待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才说:“领情领情!反正你记着,你一天不嫁出去,一天别进我们家啊,说好的!乖!”说完她推开一直放在自己下巴底下的食盘,朝亚洲美人正色道,“你手上的活怎么说的,我叫克莱尔去催了你两次,结果怎么还不拿出来呢,你手上的事要拖我们项目的后腿了!”

“啧啧,我都叫你‘甜心’了,你还要在我面前做韩博士啊!”

“当然还是做韩博士!”晓稚突然觉得胸口的气顺了。

等亚洲美人吃完,两个起身朝外走。亚洲美人笑嘻嘻地跟经过的每个人都打招呼,“安迪,谁允许你今天点这么大一块牛肉啦!看看你的肚子!”“泰特斯,你不觉得那一家鸡尾酒调得并不那么好,改天咱们换一家才对……”

“Lucy,快把这丫头拉回实验室,拜托再把门锁上……这人已经玩疯了,还鸡尾酒呢,全不管我们老板已经在骂人了。”

这时候的安德烈坐在几张桌子之外,听见“Lucy”,就朝这里转过脸来,眼光一落在晓稚的脸上,就露出了吃惊的脸相,吃惊到微微张开了嘴,仿佛看见世界上最叫人惊奇的东西。

他立刻就站起身来,朝这边过来了,然后对众人笑道,“把这个美丽的女囚交给我比较好,因为这在我的职权范围中……”“哗啦”腾起一片笑声,亚洲美人简直笑得花枝乱颤。在嘈杂的笑声中,他转脸对晓稚说,“可否麻烦你今天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在保卫处办公室的门口往里只一看,晓稚就发现改变不小。用具还是原来那些:一个灰色笨重的大保险柜,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占据另一面墙的是简易的铁制书架,上面放满一式一样的文件夹,也都是灰色的。安德烈的前任在时,这是一间最缺少人味的办公室……可眼下墙上多了一把装饰精美的日本宝剑,还有三张小小的风景照片,品字形挂在墙上。书架的最上层被清理出来,放了一块蛋形的斑斓矿石,一个脑袋非常夸张的非洲木雕,还有一盆放在一个刻花大碗里的吊兰。房间中央那张一向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也给清理出来,上面除了苹果电脑,还有一个镶在一方晶莹玻璃中的精致座钟,一个做成梅花形状的乌木笔筒,还有一个蓝灰色波浪形的有机玻璃信插。安德烈伏在桌上读着什么,全神贯注。

晓稚敲了敲敞着的门扇,安德烈扭身看见是她,脸亮了一下,可同时眉头却微微地皱了起来。晓稚不明白他的表情,却也不在意,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一张塑胶椅上端正地坐下,抬脸正视着他:“请问,找我来有何贵干?我们组……”

安德烈对她做了个手势,打断她说,“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噢,你不用看表,五分钟后就到下班时间,你来的时间很合适。”

他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个纸盒,打开里面纸裹着的一个近一尺长的东西,再打开纸,露出了一尊中国陶俑。

“从湾区的中国城里买来的,刚买的!”安德烈一边说,一边把桌上的包装纸、盒子,全都拿开,把那尊陶俑小心仔细地安放在办公桌的正中,态度简直称得上恭敬。

是个站立的女俑,简单而古旧。晓稚从来也不懂这些,顶多也就是在中国做学生时曾有机会隔着博物馆的玻璃橱柜看过一次或者两次。面对眼前的这个陶俑,她无法判断真假,更不知年代。但无论真假,那陶俑看上去古旧得可以,灰土土的一个尺许高的人儿,只身上的衣服透出微微的淡绿色,其余皆为土色。一张圆浑浑的蛋形脸,眉眼漫漶得近乎于无,头上的一个髻倒是清清楚楚的,发丝都做出来了,一袭宽襟大袖的袍子直拖到脚底,双手袖着,头微垂,安分收敛的样子。

“你看她像谁?” 安德烈朝她一看。

晓稚立刻开动脑筋把美国知名的中国裔女演员想了一遍,觉得没有人跟这个土气的陶俑相似,笑着反问他,“你说她会像谁?”他又有意味地看了晓稚一眼,晓稚脸立刻红了起来。

“嗯,”晓稚在沉默了足有两分钟之后,终于开口道,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安德烈,我真的好佩服你,那么会夸人,又这么会批评人,而且能用这么文化的手段……不过我好奇的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中国人形容某人长得像个陶俑,是对那人相貌的否定。你对中国的了解远比我想象得要多得多呢!”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这该是我这一生中经历过的最荒谬的误会了。” 安德烈显然不是吃惊,而是慌了。他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前,眼睛还朝上望了望,仿佛要从头顶上方找出个证人来一般。跟着,他满脸诚恳地拉了一下晓稚的胳膊,让她往陶俑更凑近些,说,“你再重新看一遍,我无法相信你刚才的话。你得跟我说实话,难道你不觉得她非常美吗,相信我,这是我能看到的最美的造型之一。你看看她那么完美的椭圆形的脸,长长的脖子,梳在脑后折了两个弯的发髻……你再看她圆圆的肩头,双膝微微屈起的站态。从正面看她这个样子显得沉静谦卑,可是从侧面看,这个微微屈起的膝盖暗示了一个动作,表示她正要从静止的状态过渡到行动的状态。而且你能想象,这个女子要是走起来,一定妩媚可爱。你再看这个效果是如何形成的……看着,从脖子开始的微妙曲线,然后连到背,天哪,背部的这根线条多么有弹性!然后,这个起伏过渡到前面的膝盖,好像一个波浪连接着下一个波浪一样。想想看,同样是站立,她的膝盖如果直着,整个身体的姿态会多么僵硬。所以,她屈着的膝盖不只是为了表现她顺从,而是为了保持整个韵律的连贯。你再看她的袖子,注意,这袖子也不是直挂下来的,而是有一个弧度,这弧度呼应着她的后背和膝盖的曲线,总之,这个造型的每个细节都统一在流畅的韵律中……她的头,肩,腰,背,腿,全是由动人的曲线构成的,天哪,这么精致美妙的形象,两千年前的中国雕塑家怎么能够做出来的,我想,他们眼前一定得有个像你这样的模特儿才行。”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晓稚的心停摆了几秒钟,跟着用更快的速度跳动起来,一股喜悦瞬时被送到全身的每个细胞。她敏捷地弯下身去,再次凑近了那个陶俑细细看了一遍,果真渐渐看出好来:那真是一种蕴藉的美,第一眼不引人注意,但越看越入味,越看越感到它有一种静静的光芒,文雅,和谧,有一种连贯的韵律,那种韵律像细细的音乐,细小晶莹的光芒,不张扬,不惹眼,可是点滴入心,非常高明。

