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白杨:我们一生吃过的糖果
来源:36365 | 大路白杨 2018年06月25日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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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糖,是一件足以令人快乐颠狂的好事情。甜的本身和甜味留下的无尽缠绵,犹如蔓延不散的温暖,始终纵容着孩子们的天性追求,这也是他们用笨拙的笔划,对天堂草拟出来的最初比喻。
天底下孩子的天堂,总是始于从吃糖开始。我也一样,记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糖的。反正,一直喜欢吃,甜味以及甜味带来的一切感官和心理上的享受,至今仍旧是我生活里最有温柔而且最具温暖的感觉。
喜欢吃糖,而且从一开始就知道吃不上糖,这既是一份痛苦难释的面对,更是一份能实现不满自觉寻找的发愤。想糖、找糖、吃糖,找各种各样不同的糖、吃五花八门味道各异的糖,找不到糖,吃不上糖,看着别人找到、吃到,并在你的面前沾沾自喜,往往构成一个连队孩子最难堪的事情。性,让人类负有传承生命的使命;吃,却让人类社会在前进中拥有一份充沛的动力。
找甜的食物,找出糖味来吃,在诺大的世界上找到形形色色的糖吃入腹中,不仅拓展出一个人非凡的想象天地,而且又培育着一个人艺术感受的能力。跟着年龄大一些有着创新念头的孩子找,先是从植物上开始找的,田野里的玉米秸、高粱杆、谷子类作物的茎杆,还有戈壁沟壑里成堆芨芨草滩下白嫩爽口的根须,还有盐碱地里一段段宛如藕节盘须延伸的芦苇根,还有气味冲人吃上几节就会口舌干燥、涌流鼻血的野生甘草,它们都是大地上现成的糖。它们不难找,都露天地堆着、成捆地摆着,枝叶摇摆在风中,示威一样炫耀着,成为我们沿着田埂席地围坐细嚼慢品、享受生命无穷乐趣的奢侈品。之后,他们外出去寻找甜东西,时不时地不再带人,显出一种独来独往的神神秘秘。原来,他们又发现一个新的糖种,从野生蜜蜂那里强行索求,只须稍加努力就能收获颇丰,极像电影里见什么要什么然后不给就抢什么的国民党匪兵。田野里有很多自由的野蜂子,这些野蜂子的生存能力超级强大,性格暴烈爱憎分明,而且不惜性命地敢于和人类战斗。有腰细身小的黄蜂、有屁股肥大的花蜂,有笨得像连队司务长刘胖子那样晃着大屁股走路的巨蜂,还有黑头黑脑飞起来嗡嗡乱响的大黑蜂。后来,我到了禾木村才知道,这种黑蜂是前苏联特有的西伯利亚品种,蜜很名贵,产量不多,除留下一些喂养小蜂以外,剩余的几乎全部被养蜂人用力地摇出来,仅仅能供几个有身份的人专门享用。
就像找着野草根须容易让人中毒一样,为了能吃到蜂蜜,我没有少挨蛰没少受罪。有时,正忘我地用手指尖用力地抠着蜡罐里的蜜,浮想联翩又津津有味地吃着品着时,唿拉一声嗡嗡乱响,漫天遍野一片黑麻乎乎的,蜜蜂回来了。天啊,一大群的金色蜂子就像阳光铸成的锋锐利箭,轰轰烈烈地向侵略者猛扑过来,铺天盖地、披头盖脸,更是不由分说。连队里很多的馋嘴孩子有被蛰病的、被蛰的快痛成傻瓜的,也有一个被几乎活活蛰死的。有几次,我们几个人都被蛰得晕迷了过去。后来,我们终于学会躲避逃跑的诀窍,一是跑得比蜂子还要快,跑进房子里立即关上门窗,然后得意地看着蜜蜂在窗口的玻璃上乱转乱撞。再就是跑进有烟雾的地方,即使呛得满脸泪水也死活不出来,还有一个就是跳到有水的渠道潜入水里藏起来。为了能吃上一次蜜承受这么大的罪,与蜜蜂们斗智斗勇敢,居然锻炼出我们的奔跑的能力和警惕的智慧。后来,看过中央电视台动物世界节目,那些被蜂蜜追得蛰得乱跑乱跳的狗熊们,我突然间会扑哧一笑,想起自己狼狈不堪的少年。还有更庆幸的事情,是我们连里的几个男孩,居然在全师举办的赛跑比赛中得了很多不错的名次,这又让各级领导和我们的校长显得特别高兴。
