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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琴:因爱之名

来源:36365 | 王秀琴  2018年06月25日16:20

1

先是冷。

柳微没想到,雪如此频繁,好像别的地方的雪下错了地方,都涌到下庄。冷风嗖嗖吹进,席卷整个房间,被窝像铁筒,赛如不是被子暖人,倒要人使出五脏六腑的热来讨好冰窖似的被窝,方可与它温柔共眠。身体筒在被窝里,头脸露在外面,像与身体分了家。嘴唇鼻子冻得乌紫发青,牙齿打颤,小鼻涕流出,浑然不觉,几成冰柱。

随后是饿。

半夜醒来,不知是冻醒的还是饿醒的,肚子又喊又叫,一点也不通融,不留情面,死缠活倒,要吃要喝,谁拿它有什么办法!只好忍着。稀薄空气,吸进胸腔,随血液回送大脑,神经受到刺激,思维变得异常清晰,人常说忘三不忘四。四岁以后所有往事都浮现在脑子里,一点也不洪荒,差不多都是关于吃的。炉火,估计不敌屋内外强冷气压的剿杀围抄,早偃旗息鼓,缴械投降了。热水自然是想都不敢想了。即使有,说不定热气早就散尽,要跳到地上倒一口来喝,也需思谋半天,抖漏被窝里的热气不说,再带回一身冷气,有些得不偿失。得失取舍间,来回一衡量,窗户纸早发白发亮,漫长难捱的夜色已让位于晨曦,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来到下庄,人生地不熟,先解决吃饭,与庆嫂伙着吃,多少有些派饭的意思。

锅,浅底浑圆,灶,宽肚雅量,划着美丽弧线,是人类最赋魅力的曲线。柴禾呢,干柴湿柳架在上面,是硬柴禾,顶天立地;碎枝断草塞在下面,是软柴禾,是穿针引线,是铺路架桥。哧,划根火柴,燃着软柴禾,火苗便不安份守己,攻城略地,直往上扑,噼噼啪啪一阵响声,是角儿的最后闪亮登场。

茹毛饮血,燧木取火,两个词一下跳进柳微心里。

单单说火,是文明的又一见证,燧木,火镰,火柴,打火机,陪伴着人类,从原始社会一路走来,照耀过多长路途,驱赶过多少豺狼虎豹,同时也无限娇嫩了人类的肠胃。

说实话,柳微在家根本没操心过锅灶,甚至没在意过一碗饭是从哪里做出来,从哪里盛出来的,确切地说是妈妈端出来的。中饭和午饭在学校吃,早饭在大马路边,一个煎饼果子,抓在手上,边吃边等公交,挨到进学校大门,纸巾正好搽嘴搽手,有时是一筒豆浆,两根油条,难得坐下来喝一碗豆腐脑就两个饼子。在学校打饭,是师傅一勺一勺从不锈钢盆里盛到饭盒里,或挑三拣四,或三扒两口,吃完,哗啦哗啦,水管上冲净饭盒,权是结束一顿餐。假日里,又常随父母出去吃,全德聚烤鸭,京东肉饼,羊眼包子,卤煮小肠,卤煮火烧,炒肝儿,有正式些的,大都是小吃,不是这家请就是那家请,有时学生家长为融通儿女的学分关节,三番五次请教授嗟饭,捎带土特产和名贵礼品。难免还要外出旅游,野炊狂欢,家里就更不起灶。柳微记事起,多少年的一日三餐几乎没和灶火发生过联系,所以,他几乎忘记了汉语中还有“炊”这么个字,忘记了“炊”,自然也就隔膜了炊具,灶具。饭食呢,就更不用说了,以前下肚的几乎都是快餐,纯粹为填饱肚子,争取时间,一切来不及回味,就被塞进肚里等着发酵,远不如乡村饭食从选材到备料到烹炊到调味到咀嚼到下咽到放下碗筷,厚道味醇,余香悠长。

刚来下庄后不久,庆嫂爱做糊涂涂饭,乡下人叫和则饭,就是把土豆、南瓜、干豆角,一股脑儿切到锅里炖。灶膛里架的是硬柴禾,火力旺,耐燃烧,锅里窝嘟嘟窝嘟嘟,声音很大,响声越来越粘稠,像闷罐型爆破,几种纤维粗壮的蔬菜挤在浅平锅里,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相互挤兑,却又同病相怜,互诉衷肠。此时,灶膛里动静大,锅里动静更大,压锅石几乎被掀开,香气迫不及待溢散开来,四处奔走相告:饭快好了,快开饭了,快吃饭喽。招摇而不张扬。菜差不多了,有限的面条奋不顾身跳进去,面条是两合面,白面多,少量掺些玉米面。这一下,就更热闹了,像光棍群里混进几位媳妇,都争着抢着搭讪面条,一锅饭成了一家人,搁在碗里的调料,早早候在灶台上,似媒婆,抑或师爷,反正是画龙点睛大手笔的角儿。碗,是那种粗瓷海碗,倘若细瓷细碗,和这饭倒不相配。于是,一碗饭就这样家长俚短有滋有味被端在人手心上,嗞溜嗞溜,扒拉进人口里了。饭,只有在这样的乡下,才让人感到真正是民以食为天,是真正的食堪果腹,耕读人家,读书长,菜根香。

稀粥就更不用说了,大概也是水质缘故,庆嫂他们吃的是深层井地下水,他们称之谓阴水,而非像城市管道里流出的过滤过添加漂白粉的自来水。阴水富含蛋白质矿物质和微量元素,长期吃这种水既使这里的人们牙齿发黄发黑,骨质酥脆,可也让他们真正喝出米谷香甜。锅开了,米入水,在锅里上下翻腾,千回百转,千娇百媚,被主人一会儿急火一会儿快火一会儿慢火一会儿温火地熬,藏无处藏,躲无处躲,米们最后痛定思痛,与其痛苦难当,莫如超越苦痛,其实苦痛不是用来感受的,而是用来超越的,不如正式接受这个熬,于是乎,怎一个熬字了得!刚出锅的粥,稍稍一晾,表面就会结一层漂亮透明的膜,筷子轻轻一触,巍巍颤颤,颤颤巍巍,喝一口,叫人口齿生香,心旌摇曳,百媚顿生。在家里,柳微的母亲也熬粥,但那几乎不能算作熬,可以说叫泡。为省时省电省煤气,米早早下锅入水,滚沸时间也要控制,典型的偷工减料。这样一来,不是清汤寡水,就是死米瞪眼,味道可想而知。柳微喝两口,权当是安慰母亲迁就敷衍塞责的做饭态度和永不上进的糟糕厨艺,有时,柳微干脆推碗一边,滴米拒沾。

2

柳微慢慢坚持,抵抗,终于打败了饥饿和寒冷,扳倒了它们。

随后,柳微陪驾辕手出车送麻。车是尖足子车,驾辕牲畜或马或骡,车头挂盏马灯。柳微完全被那盏马灯所吸引。铁皮外壳,玻璃罩中间鼓两头收,灯芯由罩底接入,从底座穿孔而入,底座里贮存着燃烧的能量——油,两侧焊着提襻,是细细两根铁丝,沿玻璃罩穿进铁皮盖,盖缘上两个圆圆孔眼作缺口。乡下离不得此物,喂猪打草走夜路,有时给牲畜切草,草棚架上就挂着这样一盏马灯。就是这样一盏马灯,铁与玻璃,材质简单,一钢一脆,机杼镶嵌,弯度弧度,直线曲线,环环相扣,分寸拿捏,起承转合,凤头猪肚豹尾,紧凑精致,自成一体,与这乡下的草莽世界混沌天地融为一体,再吻合不过。柳微心想,在城市里,是见不着这物华天宝般物什的,乡村里却是随处都隐藏着巧夺天工般的温润,保持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质朴与醇纯,叫人感到生活与时光的踏实与丰厚。

马灯挂在车辕前端,摇摇晃晃,里面的光焰也摇摇晃晃,但终是不灭,节奏与马儿脖颈上的铃铛一致。悠长而温暖的光芒照着马儿美丽的鬃毛和长长的脖颈,周围洒下一小片光晕,肌肉在光晕里一颤一颤,很是均匀,甚至还能看到马儿粗大毛孔里渗出的汗珠,晶莹透亮。若是在寒冬,稀薄的空气在光晕里怅然流动,像一团光雾,加上人与牲畜吐出的汽雾,萦绕伴随一路。日子虽然艰辛,却不愁苦,更不悲凉,叫人感到奔日子的兴头和生活的可爱,有一种活生生的小确幸在唇齿和心间扑腾。

对这盏马灯,柳微爱不释手,有时干脆就提在手里。他高高举着手臂,手里擎着这样一盏马灯,像红灯记里的指路明星。他俏皮地问马车夫,你们有谁会唱《红灯记》,来两句。师傅们都摇头。赶车师傅说,快放下来吧。柳微说,放心,摔不了它。赶车师傅说,不是怕你摔了它,是怕累坏你的胳膊,冻坏了你的手,你们是大城市下来的知识分子,金贵着哩。听了这话,柳微心里一动,眼圈有些发红,这年头,谁还视知识分子为何物,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回事。倘还有视知识分子为金贵者,一定是这些身穿羊皮筒,脚踏棉窝窝,浑身上下一股膻味儿,心里却揣着亮堂堂的老农民。有时,走累了,手脏了,脸灰了,就喝住马,跳下车,到溪流边净手净脸。潺潺水流,回旋往复,漂过几片枯叶,淌过打磨得发白发灰的鹅卵石,活活活,活活活,跟人打个招呼,走远了。像这样的净手净脸,就地便溺,赶车师傅总要蹲在柳微下手,说是怕脏了水,污了空气,乡下人不讲卫生,比不得城里人。吃饭的时候,也总是给柳微先盛,黑乎乎大手,半截大拇指戳进饭里,回头还要偷偷吮吸一下大拇指,怕可惜了那几滴饭汁。柳微起初觉得难堪,后来慢慢习惯,倒觉得自然踏实,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分子。除了送麻,还拉过七八趟煤,五六回豆饼,两三回菜籽油,有的是给生产队拉的,有的是给家家户户拉的,但都是统购统销,像菜籽油,拉回来,再一家一户称斤论两地分。

细碎,杂乱,好在下庄人口户数都不多,特别挑刺儿出风头者几乎没有,抑或是邱主任治理有方,一方水土民众安然太平,守着烟火过日子,细水长流,倒也难得。

叶子则不同,每天除了和女人们在麻场通麻,捋麻,篦麻,晒麻,包麻,梳麻,捆麻,装麻,晾麻,打麻,就还是和麻缠在一块,根本没有出去的机会,看不见下庄外面一点天空,呼吸不到下庄以外一点空气,几乎要窒息而亡。时间一久,叶子心里也像塞团麻,像囚在人心里的盅,也像缓慢摇起来的恐惧,渐渐擒住她,缚住手脚,她越挣扎越勒得紧,越勒得紧越挣扎,越不甘心。对叶子来说,下庄如一方逼仄容器,压迫得她血液奔流突涌,在血管里訇然作响。

而柳微则对下庄生活充满耐心和决心。

有一回,柳微拉煤回来,手里提着那盏马灯,翻来覆去看,似乎永远都看不够,忘了自己黑脸黑手黑身官,只露着一嘴白牙傻笑不已,见叶子过来,他提起马灯兴致勃勃要讲给叶子听。他要讲什么呢?不晓的,反正他的这一举动,将恹塌而归的叶子吓了一跳,余兴未泯的柳微热情洋溢要给她讲马灯如何精致,什么原理,怎样叫人感到温暖。不想叶子一点都提不起兴趣,打个长长哈欠,叮嘱柳微快回去洗洗,吃饭,睡觉,看不见光明的日子已经把叶子压得没了任何额外意趣。可是,等她侧身走过,柳微看见她在偷偷抹眼泪。

乡下的日子就这样缱绻在一日三餐里,揉捏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里,黏黏糊糊,汤汤稠稠,拎不起,舀不住,挑不明,涮不清,切不齐。劳动,睡眠,饭菜,成了柳微和叶子在下庄的三大依靠,或者说是三大法宝。这三样都能使他们沉静,把他们带入属于自己的感觉世界。夜晚躺下,辗转之际,再看一两眼书,那个天子脚下蓬蓬勃勃的京城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远,不知是他们抛弃了它,还是它抛弃了他们。柳微有时想,乡下这种日子才是他天生想要过的日子,是内心渴慕已久的日子,是一辈子怎么过都过不烦的日子。甚至,他想,他本来就是乡下谁家一个儿子,因为贫穷所致,送给了他城里的父母,他父母一时怜悯抱养了他,而他真正的亲生父母在乡下,乡下才是他的根,他的魂魄所在。如今的遭遇不是落魄,而是落叶归根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乐不思蜀四个字飘到柳微心里,偷着乐的感觉一下涌上来,稀薄空气里,笑容一点点浮上嘴角。多少年后,柳微依然记得在下庄待过的那段发着幽暗光亮的往昔岁月。

3

记得刚到下庄,放下叶子,立于庆嫂当地,柳微长长吐口气,扭动脖颈,咔嚓咔嚓,关节作响。瞬间,丧失掉的时间概念与神经概念争先恐后回到身上。

庆嫂屋里,光线很差,窗户纸透进来的光,极细极微,慷慨铺于炕上,熟睡抑或昏迷的叶子就睡在那一片光里,不知是那一片光要把她浮起来,还是她要把那一片光压下去。四面墙壁被多年烟气熏得黑乎乎,正面墙上贴着年画,胖胖小儿,张着小口,抱着大鲤鱼,鲤鱼红色淡褪不少,小儿依然胖乎乎,可爱不减当年。年画已然陈旧,一角图钉失落,耷拉下来,细小尘埃,见缝插针,在上面落了脚安了家;南面墙上,钉着一溜木橛子,长长短短,高高低低,上面挂着罗儿,笸箩,筛子。干柴湿柳堆在地上,都是庄户人家好燃料。灶台油亮油亮,闪耀着主人过日子的耐心与光芒。灶口黑洞似的张着大嘴,满嘴炭灰,灰白灰白,柔软细滑,储存着往日温情,似乎还散发着上一顿饭菜的余香。灶台后头一个大碗,概是剩余饭菜,用洗得白白的笼布罩着,罩着的是一颗细水长流的心。家具漆皮一点点剥落,木纹木质一点点裸露,显出老旧,老旧里积淀着时光,时光就是一种暖。原来,暖是一点点叠加,一层层来临,是一点点铺陈过来,是一点点浸润人心的。老旧的家具,房顶上的积污,凹凸不平的墙面,反射出的光线漫射开来,是乡下父亲粗砺般大手的抚摸。站在庆嫂屋里,柳微被一种暖意包围。庆嫂就是这种暖意中移动的亮,变换的活,牵引着一切的芯子。柳微忽然感到满屋的烟火气烘烘然蒸腾扑面而来,把他的心拱一下,又拱一下,焙一下,又焙一下,鼻子一酸,心头一热,一猫腰,从棉帘下钻出来。

远处一片青黛,是逶迤起伏的吕梁山,残雪像镶了一道银边儿,构勒出山的走向与线条,硬着心肠与京城遥遥相望。下庄,吕梁山里一个不知名小村庄,就座落在山脚下。柳微苦笑一下,北京离吕梁山大概有几百里,他们这群知识青年,不,确切地说,是他和叶子,看来就要在这下庄一点一点挨过时光,一点一点挨过这里的苦寒和饥饿,一点一点挨过青春期最后的成长。到底挨多久?柳微说不上来,反正挨过一天是一天,挨过一年是一年,挨的尽头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们?谁又能说得清。

不过,柳微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知识青年”与“上山下山”是时代潮流,是平地里旋起的一阵风,风起于青萍之末,人们只晓得这股风莽莽荡荡,嘈嘈切切,谁又能晓得这风最初游丝般、鼻息般的律动源起于何时,轫发于何处!无论如何,他们真实具体,有血有肉,是父母生下来,是一点点长大到如今,是从没有离开过父母身边的,他们迫裹入潮流,像两粒微尘,不知怎么,泡沫一般,被裹挟进时代潮流,像尘埃一样被刮进大风。不过,是微尘,总要被风刮起,是尘埃,难免被裹进大风。然后,下庄便成了时代潮流漂移的那个板块,成了落地的一瞬。好在这一板块,这一瞬,似乎是安全的。

柳微正出神,一个黑影窜到眼前,猛扑猛咬,逼得柳微步步后退。他从小最怕的就是狗!在与狗对峙的一瞬,狗的凶狠扑咬和涌起的自我恐惧早令他毛骨悚然。

狗,狗,狗!