“我觉得你说的完全对,只是……事情怎么可以这样?!我是中国人……而你,却不是。”

“这不奇怪,你面前站的是个‘猎艳’高手嘛。我走过了世界上很多地方,追逐一切美丽的东西,只要是美,就逃不出我这个老手的眼睛去。”

晓稚骤然感到呼吸困难。“我怎么把话题引开?”她暗想。她直起身体,叫自己用最轻松的笑容朝安德烈说:“噢,知道吗,有人背后开始叫你什么——‘金博士’!嘿,哪个聪明的家伙先想到的,那么准确!你果然比博士更加博士……谢谢你让我开眼界,而且居然是对这个中国古董……开了眼界。叫你负责做保安,真是暴殄天物。我们的CEO该和你调个个才对。”晓稚听着自己渐渐变得戏谑的语调,才感到又能呼吸了。

“……你不觉得他蛮不错吗?圣诞节能组织全公司员工开一场那样的舞会,弄得人人都很开心,听说那位前任就不能……”

“哦,我指的也是前任,不是现在的这位……可是,别说CEO了, 说说你自己吧,你的这些知识和欣赏能力,哪里来的?”

“真要听吗?”

“当然要听!”

“那得要红酒和蜡烛……”

“安德烈,你真会开玩笑!”

“我是开玩笑吗?什么样的话要在什么样的场合说,这是常识,不是吗?……这间办公室,是我们可以坐下来聊那类事情的地方吗?”

“……”

“……放松一点,听到红酒和蜡烛为什么要紧张?生活中红酒和蜡烛不重要吗?”

“好吧。你赢了。”

“听说过雨果的这样一句话吗?‘美和实用是一样有用的,甚至更加有用!’”

“……”

“懂得美,并且爱美,这难道不是我们活着的本分吗?”

“……”

晓稚觉得自己成了个笨嘴拙舌的人,她应该感觉狼狈才是,在她四十年的经历中,她是不习惯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可是奇怪,在他面前,她乐意处于被动,乐意被他指引,他对她的责问句句都叫她心生欢喜。然而,这个感觉没有叫她心安,却叫她不安,而且十分地不安……她勉强让自己又与安德烈说了几句话,就表示说该回家了。

安德烈把她送出办公室门口,看着她离去。

“晓稚。”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叫她。楼道里已经没有人了,下班时间过了,清洁工也已经把走廊的地都拖好了,地面光洁无比。晓稚的影子清晰地反映在米黄色的大理石地砖上,她看到那影子荡漾了一下。

那声“晓稚”,的确让她浑身一哆嗦,因他发音不准,反而听上去像极了她童年的伙伴用家乡话在唤她。实在太像了,像到仿佛是从她人生的芯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她几乎出现了幻觉,身体飞到了万里之外的家乡,闻到了童年的气息……她停下来,站了几秒钟,等那一阵晕眩过去,才转过身来,她几乎感到了恐怖。

她控制着身上微微的颤抖,不动。

是安德烈朝她走过去的,直走到她面前,站住才说:“抱歉,实在抱歉,可是有一句话,我不能不对你说……我忍了又忍,但实在不能忍,只能对你说了……你知道吗,今天中午,我一进餐室就找你,可是,竟没有认出你来,我绝对没有想到,你穿成了这个样子,我吓坏了。这样的你跟那天舞会上我见到的你,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相信我!这叫我怎么认得出你来……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若不是那天在舞会上你给我的印象实在太好了,我大概不会跟这样的你搭腔的。现在我倒完全明白了,为什么在我来公司的头两个星期中,竟根本没有注意到你,错不在我……这样不行,晓稚!”