糖,让我们懂得大自然的善心和宽容,也同样让我们在感恩天地万物之际,拥有着无以伦比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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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吃糖惹出来的麻烦事情多了,想吃糖的人迅速地多起来,连队里就有人出面,开始试种甜菜并专门制糖,这件好事情足足让我们盼望一个漫长的夏天。
连队种的甜菜我们都叫甜萝卜,生着也能吃,甜。收获后的甜菜可以制糖,其实,这种原始而且古老的制糖工艺并不复杂,根本没有理论书里写的那样高深。先把成熟后的甜菜剁掉叶子、把外皮刮掉洗净、切丁片块放入一口大铁锅里,在冒着浓浓热汽又让人瞌睡不已的咕嘟声里,甜菜被一点点地煮熟煮烂,甜菜里终于溢出不少的汁液。大人们把甜菜一盆盆地捞出来,用可以渗水的纱布裹上然后用力地挤,把挤出的汁水集中在另一口大锅里,再用文火不急不慢地煮着、熬着。往往一锅甜水,经过一个昼夜,就能熬出一大脸盆的糖稀来。这种熬煮成酱黄色的、筋力十足更像牛皮的糖汁,甜蜜清香、可口绵软很受人们的欢迎。春节时,每家每户都能排着队,从连队的食堂分到一份这样的糖果。
后来,很多的人家也会在私下里煮熬这种糖。糖因此就流落到民间,开始在不同人的手中和想法里,以民间方式显出各种各样的花式。有掺着炒熟的小麦粒的糖,有放上碎花生米的块糖,有被切成形状可爱的糖,有兑上不同水果味道的糖。每到冬天,不论到谁家去玩,都能围着桌子上的大脸盆子,或多或少地吃上几口色泽黝黑却甘甜饴人的连队糖。就是因为关心和爱护军垦战士的行为,连长被提拔到团部当上了科长。所以,直到现在,我爸爸就一直数落我,原因就是我毕业后不愿回团部工作去当科长。在我爸爸的脑子里,始终认为科长的官职才是最大的。
当然,制作这种糖除受季节的限制以外,还因为原料的问题,产品的数量不多,自然就不能满足人们尽情去吃的愿望。为能保持长期有糖可吃,很多的家庭要把制作好的黑糖,用柳条篮子装好盖上粗布,然后挂在房顶高高的檩条上,以此来避免孩子们时不时的多吃和偷吃。所以,生活又让连队的孩子们多出另一项人生的经历:偷糖。
我们班的何阿林,他是第一个被公开曝光偷吃东西的孩子。这一天,他趁家人出门上班之机,硬是爬到摞有五六个板凳的高度,满身在汗地吃着悬挂在高处的黑糖;乐极生悲和不幸的结果同时发生了,摞起来的板凳意外倒地,他却只能紧紧搂着落满灰尘的檩条,试过几百次还是没敢跳下来。最后的结果很是悲惨世界,被下班回来的父母抓个正着,他们俩人轮流着好好地施展一番老拳脚,让何阿林有很长时间不敢再去偷吃。同样,我们也有好长一个时间都不喊他的名字,而是直呼他的外号:何爬梁!就为此事,他和连队里不少的孩子打过架,有吃亏的,有占便宜的,不过,他吃亏的次数要多一些,脸上的手背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涂上画画的颜料。
我大弟弟也是,他小小的脑瓜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一份找糖吃糖的聪明智慧,不管我妈妈把家里的糖藏在哪里,都能被我大弟弟准确地找到。有时遇到困难,找起来有难度,他也会主动找到我,利用我的身高和集体合作的优势,替他上手搭板凳,扶着他的小腿像扶着杂技演员,看着他爬上高高的立柜,然后在高悬的空中准确无误地将糖一把捞出。后来,妈妈采取硬性措施,把糖藏在三斗厨的抽斗里,用锁子上门。可是,我弟弟还是想出好办法,自动动手丰衣足食,硬是卸掉旁边二个抽屉,把胖胖的小手从侧面伸进锁着的抽屉,一小块一小块地拧出来吃,每天坚持着不多不少有糖吃,他不再找我帮忙,而是偷偷吃独食,一直享受到屙出一摊红色的糖屎来。他诡密的行动终于被困惑不解的妈妈发现了。最后的结果,虽然我只吃过一次还是小小的一块,可是经过弟弟的举报罪证难逃,我还是陪着弟弟一起挨着耳光,这是爸爸和妈妈集体研究后给予我们的沉重惩罚。