柳微大叫,往屋内退,缀着补丁的棉帘被高高掀起,屋外的冷气朝里攻,屋里的热气往外涌,冷热气流交汇处,柳微被裹挟其中,一时犹如置身于风口浪尖。

黑子,不许放肆!庆嫂正往灶上锅里填水,手里提着铜瓢走过来,探出头,喝叱狗。

俺怎么着你了?!狗显然有些不满柳微的矫情和庆嫂的无端喝叱,看一眼柳微,满脸鄙夷,转头望了别处。

它没……没咬我。柳微的脸红了。

没我的命令,它不会咬人的。庆嫂的脸也红了,头乘势埋得很低。

炕上,叶子不住呻吟,呻吟中夹杂着女性特有的尖细的鼾声。看来,一路上翻涌的死亡感觉,早被她埋葬进沉沉梦乡里了。

就留她在我这儿吧。庆嫂瞅着叶子,眼光热热的,满是安慰,跳下炕,扯扯衣襟,要柳微先安顿行李,说接下来的一切,慢慢说。

柳微看一眼叶子,提起行李,走出屋门,避着黑子,绕道而行。黑子一直看着他走远,呲呲牙,悻悻然,才从棉帘底下钻进屋子。

4

下庄不大,百八十人。民房低矮,显得远山更加雄浑。拐过一道窄巷,巷子尽头便是他和叶子住处。住处是下庄村革委会邱主任打发人给安排的。推开柴门,主人不知去往何处,留下两间老屋兀自空着。

那是你的,这是那个女娃娃的。来人依葫芦画瓢,吩咐完就走了。

老屋冰冷,柳微站在地上,突然有些万箭穿心,却发不得一声哀鸣。闭上眼,人,都是人,都是年轻人,拥挤突涌,八方狂奔,四离五散,哄哄杂杂,跟他一样,不知落往何处。火车把他和叶子吐在这吕梁山里便又咣当咣当开走了。下了火车,还要坐长途汽车,自己是怎样来到这儿的?叶子昏昏顿顿,两大捆行李,零星包裹,自己是怎样一一挪到下庄的?警觉而恍惚,柳微似乎忘了,又似乎没忘。已经落户下庄,身后又像扯着一条细细的带子,他走到哪儿,带子就扯到那儿。但这条带子,是不是缀着他们回家的路?或者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柳微一时不敢想,想了又骂自己没出息,刚来就想家,如何进行革命改造!可到底如何进行革命改造?他的脑子慢慢变成一盆糨糊,老师的话就像搅动这盆糨糊的一把刷子。老师说,年轻人,无论走到那儿,都要和当地百姓打成一片。他和叶子同班同学,幸好都来到下庄。叶子半路寻短见,不遂,昏迷,他不能见死不救,更不能撒手不管。但怎样才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柳微想,要是和庆嫂这样的老百姓,兴许真能打成一片,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要是和其他人,比如下庄革委会邱主任,能不能打成一片?人心夹肚皮,一人一个样样,真不好说。一时又想起自己父母和叶子父母,自己父母倒不打紧,那么,叶子父母呢?

柳微一边收拾思绪,一边往炕角撂书。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柳微没怎么出过门,也没几个朋友,是靠惯父母的那种孩子。说是靠惯父母,也不算,其实是没离开过父母。家里书特别多。父母在大学里做教授,经常腋下夹一本两本书或讲义回来。柳微便要过来看,看不上两页,耐心欠佳,功课又紧,便撂到一边。等到父母在饭桌上谈起哪本书里的内容,他便又跑去翻,果然见证了自己读书的颓废,定力的缺乏,心下咬定,下回一定要好好读书,却不料,下回照旧。说起功课,柳微并不突出,但也绝不落后,是凭着聪明保底儿的一种,也是不进不退坐吃山空的情形。说到底,他在学校里的那种状态就是一种挨,就是一种熬。他有时想,大学里的教授,如果都像他母亲一样,板着面孔,不苟言笑,那大学生活和学习该是何等无趣,上不上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不,正好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好多人哭鼻流水,呼天抢地,咒骂革命,咒骂一切,反正是,什么断送了他们的前程,他们就咒骂什么。唯独柳微心里确有小庆幸。庆幸自己不必每天面对干巴巴讲学问的教授,庆幸自己可以弥补一下此前空白的乡村生活体验。此时,一把秃得不能再秃的苕帚在手,扫炕有一搭没一搭,心思既不在苕帚上,也不在炕面的尘土上,满脑茫然,或者虚无,后来,柳微索性想,反正那里不是个挨,不是个熬,何必非要在学校而不是在下庄呢。下庄也没什么不好,除了地处偏远,屋矮人稀。这一念头倒叫柳微心绪回暖,再次回到庆嫂和叶子那里。也不知叶子怎么样了。

叶子。庆嫂。

庆嫂。叶子。

好在,还有这两个女人陪着他一起挨,一起熬。瞬间,这两个女人成了温暖他生命的一抹亮色。

内心的焦热一点一点化解着屋里死寂般的冷。柳微又想到庆嫂屋里的那份暖,那点亮,那份老旧,思绪忽然就又缠到庆嫂这个女人身上,甚至还有她脖颈处的那汪白。庆嫂刚刚在柳微脑仁里站定,母亲就从眼帘后挪至眼前,仿佛是撵着庆嫂来的,两人一前一后。母亲脸上永远是一片严肃,严肃里隐藏着落寞;庆嫂脸上永远泛着温婉的笑。柳微极力想把母亲的影子拉到一边,却分明看到她生气的样子。柳微心里有一种渴望,他渴望看到母亲身上也带有庆嫂身上的那份暖那份亮,似乎还有一种天然的柔软,一种毛茸茸想让人流泪的柔软。但这是不可能的。母亲精明能干,精明不免算计,能干难免强势,算计叫人讨厌,强势自然总压人一头。压谁?自然是柳微和父亲。父亲先是给柳微做了支柳笛,虽是手工,却也精湛,这支柳笛陪伴柳微度过孤寂童年。伴过柳微童年的柳笛在完成它的使命后,不知何时丢在何处。柳微伤心致至。父亲为让柳微高兴,多方探问,四处奔走,乐器店,收藏处,旧物场,在一个不知名的藏家角落里,终于发现一枚柳笛。笛身一尺有余,细漆雕身,虽稍有剥落,却无关紧要,关键是那笛孔,那音色,远远超过父亲手工做的那枚。精致之物自然金贵。三百块大洋,父亲终于买来了柳微绽颜一笑和爱不释手。这时,母亲走过来,说,微,看来,这支笛是要伴你一生了,既然它要伴你一生,自然它就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自然也有我的一份,这支笛子也是如此,它既然叫柳笛,我看把我的姓也加上去,叫杨柳笛吧。杨柳笛,多好。父亲微微一怔,没说什么。母亲多年高压,已使父亲不易辩解什么。

柳微则跟母亲叫开了板。

柳笛就是柳笛,如何能叫杨柳笛!

一支笛子,叫什么不是个叫!

那把我也叫成杨柳微好了!

好啊,只是要问问你爸爸乐意不乐意。

柳微转头看父亲。

父亲的脸像拉下的帷幕,出气明显粗重起来。

反正,你和柳笛,总得有一个前面加杨。你可以选择。

母亲的话不容置疑。

杨柳微是断断不可能的,有父亲沉沉压在这边。那就只好把这个讨厌的杨字加在柳笛身上,成了杨柳笛。

此时,柳微笑自己太傻,为什么一定要屈从强势的母亲!又没有注册,干吗非要叫杨柳笛,不就一支笛子么,爱叫什么就叫什么,想叫什么就叫什么,这是他柳微的权利。事实上,一支笛子测量着柳微的心情,想念母亲时,他便称它杨柳笛;心里厌烦母亲时,就叫柳笛,好像母亲不叫母亲,叫杨,那个令人生厌的杨。

就像庆嫂不可能带有母亲身上的那份板正与严肃一样,母亲是不可能像庆嫂一样委婉笑一笑的。二者似乎不可调和,更不能兼容。好在,柳微会很长时间远离母亲。这种远离使他抛弃威压,回归自由。柳微想,如果碰不上庆嫂这个女人,那又该怎么办?他心里会是怎样的冷寂寂黑漆漆!原先微弱闪烁着的一点光,在一踏上火车很快就熄灭了。可现在居然碰上庆嫂,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一种侥幸,一种宿命,柳微想,他站在庆嫂屋里,感受着那份暖,那份亮,看着庆嫂细细摆弄叶子,擦洗,盖被子,柳微心里那束亮光就又被拔亮了。庆嫂。庆嫂这个女人到底多大了?她就是本地人?她有没有孩子?她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想着她一笑一笑的样子,似乎是个很幸福的女人。一个人,如果真幸福,是种自然流露,是掩藏不住,是装不出来的。坐在炕上,柳微脑子里全是庆嫂的影子。叶子这会儿醒了没有?庆嫂又会怎么侍弄她?他刚一见庆嫂,怎么就这样信任她,像邻家大嫂。

人与人,到底怎么回事?

5

正胡思乱想着,庆嫂立在屋门口,抱着一堆柴火,说,把火生着,先暖屋,屋暖了,就能存站住人,能存站住人的地方就是家。

屋不大,四壁皆空,清冷久蓄满屋,离接纳有遥远距离。庆嫂蹲在灶口前,折断柴禾,两枝三枝,一点一点喂到灶肚里,粗点的柴枝充当了先锋,虚虚架起,空隙处又塞些茸草软柴,“哗——”,划根火柴,细柴茸草被点着,火苗像饥饿的扒手,见着干柴粗枝,赤急扒脸如狼似虎般吞噬。灶膛里,火与柴,柴与柴,热烈交谈。火舌长长,扑到灶膛口外,映到对面墙上,扑出一片暗哑光晕,像旧家具打上的一层腊,忽明忽暗,映出人影。火光印红庆嫂的脸,细细皱纹里藏不住流光,是通红透亮绽放的一片,下颏一抬一抬,一汪细腻温润的莹白是女人藏在岁月里的一湾暖意。一时间,灶膛里生机勃勃,屋子里也生机勃勃起来。

柳微和叶子两屋的温度渐渐上来。猛然,柳微觉得庆嫂是这个屋子最暖最亮的那个芯子,是下庄包括周遭村子最亮最暖的那个芯子,是顷刻之间全世界最暖最亮的那个芯子。她就是一团烟火气,一团氲氤温温悠然而升的烟火气,看着就叫人暖气上身。柳微真想上去抱抱她,就像抱自己的母亲,虽然他已经好多年没有抱过母亲,母亲也好多年没有抱过他了。不不不,不能像母亲;难道像恋人?柳微的脸更红了。庆嫂分明感觉到柳微在看她,头埋得更深,那汪莹白一隐一现。水开了,庆嫂揭了锅盖,雾气呵呵中,柳微站在这头,庆嫂立在那头,像隔了一个云端,缥缥缈缈。

黑子守在门口,不知是等待庆嫂,还是监督柳微,这一次,它没有那么敌意,有些绅士。

庆嫂站起来,拍拍身上,扯扯衣襟,说,走吧,天还早,外面还有活儿。二人转出窄巷,迎面走来邱主任。邱主任身披棉大衣,头戴火车头帽,帽正中一颗红五星在雪天地里映得红艳艳。庆嫂拿眼瞟邱主任,眼神的光一闪一闪,却不说话。邱主任脸上堆起笑意,说,新来的知识青年吧?叫什么名字?柳微?怎么像个女娃娃名?干嘛去?麻场?那里都是些妇女同志,我看,你就跟他俩一块铲雪吧。路边两个村民在铲雪,其中一个指引过他住处。

柳微看一眼庆嫂,似乎在征求意见。庆嫂胳膊肘捅捅他,说,那你就铲雪吧,窝在一群女人中间,不好。说罢,抬腿便走。

等等我——

大家拿眼回头瞧,跑来的是叶子。她脸胀得通红,脚步踉踉跄跄,一手掐腹,喘息甫定,下死劲盯一眼柳微,眼神里充满哀怨,埋怨他走时也不叫她,把她孤零零扔下。柳微迎着叶子眼神,接过邱主任递过来的铁锹,慢慢低下头。叶子也低了头,急蹭两步,两只手猛然套住庆嫂一支胳膊,像抓住一棵救命稻草,生怕她也扔下她。原来,刚才,叶子在睡梦中感觉金针穿插交错,向全身神经痛点飞溅而来。顿时,她四肢通透,血液奔流,睁开眼睛,激灵灵打个冷颤,后心处冷汗塌湿衣服,支起身一看,只有门缝处微光注泄。心头一紧,恐惧顿生,不顾浑身疼痛,起身下炕,就往外跑。往哪里去?柳微到底去了哪里?只要看见人就算有救。没跑几步,就见柳微和庆嫂站在雪地里,跟一个人说话。叶子心头一下松驰,四肢绵软,几乎瘫倒,幸而她扯着庆嫂胳膊,算个依靠。

他俩一起来的。庆嫂赶忙向邱主任解释,给叶子解围。语气里含着偏袒。

柳微甩开膀子,一锹一锹,铲街道中央的雪。铁锹锋利的尖头在松软的雪里出出进进,进进出出,颇有些铁器时代在时光里隐隐约约的穿越。雪,被一锹一锹送到一辆平板车上,本来洁净银白,现在灰头土脸,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铲过雪的地方,泥土露出来,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便疏散弥漫开来。

邱主任上下打量叶子,点点头,眼神一扬,示意庆嫂,说,你俩去麻场吧。庆嫂拉着叶子,不是拉着,是领着,看一眼柳微,柳微也正好看她俩,算是小小道别,二人相扶相搀走向麻场。