回家后洗菜,做饭,包括吃饭,晓稚觉得自己像在云端里,一切都只是借助机械性的习惯动作完成的。王辉的眼睛大部分时间只落在饭桌对面的电视屏幕上。他们的晚餐总是和NBC的新闻一起进行,两人有时会对电视中的社会新闻评价几句话,而一餐无话也是常有的事——晓稚是个省事省心的女人,从来不把工作上的烦恼带回家里说。王辉的工作则无多话可说,他在公司被人领导,而不领导别人,他对这一点也很坦然,他的精力和兴趣主要放在股票和家庭的财务管理上,他也从不用股票的涨落和家庭的收支来絮烦晓稚……这是个分工明确、运行良好的家庭。

餐后洗碗归王辉。晓稚就上了楼,走进自己的衣帽间。她不是为清点自己的衣服来的,她知道,她其实不缺衣服,这么大的衣帽间一直都挂得挺满,一个月不重复的套装,她都是有的。平时她也一样会买化妆品,护肤品,乃至香水,只是她的心不在这类东西上,比如那瓶香奈尔香水,买了大概七八年了,几乎还满着,不是舍不得用,只是想不到用,几乎是次次出门前都忘记……一个女人得对自己多不用心才能做到这样啊。

她从里面关上衣帽间的门,除去身上那身被他嫌恶的套装,只剩下内裤和胸罩,她抬起双臂把头发束到头顶,也照陶俑那样挽成个髻……她吃惊地看到,自己的整个脑袋果然是一个很完美的鸭蛋形。她再把头往左右两侧慢慢地扭动,就看见了自己下巴的侧面连接到脖子的线条相当流畅,然后是肩,浑圆的,没有硬硬的骨感,她不胖,却也不瘦,因骨架纤细,所以肌肉的形状也秀气。乳房不大,却还是结实的,完全没有松弛;因为不曾生育,她的肚腹完全保持做姑娘时的原状,腰是细的,臀部不大,收得很紧。再往下就是两条长长的腿了,大腿小腿的比例都很标准,看着真不讨厌。她往两边伸了伸自己的胳膊,胳膊也长,手腕灵巧,尤其她纤长的一双手长得几乎无懈可击。她想起了自小母亲对她们姐妹说的话:“都说我们晓稚家不漂亮,可是瞧瞧她这双手,长得谁都比不上。”然后,她重新提起扔在地上的套装,又穿上,她往镜子里一看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而且越皱越紧。

她呆着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的感觉和她小时候闯了祸时一模一样。

“这样不行,晓稚!”

变化是王辉先从账单开始的。“咦,账单怎么老这么高,又是NORDSTROM,又是MACY’S。 你都买什么了?”

“衣服!”

“什么样的衣服,这么花钱?”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看见账单倒想知道我买什么了,买来穿了叫你看,你肯好好地看一眼吗……傻瓜!”

“越老越不着调了,注意身份啊……你这种年龄,过去都可以做奶奶了!”

“去去去,这话我不爱听……听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开头的!你知道,就是那次圣诞舞会上,遇到一个同事……是个男的哦,他啊……嗯,他很认真地告诉我……”

晓稚住了口。

完全不是不能往下说,而是王辉两眼觑着电脑屏幕,正在网上付账单……突然意识到晓稚在对他说话,就欠起身,对她转过半张脸:“嗯,你说……我们晚饭吃什么?”

3

一天,安德烈在公司对晓稚说:“不是要听听我的来历吗?我选中了一个很棒的有红酒和蜡烛的地方,你能向公司,也向家里请假吗?对了,可别误会,‘蜡烛’并不一定指晚上……白天就好,能请假吗?”

“能!”

“这么爽快!真是我的好姑娘!”

“喂,拜托,就‘好姑娘’,把‘我的’去掉!”

“行,就‘好姑娘’,没有‘我的’。哈哈!”安德烈大笑起来。

“我又不怕他,”晓稚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个机会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必要的,这样不清不楚、拖泥带水是不成的。”

安德烈在北加州盛产红酒的纳帕谷定了一家饭店,驱车过去,需要两个小时。出发不久,安德烈便对晓稚说:“你在变,我天天在看……我第一次见你就已经知道,你不仅美丽,而且聪明,积极,向上,愿意学习一切新东西……我没有说错吧?”

晓稚立刻回答:“错!别的,我或许可以同意,比如聪明,也许有;积极向上,也许有;美丽,没有,连‘也许’都没有!拜托,请别把我不具备的东西加到我身上来,那不是一种好的感觉。”

“晓稚,你怎么又要吓坏我了,美丽是我欣赏你的第一条理由,否则我都不会愿意接近你,其他的优点是先由美丽领进了门才看得到的,否则谁愿意……”

“安德烈,我跟你说的是真话,实话,大实话!你如果不强调这一点,我们还能好好地做朋友,再说这个,我们可就没法相处了。”

“……等等等等,这完全不公平,我跟你说的也是真话,实话,大实话!你怎么可以认为,我,这样一个人,走遍世界,阅历丰富,最懂得什么是美,尤其懂得什么是女人的美,说的却不是实话?我凭什么要不对你说实话?”

“打住,打住,且先听我说。我从小到大直到现在,严格说,直到那天舞会为止,没有人——请注意我在用最科学的定义:没有任、何、一、个、人,夸过我漂亮。我有四个姐妹,从我懂事起就听见身边所有的人都说,我是其中最不漂亮的,包括我的父母,甚至包括……嗯,都这么看。这可不是歧视,不过就是人人可见的事实而已。我从小到大受到的夸奖都跟我的容貌无关,从来没有……好了,难道我四十年的经验还敌不过你才认识我不到一年的经验吗?”