再后来,有探亲的人从外地带来一捆子像铁锹把子粗细的甘蔗。这一下就有新的糖源,吃起来就更好、更方便、更直截了当,不用煮,不用熬,而是直接就攥着握着,啃皮咂心嚼瓤地吃。毕竟这种东西数量有限,从几千公里以外带到新疆,稀罕之物显得金贵。结果,吃甘蔗时没有人会浪费一丁点,把硬硬的黑皮也咬碎咂上几遍,把甘蔗的芯瓤含在嘴里慢慢啮咬反复咀嚼和一次次地吸吮,嚼过的渣子也不舍得轻易地个吐掉。吃不上甘蔗的人看吃着甘蔗的人,除了大嘴嘲笑吃的人以外,满眼都是笑话都是幽默。吃着东西的人,嘴里含着一口洇洇的汁水,细水长流一点点地品味和下咽,喉咙上一鼓一鼓的,像满含着一口滚烫的稀粥,咝溜咝溜地吐着短气,像在表演逗人笑笑的杂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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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们都在为糖而发飙、而苦恼、而望洋兴叹的时候,具有伟大的、世界性的友谊之糖,真的隔着辽阔的太平洋姗姗地来了。纯正的甘蔗味,酱红色的外表,砂粒般湿润松散的质地,用统一的牛皮纸袋子装着,排列整齐雄壮威武地摆进了连队的门市部里。
它就是乘着友谊小船来到中国的:古巴糖!
就是这样的糖也一律定量供应,按人头分配,每人一个月100克,基本上是在月初发放。所以,一到月初,门市部仓库的大门就会准时地洞然大开,由笑咪咪的司务长刘胖子按着制定的人家表格统一发放。发糖的日子就是孩子们狂欢的节日。各家各户的大小孩子往往会主动请缨集体排队领糖。糖从牛皮纸的袋子里被挖出来,懒惰而松散地称进铁盘子上,然后倒入各家的盆子里。倒糖的哗啦声尚未落完,就会有一根根细小的手指头伸了出来,轻轻地捏起小小的一撮含在舌尖上,哈哈着不匀的气息闭目细细地品尝着。老连长在全连队的职工大会上N次地说,记好了,这是古巴人民的伟大的深情厚谊,是伟大的社会主义兄弟间的无私支援,这种糖又被我们称为伟大的糖。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中国对受到美国经济封锁的古巴人民表达的深情厚谊,是中国老大哥大量购买给予古巴朋友兄弟一般的无私支援。
之后,连队的门市部里又多出几样糖,硬梆梆的水果糖以外,还悄没无声地多出一种用牛皮纸包裹着的广西糖。连长只是简单地介绍说,这是内地人民节衣缩食支援新疆的无私帮助。这一种看似像红糖却不是红糖的糖,不知为什么原因,买卖的时间都很短,没卖上几次就没有了。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几乎忘记这件事情。毛主席说过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我们这样不经心地遗忘别人的帮助,真的挺对不起节衣缩食支援新疆建设的广西人民。
吃上更多的糖,有好多人想过无数的办法,甚至不惜生命做过危险的尝试。隐约之间,听到有人通过私人的关系,托人买到邻近公社卫生院的葡萄糖兑着开水喝;有人不知通过什么危险的途径怎么找到了黑市,不惜背着投机倒把的罪名买来糖果;有人甚至托驻扎边境团场熟人的路子,私下里买一些说不清来历、没有商标的苏联糖。这种糖我只吃过一次,味道特别好,却不经吃,含在嘴里,那怕你舌头一动不动,糖果不一会就自动融化了,舌尖上残存的味道,倒是让人反复有回味。吃这种糖时无人告诉我,吃完后才告诉我,让我在吞咽之后立即后悔地哭起来。后来,看到杨洁导演拍的第一版电视剧《西游记》,其中三个徒步吃人参果那一集时,我就非常而且特别地理解猪八戒,他一口吞下却不知其味,反而去问孙悟空这果子是什么味道的那一份懊悔感觉。