麻场在村西南,场子不大,一大间破旧仓库,为放进更多阳光,几个窗户被人为扒大,砖头棱角峥嵘,像没落的牙床。一团团麻片杂乱无章,蜷缩着,扭结着,散乱着,死缠着,堆在地上。麻的气味游走,弥漫,四处冲撞。一大捆阳光射进来,挑拣着地上的麻片,神色写满鄙夷。灰尘和麻屑在阳光里舞蹈,有些暗自庆幸或助纣为虐。十来个女人,坐在麻堆中间,分捆,解团,通麻,捋顺,再扎捆,她们手脚麻利。

叶子木然而立,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看着麻丝皮屑纷飞,直往人嘴和鼻孔里钻,于是喉咙里就有些痒痒。叶子皱皱眉,下意识捂住嘴,干咳两声,喉咙里的痒痒越发滋长,像无数虫子在爬,又像塞了一团麻。叶子一咳喘,便有人打喷嚏,随之喷嚏声接二连三,夹杂着长长的哈欠。

不知什么时候,庆嫂已不声不响座落于人群中,拖过一堆麻,低头解捆。她想,叶子是个聪明女娃,来到这儿,分寸拿捏,她自然知道,根本用不着她多此一举指教,再说,如果要指教叶子通麻技术的话,也轮不上她。

知道这是什么吗?一个女人站起来,手提一小捆未通捋的麻,屁股上全是麻一样的皱褶,走到叶子面前,居高临下,不无怜惜地看着叶子,她一张口,露出满嘴黄牙。

叶子看着这位妇女,年龄似乎比她母亲还要小些,眼皮青白肿胀,从头到脚,满头满脸都是麻屑与灰尘,叶子的眼神最后落在她黄黄的牙齿上。

明明知道这叫麻,但叶子却摇头。麻。那个女人大声说。又问她这麻是用来干什么的,神色里满是炫耀与考察。叶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还是摇头。叶子学会了母亲的谨慎隐忍。对于纳鞋底的麻,她在乡下外婆那儿见过。寒冬长夜里,一盏油灯咝咝燃烧,外婆像一灯剪影,虚胀幻大在暗旧墙上。五六岁,或许是七八岁,叶子放了寒假,总要在乡下住到临近小年,母亲才会把她接到身边。一觉醒来,双眼朦胧,叶子看到外婆左手提着麻绳,麻绳下吊着一个硕大的拔调儿,右手捏根麻头,拇指和食指,蘸下唾沫,拈顺麻头,往拔调儿上的麻绳里叙。接头处自然是要左拈右拈,上捋下磨,顺滑流畅,偶尔,外婆还要用双唇将麻绳捋一下,于是双唇被磨得血红血红。整个冬天外婆都不歇手。只见外婆右手轻轻一拔,硕大的拔调儿便按顺时针方向快速转动起来,外婆左手里的麻绳便变得均匀细溜,紧致顺滑。叶子问外婆这是什么东西。外婆说这叫麻线线,经过拔调一拔就成了麻绳绳。麻绳绳有什么用呢?纳底做鞋。外婆一边说,一边眨巴眨巴发酸发涩的眼睛,好重新调整视线继续她大半夜的工作。整个一冬,拔麻绳绳大约占用五分之一的时间,接下来就是找破旧衣服,找缝拆开,洗净摊展,出一盆糨糊,翻过擀面板,一层旧布一层糨糊,一层糨糊一层旧布,有三四层,有四五层,有五六层,甚至还有七八层左右的,视面料品种新旧成色而定。冬日暖阳下,看吧,外婆正房墙底下是一溜儿案板,木板,有时是洋灰箱面子,上面平展展光溜溜粘着做鞋的面料,胶片一般,既吸纳又反射着太阳光。

胶片一般扒下来的布垒,生硬地躺在板柜上。接下来便是裁鞋底和鞋梆样。鞋底分毛边底和千层底两种。千层底费工费料又费时,外婆总是不怕麻烦将每一双鞋都做成千层底。毛边鞋底布垒的四周边缘一层一层粘贴白洋布条,就成了千层底,千层底看起来寡精,鞋底布垒要贴够五层,三层太薄,四层不吉利。五层布垒粘在一起,像过日子的心,精致,好看,层层垒高,心背相连,大大小小,次第摆开,是年龄和辈份上的连续,也是血缘上的一套一族,是过日子的草木葳蕤却又层次分明。接下来是裁剪粘制鞋梆。外公是牛头鞋,牛鼻鞋,母亲父亲还有舅舅是鞍鞍鞋,松紧鞋,舅舅的孩子是老虎鞋,外婆自己是老婆婆鞋。那我的呢?叶子问。你的是闺绣鞋。全家人的鞋样样都有了。鞋样样才只是个里子。里子的鞋样,除了大小不等之外,一律粗糙,大多丑陋,是日子的真相。我们看到的事物大多是贴了面子的,是外表被裱糊了一层光鲜物什的,是被过日子的心加工过的,就像外婆要做的鞋面。崭新的咔叽、华达呢、灯芯绒、哔叽、迪卡,一块一块,被外婆从集市上扯回来,这些化纤布品都结实耐磨,是做鞋面再好不过的材质,按鞋样子裁了,抹一层糨糊粘牢实,这才算是真正的鞋面子。鞋里子原来也还不算里子,它只能算作芯子,最里面还要再贴一层白洋布。这样,真正的鞋梆子算是完整了,像庄户人过日子的心,既有量体裁衣视米下锅的精细,又有变废为宝层层利用的耐心,既有流水线般的统一裁剪,又有针对性很强的个性化适应。比如叶子和舅舅家儿子的鞋,外婆常常要特别加工,格外设计,叶子的鞋面儿常常是花纹好看的灯芯绒,而不是青灰的其他面料;舅舅儿子的又常常是老虎眉眼撒在鞋面儿上,用外婆的话说,女孩儿家和小娃娃家,穿鞋不在耐磨,而在好看,是大人的心头肉,要的就是那个俏,那份炫,那份心灵手巧。

白天里裁度好了的鞋底鞋梆,一溜儿摆在热炕头,用洗得发白的大青石压着,使其瓷实,烘透,不走形,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开始,是一件儿一件儿被外婆挨个儿配对配样的欣欣旅途,是外婆整个漫漫寒冬的全部工作量,是一家人新一年里全部行程的保障。

接下来,麻绳从硕大拔调儿上缠成球,一团一团,将成为纳鞋底主角,隆重上场。千层鞋底被牢牢夹在夹板中间,外婆坐在小凳子上,还是那盏小油灯,哧哧哧,哧哧哧,麻绳绳在外婆手上穿过来穿过去,穿过去穿过来,细小的针脚留在鞋底,像时光留下的脚印,均匀密实,规律整齐。据说麻纤维粗糙,最耐磨,是最适合陪着脚丈量时光和路途的伴侣。叶子老家有条河,渡船缆绳也是用这种麻绳绳细细编成的,可那缆绳要几十股,甚至上百股,这头系着那头,是来来回回一船一船村民的性命,不结实不行。

叶子坐起,从热被窝里跳下地,扳着外婆手指,看。外婆两个食指被勒出两道深深印痕,红红的,快要渗出血的样子。外婆嗓子发哑,声带发紧,说,给你妈你爸做好鞋,他们就能来拿,就能接你回家。一面又催赶叶子赶紧回被窝,小心着凉感冒。叶子熬不住,哧哧哧,哧哧哧,粘稠声又把她拉入梦乡。睡梦中,似乎母亲来了,要接她回京,就剃着那个阳阴头,母亲长着一头漂亮黑发,比叶子的头发还要浓还要密。可是,一向谨慎隐忍的她,怎么会惹了事,怎么会得罪了人,怎么会叫人秋后算账,怎么会被称为漏网之鱼,被人强行拿头发侮辱了她!叶子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吓得怪叫,直往后退,两条胳膊使劲挣扎……猛地惊醒,外婆立于炕头,轻声安抚着她,叶子透过泪眼,夜色已经稀薄,透着青亮,朦胧微熹,已透过窗户漫射了进来。

立于麻堆间的叶子猛然想起什么,返身跑出场子。身后是女人们发出的笑声,先是一声两声,随后是一片哄笑。她们裂着嘴,黄黑的牙齿间,哄笑声迸放而出,那意思无非就是:城里来的女娃娃娇气,什么也干不了。

6

山里人,两顿饭。夜里十点多才吃晚饭。这顿晚饭责任重大,要扛到次日上午八九点。这就像圆上等距离的两点,无所谓哪个是始,哪个是终,始也是终,终也是始。

柳微和叶子早饿得前心贴后背。晚饭是在庆嫂家里吃的。

红面疙瘩拌汤。疙瘩拌得细碎均匀,绵软柔和。锅盖上黄黄米釉,也被庆嫂用勺子细致刮下来。下调和之后,庆嫂往勺里倒几滴麻油,支在火上红了,炝上花椒葱叶,红红的热油伸往热饭中,沸起一片滋滋滋声,香味随之喷发纵放。庆嫂递过一碗,柳微双手捧过。油花浮在上面,还漂着些隔年野菜,贵族似的,在碗里神气活现趾高气扬,骄傲地游走。碗尚未至唇边,那香味就直往鼻子里钻,往喉咙里钻,往肠胃里钻,引诱肚里的饥虫。双唇一闭,舌尖向后一退,舌根处,口水像地下河样渗涌,在嘴里泛滥成灾,咕咚咕咚,咽下两口,逶逶迤迤温温润润又渗将上来,舌尖挤住牙缝咕咚又一口下肚,浑身一激灵,继而就是舒泰,是软刺激,于是全身的毛孔便舒展开来。

一气吃下两大碗,柳微头上鼻尖上都渗出细细汗珠。可以这么说,活了二十年,柳微从没吃过这么香这么动人的疙瘩汤!啥叫唇齿留香?这就叫唇齿留香!啥叫余香绕齿?这就叫余香绕齿!就冲这庆嫂,就冲这馋死人的疙瘩汤,柳微决定不再频繁想家,要好好改造,好好向下庄百姓学习!

呵呵,这哪里是改造来了,简直是享受来了。柳微进一步亢奋。幸好邱主任不在,他故意把这种张扬的想法让庆嫂和叶子看出来。他时而低着头,时而抬起来,萦绕着明亮悠长的香味随着咀嚼下咽便在心里张驰有道抑扬顿挫闪闪亮亮起来,他仔细盘算着如何储存这种香味,置于五脏六腑哪个角落比较安妥,是把它紧紧压在心底,不轻易启封,还是随时可拿出来回味?看起来,这似乎是个大问题。无论如何,他要把这种香味,像储蓄财富一样储存起来,准备在最贫困最难熬最难活的时候拿出来犒劳自己安慰岁月!什么时候已经学会了过日子?柳微很惊讶自己细水长流过日子的悟性!

乡村夜的寂静,是无限事物的蕴藏。柳微出来,月夜下逡巡,一边回味满腹香味,一连等叶子收拾出来,一同回往住处。

叶子吃得少,又慢,是非常斯文的那种。油灯飘拂中,她用余光瞟几眼柳微脚上的棉窝窝,有庆嫂在,又是初来乍到,隐秘心事无法启齿。还未来得及放下碗筷,叶子赶忙抢着收拾,庆嫂拦下。叶子便拿出给庆嫂特意留的牙刷牙粉,报偿似的,教她刷牙。她要庆嫂拿牙刷在手里,倒上牙粉,沾些水,置于唇齿间,上下左右,来来回回,里里外外,慢慢洗,轻轻刷。庆嫂起先不会拿牙刷,满把手攥着,像攥把扫帚。叶子不含糊不迁就,说做什么有做什么的样样,握牙刷姿势一定要正确,就像小学生一开始写毛笔字,如果笔握得不正确,字也写不端正。叶子左示范又演练,庆嫂终于学会拿牙刷,转身舀一大杯水,就着脸盆,学着叶子,蹲在脸盆前刷起了牙。牙粉味清凉尖利,直往喉咙里钻,庆嫂几乎呛了水,又差点引发呕吐。完了,端起一面镜子,镜面被烟气侵染,雾朦朦,照得人脸模模糊糊,中间一道裂痕,把人脸分成两半,是明显的残损。叶子一下想到庆嫂的男人,以及庆嫂的孩子,庆嫂这个年龄应该是有男人和孩子的。心里掠过些疑问,却不便开口。庆嫂并未在意,沉浸在刷牙这个新鲜事儿中,对着镜子,呲起唇,看牙齿像叶子那样白了没有。她见叶子的牙齿泛着象牙般的白光,艳羡得很,看看自己满嘴黄夹黑,禁不住懊恼起来。叶子安慰她,说慢慢来,之所以造成这种后果,是下庄一带水质不好,含氟量高,各种矿物质微量元素和微生物等含量也高,所以把人的牙齿吃成这样,但只有这样的水质做下的饭熬上的粥才真叫好喝,稠稠的,黄黄的,米香满牙满齿满腹。听叶子如此一说,庆嫂又高兴起来,她呼出一口气,用手捉了拿到鼻上闻,说真香,她真能闻到清香,小孩子似的,自己先笑了,临了,小心翼翼包起牙刷牙粉,拿过一个针线笸箩,宝贝似的放进去。叶子说只要晚上刷一次就成,又拿出一只口罩,抬起手要给庆嫂戴。庆嫂急忙躲在一旁,推手阻止。她说自己禁不得别人近前,痒痒。叶子好不容易说服庆嫂,让她自己往耳朵上戴。庆嫂放下针线笸箩,刚一戴上口罩,就大喊闭气,赶忙摘下来,紧着吸两口气,从没感到对空气如此贪婪,如此急迫,又戴上,呵呵而笑,雪白的粗布口罩被吸进去圆圆一块,然后又被呼鼓起来。看着庆嫂滑稽样儿,叶子笑了,羞涩而开心。

原来你跑出去是买这个去了。对叶子为何从麻场跑走,庆嫂恍然大悟,以为她是逃避劳动,怕吃苦受罪呢!