突然,安德烈踩了刹车,让车慢下来,竟在最近的高速路出口下去了,他把车在路边停了下来,熄了火。两手依然放在方向盘上,沉着脸不说话,晓稚愣了。

过了足有两分钟,他才把身体转向晓稚:“晓稚,抱歉,我不得不停下车来说话,否则我会撞到护墙上去……是你让我太生气了。我不敢相信,你是真的愚蠢,还是假的!究竟是什么把你的眼睛蒙上了?那天舞会,我为什么一见你就被吸引?那天有多少女人,那些更年轻的,包括公认的亚洲美人……这么强烈的感觉,已经疏远我很多年了。我们是同事,互相之间是不合适产生这种吸引力的,你明白,我更明白,可是那个力量在,我无法抗拒。告诉你,你那天顺着台阶往舞厅下走时,先出现的是你的腿,我一见你腿的精致线条就愣住了,我甚至紧张起来,担心会不会万一出现的上身竟是败笔,那就太可惜了。但是,谢谢上帝,没有!上帝造你的时候非常精心。你一点点地显露出来,全身几乎完美,柔软的腰,流畅的肩膀和脖颈,浑圆优雅的头颅,还有你纤长的四肢,灵巧的手腕,形状优美的双手,笑起来干净整齐的牙齿,甜美的小酒窝——更多的细节当然是后来走近你时一一发现的……为什么你要这样脸红,这样不安,我只是在客观描述一个我见到的美丽对象,而那个对象恰好是你而已。老实告诉你,那个陶俑是我在那个晚会上遇到你之后买的。过节的那几天,公司一直不上班,我没法遇到你,我就自己跑到中国城里去转,我没有想到要买东西,只是想接近和看一看别的中国女人来安慰一下自己,突然,就在一家古董店里看到这个,我越看越觉得她像你,非常像,就买下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你椭圆形的脸,圆圆的肩,你无与伦比的秀腿,玲珑精致的脚腕……啊,你这样的不安,那我们就下车好了,在一个更大的空间里说话会不会让你自在些?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让你清醒……”

晓稚原也是有一肚子的“理”要朝他说,根本不会想到他这样先声夺人,倾盆而下,她当然不甘,在他下车时住了口的间隙中,努力还口说:“你这些话该说给亚洲美人去听,她才是东方美女的标准范本。”安德烈朝她叹道:“亚洲美人的美可惜是属于那种脆弱的质地,到了你的年龄一定会消失。相信我,我不会看走眼的。而且还有,亚洲美人对自己的美过于自觉,多少破坏了美的自在状态。她不具备你这样自在的、天然的、不自觉的美,因此是经久的。”

“……”

“……不过,你可听好了,你的不自觉根本成为缺点了,不,你不是不自觉,干脆就是故意拒绝,这才是最让我生气的地方。为什么我一描述身体的美,你就拼命否定,好像那是可耻的。上帝啊,我简直不能懂,在我的种族,赞美人身体的美是如此明亮的事情,人人都会觉得骄傲……难道我们看一个人,愿意接近一个人,不正是从相貌开始的?你不想想,那天舞会上我要不是先看见你美丽的外表,我会愿意来接近你吗?那天那么多人,我为什么只选择……”

“安德烈!”

“不,你要听我说,你为什么对于感性的、身体的美这样排斥,是来自你的文化,还是来自你的个性,甚至……你的家庭?就我所知,中国人是一个很懂得美的民族,非常讲究……今天我就是打算要好好告诉你这一点。”

“安德烈,安德烈……”晓稚哑着嗓子噙着泪叫他,“你也说得够了,算我错了……可以吗?可是你要理解,我特别想我们好好地做朋友,只做朋友,我很珍视你这个朋友,真心的,因为跟你在一起……嗯,你说这些……会让我害怕。明白吗?”

安德烈看住她,便不说话了。晓稚今天穿了件白色纯棉上装,窄腿深蓝牛仔裤,Iecco的皮面黑色球鞋,上面系着纯白鞋带,黑白对比清新爽目,这身装束让她全身带着年轻人的朝气。眼下,她的脸红成了一匹布,眼光躲闪着却朝安德烈看,带着可怜巴巴的恳求神气。安德烈注视了她一忽儿,朝她笑道:“你知道吗,你身上有非常天真自然的一面,单纯起来像个孩子;同时你又有成熟女人的干练,而这两面在你身上能和谐相处,甚至过渡起来很自然……这些全都叫人喜欢。啊,还要脸红吗,那就说说你爱听的批评吧——关于外表的。你这身衣服总的说来很不错,时尚,青春,利索,颜色风格搭配得都对了。只是,建议你上面的衬衫不妨可以买更大一号的,你知道,下面紧,上面就偏要松松的才好,所以,建议你把衬衫扣子再解开一粒,你没有注意到亚洲美人吗,她的衬衣通常总是解开三粒,听着,她的三粒,过了,你的一粒,不足,就两粒,才正好……”

晓稚倒被他逗笑了,“你,究竟什么人呐?不要这样什么都懂好吗?在公司里做事,处处都能,反而是会得罪人的,适时装傻,是很重要的生存策略……包括现在。”

安德烈说,“这又说错了,错了后一半——对公司,可以。现在,却不可以!你这些年这样下来,还想把自己一直埋土里吗!一颗宝石不从土里挖出来,然后切割打磨,它就只是土里的石头罢了。好了,上车吧,我们讲和了,不是吗。记着,赢的是我,不是你。”说着,他伸过手去,拍了拍晓稚的脑袋。

晓稚心怦怦直跳,又一次在瞬间把喜悦推送到她的每个细胞里……

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开到了纳帕谷的一条老旧的小街,饭店外观也老旧,门口的一块厚木板上写着饭店的名字:YOU WILL FORGET WHERE YOU ARE INN(超凡离尘客栈)。——明明是饭店却叫成“客栈”。它不光外面旧,里面也无一丝豪华气息,空间也不大,一个房间里只八九张桌子,地面铺的是砖头,桌椅都是老老实实的木制品,上面铺着奶白色的桌布,桌上的装饰也不过就是土陶罐里插着雏菊罢了。可是马上,晓稚就感觉到这里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氛。初一看,是这里的干净,从门外的道路到廊檐到墙壁到门窗到桌椅,甚至包括这房子的每一根木头,每一块砖,甚至每一个缝隙,全都是干干净净的。就连外墙上爬着的绿萝,屋檐下种的月季,花架上的蔷薇……每一片叶子都是干干净净,精精神神。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好像是被水洗过一遍似的。