和连队里的所有孩子一样,我自己就会创造发现,轻松地找到一种更方便、更能享受的吃糖办法,那就是西药的药片外衣,也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向属下提醒过的需要防备的所谓“糖衣炮弹”。我趁大人不在家时,就把爸爸吃的各种药片成袋子捞出来,而且专门找有糖衣片那一种,找到后一把填入嘴里狂猛地品吮。然后,我会将才露出苦味的药片重新放回药袋里。开始时,我自作聪明,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做这事,后来才发现我错了,我弟弟早早就在私下里会做这件事情了;同时,还有很多的孩子也都会做,都在做,并且留一点点外皮,不至于让大人发现,这事情做得不留一丝痕迹,技术上要比我强得多。所以,在面积不大、人员相对集中的连队里,每到晚上大人们散会后,几乎每个人家都肯定要在关紧房门准备休息之际,演绎出同样声色、共同内容的人间喜剧:先是大人一声怒吼,跟着就是噼里啪拉的巴掌声,紧接着就会传出孩子的哭声,一声紧过一声充满凄惨和尖锐的号啕,然后就是风平浪静、熄灯睡觉。
第二天上学时,很多孩子的脸上都印着深深浅浅、红红绿绿的巴掌印迹,这是大人们昨晚的杰作。
不知从何时候开始,大概我还在上小学吧,家里一夜之间突然多了一份更好的糖。这咱糖小小的一包,散装的,一粒粒的只有小米大小,只用一粒就能化出一锅甜水,就是用连队食堂的那口大铁锅,丢上二粒就会甜得让人不想上学。这就是糖精!小学老师说,这是化学品,是外国科学家从又黑、又粘、又臭的煤焦油中提炼出东西,它比甘蔗糖要甜上500倍,这一下,你们肯定就会好好地学化学喽。神奇的糖,温暖的糖,充满着美好生活向往的糖,小小的糖米粒,终于引诱起来我们刻苦学习的兴趣。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中学时的化学成绩非常好,甚至达到优秀的程度,以至于我私下里曾规划过自己的人生未来,如何去当一个最优秀的化学家。
夏天的中午时分,天会热得毫不讲理,连队老职工呆在条田里浇水,结果就被太阳晒得休克脱水。坐在卫生室的卫生员一点了不慌张,轻松地吊上一瓶葡萄糖液体,不到一根烟功夫,病号们就像被吹了一口中长长仙气,身子一动幡然醒来,接着就听他们大喊毛主席万岁。我们班有一个叫何玲玲的女同学,在学校举办的班级跑步比赛中晕倒了,体育老师没找医生也不叫人,急忙伸手从口袋掏出一块水果糖,匆匆地塞进她的嘴里;何玲玲不一会就苏醒过来,接着说向雷锋同志学习,一定跑出好成绩。老师说,你这是缺糖。
看来,在兵团连队里,糖,就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战略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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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上面的三节文字,各位读者别以为新疆就是缺少糖果,或者只能吃到品种单调、质量简陋的糖果,其实你们就错了。
呆在偏远的连队里,一个人实际上能吃到的糖果品种,往往会超出你的想象力。身处偏僻之地,总有一些人能吃到中国很多大城市,包括首都北京、上海等城市生产出来的专门用于国外出口或对内部供应的糖。这些用料考究、制作精致、工艺水平高,主要是讲究商品牌子和质量的糖果,第一眼看到它,就会让人产生无比幸福的温暖。第一吃时,又会让人舒服得立即晕倒,舒服得让人想立刻放声大哭一场。我就见过一个挺没出息的小学同学,他是第一次吃上海大白兔奶糖,含着软软的奶糖,透明的口水顺着嘴角流淌,又被他嗞溜地吸回去。兴奋之中,流着一脸哗哗乱溅的泪水。然后是语无伦次,是妈妈妈妈地喊着哭着吃着。看来,为幸福而疯掉的人才是真幸福。