叶子说,看到你们成日价呼吸污浊空气,牙齿又都那样,就想着怎么帮大家。不想,这里根本找不到这两样东西。

庆嫂听后,脸微微红了,显出少有的激动。她慢慢摘下口罩,细心地折叠到不能再折叠,同样放到针线笸箩里,踮起脚,把针线笸箩放到板柜最高处。叶子一下感到庄户人实诚,你只要诚心待她,那怕是一点点,她都感动得要命。

就在柳微提上叶子的行李,告别庆嫂,准备回他们住处时,邱主任猫腰进来,看来,他也要在这里吃晚饭。好像他故意腾出一大段时间给庆嫂照料他二人。

榭微和叶子知趣而退。

黑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进来,不声不响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

7

就人与人伦常的粘度,乡下远比城市高胀、稠密。城市里住的都是高楼大厦,犹如鸽子窝,宥住人的交往欲,吃喝拉撒一条龙自成体系。远处不要说,就是对门邻居也多半不认识,不往来,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务,守着自己的隐私,随了岁月川流不息,即使谁家有点事,也不知晓,懒待去问,淡漠得厉害。过时过节,做了好吃的也不互通有无,这也难免,情理尚且不通,何谈日常往来。不像乡下,春夏秋三季,村口石磨,街道拐角,宽敞大门,常常是人围子,饭场子,人们端个海碗,饭吃完也迟迟不舍得离开,还要再交流信息商议村事谈天说地插科打诨打情骂俏。女人们即便上个茅房,边系裤子也要隔墙探头,拉呱几句。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那就是全村人的事儿,主动过去帮忙,不说贫富穷有,只说人缘好不好,情通不通,理顺不顺,活不活人。通情达理活不活人这在乡下可是评价一个人的最高标准,属道德范畴体系。柳微和叶子一来下庄,落脚在庆嫂家,全村人便要陆陆续续来看望,说是全村人的客人,只是庆嫂一个人近水楼台先得了月。来一拔人,庆嫂就热接热待,来一拔人,庆嫂就热接热待,满脸虔诚,满心谦卑,谁都知道,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落脚自家是份荣耀,庆嫂不敢将这份荣耀独居己有。这种情形多少让柳微和叶子既感到荣耀,像成了公众人物,受到追捧,又难免感到尴尬难堪,似乎成了大熊猫,遭遇人人观瞻。好在,邱主任有话,说下工了,不早了,大家伙儿就都各回各家吧,两位大学生也都累了,让他们吃了饭早点休息。这才免了众人慰问这道程序,要不然,这个点,柳微和叶子是回不了自己住处的。

好在有你——

柳微和叶子几乎同时出口。

谢谢你救我帮我。行李大包小包全在柳微身上,叶子在他身边蹭来蹭去,想分担一些东西。柳微左躲右闪,说,不重不重,一个男子汉,这点小东西,那里就压着了。叶子好不容易取下两个小包,说,真难为你了,你的,我的,两卷行李,大包小包,这么多东西,还有个半死不活的我,下了火车,又乘长途汽车,你是怎样运动到下庄的?叶子紧追不舍,柳微死活不说,最后被逼无奈,说一句,无非就是多受点累呗。

夜色中,叶子一头黑发,扎成马尾,甩来甩去,柳微面前,像笼着一团烟雾。柳微嗅得到,那种清香又回来了,又想起刚才庆嫂疙瘩汤的香气。自己诧异,什么时候对气味这么敏感,这么迫于贮藏,柳微自己也说不清楚。人往往懂得往记忆中贮存气味颜色和图景,独处时,不时拿出来翻晒,那么,意味着,这个人开始长大了。

住处到了。

叶子推屋门,一件一件,柳微放下物什,屋浅地窄,几乎堆满。叶子并不急于收拾,抽出两张报纸,铺在炕沿上,等着柳微来坐。柳微揭开炕炉盖,看炭火一明一灭,把炕炉盖烤得通红,烘热,炕炉盖是个铁盘,像鏊子,散热性极好。

叶子盯着柳微脚上的棉窝窝,幽幽地说,我家床柜里有好几双这样的棉窝窝,隔两三个冬天,外婆就会给我们全家捎来过冬的棉窝窝,一人一双。一开始,我们全家都穿这种棉窝窝过冬,后来母亲就给我和爸爸买棉鞋穿,说外婆做的棉窝窝太土太笨,可又怕伤了外婆的心,每次捎来就搁在床柜里。柳微抬起脚,像欣赏一件宝物似的,说,挺好的,舒服暖和,说不定就是我妈从你妈那儿要来的,我脚上穿的,是你外婆的手工,你母样的珍藏呢。叶子眼睛里突然涌起感动,感动又勾起悲伤,悲伤里回放着绝望,是她在火车上的那种绝望。柳微立马意识到,叶子这种状态,如果眼下囫囫囵囵端到他面前,他还一时真没想好如何对付,如何安抚,如何平息。他急中生智,说,走走走,看看我那屋炉火如何,千万别熄了火。帮叶子收拾好东西,拉她进了他屋。好在叶子的注意力一下被柳微炕角的书吸引,她趴上炕,拿起一本,看似随意翻翻,实则留心很深,才明白柳微是有备而来,心里热热的,受到无形鼓励。

此时,夜幕垂落,一豆孤灯,灌注满屋铜汤。两人相向而坐,像被熔铸的两个铜人。柳微手中的柳笛,呜呜咽咽,却像剥离了声息,只做了道具。窗格子外是一线天,先是浅灰,后是深灰,继而转蓝,浅蓝,靛蓝,几近黑,最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乌黑,是最深的夜。屋里,彼此面目渐渐引入对方瞳仁深处,成了不折不扣患难与共的同类,在旷寂之中心心相对,无言以诉,却灵犀相通。是啊,庆嫂,邱主任,黑子,下庄的每个人,一草一木,都在二人心里投下错落的影,这个影不能一概而论,有的浓,有的淡,疏疏落落,错错杂杂之间,却都是点点光斑与温暖。

谈话不知怎么就拐了弯,二人叙叙谈起乐器。叶子说,在所有乐器中,笛子是入世的,是明亮的,是离尘世最近的,故有牧童“牛上横将竹笛吹”,李白的“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二胡市井气息很浓,满满都是下里巴人的味道;琵琶比不了古琴的高贵,古筝的清丽,却是最宜让人听出伤感孤独和凄凉的一种。而古琴,高山流水,叫人听得完全想隐,想出世;要说风骚,其实萧最风骚,看似淡极,其实唤起的全是情丝万缕,叫人实实无法抗拒。她说她父亲经常对她说,人在低处,容易听到心音,这世上,若说最逼近心灵的东西,不是文字,而是音乐。音乐与数学有关,它本身就是数学异曲同工的演绎。柳微本想说自己乃一介俗人,话到嘴边,又怕叶子多心,笑笑,咽了下去。

借本书回屋。叶子眼泪出来,却不再伤感。天上没有星星,偶尔遥远的天边泛着针尖般大小的亮光,一闪一闪,是最耀眼的夜的眼睛。

柳微躺在炕上,一天的劳动,健康的疲惫,满满两大碗疙瘩汤带来的肠胃饱实,都把神经往梦乡里推送。第一夜,下庄的第一夜,柳微就体会到了寒冷,彻骨的寒冷。白昼时劳动,浑身产生暖意,滞溜在皮肤上神经里。此刻这点暖意,被暗夜里侵袭过来的寒冷激活覆盖,细胞迅速分裂,头脑变得异常活跃。以前不在意的事情,胶片似的在脑子里上映。柳微猛然发现,生活原来如此连贯,看似片段,碎片,鸡零狗碎,毫不相连,其实,并非如此,好多事情之间充满内在逻辑,而且细细推究,逻辑相当清晰,是偶然下的必然,是一层层因积下的果,只不过人们过得粗糙,来不及细细咀嚼,分析这些逻辑,便被迫接受下一个日子,赶场子似的,茫茫然跟着日子忙忙而去,轻而易举掉入时间黑洞,无法攀爬,而又自欺欺人。就像此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来就是个局,无数人看不清这个局,起哄似的,像物理性在感官表层起作用,有涣漫影射性,于是,便断送了无数像叶子一样有志青年的前程与梦想。像柳微自己这样带一点点无所谓和玩世不恭者,柔软里藏着劲道,看似皱缩,其实是放纵者,倒有些罪有应得。可是,柳微知道自己并非经纬不分明者,也并非不知好歹者,只不过在被人推着往前走被人安排着什么时,保持了一份警觉着的清醒。他断然拒绝被人推着往前走,也不想随随便便被人安排在预设的轨道上,自己的人生事情那里应该疏密均匀,那里应该大踏步走过,那里不应该吃亏自己却偏要吃亏,那里应该世故圆滑自己却偏要坚持做自己,他想自己安排,自己做主。就像这下庄,再寒冷,再艰苦,都应该来一趟,或者一辈子待下来,都合符胃口,都是自己的事。想到这里,他又想到父母,这个想法如果被父母知道,还不知道那两尊神如何发疯发狂地骂他疯了。但是,这又怎么样呢,难道每一对父母都能做孩子未来的操盘手?

柳微猛然觉得,他想一辈子待在下庄,待在乡下,就是想逃脱父母,逃脱来自喧闹城市,来自喧闹城市逼仄空间的压迫与无形安排。给生命更自在更诚实一些的空间与选择,为什么不可以呢?城市里的知识青年可以上山下乡,劳动改造,乡村里的青年是不是可以到城市里学习文明,感受工业,找到位置?乡下的老人是不是可以到城市里接受医疗,安享晚年?乡下的孩子呢,是不是可以像童话故事里一般到城市里做游戏,诵儿歌,做快乐的小公主小王子?想到这里,跳到柳微心里的并非认命,而是改造,或者说是彻彻底底的叛逆!

8

雪,没至脚踝。棉窝窝,肥大臃肿。踩下去,“扑哧扑哧”,像吐气,是松软和饱满被挤压爆破的声音。

临出门,母亲拎着一双棉窝窝,弯腰放在柳微脚下,现出少有温柔,对柳微说,把这个换上,打柴有打柴的行头,到农村就得有像农民学习的样子。

柳微再急也无济于事,正如他母亲所言,几乎所有即将挤上火车奔赴全国各地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都换上了农村行头。柳微头上一块蓝道道手巾,挽一个立楞子,身上一件羊皮袄,里子外翻,脏兮兮,像个皮筒,腰间搂根麻绳,被前来送行的母亲看到,大呼小叫,上前扯掉,说,我们还好好儿的,哪有腰间搂麻绳的,这不是咒我们俩早死嘛。麻绳被扯掉,羊皮袄散开来,露出印着光芒四射金黄太阳的红背心,原来只是一件背心套件羊皮袄。柳微父母泪眼婆娑。父亲脱下秋衣,好说歹说要儿子穿上,又把自己脚上的两只皮棉鞋脱下塞给儿子,说记住爸爸的脚汗,这味道里散发着知识分子气息。都这种时候了,父亲还不忘他的柳氏幽默。接下来便是道别,父亲有心说两句鼓励和文绉绉的话,诸如不管去了那里,都要好好劳动改造等等,却不料,话未出口,化作两下拳头,重重锤打在儿子肩窝。柳微先是一愣,继而笑出眼泪,说这才是老子跟儿子最有份量的道别,说这才是多年的父子成兄弟。情急之余,母亲扯下自己腰间的红裤带,系在柳微腰间。母亲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此次,更多却是懊悔,红裤带与白麻绳一样啊,还不如白麻绳呢……

柳微记得,他跟随母亲参加一个乡下远房老舅葬礼,总管铺排事情,说是子女辈腰系麻绳,孙辈系红裤带。此时,柳微一下意识到母亲此刻嚎啕的原因,他心里多少有些鄙夷,心说,一位大学教授,内心竟然如此迷信,如此委琐,怪不得大学生要上山下乡,到广阔农村,跟心地纯朴的农民学习呢。

父亲做个吹笛子手势,意思很明白,问正往候车室挤的柳微,柳笛带了没有。

一听柳笛,母亲哭声戛然而止,满脸蛮横,说,是杨柳笛。

好吧,儿子,那就让你的杨柳笛陪你好运到头吧。父亲朝他挤挤眼,说,快走吧,不然,你妈又要来劲,不是雪就是雹子。父亲朝他挥挥手,冲柳微的背影喊道,孩子,记住,云雾再浓,总有日霁时——

火车长长的鸣笛与母亲的哭声等量齐观,都带有警醒作用。模糊的窗玻璃,映着涌动的人群,柳微抬起脚尖,手持柳笛向父亲挥手,脸上写满惜别,更多却是无所谓,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

柳微就这样走出家门,告别父母,挤上站台,翘首等待火车开来,带他踏上远途。父母随火车站口涌动的人流一点点消失,柳微心里一沉,人群喧闹,瞬间却孤独致至,像一尾鱼被抛到大海里,流浪迷茫的感觉一点点浮泛,恐惧像酵母,随时准备发酵,像汽泡一样裹挟他。原来,少年也识愁滋味,不是什么都无所谓,柳微顿悟,那种无所谓就是专门做给母亲看的。站台上拥挤不堪,柳微没想到能碰到叶子。叶子背一个比她的体重轻省不了多少的包,拎着行李袋,挎着大包小包,被人群被挤来挤去——都是赶往四面八方的在校大学生中学生们,他们一旦被从逼仄闭塞的校园里释放出来,身上涌动的青春荷尔蒙令他们躁动不安。叶子上齿咬着下唇,脸红红的,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柳微好不容易挤到她身后,叶子的后脑梢正好打在柳微唇边。柳微看到叶子头皮青白青白,发根毛孔饱满,头发粗壮,发量又多,洗发水味儿是那种淡淡的皂荚清香,被细密的头发笼着,一股一股散发出来,弥漫得柳微喉头鼻孔到处都是。柳微站成一堵墙,阻隔了来自身后的拥挤。叶子勉强站稳,回过头,看一眼柳微,自然满是感激。几缕发丝甩在柳微脸上,顿时,柳微感到的是痒痒的温暖和顺滑的凉意。叶子抬眼看到的是柳微微微突起的喉节和唇边淡淡一层茸毛。二人的脸不禁红了。他们眼神交会,一闪,赶紧错开,掩藏过禁欲时代里的异性吸引和爱情初萌。柳微紧闭双唇,两只眼睛坚定而温暖地迎接了叶子双眸。叶子赶紧回头,更多发丝更快掠过柳微的脸,那种清淡的香味转瞬即逝,更叫人措不及防。因为转瞬即逝,因为措不及防,更叫人想要抓住。柳微禁不住闭上眼,试图留住这种记忆。仅仅就是相视一笑。可这相视一笑令二人无限轻松。两人虽是一个班,却从没有这么近距离感受过对方,从来没有。一转头,太阳正疏懒地挂在天上。

踏上火车,居然一个车厢,找着座位,叶子靠窗,柳微打横,斜对面。

去哪里?

下庄。

你呢?

