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18年第5期|呢喃:潮起潮落
来源:《红豆》2018年第5期 | [德国] 呢喃 2018年06月22日15:35
呢喃,原名倪娜,女,德国华文作家、诗人,现任《德华世界报》的主编。出版作品合集《我们这样上中学》《翔鹭》《心的旅程》《餐桌上的欧旅食光》等多部。曾获海外文轩作家协会征文赛优秀奖、首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三等奖、中外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漂母杯全球华文大赛优秀奖、第二届莲花杯世界华文诗歌大奖赛优秀奖等奖项。
一
敏感、焦躁、忧郁、不安,莫名其妙的情绪潮起潮落,典型的更年期症状:“你还能为我做点儿什么呢?是让你出去开公司赚大钱、买房置地吗?让你办点儿事怎么就那么的难呢?”此刻她感到从脖子到胸腔透不过气来,火苗往上蹿,大汗淋漓,眼镜滑落鼻子尖上,窒息得难受,就要崩溃,这几年的积怨好像就等着这么一天。
“听着,宝贝儿这事与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菲利斯气愤得脸变了颜色,扭曲得煞是恐怖难看,从嘴角里挤出这句来,也没有忘记德国人张嘴闭嘴都称夫人为“宝贝儿”的习惯,还用力粗暴地伸手朝她拽了一把。
她好似被人揍了一顿没有还手的感觉,立刻没有了一点儿的自尊,她的嗓音可怕地高至八度对他吼道:“菲利斯,你给我等着!我马上给警察打电话,你竟然还敢对我动手!”
菲利斯和儿子阿豪都知道她这是更年期发作,通常没人理会她,任其自生自灭。
绿茵委屈地抽噎着,噙满的眼泪。菲利斯递给她一条干毛巾,绿茵不理不睬,可是眼前浮现了曾经他对她的好来,那一幕幕让她不能够忘记的浪漫情怀,这样闹下去后果会是什么呢?
大汗后她冷得发抖,犹豫让她缩在沙发的角落里,那一夜她睡在沙发上。
绿茵越想越怕,什么都是可能变化的,何况感情、婚姻。是什么原因让菲利斯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呢?人老色衰,视觉疲劳,还是外边有了人?
“一定是他不再爱我了!”她一下子醒过来。
第二天下班后,菲利斯一如既往——每次吵架之后他都会买给她鲜花、巧克力。离开她前还深情地叮咛绿茵:“宝贝儿,别忘记吃医生开的那调理平衡的小药片。”
绿茵却故作镇静,对他说:“告诉你,菲利斯,别亲爱的亲爱的啦,你外边要是有人了,不要先斩后奏,听见没?!”
菲利斯正要推门离开,听到这里,他又转身走到她的面前,露出一脸的严肃,右手向心口摸着,向上帝发誓:“我现在没有,而且以后除你以外也不会再有!”
绿茵看菲利斯一脸的诚恳,不再说什么。还给抱着她的菲利斯一个吻别,接下来她仔细留意起他的出行、作息、来往电话,一段时间过去了,她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二
十年前菲利斯情愿接纳她的阿豪,安排好阿豪上学,业余时间帮助补习德语,每月给她和儿子零花钱,经常送他们礼物。
现在他经常变脸,对她儿子的事不再理睬,但凡这时她总是磕头作揖地先请后谢,再想想,阿豪毕竟不是他们俩的孩子。她一直怀着感恩的心,加上家里的老人总是对她说:“人家对咱的好可不能忘记,人要讲良心,人家对你一个好,咱要对人几个好。”
当然了绿茵的老人只知道菲利斯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女婿,绿茵只说他的好,哪能让老人为她操心上火呢?于是,在这个家菲利斯显然有着特别的话语权,他的建议成了指令,他的意见就是批评。这样次数多了,给他养成了一个毛病,他俨然成了这个家的“神”,让绿茵和阿豪供着。
绿茵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又是满头大汗状,做好的饭菜已摆上桌子,还不见一个人影,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用围裙擦净模糊的眼镜,扯下了围裙,不停地挨个房间敲门喊人:“开饭啦!吃饭喽!”