还不到午餐时,安德烈带晓稚在外面绕到房子的一侧,去看看到这家饭店的厨房,因厨房朝外的一面是全是玻璃窗,整个厨房仿佛是放在橱窗中可供展览的场所一样。那个厨房真配拿出来作展览,跟用餐的地方比,这里却完全是现代化的,甚至称得上豪华:里面的一切都闪闪发光。所有的炉灶器皿一色都是不锈钢的,洁净得寒光闪闪。一排呈金红色的铜锅悬吊在厨房中央,只只擦得锃亮,大小排列如中国编钟,好看得超乎寻常。厨房里有十多个人在忙碌,工作台上却毫不狼藉。那十来个人中只一位女性,其余全是男的,而且全都年轻,都穿着不带领子、只在脖颈下扣紧的白色工作服,围着深蓝色围裙,虽在忙碌,可个个都精神十足,脸上是专注和慎重的表情,好像他们手下处理的不是果蔬食品,而是宝石玛瑙。安德烈告诉晓稚,这家饭店挑选厨师的门槛极高。这里面的人个个都要努力好几年才能被挑上。能进入这家的厨房,对于他们远比能进入哈佛更加荣耀十倍。到这里来吃一顿饭,起码要提早半年预定。他是在让她看了陶俑之后的第二天,就打电话预定了,幸好不是订在周末和晚间,因此只等了六个月。晓稚脱口就问,“你怎么这么大自信,觉得我能跟你来?”才说完马上后悔。安德烈果然笑了,“晓稚……重挑一个问题问吧,这个不够水平。”

后院又完全是亲切的家居风格,一如寻常人家,有草地,有玫瑰花圃,面积并不大。后院没有围墙,一直连上了种着一垄垄蔬菜的农田。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农田,上面的蔬菜不只是绿色的,还有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深蓝色的,粉绿的……安德烈告诉晓稚,这片蔬菜田是饭店自己的,因此菜单上的素菜全是自产的。由菜田再往更远处去,便是大片大片的葡萄园了,葡萄园的后面衬着远山,青黛色的,一层层如水墨洇染上去的,看过去让人感觉完全置身在画中……

他们选了一张面对后院的餐桌坐了,安德烈点了烤羊排,替晓稚点了醋汁鲑鱼,也点了饭店自产的蔬菜,那些鲜红的番茄,碧绿的生菜,金黄的土豆,紫色的洋葱,在有一圈金边的盘子里端出来,晶莹清新得真如珠宝一般,他们当然也叫了纳帕谷的葡萄酒……虽是白天,安德烈却吩咐饭店把桌上的蜡烛照样也点上,晓稚笑了起来。

“说说看,觉得这里如何?”在喝餐后咖啡时安德烈问她。

“真不得了!”

“怎么‘真不得了’?说说看。”

晓稚沉吟好半天,才开口说话,右手自然地按放在胸口上:“……我唯有感激,感恩。安德烈,说真的,遇见你,我觉得……觉得……”她突然说不下去了,转过脸去,朝着田野后面的远山,不想让安德烈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安德烈也善解人意地转过脸朝着远山,给她时间平静下来。过了有几分钟的光景,晓稚才朝他转过脸说:“安德烈……你如此善于发现美好的东西,让我觉得自己这些年都白活了似的。你该是从很富裕、很有教养的家庭里来的吧?请告诉我是!这多少能给我一点安慰,否则叫我情何以堪!我是个中国人,父母也是知识分子……你别笑,我在宾州读书时,遇到过从有钱的黑人家庭来的同学……所以,你才会这么有品位,这么会讲究吧……”

“是这样想的吗?首先,我要告诉你,讲究是一种态度,人人可以采取,并不一定非要有很多钱,不是吗?我带你来这个饭店,就是要叫你看到这一点,因为这与我下面要告诉你的内容有关:我不仅不是从富裕家庭来的,甚至是从最最底层的黑人家庭中来的,既没有钱,也没有教养。晓稚,下面我跟你说的,句句属实。

“我的祖先是从赞比亚来的黑奴,一直生活在美国南方的种植园中,直到南北战争之后,我的祖上才获得自由之身,移居到纽约,在旅馆中帮人搬运行李,我父亲长大成人后也就一直是在旅馆做招待。我的母亲是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开了个卖日用品的小铺子,补贴家用,而家中兄妹很多,有六个,我是最大的。我们住在纽约布朗的贫民区,这叫我从小就看惯了贫困,堕落,自暴自弃,欺压,不公平……我因此非常反抗,特别巴望着能让自己活得像个人样。可父亲偏偏过世早,是病逝的,那时我刚刚上初中……家里的经济马上滑坡,母亲的铺子利薄,家中又因没了男人,禁不住街区上的流浪汉和顽童时时骚扰、偷窃甚至抢掠,弄得家中一贫如洗。为帮助母亲,我在中学时期不得不时常旷课,帮着照看铺子和弟妹,更主要的,是学会打架来保卫自己和家人。实际上我读书很好,可中学期间因为旷课太多,勉强从高中毕了业。后来,我去当了兵——我的大弟弟已经长大到可以帮忙照料家里了。我被送到越南,所幸一年后越战就结束了,否则能不能活着回来也不一定呢。当兵给了我正反两面的东西,好处是作为退役军人可以免费上大学,这其实是我当兵的主要目的。坏处是,我变得崇尚暴力,你要知道,战场是如此可怕的地方,它让一个人学会了仇恨,非常深的仇恨。因为你看到前一天晚上还和自己一起抽烟、喝酒、满口笑话的好伙伴,转眼就被人杀死了,就像一条狗那样被杀了,都来不及掩埋……你无法不被仇恨完全充满。我那时是如此痛恨越南人,而且,抱歉,我不得不说,甚至还连带着其他亚洲人……回国后,我进入大学学习,在学习期间还是好勇斗狠,因为希望活得有尊严,因此满心巴望人家畏惧我。真是奇怪,我竟然不明白,一个让别人畏惧的人是无法同时让人尊敬的。可那时候我年轻无知,也没有人来指教我究竟怎么做才对。晓稚,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你恐怕无法相信,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我的改变竟然是由于遇到了一个中国人。