平常日子里,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所有人都会盼着连队有人结婚,一结婚肯定会有糖吃,可惜结婚的人并不多。当地哈萨克人家也有糖,招待客人用得最多的仍是水果糖和方块糖。跟着父母去哈萨克人家里做客时,走在半路上,我爸爸就提前叮咛我注意点形象、少吃一些糖,少给我丢人。我妈妈也说人家虽然热情客气,糖果却不多,别乱拿,吃上两颗就行了。尽管我表现得很乖巧,可是仍然禁不住诱劝多吃了,过足糖瘾的甜蜜滋味,让我好好地美了几天。
上世纪六十年代,内地的大批知青轰轰烈烈地来到连队插队。他们有男有女,大约都在20岁上下的年龄,是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专门来支援新疆建设的。他们刚来连队时,充满着革命的热情和扎根边境的激情,城市生活的习惯,也让他们大大小小的箱子里,同样充满着能让当地人大开眼界的稀罕物。其中,就有一包一包花花绿绿、包装精致,甚至于让老连长也不曾眼见过的糖果。
随着内地知青和下放右派们的到来,从此,连队里关于糖果的世界,豁然之间广阔起来;就像突然抵达到另一个不同的世界,大大小小的领地会门扉洞然大开。水果糖,牛奶糖,高梁饴,椰子糖,大虾酥,陶酥糖,大白兔、太妃、如意椰子等等,还有我们熟悉的白糖、冰糖、红糖、黄糖、薄荷糖、夹心糖、酥心糖、棉花糖、葡萄糖、牛皮糖、麦芽糖等等。中国的、香港的、外地人的,洋里洋气的、怪里怪气的,光是糖的名字和种类,就眼花缭乱地让人默记好长一段时间。虽然连队老职工回内地探亲,上级领导慰问军垦战士时,也会带着不同的糖果。可是,来自各地知青们回家探亲时带回的糖果,所占的比重最大,这也是他们来到连队里给人们带来的最大好处。感谢他们,让我们终于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样式精美、味道不同的糖果。
有了糖,心甜;吃了糖,嘴甜。糖果对于女孩子来说,就是一份无法抵御的诱惑;它们或者柔软或者坚硬,或者清甜或者微酸,或者奇异或者普通。有些糖入口后品味刺激,令人防不胜防,忘却烦恼,心情愉悦;有些糖一眼看去,观感朴实不事张扬,却又底蕴深厚,令人回味悠长;还有一些糖味感奇异富有变化,既让人无法捉摸和预料,又让人充满期待感受奇迹;有一些糖甜蜜、粘稠,一旦被粘上就有摆不脱的诱惑,是一个充满着留恋却又甜蜜的陷阱。连里年龄大些的女孩子,甚至是附近公社的女孩,都是因为从喜欢吃糖开始,等吃上了糖,上了甜的瘾,就离不开糖,然后,就离不开提供给她们糖果的男人了。所以,连队里条件好的男知青,往往就是先从糖果上突破女孩子守护的感情防线之人。女孩子也很愿意跟着有能耐弄到糖果给她吃的男知青们去谈恋爱,处对象。最后,绝大多数的女孩子会双双入了洞房,你一粒,我一颗,吃着自己结婚的糖果,成就着永生一世的夫妻。
不仅是吃进肚子里的糖,就是吃剩下糖果随时会被扔掉的糖纸,也成为一种被人纪念收藏的艺术,被赋予着超越糖果本来的重大意义。有几个女人喜欢收集糖纸,又喜欢作为一种当时极为稀罕的纸质艺术品来欣赏。我有一个中学女同学,她成绩不是很好,却喜欢收藏糖纸。她有一个大大的硬皮本子,里面专门贴着不同的糖纸,便成了我主动和她发生交往的原因。这些糖纸是好多年收藏起来的,而且来之不易;她自己找,爸爸妈妈帮着找,我们也帮着找,这才让她有了比较丰富的收藏数量。她给我看过她最好的收藏,果然是好。有新疆的、有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的,还有几十张印着洋文字是来自国外的,也不知她从哪里弄到手的,估计花费不少的劲。
她可以不考虑上学考试的事,却天天悉心地翻看着花花绿绿的糖纸。沉浸在品味和情调的时光里,她用情用心地享受着这份用遐想之手调制出来的糖果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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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吃糖历史里,有说不尽的糖果叙述,还有令人喷饭的大笑记录。
