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松林夜宴图》:虚构的“肉身”
来源:《江苏文学》 | 韩松刚 2018年06月26日09:04
孙频的小说以中篇为主,并以善写肉身之沉重,以表达孤独、绝望,以寻求突围和救赎,自成一格。
小说集《松林夜宴图》收录了孙频最新的三个中篇:《万兽之夜》《光辉岁月》《松林夜宴图》。巧合的是,这三篇小说的题目都和“时间”有关,我想,孙频定然是一个“时间性”很强的小说家。小说,一定意义上,就是时间的重演。孙频在关于《光辉岁月》的创作谈中说,“这曾经的时代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对于向死而生的人类而言,都将成为光辉岁月。”不管这时间是指向过去、当下或者未来,时间性“把如此这般作为存在着的有所当前化的将来统一起来”,好的小说就如同不可捉摸的时间一样,始终是个谜。
孙频说这三篇小说,是她的转型之作。这种转型,在我看来,是她试图摆脱被一种过于“个性化”的风格奴役着的尝试和努力。这种尝试在《万兽之夜》《光辉岁月》中有点浅尝辄止的意味,但到了《松林夜宴图》中,孙频可谓实现了一种自我风格的“异变”。写作《松林夜宴图》的孙频,少了彻底决绝、勇猛激进,多了宽和从容、荡气回肠。她不再一心痴迷于人类那具沉重的肉身,而是向生活的更深处、向生命的更细微处、向历史的更不确定处,探求一种与灵魂、与人性、与时代的对话。
英国著名诗人、评论家W.H.奥登说,艺术风格的变化总是反映出社会想象中神圣事物与世俗事物之间的边界的转移。于孙频来说,也是如此。她正在从抽象、感官的情感世界中抽身而出,投入到理性、客观的日常和历史之中,她在试图“向我们展示新的、真正新的感情和整个儿全新的情感轨道,从而使我们摆脱旧的感情套路”。在《松林夜宴图》中,孙频为自己打开了肉身的另一扇窗,从而以一种有别于饥渴的饥饿之感重新来打量、感受这个世界。这种虚浮的饥饿感,不是孤立的,而是与内心的空虚、精神的渴求建立了一种互文的转换,由此才不至于让这司空见惯的饥饿状态失去了“历史”和“记忆”的符码。实际上,《松林夜宴图》背后隐藏的就是饥饿状态下的人性扭曲和灰暗世界。这在孙频之前的小说中,并不多见。
孙频的小说,透露着与她这个年龄段所并不完全契合的“凶猛”和“暮气”,她以叛逆和对抗的姿态确立着自己的独立方式。同时也让我再次确认,一个人的审美趣味和思想深度,和对一个人生理预期的判断并不是一回事。孙频在其他两部中篇小说《万兽之夜》《光辉岁月》中,时刻在向我们呈现着这个时代的巨变和精神的沦陷,这是一个物质的时代,网友的时代,欲望的时代。历史的车轮在滚滚向前之时,同样在生命与人性中留下了一种裂变式的内在创伤。孙频的小说,一直在试图医治这些创伤,以宗教的方式、以沉沦的方式、以遗忘的方式,终至于在《松林夜宴图》中以死亡的方式。不,她不是以死亡的方式,是以时间的方式,“1995年7月2日深夜”,孙频以时间的重演,幻灭了历史的烟云,以生命的死亡,昭示了一种不可实现的可能性。《松林夜宴图》是历史之谜,是人性之谜,也是时间之谜。
但毫无疑问,肉身和性爱,始终是孙频小说人物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只有在性爱中她(李佳音,作者注)才不再是一个人,在这个过程中她亲眼看着自己从我变成了我们,我们被创造出来。她的绝望和孤独就在那一瞬间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稀释和解救。这种解救是如此的庞大,以至于她无法从中逃脱。”然而,她得救了吗?她逃脱了吗?没有。在这里,肉身正在变成一种幻象,正如时间也同样变得虚无缥缈一样。孙频从肉身的沉迷,走入了时间的迷宫。她似乎意识到了,在这一具具毫无生命力可言的肉身之上,已经很难孕育出健康美好的灵魂之子。唯有时间,归于永恒。
在一次关于孙频作品的研讨会上,黄德海说,孙频写的是非常严格意义上的现代小说,不适于用现实作品的框架来评价。孙频不仅现代,而且浪漫,孙频也是一个浪漫主义作家。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孙频始终沉浸在虚妄的现实之中不能自拔。然而,《松林夜宴图》让我们看到了孙频的“现代”和“浪漫”。说到底,一个小说家的天分决定了她的精神层次和艺术高度。孙频对世界的灵性认知、情感把握,既隐含着一种本能的排斥,但也渗透着一种生命的理解。当然,这具肉身也是虚妄的,也是想象的,是一种自我的沉湎,但它不是沉沦,是世俗的超拔,是浴火的重生,此时此刻,它代表了虚构的“肉身”的一切意义。
“黄鹂知饮惬,枝上送佳音。”有了“松林夜宴图”,李佳音有了游走世界的勇气和希冀,有了《松林夜宴图》,孙频让人看到了她小说中所追求的天际的光辉。
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孙频,一部不一样的《松林夜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