“因为是写论文需要做社会调查,我的题目是美国黑人中产阶级。我采访了我室友的家庭,他父亲是个律师,住在纽约郊外,家里房子很体面。律师的收入嘛,你是知道的……可让我惊讶的是,那位父亲和其他黑人不同,非常文雅,待人彬彬有礼,是个真正的绅士。这怎么能让人不惊讶呢,因为一直以来社会上认定的优秀黑人总是武孔有力、肌肉发达的战士形象,而教养、文质彬彬这样的品格几乎与黑人格格不入。 我想,这位父亲大概是因为财富造就的,一个人有了钱也就有了教养,看来拥有财富对于一个人真是太重要了。可是那位父亲却对我说,教养和富贵不见得是一回事,他的经济不错是不假,但如果不是由于他受了自己服务近半生的雇主的影响,一点一滴地积累精神财富,他是不会形成他现在的处世风格的。那个父亲看出我好奇,就主动提出,如果我愿意,他可以跟他的雇主联系一下,不妨就带我去见见他。

“只隔了一天我们就去了。在路上聊天时我无意中发现,他的那位雇主竟是一个中国人。我真的太吃惊了——若事先知道,我大概不会肯去的。刚才已经对你说了,我由于痛恨越南人,也连带到其他亚洲人,对于中国人我心中则有非常固定的形象——喏,就像漫画中的那样:黄、瘦、矮、脑勺后面拖了一根辫子……抱歉我对你说这样的话。总之,我当时无法想象一个中国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被尊敬的对象。那个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就朝我笑道,‘为什么不去认识一下另一种中国人。年轻人,不必先有定见,什么都看看,是不是比较好?’我还能说什么,当然只能去了。那时正是春天,汽车开进那个庄园时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想想看,满山满坡都开着桃花和樱花!真正花的海洋……因为庄园很大,起码有十几英亩吧。我们在花海里开了好一阵子才到了一处小溪边,溪边长着竹子——后来我从书上知道,你们中国人非常喜欢桃花,也喜欢竹子,写很多诗来赞美它们,对吧?好,然后就看见了房子,在溪流一侧的坡上,白墙黑瓦,彻底纯粹的中国风格。而庄园的主人出现时,嘿,你知道吗,真不错——让当时的我感到满意,因为他正符合我心中的中国人形象:身材瘦小,跟雄壮一点点都不沾边。那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花白的头梳理得一丝不乱,脸刮得干干净净,而且上面竟没有斑痕。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中国衣服,鞋是黑色的,那些衣物看上去很清洁,都是布做的。然而无论是他的瘦小、他的清洁全都没有让我喜欢——那全都不像个男人该有的样子! 我估计,那个老人肯定能看得出我的内心,可是他对于犟头犟脑的我,说起话来,口气照样温和得不得了,好像我对他根本不是一个陌生人,不是一个带明显抵触情绪的年轻黑人,而是一个出了远门才回家的自己的儿孙。可是我真该死,我对他的反感丝毫不减,因为我不希望看见他比我优越,比我尊贵……你明白吧?好,茶端上来了,我可不要喝什么中国的茶,尽管茶杯那么精致!听着——天知道我是故意还是无意,这个连我自己都已经说不清楚了,手那么一拂,竟把那个漂亮的中国茶杯打翻了。还能怎样,当然是打了个粉碎。即使是无意,我也真够浑的,那时候肯定有魔鬼在我心里吧!我甚至顾不上对那个父亲感到抱歉——我这个叛逆的客人可是他带去的,我只顾睁着眼睛去看那个中国人,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希望看见他生气,看见他失去一个好绅士的样子才好……可是,你听着,他对打碎的茶杯看都没有看,却先朝我问‘有没有烫着你?’确定没有,他才让人来扫碎片。然后,他有一个动作真正打动了我。说起来几乎不值一提,他就只是从身上拿出块手绢,把桌子上溅到的茶水抹去而已……也许你必须亲自在场,你才能了解我说的话,在他的那个动作里,叫我看到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一种没法理解的超脱,好像桌上的水迹与我这个人,与我做下的事无关,只是‘桌上溅到水了,我把它抹去’就是了,你能明白吗?晓稚,那种没有半点不安,没有一丝不满,是装不出来的!就是那个简单的举动里包含的那种高贵态度,几乎像一颗子弹一样射进了我的心脏,叫我失去了战斗力……