一样。

叶子轻轻说一句,转头看车外,满目忧伤。

火车启动。柳微眼睛里闪过一丝明快,问叶子爱不爱听笛曲。柳微爱笛子,喜吹笛曲,叶子听说过。此时她怔一下,垂了眼皮不说话。

柳微掏出柳笛,在手里把玩。因难逃卖弄和讨好之嫌,他的脸微微胀起些红。得不到叶子首肯,柳微便不急于吹笛。他知道叶子的母亲搞数学,是大学里的数学教授;父亲搞音乐,自然是音乐教授。两家父母虽不在同一学校,却因为住宅楼离得近,时不时碰面,先是你一句,我一句,我一句,你一句,相互试探,一点点开疆拓土,开辟领域,发现彼此都有好感,是能相处得来的那种,话语便越来越稠,渐渐熟悉,进而热络,小心翼翼掏心掏肺,慢慢引为知己。叶子母亲隐忍谦逊,柳微母亲强势热情,两个女人一热络,男人的交往便水到渠成。前些日子,叶子母亲站在楼下,手里拎一双棉窝窝,见柳微母亲过来,神色羞涩,欲言又止。柳微母亲面露微笑,嗔怪着接过,说,给柳微?再合适不过,怎么会嫌弃,你们家姑娘,计较土笨;我们家男孩子,不计较土笨,到了乡下用得着。就给柳微提了回来。当时柳微父亲在家,母亲一进门,就将棉窝窝扔在地上,满脸鄙夷。柳微父亲问提的什么呀,拾起一看,说,挺好么,好细密的针脚。柳微母亲有些唇寒齿冷,说,好什么呀,自家嫌土笨送别人,不要不好意思,要了心里添堵。柳微父亲说,那你就干脆拒绝人家,干吗阳逢阴违。柳微母亲说,你懂什么,我哪里是阳逢阴违,此一时彼一时,眼下他们两口子已被定为重点审查对象,我要她这双鞋,该不会引火烧身吧。这节骨眼上,我还能要她的东西,完全看的是以往情义,给足了她面子,怕伤害她——柳微父亲说,守住良知,做好自己就是。柳微母亲本想发作,追问丈夫,难道她没有守住良知,没有做好自己?她要理直气壮地责问他,到底是谁没有守住良知,谁没有做好自己。见对方摇着头走开,也就压压火了事。柳微母亲从没在柳微面前提起过此事,也压根不计划在儿子面前再提此事。叶子母亲也未在叶子面前说起此事,她也没想在叶子面前提及此事,因为自家落难,送鞋都有些后悔,城门失火,何故再殃及池鱼。两家关系就这样戛然而止。叶子谙熟外婆做鞋的喜好,难怪她看到柳微脚上的一双棉窝窝熟眉熟眼。叶子的默然,令柳微知趣收起欲调节气氛的大大咧咧。他看到叶子眼睛里的忧伤涌来涌去,是浓郁的忧伤,是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那种忧伤,是无数忧伤叠加的忧伤,随着火车的节奏,叶子像个溺水者,这忧伤随时将她淹没。

为安抚那一抹忧伤,柳微只好保持安静。他抬直身子,前后左右打量车厢,几乎全是学生,初中的,高中的,大学的,本校的,外校的,昏昏欲睡在胡乱摆放的行李和网兜中间。网兜里的搪瓷饭缸洗脸盆相互碰撞,发出尖利声响。沉默。长久沉默。昏昏欲睡。火车不知走了几个小时。报站乘警说快到太原。柳微提醒叶子收拾东西,马上下车。邻座四个男生还在甩扑克,嘴里叨着烟,啪啪啪,他们将满心怨气都撒在扑克牌上。忽然,其中一个低低地说,哎,听说了没有,咱们学校数学老师胡爱兰受不了折磨,上吊自杀。另一个慨然长叹,是啊,谁能受得了,斯斯文文,却剃个阴阳头,脖子里还挂双破鞋,先是挂着乡下老婆子做的那种布鞋,不知是从哪淘来的,被穿得前眼洞后倒踏,后来有人说,这个女人心高气傲,爱洋气,挂这种土气鞋不符合她爱时髦的天性和搞音乐教授老婆的身份,便扯下来,挂成那种细长高跟尖头人造革皮鞋,大红的,红得耀眼,为显示破,有人故意戳几个窟窿,于是,人为的破便显示出来了。女人呀,漂亮女人自古祸水。又一个说,那能是女人的过错?漂亮何尝有罪!

胡爱兰便是叶子母亲。

莫非母亲出事了!?

怪不得几天不见踪影,无任何音讯。

叶子一下悬在半空,无着无落。她想冲过去,问问那个说话男生,事情原委和真假,已经起身,却被柳微一把拉住。结果已经发生,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再说,这陌生人中,谁能保证谁不安设着陷阱,一脚踏进去,不仅于前事无补,反倒连自己也攀爬不出。叶子挣扎,却不想周遭一切发出近乎撕裂她一般的声音向她袭来。她感到阵阵眩晕。这种眩晕的感觉就像被剃了阴阳头的母亲身子软软倒下去时的摇晃,就像挂在母亲脖子上那双人造革皮鞋的摆动,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欲罢不能。几天来等待父母归家的魂不守舍折磨了叶子。直到临走这天,她都没再见到父母。在学校里一直很优秀的他们到底怎么了?柳微的忧伤含着健康的眷恋,而叶子的眩晕则是绝望的前兆,死亡的预演。她很羡慕柳微,还没等她再看一眼柳微,眩晕像潮水般再次袭来,整个人像被紧紧揪上天空,然后是失重的悬跌,是一切的涣散,是所有虚无的突袭。死亡,近乎幻觉令人窒息的死亡,带着各种声音和色彩的死亡,逼近了她。随之,叶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9

乡村到底是什么呢?叶子说不来,柳微也说不来,两个人其实都说不来。只是觉得人烟稀少,时光在这里的脚步很慢很慢,像个慢性子,无视他物,是根深蒂固的慢,是新陈代谢的缓慢,紧拖着城市后腿的慢。城市人多,是无数人,一个气场一个气场长年累月的无数叠加,无数人辛苦奔忙的经年重复,撑大了城市肚腩。其实,乡村和城市都是一个巨大容器,容纳万物,来者不拒,皆可收服。但容纳不拒和收服又各各有异,前者无声无息,后者喧闹缤纷,而后者又终会归于前者,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城市是乡村的现代派生?

同样来到下庄,柳微和叶子却感觉不同。叶子的外婆在乡下,是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家。据说叶子的母亲很早就立下志向,一心一计要考大学,跳出那方小天地,摆脱乡村女子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的命运。心性要强学习勤奋的叶子母亲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当外婆陪着女儿一个章一个章盖下来,小队,大队,村部,乡镇,县教育局,每到一个地方,叶子外婆都要从衣襟暗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放在红艳艳的印台对面,说是给盖章人的酬谢,其实是想得到人家的祝贺与恭维。叶子母亲知道上大学机会来之不易,到了天子脚下的大学学府里,更加发奋苦读,成绩门门优异,成了一名令人惊叹的女学魔。毕来分配时,出其不意留校任教,这样一来算是在京城站稳脚,扎下根。一天,做女儿的得知乡下母亲要来学校看她,自然很高兴,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很早跑到火车站去接。母女相见,抱头痛哭,当外婆拍拍手里的小布包,里面包着家乡蒸的馒头和自己亲手做的两双布鞋,做女儿的又一次热泪狂涌。看着母亲脸上,自得中带着愧疚,愧疚中又显出委琐,委琐中又不无骄傲,骄傲中透满激动,做女儿的才真正明白自己确实从那个山沟沟里跳出来了。鲤鱼跃龙门,跃过龙门的鲤鱼才能活下来。烧不死的鸟儿才叫凤凰。叶子母亲这条跃过龙门的鲤鱼涅槃了一次又一次的凤凰,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像棵树在京城里一点点葳蕤成长,添加年轮,有心有计经营自己的小天地,希冀小窝越来越牢靠,经得住风吹雨打。女儿叶子出世,母亲正好在评职称的洪海里搏击。六个月大点的叶子被母亲送回老家,送到外婆怀里。叶子在外婆身边一直长到四岁,上幼儿园才被母亲接回京城。后来,每到寒暑放假,叶子都要回到外婆身边住上一段时日,似乎是对童年时光的重温与悼念。叶子母亲知道,女儿在乡下是寄居,绝非回流,不仅她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小村庄,她的女儿更不会。她这样拚命,就是要使自己的双翅更加有力,飞得更高,持扶女儿飞得比她还高,她还有心将父母接到京城,享享清福,彻底告别那个小村庄,实在是因叶子的外婆外公舍不得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而作罢。小时候的叶子是外婆一口一口玉米糊糊喂大的,她的意念里身体里角角落落都贮存了乡村太多记忆。贮藏记忆是为了某一天离开后回味,期待告别后续写,亲情相恋,感情永固,而非永久待在这里。永远要待在一个地方,用不着贮藏记忆,是现炒现卖的便捷吞吐。慢慢长大的叶子,既是母亲的一个翻版与模子,又是母亲的一个延续与超越,要强,上进,却又敏感,隐忍。站在母亲的肩膀上起飞,自然要比母亲那时候从乡村起飞高远得多轻松得多,叶子从小立下志向是要出国留洋,是要比母亲还要飞得更远更高,像母亲成为外婆的骄傲一样再次成为母亲的骄傲。现在,轰然落到下庄,在叶子来说,无疑是沦落红尘,折戟沉沙,沉重打击除外,更是一种母系氏族推进上的大踏步倒退。此次上山下乡,不知去往何处,再加上牵挂父母,叶子如何能安心!急火攻心,担忧恐惧,空虚迷茫,悲凉无助,一时像长蔓藤缠绕了她,再加上学习用功,心智远比体质根系发达得多,昏迷,乏力,绝望,彻头彻尾的伤心与绝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击中了她。幸亏有柳微在身边。她暗暗发誓,自己要像弹簧,随时谋划恢复弹力,毅然绝然告别下庄,随时返城,继续学业,催发梦想。当她看到柳微带来那么多书,看到他在这里长治久安的心思,她眼眶发红,一边感到踏实,一边感到愚蠢,才知道自己想法多么急迫,因急迫而幼稚,因幼稚而伤心,因伤心而绝望,总之是一个欲速则不达式的自我摧残。

与叶子不同的是,村庄乡下,大树鸟窝,一草一木,人烟物事,风情土仪,对柳微来说,里里外外,层层次次,大大小小,深深浅浅,都是新鲜。他的父母双双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他的母亲一心向往京都,很大程度是受《京华烟云》的盅惑,率先跑到北京,应聘到某高校做了教授。他的父亲为实现一段爱情,追随他母亲而去。柳微是典型的城市孩子,从上海到京城,高楼大厦,人流,规整的绿化树,他都熟视无睹。城市里喧喧闹闹,看似祖辈几代,生于斯,长于斯,实际上,高楼大厦,水泥马路,不适宜生根发芽,是浮在半空中的一粒尘埃,漂浮悬空之感一直擒拿着他。小学到初中,初中到高中,高中到大学,都有乡村来的同学出没于他身边。一段时间,他看他们,鄙夷如滚滚洪流,满地流淌,优越感像草根一样在他心里一挺一挺,骄傲地拱动。那时候,他对乡下一片模糊。直到他厌倦了上学,厌倦了豢养,厌倦了汽油味,厌倦了越来越浓重的雾霾,厌倦了母亲按她希望的样子塑造他整日的咻咻不休,他就想逃离。逃往何处?自然是乡下。乡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柳微开始向往乡下,在脑子里描摹乡下。他想,记忆空白的地方一定存在着自由,蓄满着无法言说的自由刺激与兴奋。母亲一脸板正,腔调严肃,其实是逃离的无奈,是无处可逃的经年积压,她可能永远都没有逃离的机会。而柳微有。这也恐怕就是他敢于跟他母亲叫板的理由之一。于是,柳微就想拥有这份自由,逃离母亲的冰冷,用自己获得的自由对抗母亲,或者是证明自己的鲜活存在。此次,知识分子上山下乡,何尝不是一次绝佳机会!既然命运之神如此眷顾,自己何乐而不为!

白天里,叶子泡在麻场,柳微除了做零七八星的活儿,还陪赶车师傅外出采购东西,除此之外,一有空闲,两人都会跟庆嫂进山采山货。菌类有羊肚菌,蘑菇,金针,木耳啥的;坚果有榛子、栗子等,还有蜂房、车前子等药村,最便宜最实惠也是最笨拙的是枯枝败叶,一车一车拉回来,分门别类码在灶碳边。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柴草,不服输似的,与碳块平分秋色一冬天的柴燃。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弱胜强,虚胜实,说得不假。叶子高度近视,做饭近不得灶,雾汽呵呵,镜片雾麻麻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抱柴时,柴刺扎手,娇气连连,免不了柳微和庆嫂一齐俯就她,担待她,一时间,她似乎成了柳微和庆嫂两人偏袒的重心。

无数个漆黑黑夜里,柳微坐起来,透过窗户缝隙,看黑黢黢的乡村野外,万千星星暗缀苍穹,俯视人间,看不出它们移动,却像无数天眼变换角度,扫视人类。柳微便想起京城,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多少人,鱼一样,脚步匆匆,踏过时光肩头。缺一个,缺一群,像大海少了几滴水,根本看不出端倪,相较自然,相较社会,人何其渺小,何其卑微。月华皎洁,物与物人与人之间的缝隙混沌朦胧,像罩着一层面纱。其实,世上万事万物,淡漠朦胧者多,相互陪衬扶栽着少,清晰突兀者少而又少。思及此处,柳微开始伤感,似乎刚刚学会伤感,尝到了伤感滋味,才知晓亲情在人世凉薄里的重要与暖意。即使是母亲的板正与严肃,一时也宽宥许多,不想存在心里再作纠结。

每天出出进进,进进出出,做活,有时在一块,有时不在一块,柳微与叶子内心安定的程度却全然不同。叶子不敢和柳微谈未来,这个未来主要是何时回京城。这个话题由不得他们二人作主,不知冥冥之中掌握在谁手中。叶子无时无刻不在想何时能回京,要是立马能回,那才对她的心思,合也的胃口。柳微也不敢说,因为对回京他本身就不积极,甚至有一些推托与惰怠。以推托和惰怠为主的不积极对积极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与对抗。两个人谁都不说,好像一说出来就是对对方的背叛与伤害。可是,两个人又都不太得志,叶子想回却回不去,因回不去而煎熬,柳微看到叶子煎熬而心里难受。柳微不太积极回京,叶子也不能靠前说,再说便是责备。两个人各怀心思,力却还在一条线上,是往彼此的方向上使的,都想尽办法成全对方。替对方考虑之余,自己的内心获得一种价值满足,思乡恋家的愤懑忧愁之心反倒平复,进一步加深的是对对方的关心与依赖。

10

平日里,劳动繁重,铲雪养树,洗渠开沟,挖土平地,满负荷日程,但似乎缺乏章法。一块大石头,几个后生奋力挪拖。往哪挪拖?山坡上,低凹处,出水口,渠沿边,拖到半截处,拖不动,石头要滚,柳微眼疾手快,拾两块小石头一左一右垫底支紧。四五个人缓口气,再拖,再挪。背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前胸后背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太阳捱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一片树冠闪过光芒,又一片树冠移过来。星星簇拥着月亮上来,照着村民们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笼着黑黢黢闪着点点微光的下庄。人们叹口气,多是庆幸,又似解脱,说,出工一天,一顿饭又挣下了。于是,柳微混在人群中,拖了僵硬步子去喂饥饿肚子,然后钻进冰冷被窝,做一个温暖的梦。起初,柳微觉得这样的劳动也挺好玩儿,什么都不必多想,只要顺从地听从头目吩咐,安分守己机械完成任务就行。简单的劳动,手脚的活跃,人心的清闲,使天地间很快变得热闹起来,热闹起来的气氛使人精神愉悦,精神愉悦间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一天一天,踏在脚下,不见了踪影。后来,柳微就不满足了。他觉得一块石头放在山上和山下没什么本质区别,何必费那么大劲和劳力去搬动它,关键是要它起到什么作用。平田整地,洗渠开沟,也没什么,关键是大伙那股热闹劲儿,有声无声,有形无形,能否都能收纳成自己,化作理性,重新认识这样做而非那样做的理由与效果。他和叶子商量,想把这个想法提议给邱主任。叶子劝他慎言,说,稍等等,我查查心理学,看看和乡下人沟通时,需要注意哪些问题,采用哪种沟通方式合适,看怎样才能达到预期效果。柳微看着叶子一脸认真,书呆子气十足,禁不住呵呵大笑,笑得叶子莫名其妙,转身离去,气鼓鼓不理他多日。当柳微真把这个想法一字一板表情严肃说与邱主任时,邱主任没吐半字,怔怔瞅他半天,然后转身走了。