从小学到中学,考中专上学那一年需要复习我住校以外。其它时间,我几乎一直在跑校,早出晚归地骑着一辆哪儿都响,就是铃铛不响的自行车。新连队离老连队有一条不近的公路,连长的女儿便由我领着一起跑校上学。这是我爸向连长献殷勤时领到的重要任务,他不止一次神色庄重地向连长保证过,让我儿子认真负责地带着你的女儿,帮着她读书上学。当然,我爸对我却一直铁青着脸,以示他安排任务的庄重和严肃;如果出上丁点事情,我就照你小子骨头打,和你没完,给我记着。我是背着这份沉重的政治任务带着连长女儿一起跑校,自然而然就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当然也就没有什么不好的脸子敢给她看。
有一年冬天的某个清晨,天漆黑得像涂上一百层的黑色染料。上学路上,我们沉默无声地骑着骑着,她自行车链条哗啦一声就掉了,“嗵”地一声她便倒在雪地里。尽管,天冷得把手都冻僵冻硬了,可是,我还是一声不吭在黑暗里拉起她,找到掉下的链条、摸到齿轮,满手油污、一头大汗地帮她装好安妥。
当我用坚硬的雪粒反复擦拭手上的油污时,她站在一边向我伸出手,她手上冒着热汽很温暖。犹豫之际,手已经伸到我嘴边。借着初曦的微弱光线,我看到她的指尖上捏着一块灰色的“泥巴”,谨慎地张口含上。
登时,我愣在那里,舌尖异样的滋味让我成了傻瓜。天啊!这么好吃,是什么呀?
绵绵的,软软的,甜甜的,还有一丝淡淡的苦味;浓香的气息沿着口腔的齿唇飘然而至,甘饴绵延让人浑身温暖,如同直接升入天堂坐在火炉旁,倚着高高的背椅亲吻着父亲一般的上帝。顷刻之间,我就完成从冰冻三尽的新疆雪地升上了温暖天堂的转换。
我的胸口温暖起来,就像妈妈用粗糙的手捂着我的脸。世界上最坚硬的辛苦倏然间融化着,化成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我觉得自己的脸上很不争气地热成一片,温热流动的泪水。
转过脸看她,她用手捂着嘴偷偷在笑,明亮的眼睛,可爱的小桃核脸。我也笑了,是来自内心的一笑。这是一学期以来,我对她的第一次微笑。
是巧克力带来这一切。
这是我初次品尝巧克力糖的全部感受。一生中,这份与众不同的滋味终生不散。我被它用力地驱使着,奔向今天的人生;以后,只要有巧克力,有无糖的咖啡,我都会顺手点上,像终生都须纪念的初恋。对不起各位,这是第一次被巧克力征服的甜味,这一次我在一个女孩面前丢大了人。
其实,在一生吃过的糖果里,谁都要深刻地记着一、二种与众不同的糖,又像纪念自己失败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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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巧克力是爱情的话,那么,其它的糖果就是粮食。
红糖就像俗世里的粮食,让我能在快速而且直接的吞咽里,给缺氧的大脑进行一次糖份的补充。我喜欢读书,业余的时间几乎都给了书。看得多就会头疼,开始时,会有人给我一颗奶糖,吃过之后,果然好些。可是,对舌尖的感受而言,我还是喜欢吃红糖,不知为什么,就喜欢这种沙沙的、入口便甜,透着甘蔗味道的糖。
冰糖就显得与众不同,像糖果世界追求风骨的仙人道士,身披一身的高贵,遗世而独立。有时,我学着回族人把透明的冰糖掺进绿茶,这就是因为糖的存在,身处人间便尝上了天堂的美味。有时,干脆什么也不放,直接把冰糖溶进透明的玻璃杯,看着它在热水里一层层融化,带着天然的曲线一点点地盘旋上升,最后充盈在整杯的水中。我总是不摇不搅地慢慢喝,先是淡淡的,再喝就有些甜味,接着喝甜味会越来越烈,最后就是杯底的纯糖水,甜得让人咋舌,眼神为之一震。