“当然,这一切全发生在我心里。老人根本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继续跟我交谈。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是大清国派驻美国的满清大员,他是在美国出生的,在他出生不久,清朝就垮台了,从此全家一直留在了美国。他年轻时也进了哈佛,甚至在哈佛得到了哲学博士学位……能想得到吗,这位中国人姓金,人都称他‘金博士’!我后来知道,我的姓被译成中文后,竟然也是‘金’,这个巧合太让我激动了,这难道是神的旨意吗?你瞧,现在公司里居然都在戏称我‘金博士’,谁开的头呢——在公司里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经历。难道这也是神的旨意吗?说实在的,从那时候起,我一直希望自己也成为中国金博士那样的人!我指的不是他的家产——有家产的美国人,我见得也多,但是他们的傲慢,他们的成见,让人对他们半分尊敬都不会有;那位中国金博士当然也有钱,他的家产和家庭背景让他无需工作,一生都住在父亲生前购置下的庄园里。可是,他那种受人尊敬的温和态度从哪里来的?是你们中国文化里有的吧?老人还带我看了他的书房,里面除了英文书,更多的是中文书,还有一大幅占满整个墙壁的中国书法。老人笑着告诉我,虽然他从小长在美国,但家中的中国传统教育非常严格,他读中国书比读美国书要多,他写中文比写英文更加流利,到了老年更加如此。老人还带我到坡顶上的一个中国式亭子里坐了坐,告诉我,这个庄园满坡的桃花樱花是他父亲在世时种植的……

“在回去的路上那个父亲告诉我,他给那个中国老人工作四十年了,那时黑人在社会上没有任何地位,开始他只是金博士庄园里做杂工的小伙计,后来,金博士见他勤敏好学,就资助他去读了大学,还拿到了律师执照,可他依然回到这里给金博士管理家务。而金博士的家务实在非常单纯,因为凡遇到误会争执,老人从不扩大事态,因此这个家中很少有什么法律纠纷。这样的位置哪个律师不眼红,可老人很念旧,一直留他在这里工作。在这么几十年中,他没见这个中国人失过一次态,也没见这个中国人让任何人发过一次窘。甚至是那些收拾花树园林的工人,在这里时间长了,也都变得彬彬有礼。老人虽然有钱,但如果他要资助别人,也做到不露痕迹,决不叫人感到受人之恩。

“那次经历对我后来的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这让我知道自己究竟该要什么了。我从此给自己立了两个要求,一是决心让自己开始追求美德懿行,成为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二是,不再允许自己此生对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抱有定见!我用了五年时间就拿到了历史学学士学位和心理学硕士学位。再后来,我做过各式各样的职业,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我做过律师助理、私人侦探、警察、商场经理,每一种事情我都投入全副精力,把它做好。你当然也知道,作为黑人,要遭受太多的社会不公平,可是我学会了不抱怨,不仇视,因为那个中国人让我看到,一个人内心的平和、仁慈,可以产生多大的力量。就是这样的一个榜样,让我成为现在的我——让人很难来鄙视我,欺压我。当然,我也学会如何讲究地去生活,我从来不曾有钱,更加没有遗产可继承 ,但是,我总是叫自己尽可能用好的东西,这不是为摆谱,而是因为好的东西中有一份心意, 用起来,会觉得自己是被珍惜的,被尊重的——谁都能了解,自己穿上一件挺括、干净、合体的衬衫和穿一件皱巴巴的廉价衬衫心情是不同的,让旁边看见你的人心情也是不同的。因为我从小生在贫穷和堕落的环境中,亲眼看见贫穷粗鄙可以蛀空一个人的尊严。我的血统,我的低微出生,更使我留心这种地方……其实人只要用心,什么都做得成。瞧,这些年来,我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对我们黑人,你该听说过这样一句口号吧:‘活得好是最棒的报复’(LIVING WELL IS THE BEST REVENGE)。这成为我生活的原则。

“我是结过两次婚的,第一次是从越南回来后与一位邻家女孩结的婚。那时我们两个实在太年轻,不知道怎么与世界相处、与别人相处,甚至也不知道怎么与自己相处,所以那个婚姻的时间不长。后来在见识过中国的金博士后,我开始对中国生出无限兴趣,也对中国女性生出无限好感,后来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真爱,一个很温柔平和的中国女孩,来自马来西亚,成为我第二个妻子,只可惜她在六年前病逝了。那个打击对于我是致命的,让我简直心灰意冷,觉得整个世界的门对我都关上了。

“……可是现在,我知道没有。”

安德烈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讲得很快,目光却炯炯地朝晓稚看。

但晓稚什么都没有表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人呆在椅子上,只是脸上的红晕再度升起,是最后那句话引起的吗?

安德烈把略略前倾的身体很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神闲气定,他讲完了。

4

“你这口气算是来跟我忏悔,还是来坦白交代呢……或者,两者都不是,干脆……只是后悔了?! 你不觉得现在来跟我说这个事情晚了点儿吗?我这里早已经全准备好了……告诉你!我这里没有回头草可以吃,您请便,大门时刻都开着呢!”

王辉是在洗碗时说这些话的,也许,这可以帮助他不必看着晓稚的脸说话。可是突然,他搁下了碗,湿着手也不擦,扎煞着两只手朝着晓稚提高了嗓音:“这些年了你应该全看得见,我是怎么对你的,这些年!你究竟是中年危机?还是温饱思淫逸?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都不会比这个事情更叫人吃惊!奇了怪了,我这儿倒踏踏实实的,什么事儿没有,我们家要出情况,也该轮到我出情况,且轮不到你呢!嘿,好吧,太阳果然从西边出来了,四十岁了,说话就四十一了,放在过去,你这个年纪稳稳当当就是奶奶级别了!