改良,改造,历练,这些词在书本里翻滚,被甩成口头禅。可一旦自己被真正扔进时间黑洞,被扔进这种高密度物质深处,恐惧便无处不在,茫然更是紧紧相随。时光淘洗,无孔不入,总是从细微处缝隙处入手,力量一点点积聚,最后量变达到质变,叫人防不胜防。这个过程简直就是一切罗曼蒂克消亡史。叶子知道,这个过程犹如生物进化,挺得住便完成基因突变,适应环境得以生存,变异成为新物种,否则便被淘汰出局。据说,此次历练,下乡,所有表现是要被录入档案,参考备评,计入总分。听到这点消息,叶子未露神色,心下却大惊,便决计做活不再麻糊,重新调整自己的劳动心态。她生性要强,诸事追求完美,操行评语属面子工程,又关系到考研与分配,岂能等闲待之!从此,叶子认为,来到下庄,与其是劳动改造,莫如又打一场学习大战,大有彻底悔悟,从零开始,不耻下问,重头再来之势!事情来龙去脉想清楚之后,大局大势看清楚之后,叶子一改以往娇弱温顺,拿出争先勇气,事事争着抢着上,反倒令众人刮目相看。

麻场上,经常赶工。体力消耗,一天十几小时,女人们大都扛挨不住,睡意朦胧,一天没几小时清醒,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手下活儿不仅慢,而且时刻想着偷懒。太阳光下,一束一束麻,发着亮光,这亮光惨白惨白,贼亮贼亮,尖利得很,直刺人的眼。月光下,这些亮又归集一处,是缓缓的白,逶迤弯曲,像一束束银丝,顺畅,柔韧。一番审时度势冷静观察之后,叶子发现,邱主任在麻场等诸多公共场合,虽故意冷着庆嫂,但凭女性直觉,二人其实是另通款曲,别一种近,是心近色远的远,也是心近色远的近,反倒是种别样的近,根子里的近,心里的近,别人无法超越的近。于是,叶子认定庆嫂是个真正同盟,心想,只要跟着庆嫂,时刻留心她的去向态度和倾向,就一定能抓住邱主任的注意力好感和最后评语。庆嫂呢,在这一群女人们中间本来有些落单,如今有叶子做帮衬,势自然被撑起来,实打实需要叶子,不由喜欢上了叶子,乐意跟她在一起,诚心接纳了这个知识分子做同盟,故诸事依托,轻松合拍,言顺意顺。叶子呢,自小乖巧,最善察言观色,既不剑走偏锋,冒失偏颇,又不硬抢上位,抢占风头,再加上叶子暗存一段心思,于是,庆嫂与叶子一时同气相求,同来共走,成为最佳搭档。于是,在一群昏昏然瞌睡迷盯的女人们中,唯有庆嫂和叶子两个咬牙坚持,完成麻场布置的活儿。庆嫂自有庆嫂坚持的道理。叶子呢,一心想拿出实际表现,为自己早日返城积累功绩。两个人,一时不谋而合,不知是谁支撑谁,谁鼓励谁,反正是,收工哨子一响,别的女人来不及清点自己一天工作,就急着步子往家赶。庆嫂和叶子则一把一把,一束一束,清点完自己一天的劳动成果,才相扶相搀走向家中。

表面上,叶子内敛顺从紧跟庆嫂,有时碰到邱主任,她就会忙忙投过去一个羞涩而暧昧的笑,将过往记忆和暗藏心结一古脑儿推进时光缝隙。实际上,她表面越淡,越积极吃苦,心里对返城的渴望就越强烈。她的目力始终在遥不可及的黑暗里闪烁隐现,她把它藏得极深,有时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否假戏真做,是否真的爱上下庄,是否真的喜欢庆嫂,是否真的感激邱主任。

一豆油灯,架在炕桌上,炕桌上摆着针线笸箩,劳动回来的庆嫂,洗涮完,盘腿坐在炕上,还要再做会针线活。油灯咝咝燃烧,人影恍映墙上,是岁月真切的迷离,也是迷离真切的岁月。为使感情融合更密更紧,又能在记忆中重温与外婆的相会,叶子还要再陪庆嫂说会儿话。庆嫂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叶子和柳微的母亲小,比他们的姐姐大,正好夹在中间年龄。可惜,他们俩个都没有姐姐,在家都是独子,这样,庆嫂便无形具备两种身份,既有母亲的慈爱,又有长姐的温存,成了两种身份的叠加,而这两种身份都带有母性的温暖与悠长。对柳微来说,更是致命的吸引,父母经常吵架,母亲刻板冰冷,是双份的需要与渴望。叶子也一样,只不过,她更倾向于视庆嫂为长姐。叶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细致地看过庆嫂。其实,庆嫂长相一般,但叫人安祥,这样一来,便使她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暖意,穿越时空的安宁。叶子讨好邱主任,多少是以庆嫂为跳板,为此,叶子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却甚为卑鄙。她见庆嫂手里缝着一个筒套样的针线活儿,叶子不解,问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像给黄瓜戴口罩。叶子这样一说,本以为庆嫂会为她做解释。谁曾想,她满脸胀红,三下两下就往笸箩里藏针线活,不想线缠在手上,针扎着手指,庆嫂不顾扎出血的手指,端起针线笸箩,护在怀里,一只手叉开五指,罩上去。叶子的目光在庆嫂的指缝间游走。庆嫂的五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开了罩不住中间,合了遮不住四周。针钱活掉在地上。呀——,庆嫂叫出了声。庆嫂的慌乱更激起叶子好奇,她就是想知道庆嫂笸箩里的珍贵与遮掩到底是什么,于是弯腰帮庆嫂捡拾,庆嫂也赶忙捡拾,不想两颗头撞在一处,碰疼了,都揉着头,呲牙裂嘴看着对方。最后,庆嫂叹口气,接过叶子捡拾起来的东西,就在灯下,让叶子看,只见一块藏青色的布条被缝制成一个小布筒,就长度而言,这个小布筒将近一尺,小布筒顶端缝着两根带子,带子细细的,像鸟儿展翅欲飞,又像已经划过空气,残留的一抹流痕。叶子实在想不出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但它的形状叫她一下想起母亲曾经用过的月经带,思及此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庆嫂也不言语,只管细细折了,放在笸箩里,以后,再不在叶子眼前拿出。

冬至一过,北方天短的厉害,乡村黑灯瞎火,又有人家省着灯油,无法与京城奢侈的光电通亮相比,自然更短得厉害。天明开始,中午一过,几乎没了下午,下午是被晚间不露声色拖进怀抱,推进一大片黑暗和混沌里去的。

叶子也不在意,摸黑回屋睡觉。仅仅几个月,就像奔流过几时光阴,恍兮惚兮,物是人非,却事事未休。叶子心说,完了,这下庄,不知何时能挪得开,窝在这里,功课耽误到几时,城市里的时光流年是川流不息是站不稳拢不住的马儿,一不留神便昨是今非,不像这下庄样的乡村是老牛拉破车,慢慢吞吞,不知今夕何夕。焦虑惶恐不由得涌入心房,父母不知如何,生死康病,音讯全无。其间,柳微父母来过一封信,只字未提她的家事。一时间,前途渺茫,努力的心机都冰凉彻骨,似乎又回到另一个轮回,是喜是悲,是爱是劫,都是暗哑无边的未知。

11

乡下时日大多清静,偶有集会庙会,四村八乡,都来赶集赴会,寂静的乡村便一下变得喧哗热闹,到处都是人们熙来攘往,有时还要唱戏助兴,既愉人,又娱神,人神共享,人不忘神,神庇佑人。这样的村庄祖祖辈辈,代际传承,可历几辈几世,谁能数得清。下庄规模小,气场自然柔弱,闹不起红火,起不起集会,一成不变的时光里,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和细水长流。村庄小有小的好处,人心紧凑,抱团成风。逢年过节,谁家做了稀罕物品,总要送相好走近的尝一口,分享喜庆。家家户户都供奉神灵,所供神灵其实都一样,逃不脱天地水火诸神,保佑自家,保佑村人,也保佑全村。柳微慢慢适应并喜欢上了下庄诸多风俗。比如大限,下庄人多说成百年,或者是去了那边,他们希望自己肉身能活百年,他们所说的那边便是坟地,位于半山坡,他们总认为故去的亲人并未远离,而是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置身事外地守着人间烟火,这边与那边其实是相通的,通过地脉,通过相守相望,通过不灭的魂灵意念相通着。不像城市里,人一死,无处埋,火化炉里,高温煅烧,一绺黑烟冒出,留一撮骨灰,真就重新投胎,孤单投往天国,故言无神论。这和文化人所说的信仰差不多,只不过城市人信的是无神论,乡下人信的是有神论。在乡下人看来,信神实在,神是朴素的,是有形的附着,有生于无,有又胜于无,有无本相随。于是,城里人不免讥笑乡下人土气老帽落后愚昧。下庄待久了,在柳微看来,城里人其实是不该笑话乡下人的,那种讥笑其实是一种建立在无知上的沾沾自喜,透着小家子气,是参不透天地大德,是看不清有无之间必然存在着秘密通道的小家子气和自以为是。

带来的书几乎快要看完,这让柳微多少有些焦虑。转念一想,焦虑也大可不必,只要翻来覆去看,一遍一遍再看,也会打掉发时间并有所收获。所谓温故知新便是如此。说来说去,还是在乎精神上那点支撑。有时,想想真是气人,也无可奈何,一天过完就过完,了无痕迹,既不能拽住日子,又不能将今日与昨日加以涂记,以志识别,日子就这样从身边无情溜走。活儿做了又做,好像没个头尾,只有栽了的树,一天天成长,看不见的年轮里一定记载了些什么。还有书,在脑里心里留下些什么,终是被岁月带不走的。想想,真是人的悲哀,跟了日子走的人的悲哀。悲哀的人又常常看不到自己的悲哀,将悲哀留给那些看得清悲哀的人,于是,在那些看得清悲哀的人那里,一成的悲哀放成千万倍,无形中加重了份量,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肩上。

日子走到芯子里,露出本来面目,其实,日子平淡无奇简单重复,表面上看似温情脉脉,闲散宁静,内里却隐藏着一种变相的狰狞与残酷,不露神色吞噬着一切。日复一日的撬石头修渠,日复一日的通麻盘麻,把柳微和叶子缠累得像抽尽了力气的小毛驴,每天早出晚归,每天挨着每天,力气和精神头像盘桓在雪底下的野草,不到春暖花开的一天是恢复不了元气挺不了腰身抬不了头的。叶子更是藏了无数绵密的思虑在心里,上次症候本就没去除利索,这一次又急功近利,大年初一刚过,病弱一齐袭来,就把这个本来瘦弱的姑娘撂倒在炕,起不来了。躺在炕上,叶子浑身胀痛,满嘴胡话,犹如死亡再次逼近。恍惚中,叶子说,死亡是有声音的,咣当咣当的,是永不停止的火车,不知驶往哪里,车上人群吵杂,鼻息沉重;剃着阴阳头的母亲,先是跟着火车跑,叶子伸出手,母亲也伸出手,母女二人想要拉住对方,但如何使得,最后,叶子看见母亲软软地倒下去,倒下去,身后追来一群人,他们强行将一块牌子挂在母亲脖颈上,又将一只颜色刺目的红皮鞋,也套了上去。那群人哈哈大笑,面目狰狞,羞辱一番母亲后,得意离去。父亲赶过来,无限爱怜地扶起母亲。母亲拒绝世上所有温情,使劲推开父亲。在叶子记忆中,父母一向温和以对相敬如傧,不知为何,此时竟然冷言冷语,恶语相向,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两人又和好如初,母亲扑在父亲怀里,两人同时倒在地上,母亲发出长长短短的呻吟,父亲发出一声长啸,像冬夜里一头野狼……叶子又呢喃着说,死亡是有色彩的,那色彩是一丝儿一丝儿的明亮光斑,光斑跳跃着,追逐前跑;那色彩是摇曳在前方的黑色精灵,为生命作无奈招手;那色彩如蝴蝶翅膀般色彩斑斓,不着边际,载着叶子漫天飞翔;那色彩光怪陆离,把叶子推向黑漆漆地狱;那色彩犹如乳白色气雾,令人阵阵颤栗,袭卷人全身,不断以逆时针螺旋式,推动身边气流涌动……冬日,阳光薄脆,稍动一下,就如瓷器开片,发出铮铮细响。叶子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状态叫人担忧。时间在日影下移动,渐渐长高,它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下庄人都听到了。可是,这些善良的人们,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柳微真是睡不着了,披衣,推门,出来,清冷空气肆无忌惮,游走在夜色里寻找活物,俟到搜索到他这个大活人,便不顾一切包抄过来。柳微被迫大口大口呼吸,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想到叔本华要么庸俗要么孤独的话,想到《复活》里玛丝露娃那故意垂下来的一两缕头发,一下想到叶子,想到庆嫂,由此又想到了邱主任。

指肚大的雪片,开始飘落,纷纷扰扰飞舞在眼前,像汹涌无绪的心事。柳微想到了父母,不知他们去往哪里。他下意识往前走,前面是树林子。树,一棵一棵,被厚厚的积雪拥围着,分割着,串联着。它们穿着厚厚薄薄的棉衣,心安理得站在那里,是雪地里的一笔笔素描,一段段剪影。一时间,柳微很羡慕那些树,或者说是艳羡其中的一棵树,那怕是一棵细细的小树,羡慕它们不必东奔西跑,不必被迫劳动改造,不必被迫妻离子散,不必莫名其妙身处异地,它们可以洒脱地坚守自己那块家园,想像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枝叶纷披,身姿婆娑,体态婀娜,逍遥地看蓝天辽阔看云卷云舒,和兄弟姐妹妻儿老小邻里百舍说些情话唠些家常,谁也不会逼迫它们做什么,它们不必被谁逼迫着做些什么。柳微对一棵树的羡慕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许许多多的叶子。

做一棵树真幸福!柳微又一次感叹道。

可是,就像一顿饭吃到肚子里,日子就在下庄扎下了根。是为叶子担忧吗?柳微弯腰弹弹棉窝窝边将要涌入的雪。

庆嫂屋子就在不远处。分明是自己想着庆嫂,不知不觉,顺脚就朝这边走了。待要回头,一个人影从屋里闪将出来,朝别处走了。柳微心里一动。分明是邱主任的身影。想想,这是什么时辰?午夜?子夜?或许更晚?反正柳微肯定已经很晚了。说不定再过一两个时辰,黑暗就会让位于晨曦,又开始新的一天了。邱主任到底是庆嫂什么人?印象中的邱主任总是沉默,沉默使他浑身充满力量与神秘。有些事情不应该知道,犹如隐身黑暗处是安全的。想到此处,柳微想抽身退步,可是已经迟了。黑子的叫声搅浑了空气。一只鸟儿从树上飞起,雪地上投下一道黑影,细细的,瞬间融入朦胧,像时光滑过的痕迹,匿于无形。柳微遭遇了黑子的猛烈袭击。白天里的时候,只要庆嫂那边有事,黑子总是第一个来叫他,呜儿呜儿叫,撕咬柳微裤脚。柳微蹲下身,想抱抱它,它却将身一扭一窜,跳开很远。它不要他抱。黑子朝他再呲牙,柳微也不再怕它。他记起一本书上讲过,对于再乖俏的宠物,也不能太惯着了。于是,等再见到黑子,柳微便昂着头,故意冷着它。黑子分明感觉到了柳微的凛然,于是夹了尾巴,踮儿踮儿,迈着细碎步子,紧跟他跑在后面,一脸的低眉顺眼。