世界上很多的事情,都蕴含在一杯冰糖的水中,被赋予着深刻的人生寓意。喝水如人生,喝冰糖泡出的甜水更显人生。慢慢漶散的一杯水,一口茶、一枝烟,先后变化着的过程,往往就隐含在人生始于艰辛、立于奋斗、终成甜蜜的过程里。
后来,兵团连队的内地知青开始大批返城,没几个月时间,就走得几乎没有留下几个人,连队顿时显得空荡荡的,像被洪水袭击过的村庄。但是,他们留下来的东西仍在,犹如留住的永远会被记忆的糖果。浸入血液里的东西,始终安静着,像泥土地上的杨柳树,始终如一地包围和拥戴着永远不走的连队。
我终于发现糖果世界原来是那般广袤。从各种单纯的水果味道开始,到混合型,再到合成型,再重回单纯味道,糖果的种类变得日益繁多和无限浩瀚,像人们对幸福和生活的不同理解。西方世界的糖,欧洲各国的糖,邻居周边国家的俄罗斯糖、哈萨克斯坦糖、吉尔吉斯糖和蒙古糖,让我看到糖果自强不息努力成长的不同天地,看到一个与人类、与时光、与其它食物并驾齐驱的庞大世界。
给女儿准备结婚糖果时,凭着自己古老陈旧的见解,我孤陋寡闻地下过一个结论,世界上起码有不少于100种糖吧?!瞧,这话说的多小气!天真荒唐而且孤陋寡闻的想法,居然先让女儿大笑起来,接着又让市场里批发糖果的江苏女老板也跟着嘎嘎地笑了。
看来,仅凭着个人经验的困囿,我在糖果方面果然出现了知识结构落后、思想认识浅薄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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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的益处,让糖成为自己的历史;也成为人类享受甜蜜的味觉,怀抱幸福和幻想的生命历史。同样,糖的害处也通过幸福的过度,被慢慢地发泄出来。糖引发的战争,引起的灾难,引来的病痛,正痛苦地折磨着人类自己,它试图让人类学会看到每一件好事的背后,肯定藏着足以警觉的坏处;从而,在克制的态度与体验的过程中,学会用平衡对等的手段,暗示自已去平等地理解世间的事物。
然而,糖的甜美形象仍旧不变,用依然的呼唤和无尽的诱惑,沿着人类的童年,筑起一座神奇迷人的王城,有宫殿,有城门,有国王,有平民,有一位具备感知生命的王国。糖果是独立的,人有人的,畜有畜的,禾稼有禾稼的,鸟兽有鸟兽的,各物有各物的世界。世界的同类聚集,渐渐地就成为与众不同的类别天地,糖果亦然如此。
人类通过舌尖认识的糖果世界,看似被人类完全地占领着;其实不然,而是糖果带着极具诱惑或优裕的交易资格,以物以物也好,货币交换也好,完全地占据人类统治的世界。面对物质生活,人类在一点点地后退,一点点地将自己让位于糖果;而且,还在涉及生命意义的领域里,顺着投降、归顺和招安的小路,托付给仍旧甜蜜的糖果。甜蜜,已经让人类在幸福之中放弃自我的选择。
我不能不去思索这种看似无关的话题,在一生之中,究竟吃过多少的糖果?
有时,想着想着,就不由地信马由缰想到别处的人生,想到人生有无意义的过程,想到被物质打败的岁月。我会觉得,在还未过完的后半生里,能认真地清理和总结一次自己;在稍远一些的将来,再去怎样的过,怎样努力,最后的生存结果差不多就是这样子。就是吃喝睡觉的一生,不甘却又无奈的一生,不断认识和吃掉糖果的一生。很像男人们一生中喝过的酒,早喝晚喝,先喝后喝,喝多喝少,等喝完了指标,这一生就真的OVER完蛋了。
对甜蜜的追求,始终是生命的主题;甜,让圆满的故事或美满的结果,拥有一份很不错的人生收获。我梦想有一天如果我有钱发财了,一定要把知道的糖都买上一个,剥开漂亮的包装,用我的舌头挨着个舔一遍。
写作时我仍然在想,天堂一定会有一间摆满着各类糖果的店铺,肯定由上帝亲手操持打理。我们就是冲着这份甜才来跑到那里,也一定因为追求甜蜜的善行,用自己的快步奔向摆满糖果的天堂。
糖,是自己的历史,也是一部心灵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