“据说那个……很会来事是吧?!让你找不到北了是吗?可是老天爷,你就是外遇,也请千万找个体面一点的,给我们这样有身份的中国人留点面子,给我,也给你!听见没有,可是你,你……你怎么使劲往下混呢? 对,听好了,你往上攀,我给你叫好,不含糊,我一定给你叫好!我这儿你不必操心,只有更好,你瞧着就是——也到了我该换换胃口的时候了……老蔡他们私下里都已经开始羡慕我了! 可是你怎么办?真跟一个老黑混到一起去了!比你大十几岁是吧,不见得会比你有钱吧,他这唱的算是哪一出?劫色还是图财?你不觉得‘劫色’的可信度太低吗?那只能是后一个意图了,这些年你的工资倒真是……得了,我不来管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叫人恶心!……告诉你,我现在还肯对你说这些话完全已经不是以丈夫的身份,只算是一个同学,一个相知,普通的相知,最后再关心你一次:从这儿出去后,先冷静一下,把前后左右都权衡清楚了再往下跳,别摔得头破血流,颜面丧尽,叫我将来远远地看着都替你害臊,行吗?!”

晓稚一声不出,心里甚至承认王辉的话有部分是可以同意的。

她去过安德烈的住处了,是租住的公寓,两室一厅,地方不大,因里面东西也不多,所以显得很整洁。墙上做的架子上放着他从世界各地收来的小物件,那件陶俑被放在显眼的位置上。

她一直都没有打算要跟安德烈怎么样,而且这么清楚的经济账,何须王辉来帮她算。她也没有要高举爱情至上的浪漫主义大旗,突然觉悟到所谓人生意义。从一开始起,她就非常警惕,可不知怎么弄的,就是有一股力量在暗中使劲推她,她打不过这股力量。在这个局面中,如果王辉对她抓紧不放,她也许会释然,因为那至少是一个可以让她立脚的地面。可是显然,王辉不打算给她这个地面。现在,什么都不是确定的,她一次也没有叫自己放弃王辉,投身安德烈。而安德烈也很妙,从来也没有对她明白说过什么,只除了那次在纳帕谷长长交谈中最后那句一带而过的话——那句话甚至连表白都不是。可他的存在分明又像是已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所有出现的这一切,对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进了自己的衣帽间(这栋巨大的住宅中男女的衣帽间是分开的),她异常冷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那个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中变化真的很大。她以前不经意地在脑后束成一把的头发,现在已经梳直,齐肩,打理得流畅光滑。初秋她参加一个学术会,一个完全不认得的美国女性对她说,“我想摸摸你的头发,可以吗……我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黑发。”她现在走在路上,注意到有很多视线向她投来。有一次在一个路口等红灯,靠着她一边的车道上,一个男人摇下车窗,冲着她说,“你真美。”

“我在改变,他却对此一字不提……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对话了,我甚至都没法告诉他我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安德烈那样的人,能把一辈子过出了几辈子的内容,而且能在世界范围内吸收自己的精神资源,为什么自己不可以?结果是什么我都不知道,也不在意,我只知道‘这样不行,晓稚!’”

……

半个月后,晓稚到美国东海岸去出一趟差。 完事后,晓稚跑了趟哥伦比亚大学,去见一位朋友的朋友,是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任教的中国教授。晓稚已经在电邮中请他帮助查找,清朝派驻美国的满清大员中,是否有姓金的。那位教授不但知道有,而且他的一位研究生在九十年代初,因为写中美外交史还去采访过那位金博士,当时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那位金博士是在华盛顿出生的,他刚生下还被清廷授了六品官衔呢。他还告诉晓稚,在哥伦比亚大学校园内,美国总统葛兰德的墓厅后面,有一棵枫树,是当年李鸿章来美时和当时的驻美大员——金博士的父亲——亲手栽种的。他本人倒不曾有机会去拜访过那位金博士,只听那位学生说起过,金博士的住处的确是一个桃花源,金博士本人看上去也是仙风道骨的,九十多岁还眼不花,耳不聋,并能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他书房里的确有一巨幅书法,占了满满一面墙壁,因为他的学生当时拍了照的,所以他知道。为晓稚来,他特别从档案中把当时那张照片找了出来,递给晓稚看。照片是彩色的,但已经开始褪色,且小小一张,无法去细细辨认上面抄写的内容,教授告诉晓稚,那是用正楷颜体抄写的王维的《桃源行》,然后他递给晓稚一张纸,上面是打印清楚的《桃源行》全诗。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忽值人。山口潜行始隗墺,山开旷望旋平陆。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初因避地去人间,更问神仙遂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教授周到,甚至把过去那位学生的联系方式给了晓稚,告诉她,他现在已经回中国去做了学者。晓稚感激万分,并征得教授同意,把那张《桃源行》的书法照片翻拍下来。教授送晓稚出门时笑问她:你这位科学工作者来查找这个,当然不会是为做研究写文章吧,想是与这位金大员家有些亲戚关系不成。晓稚刚要说NO,可是马上咬住舌尖,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

枫树果然在,虽是百年老树,那通体红叶的枫树却依然有一股秀美之气,亭亭地立着。晓稚在树旁坐了许久,哥大校园里来来去去的学生没有人打搅她——到这个学校来发呆晒太阳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个校园,对社会所有的人敞开。

晓稚离开哥大校园前细细地选摘了两片大小一样的枫叶,两片红叶被她合在一起,慎重地夹好,要带回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