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团黑影迅猛朝柳微扑来,是黑子。它一边狂吠,一边猛地咬住柳微裤腿,使劲撕,使劲扯,发出歇嘶底里般闷闷的咆哮。黑子的六情不认和忠诚勇猛,柳微再次领教。

12

就在刚才,邱主任来不及扑洒头上的雪,挑开棉帘进来,光一下子铺过来,铺过来,带着些许暖意,抚摸似的,浸润在他身上。他带进来的冷气,逼扑到墙壁上,使墙壁看起来微微有些发潮发湿。油灯昏黄,邱洪宝就那么站着,对面站着庆嫂,低垂着头。邱洪宝一把拉住她,说,不要躲开,看着我,好好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庆嫂扭头往一边去。邱主任说,还守着他干吗?庆嫂说,他是孩子爸!邱主任说,孩子早没了。庆嫂沉默,半天说,你不是在我身上取乐了,我也知道,你是真的暗藏了一段心意,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可是,我担心的是,他回来怎么办?他总归是要回来的。邱主任不说话。庆嫂又说,总不能等他回来,一切皆空,连对不起他的女人都跟人跑了,连一点他等待守候的希望都不给他留下,你让他怎么活,怎么活下去!邱洪宝还是不说话。事情就是这样,有些问题不说出来,它就不是问题;一旦说出来,它就真的成了问题。那我呢?沉默半晌,邱主任终于开口,你让我怎么办?退到哪儿?再不见你?我做不到。或者再找一个?我心里已经盛不下别的女人了。如果你这么狠心,那我只能一个人守着,守着时光过余生,也只好如此了。

我给你把那个做好了。庆嫂找借口安慰邱主任,挣开邱主任的大手,走到板柜边,打开柜门,取出针线笸箩,拿起一件手工活儿,展在手里,让邱洪宝看。邱洪宝问,套上?能套得上吗?庆嫂有些羞涩地说,差点让叶子姑娘识破,好在,一个姑娘家,她也不认得这是做什么用的。庆嫂有些庆幸邱主任不再生气,开始整理细细的带子。半天说,我想要个孩子。邱洪宝说,我自然会给你一个。庆嫂说,是我要给你一个,给他一个。庆嫂一提起他,就有阴影在邱洪宝脸上扫过。庆嫂说,也是你给我一个,他给我一个,不给谁,我都觉得对不住谁,谁不给我,我都觉得不靠实。邱洪宝叹口气,似乎默认了这个未来的结局。因为,再过些日子,那个要与他抢庆嫂的男人就要回来了。这个结局,三个人都要面对,尤其是他,迟早等着他,等着这个局里的每一个人。庆嫂沉默。邱洪宝开始脱衣服,有些气咻咻地说,我哪一点比不过他?你还有什么不喜欢的?他紧紧握住庆嫂的手,几乎是恳求她,说,这个,一会儿再说,你就不先瞅瞅?!邱洪宝解开裤带,一下亮出自己的家伙,足有一尺,硕大鲜活勃勃生机昂首挺胸,庆嫂嘴里说烧成灰我也认得,人却来来回回躲着。她说,可是,现在,我就是不敢要,真的不敢再要了,再要就真陷进去拔不出来了。庆嫂的婉拒一下更激起邱洪宝的征服欲和强大攻击力。他两只大手两次紧紧抓着庆嫂的胳膊,庆嫂奋力,却再难挣脱。

今天,你到底怎么了?邱洪宝有些急了。庆嫂说,那你说,你要我怎么办。你是不是嫌我在你面前为他争什么了?他要回来知道咱俩个的事,我也会为你去争,我会问他,这么多年,你要我一个人怎么办?有个男人站出来替你照顾我难道不好吗?这难道不是在他面前为你争地位?其实,不是我给你们争地位,而是你们各执一端,在争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个是名分,一个是时间,这两样东西,把我分成了两半,也等于是两个男从把一个女人分成了两半,这一半给了名分,那一半给了时间。如果你们想让我活下去,只有相互接纳对方,如果你们不想让我活下去,那我只有去死。

尽管很是轻车熟路,听着这些话,邱洪宝还是被庆嫂这个女人吓了一跳。庆嫂也把自己吓了一跳,她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微微转头看着别处。邱洪宝说,说那干甚,怎么,这会子倒不喜欢了?庆嫂慢慢回过神,看着它,把针线活儿搭在胳臂上,轻轻抚弄着邱洪宝胯间的东西,像安慰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邱洪宝的得意是一点点挂到脸上的,是一点点在脸上铺陈开来的,是一点点绽放在脸上呈现给眼前这个女人的。他往庆嫂身前跨了跨,像要给她什么,又像向她乞求什么。庆嫂一只手捉着,一只手拿了针线活儿,将那个套子一点点套在邱洪宝那硕大无比鲜活光亮的家伙身上,像给这个家伙穿上了一件藏青色外衣,或者戴上了一顶深深的帽子,那家伙在套子里不安份地摇晃,像蒙了面的英雄一时不知如何施展,像被缚了手脚的好汉再不安份也得遵守套子里的江湖规矩。庆嫂涨红了脸,绕到男人身后,把细细的带子拴在他腰际。

这不成朝天紫金锤了么!邱洪宝骄傲地揶揄着。

省得每天吊着,像条丝瓜。庆嫂试着拔两下,果真很牢固。

邱洪宝再也抵不住了,他两只手在后腰上忙活着,想要解开那细带子,释放出全部欲望,不想,活扣弄成死扣,越解越着急,越着急越解不开,不由对庆嫂瞪起了眼。想来庆嫂早就摸透他的脾气,赶忙绕过来帮他解开。还未等松手,邱洪宝早一把抱起她,像一条沉沉麻袋,放倒在炕上,衣服不知怎么就散了开来,瞬时,炕上成了白汪汪一片。

夜色漫过来漫过去,屋里的声音,时而微弱,时而强大,带着肉质的弹性和绵软,好像里面的人手里操控着一个松紧器,是他们配合着一捏一捏将声音释放出来的,又像两个人时开时合,合撞时尖利,开粘时粗重,与呼吸相吻合,与心跳相一致,是柳微模糊而陌生的领域,是期待而兴奋的未知。些微的动静就那样粘稠着,有弧度,有温度,似乎还有浓浓的湿度,将柳微推过来搡过去,往返中,音质一点点醇厚,慢慢变得淋漓尽致,元气亢奋。

完事了,邱主任又说,日子总要归于太平,快乐却会稍纵即逝。我们跟谁讨要去!能向这空茫里讨要,还是能向这无情的时光讨要?你我这样下去,难道就不是常情常理?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什么?男人这辈子图什么?女人这辈子图什么?你这辈子又图什么?我这辈子又图什么?庆嫂说,别人我不知道,身为一个女人,我就图呀,有人爱有人疼,爱自己爱的那个人,疼自己疼的那个人,有个孩子,图一家人热热乎乎,健健康康。邱洪宝一笑,说,你这是图了天下女人所有的图,是个不小的图呢。庆嫂说,咱山里人修的是人间道,守的是无字禅,要的是常情常理,咱要是有了孩子,要是能像那柳微和叶子一样,跳出这山沟沟,考上城里的大学,过城里人生活,那才有盼头哩。邱主任半天却说,这些孩子好是好,就是心眼儿太多。

站在门外的柳微挪不动脚步,瞬间有种自豪,是那种发现人家秘密的豪气,继而是侥幸,豪气和侥幸之后便是后怕,觉得自己正慢慢缩成一条小虫子,下庄就像一个瘦小发瘪的果子,他一点点钻进去,由表皮到果肉到内核到芯子,爬啊爬,钻啊钻,越来越接近真相,却也越来越接近危险,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一只手轻轻将他这条虫子捏走扔掉甚至挤死。

13

一到春天,犁铧插入冰土,破开一冬荒萧,就像天工开物,一切开始蠢蠢欲动,然后走向生机勃勃。太阳也突然明亮娇媚,积雪莫不缴械投降,化作雪水,滋润庄稼去了。说话梁间就来了燕子,斜刺里飞过来飞过去,兴兴头头般呢喃细语,飞倦了,落在电线上,细小的颤颤巍巍,从电线这头传到电线那头,一个个小黑点,五线谱似的,是一个又一个休止符,生活的休上符。

叶子病弱得厉害,暂时什么活儿都不能干。庆嫂更加担待,照顾周全。强者自有强者的优势,弱者自有弱者的好处。在庆嫂看来,柳微跟叶子是横云断岭,伏脉千里,意象纵深,微末传声,两人走在一起是迟早的事,也是庆嫂一心拿好话和美事来安慰叶子,又絮絮叨叨说些自己身世,盼她早早好起来。庆嫂说她跟男人成婚没几天,就因为她妊娠反应,浑身疏懒,嘴里寡淡,说想吃嫩玉米。男人为讨媳妇高兴,偷了村里几穗玉米,便被捆了,送到县上,正好遇上四清严查,脖子上挂块牌子,游街示众不说,上面就要杀鸡骇猴,杀一儆百。好在邱主任来回奔波,四处求告,终于保下一条命,却是要坐十几年牢狱。庆嫂悲痛交加,恐骇之至,腹中骨肉流产,孤人寡户,日月无光,邱主任不免照料,二人日久生情,不免心里彼此有了对方。邱主任女人前些年病故,向庆嫂求好的心进一步膨胀。庆嫂感念邱主任恩德,心里却记挂着牢狱里那个男人,愧疚之心难泯。纠结中,煎熬着岁月,也被岁月煎熬。后来,她慢慢想通想透,与其煎熬自己,不如死死摁住岁月头颅,驯服它,驾驭它,征服它,于是,庆嫂就活成了今天的庆嫂。

庆嫂将自己的这些底细缓缓说与叶子,她知道叶子与柳微心息相通,患难与共,必是无话不谈,也是为柳微发现自己与邱主任私密来个过渡,做个铺垫,以免陷大家于难堪。其实,柳微并没有将那天晚上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告诉叶子,叶子却将庆嫂来历告诉了柳微。

二人知晓了庆嫂来历,知晓了她是平常日子里的英雄,想来她将日子过得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弦外之音自会有人懂。他俩不就是!柳微私下里悄悄对叶子说的是,这一次,他真是见识了乡下人,服了他们,他们常年早出晚归,丝毫不见偷懒,但他们一点也不显疲惫,或许他们是不便于显露出他们的疲惫,或许是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长久劳作下的生活,是无可奈何无法逃避的漫长承受。春种秋收,夏耕冬藏,他们有歇有缓,有紧有慢,有艰苦付出也有养精蓄锐,在这种漫长的日子里练就的是无法言说无与伦比甚至是无可奈何的忍耐力。柳微说他既感佩这种忍耐力,又对自己表现出的不堪重负表示愧疚。他总想要找点乐趣,黑子又正好惹恼了他,那天晚上,黑子再次对他表现出六情不认后,他和黑子两个之间就真的伤了和气,那份原来的默契亲昵烟消云散。黑子时刻戒备着柳微,柳微也潜滋暗长着一种幽暗的报复心理。

眼看离正月十五不远了,雪又下起来,零零星星,欢送春节余瑞。老天爷肚里藏着的雪,总得适时释放完毕,好保持一个被清空了的肚量,盛装来年新的时事。

这一天,收工很早,柳微从一个已经混得很熟的老乡家随手拿了两颗土豆,在自家炉子里烤得软软乎乎,满屋都飘着一股土豆香气。说真的,他真想捧着送给叶子,以博她一个细细碎碎婉婉转转叫人心疼的笑。可是,柳微忍住了这份可爱的谄媚,他把黑子带进屋里,关上门。黑子不明就里,围着他呜儿呜儿叫。柳微不慌不忙,从炉里取出两颗烧熟的土豆,舀半瓢水,一下投进去,滚烫的土豆在水里滋滋呻吟,既舒服又难受,既难受又享受,细小的水泡瞬间附着又很快爆裂,冒出一股股淡淡轻烟,伴随着变得安份了的焦糊味,但依然诱人。柳微笑了,笑得有些邪恶,他以极快速度抱挟住黑子的头,掘开它的嘴,捞起冷水中的土豆,送到黑子嘴里,两手捏紧它的嘴巴,使其牢牢闭合,张吐不得。黑子先是闻到土豆香,任由柳微掰着嘴,待到外凉里烫的土豆一入口,黑子感觉出了土豆的真实,这颗美味是真正属于了自己。等到柳微紧捏它的嘴巴,任由土豆出奇滚烫的芯泥被挤压得粘合在天花板和舌头之间,它一下感到了柳微的险恶用心,想要挣扎已然来不及。柳微两条腿紧紧夹住它的后尾,两只手死死捂捏着它的上下两唇,发不得一丝哀鸣,吐不出又咽不下,任由土豆芯泥在口齿间肆意烫烧。

黑子的六情不认真被扼死了吗?不知道。反正,黑子的天花板舌头两边后槽牙床都被烫起一串串燎泡,甚至有的地方溃烂严重,原来坚固的牙齿也松动几颗,它不能进食,也不想进食,蔫蔫的,真正一副丧家犬模样,几天下来,消瘦得厉害,原来油光发亮的毛色变得晦涩无光。

庆嫂以为黑子病了,就问柳微。柳微装模作样,看半天,他说他有办法调理这个可爱的小东西。庆嫂两眼通红,把黑子放到柳微手中。柳微假眉三道抱它在怀,拍拍它的脑袋,圈在自己屋里。那两天,叶子想要还书,柳微堵在门外,说屋里有邪气,怕污浊了叶子。叶子知道黑子在休养,也就信以为真。

14

从此,邱主任却变得讳莫如深,和柳微叶子以隔膜互通款曲。隔膜是种冷淡,冷淡便是距离,距离也不无坏处,有助于打量,太近了反倒不易看清对方。柳微一下觉得邱主任很陌生,不是很陌生,好像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连庆嫂也隔膜很多。四人之间,突然之间都收缩了本已有序展开迅速扩张的热情。热情这东西就像低等动物旺盛的生育能力,什么境地皆可抵达,什么奇迹皆可创造得出,进化的前景无可限量。可是,现在,蓬蓬勃勃的态势突然就戛然而止,几乎每个人都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和他人身上都隐藏着一个陌生的自己,是自己都不曾见到过的。而这个陌生自己的出现就像突变的基因,繁衍中的变异,顺溜之中的旁逸斜出。

紧紧张张的体力劳动又开始了,日复一日,掩盖一切。虽然下庄与外界音讯难通,似乎有形通道闭合,但心灵的通道反而更加畅通,要不然,上帝如何传输他秘密意旨!冥冥之中,叶子感到这股浪潮风头已过,说不定京城一切已恢复正常,她突然接到父母来信,信中说,好多大学生已经返城。看来,父母依然好端端,这已属万幸,而且早已着手活动开了她的未来。这一切,为叶子重新注入活力,她回京探亲的心更为迫切。

就在叶子想通过她回城,将柳微回城的事也一并向邱主任申请时,柳微突然接到通知,他被调往北大荒。说是调,其实就是发配,远远的发配。这是明摆着的事。

柳微惊呆了。叶子,庆嫂,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一切不言而喻。

就这样,柳微与邱主任僵持着,看谁先失去耐心。果然,还是柳微年轻,首先沉不住了气。这天,柳微买了一瓶酒,要庆嫂做了两个菜,请邱主任赴家宴。三个人心知肚明,知道邱主任心里有疙瘩。庆嫂和叶子也暗暗为柳微捏一把汗。知道柳微请酒就是为解开这个疙瘩,也知道邱主任如果能喝这顿酒便意味着一切可以烟消云散。起先,邱主任明明答应着来,三人忙得不亦乐乎。临到饭时,邱主任没来,打发一个村民来说,麻场加班,一大堆麻包等着上车,来不了。一桌子菜就那么任由晾着,坐在桌边干等的三人也空欢喜一场。

事后,柳微心想,自己终究是在邱主任地盘上,犹如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自然任由邱主任来定夺。而邱主任呢,觉得这些大城市里来的知识分子不是矫情就是心眼子太多,小小年纪,什么都懂,今天发现这个秘密,明天指不定还会发现什么隐秘之事,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还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否则还要上房揭瓦,蹬鼻子上脸呢。

最最难堪和尴尬的还不是各揣心思各据一头的邱主任和柳微,而是夹在中间的庆嫂。谁都不能劝,或者说,劝谁都开不了口,再说,劝谁谁会听她的呢,更何况,怎么劝呢。叶子不算夹在中间地带的人,她是一开始就站在柳微一边的。就在叶子四处奔走找邱主任请假盖章,急着想要回城探亲时,邱主任神秘失踪了。

黑子发病,邱主任失踪,叶子热烈地计划着返城,一连串事情发生,庆嫂开始走神,点柴禾时,不是火柴棍拿反,就是点不着柴反而烧了手。做饭时,不是锅里忘了添水,就是忘记下米入锅。锅里再添上水,等到哧哧哩哩声响起,庆嫂才知道,水已被熬干,差点酿成大祸,锅爆裂不说,若要大火上屋,岂不是畜意破坏,罪加一等。好不容易饭出锅,却又忘记调味,少盐短醋,毫无生气,昔日的洇润烟火气顿失。庆嫂看看这边,瞅瞅那边,劝也无处开口,说也不知该说什么。她明明知道柳微被派往北大荒就是一种惩罚,就是被邱主任轻轻巧巧随手甩出的一个报复,可是,她能说些什么呢。短短几天时间,庆嫂明显瘦下去,曾经令柳微心动的一汪白都黯淡无光。

就在柳微叶子暗暗怨怼邱主任,连庆嫂都觉得邱主任有些过分,一个大男人,还村革委会主任,干嘛跟这些孩子置气?!不值得,犯不上,更没度量。如此一想,也悄悄加入怨怼邱主任阵营。这时,邱主任出事了。他不明不白消失。邱主任消失的日子里,庆嫂的煎熬变成折磨,她消瘦下去的速度又一次加快。

据说,在邱主任莫名失踪的日子里,麻场损失惨重,这些从树身上剥下来带着大树基因与体温的东西,在邱主任走了以后,像庆嫂和全村人的心情,一点点由白变黄,由黄变褐,由褐变黑,由黑变腐,由腐变烂,最后彻底变成一堆烂麻,一动就断,腐沤气扑鼻,是时间和温度一点点破坏了它纤维的长短粗细,改变了它的软硬度和疏密度,由量变到质变,最后彻底粉碎了它。柳微踢它一脚,捂了鼻子,说,时间无孔不入,什么都能变质,何况一堆烂麻。

走吧,只有自己走了,这一连串痛苦的痉挛才会消失,说不定邱主任马上就会回来,庆嫂也就不会这样痛苦了。柳微决定走。不就是去北大荒吗?有什么了不起。做出这个决定之前,他一直踯躅在山道上,树林边,河岸畔,他一边走一边看山一边想,山的皱褶何尝不是人们曲曲折折的心事,里面藏了多少秘而不宣。这有什么呢?其实,再多的秘而不宣,说到底都是人类关于如何情爱如何生存的小秘密,就像寂静的山野隐藏了多少无声与有声,不论多少无声与有声,其实都是组成宇宙与时间的一部分,其实都与人类息息相关,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人类有这样那样的小情爱何尝不可!人,既融合时间与空间,又为空间与时间消弭,如果没有那一点秘而不宣的小秘密,那男人和女人在这世间是何等无趣,何等孤独与寂寞,哪个又能逃脱得了掉入时间黑洞与命运深渊的宿命!人生苦短,总比相互冷漠着踩踏着伤害着好千万倍吧!想到这里,在柳微眼里心里,邱主任开始不那么陌生,就像自己母亲的板正严肃也不那么令人生厌一般,往往为环境所逼迫,是有血有肉的这一个或那一个。他知道,身后的下庄并没有向他闭合,今天小小的断裂其实是时间长河里的微不足道,一切都还将是一个大整体,一个温暖的大整体,它对他充满召唤,依然期待着他能再回来,因为下庄的一切已汩汩流入他身体里,流入他的记忆里,成了他记忆中最为重要也最为光亮的一部分。走之前,他独自挥锹铲了一大片雪。雪底下全是硬茬茬的芦蒿芽儿,绿绿的,尖尖的,无拘无束不谙世故的样子,这儿一丛,那儿一丛,放眼望去,瞭见的都是生命绿意。

柳微瞬间长大,以前的日子都化作垫底。他发现每个人都像一个旋涡,以自我为中心,将他人吸附其中,吸附力有多大,就看这个人处于什么样的事物中心地带。权力,利益,爱,欲望,等等,都是各取所需,心甘情愿也罢,不心甘情愿也好,都是自然而然的吸引。然而,一切从出生到成长到成熟,在时光的抚摸下渐渐长大,占据空间,走的是上坡路,然后,一点点被时光抛弃,侵蚀,消解,化整为零,成了空壳,只留下名字成为摆设,成为过往见证。想来时光真是无情,是万物生辉,却又充当杀手,不留痕迹,无形无声,消弭逃遁,走的是下坡路,原来有型有形的一切都会化作腐尘,归于大地。上坡路不能焦躁,下坡路不能随便撒手命运,这一起一落一紧一松便是人生,就看自己怎么活怎么过。

15

秋分一过,霜降露头。树木声色竟已悄然大换,绿黄之间添增金黄,橘黄,暗黄,铂金,当然,还是以黄为主基调,绿色则慢慢让位,树叶边缘镶嵌上一层层描摹不出名字的颜色,一蓬蓬,一丛丛,毛茸茸,闪亮亮,像与秋天的依依惜别,落叶被风吹落下来,还给根们一个七彩虹似的梦。蛙鸣退潮,秋蝉也叫不了几天,一场两场绵绵秋雨,一场寒赶着一场寒,冬天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就来到下庄人面前。

果不出所料,柳微被调往北大荒的调令就是邱洪宝申请的。当时,他想,在下庄地盘上,和我老邱耍心眼的人还没出生呢,想不到柳微这个嫩子毛孙竟然想做羊圈里跳出来的一头倔山羊。这山羊倔得还这样理直气壮,简直是跟人叫板。告密,报复。这就让人气愤愤难忍,不收拾他收拾谁!

其实,告密,报复,这并不是柳微这种性格所喜欢的路数。他要是真对邱主任有意见,会当面质对,真枪真刀跟他干仗,而不会背地里耍阴招。真正告密者,报复老邱者,是邻村一位村主任。一次喝醉酒时,邱洪宝无意中透露了他和庆嫂的事。此次,申报各村革委会主任积极分子,跟他竞争者便是邱洪宝。在对方看来,既然邱洪宝的小辫子被他捏在手里,邱洪宝就应识相后退,识势放手。不想邱洪宝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他一股劲往前冲,他想争得革委会主任积极分子这个荣誉,也是想让庆嫂更待见他,更贪恋他。于是,邻村的村主任就乘势来了这么一下。邱洪宝哪里知道在他背后放黑枪打冷枪的是邻村老伙计,稀里糊涂将这笔账算在柳微头上。柳微不知情,依然如故。这种行为令邱洪宝更为光火,他认为大城市来的肚里装了墨水的人,不仅虚伪,而且还善于伪装,这就更加深了邱洪宝对柳微的恨意。当他得知柳微对叶子有好感,想一起回家探亲时,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面批准叶子探亲申请,一面将柳微狠狠调往北大荒,让他吃更大苦头。

叶子回家过春节的申请被邱主任批准,兴冲冲来找柳微,想跟他一块儿回。可是,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叶子心里一阵发凉。她找到庆嫂,问看到柳微没有。庆嫂一听,心下更是大惊,二话没说,就跑去找邱主任。叶子看到邱主任射向她二人的眼神里充满凛然。庆嫂一改往日温柔与羞涩,也不示弱,充满抵抗。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撞出惊心动魄与刀光剑影。一番较量之后,庆嫂软下来,几乎是求着邱主任,说,城市才是年轻人梦想实现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父母,家人,家,让柳微与叶子一块儿回吧。叶子感到庆嫂身体在微微颤抖。无论如何,庆嫂是叫人留恋的。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一种魅物,叫人感到她身上的深沉暖意,这种暖意聚集已久,且不为外物所动。过去的,将来的,都是虚妄,唯有当下,才是实在,才是真实,而庆嫂就让人感觉到生活在当下的暖意,感觉到现世生活的悠长。这一点一点都聚集到她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简直就成了一种魅惑,叫人不禁刮目这个庄户女人,想她到底经过了怎样的千刀万剐与脱胎换骨,才通达明朗融和温润到这种程度!无数个夜里,柳微心想,要说过日子拿生活,庄户女人里有高手,她们深藏不露,朴朴实实,与城市里张张致致的女人不可同日而语。她们路数不同,理念有别。城市女人节食减肥,虚荣爱俏,她们也在追求美,可她们所追求的美是干瘪的缺乏温润,是无根的,悬在半空,根本不接地气,丢失了女人美最有价值的那一部分,就是女人味,一种耐人寻味的女人味。柳微隐隐约约知道母亲为了保持身材苗条,偷偷买减肥药吃,结果搞坏了肠胃,人也面黄肌瘦,气血不调,像根蔫葱,衰老极快。像庆嫂这样的庄户女人压根不会起意节食减肥,她们遵循着吃饭七分饱,一日三餐,按时约分,早睡早起,勤俭持家,随男人一起日落而息,日出而做,也没见血脂血压血糖三高起来,或身材走了型。其实,细细看来,庆嫂线条有致,三围分明。庆嫂就这样执拗地站在邱洪宝面前。没想到,邱洪宝浑身更抖得厉害。他的脸、背、臀、腿部的肌肉不停地抖动,抽搐,像无数排针在扎它们,肌肉不停躲避,蜷缩,这使他的脉搏跳动得更加激烈,血管僵硬发烫,灼热感嗖嗖传遍身体,是悔恨,愧疚和歉意,契入身体与神经的综合反应。

时间像张大网,每个人都在网上挣扎。四人就这样暗中对峙,各自挣扎,没有外来力量做周旋,促进和解。混沌里再难厘清是非曲折。这没什么要紧,人与人之间,一旦情理相通,就不会产生那么多过节纠纷,内讧内耗最伤筋动骨。时间呢?时间都去哪儿了?时间在哗哗流逝,是各人的心在跳动。空气好似凝固,时光和往事在四人心里往环回溯,一点点回忆,一点点打碎,一点点粘合,又一点点重新聚拢。一时间,人人心里都有了各自主张,像激流遭遇礁石,水花四溅,晶莹一片。

16

僵持中,最先撤下阵来的是柳微。他想,他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其实都是生瓜蛋子,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是接受再教育来了,还是改天换地来了?如果是后者,何必跑到乡下,在京城里不是一样可以大显身手!几乎和柳微同时撤下阵来的还有庆嫂。她心里不住责怪邱洪宝,她的理由一套一套,说这些孩子们好不容易在乡下待几天,何必非要那么认真,强迫他们遵守乡下规矩,他们的脑子本就像汽车轮子一样转得飞快,何必要求他们跟咱一般见识,为什么不去包容他们呢!庆嫂又说邱主任,这俩孩子所说也不无道理,只是你碍于面子,不敢承认人家正确,自然也就不敢承认自己有错罢了。庆嫂说,咱是山里人,眼界本来就有限,再加上愤懑与偏见,岂不是见识更狭促麻烦更大!不要说让娃娃们笑话,倒叫自己气矮了何止一筹。邱主任哑口无言。这世上,总是先撤的人给后撤的人让路,总是心宽心善者为执拗者让路,否则,上帝恐怕辨不清孰是孰非,谁明谁愚。

日头贴着山脚,慢慢移动,是手脚并攀,有风吹动雪沫儿,似卷起千树万树烟雾。

太阳高了些,柳微从山里走出来,见他心地清明,脚步轻盈,犹如又一次脱出娘胎。三人看着,天地一片辽阔。柳微看着庆嫂,其实眼神却看着邱主任,分明听到自己心跳的激烈,呯呯呯,咚咚咚,疯狂撞击着琉璃脆一样的胸膛,发出震耳回响。叶子看着邱主任,她嘴唇翕动,才要开口,却发现嗓子呛哑,喉部痉挛,呼吸困难,只字未吐,眼泪已夺眶而出。柳微掏出自己的柳笛,送到庆嫂面前,顷刻间,庆嫂已泪眼婆娑。

突然,柳微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在心里将自己融入乡下,感觉自己早已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分子,岂料却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在他们眼里是叶公好龙,仍视他为大城来的娇贵的知识分子。后来,柳微想明白了。其实,城里人有城里人的谱,乡下人有乡下人的谱,城里人的谱似乎四季不太分明,近于理性,被机器挟持了往前走,由不得自己;乡下人的谱却因在大地上耕耘,四季分明,是感性的,被季节催撵着往前走。两种谱系看似不同却又本质相同,都存活于一片蓝天下。它们都生于无,只是错了位,相互补充,相互瞭望,相互以对方为座标,证明着自己的绝对存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两个世界,边界模糊,其实本来就无界。如此说来,谁又能离得了谁?谁又能替代了谁?想到此处,邱主任主动递过一支烟,柳微想也没想就接过来。火光一闪,两个男人先后都深深吐出一大口烟,烟雾弥漫了他们的脸。柳微是第一次抽烟,烟呛了喉咙,干咳不住。黑子羸弱不堪,不知何时蜷缩在他们脚边。

庆嫂拉着叶子,说,男人真好,一支烟,一盅酒,就可海阔天空,笑泯恩仇。没想到叶子热泪涌奔,猛然挣脱庆嫂的手,转身就跑,但却跑不快,脚陷在雪窟里,一步三挪,亦步亦趋,枯木荒草中,两道脚印歪歪斜斜,最后,翻一道坡,一下滑到山底,好在山坡并不陡峭。庆嫂从后面追来,气喘吁吁,一屁股坐下来,两人挤在一处,哭声响亮,继而又笑,笑声哭声汇成激流,冲开了一个亮堂堂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