有时绿茵不爱讲话就摇着一个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弄得很响,提醒他们吃饭的时间到了。阿豪总是饿得等不及,噌地第一个来到餐桌,而菲利斯磨磨噌噌踱来,就从来没见他饿过,坐下先还要先向上帝祈祷一番。这时,一家三口才能动筷吃饭,儿子对他的慢腾腾总是有说不出口的意见,绿茵心知肚明。
绿茵到了国外以后,成为地道的家庭主妇。她主动承担起全部家务,事无巨细,无怨无悔地呵护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无微不至地安排他们的生活起居。家就该像个家样儿,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分工协作,能给家人带来温馨和温暖比啥都强,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她当之无愧。
早起听着手机叫醒绿茵总是第一个从床上爬起,这一天也就开始了。揉着眼睛半睁着,烤面包、烧咖啡、煮鸡蛋、切水果,以最快的速度摆好早餐杯盘刀叉,备好他们带走的面包和水,最后叫醒儿子。等送走了他们,她又要开始挨个房间过一遍,叠好被子,把臭袜子、换洗的内衣裤放到洗衣机里,让洗衣机和洗碗机轰轰地转动起来,吸尘擦灰,还不能忘记浇花、去报箱取信。等将衣物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晾上,餐具洗碗收到碗柜以后,再骑自行车哼着小曲上街购物采买。
晚餐菲利斯只吃面包、香肠、奶酪、沙拉,时间长了绿茵和阿豪受不了那单调的德国冷餐,他们娘俩吃中国的稀粥、米饭,偶尔包饺子、蒸包子,每天至少要有炒热菜、凉拌菜,这样三口人要准备中西两套晚餐。
饭后她心里着急要看阿豪的作业,而菲利斯通常坐在那里不动,很享受地看着她系着围裙,得心应手地清扫战场,让厨房焕然一新,刷锅洗碗,剩饭剩菜装入保鲜盒里,封上保鲜膜,过期的食品,该倒掉的扔进垃圾箱里……
绿茵整天手脚不停,说话也不停,心里憋不住话,开朗没有什么城府,什么什么都对菲利斯说,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从不打断她。周围的朋友都知道,她是个简单、充实、容易满足、挺幸福的小女人,看着她满脸洋溢着幸福,真让人羡慕她对人生的淡定态度。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菲利斯成了动嘴不动手的甩手掌柜,他只干领导干的活儿,不干具体的工作。八小时之外就是修身养性,最后到了油瓶子倒了都不愿意扶一把的程度。“嗨!人家是上班族,维持一家人的生存,工作中也不是事事顺心、如意,就让着他啦。再说这是在他的国家,他当然比我更懂得这里的生存法则和游戏规则,他说干什么、怎么干,就由着他去吧!”绿茵从心里往外地信任,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三
可是菲利斯慢慢地把谁都不再放在心上,家里的大事小情不管不问。谁要问他怎么办,他先开始开口批评,发牢骚。大凡这时候,他要先摆出一大堆问题的难度,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案,他们还不得不耐住性子听他啰唆没完,他们心想,下一次绝不惊扰,不劳大驾。
于是绿茵气冲冲地又转向阿豪:“你只问他帮还是不帮,如果他要是说‘Nein’!那你就不要再求他,长点儿记性,记住了没?”
阿豪茫然地看着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儿。阿豪长那么大了,怎么还是没心没肺地只知道玩?她恨铁不成钢。
“什么时候你能料理自己的大事小情,不要妈妈跟前跑后地为你操心、张罗你的事情行不行?到了那个时候你才能离家出走,去过一个人独立自主的生活,否则你就要虚心学习,看人家是怎么独立的,把人家的本领都变成你的!”
“你别说了行不行呀?”阿豪总是不耐烦地把门关上,绿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与儿子说,好像今天的战争与自己的儿子不争气有直接关系。
他们吵架的导火索通常是因为怎么帮儿子。他不爱管闲事,儿子也不主动向他求情,阿豪心想:“你管就管,反正你不管还有我妈管呢!”
过后阿豪也不领绿茵的情,妈妈要说儿子几句,儿子总说要搬出去住,或者他们两个人都说她心血来潮,小题大做,典型更年期症状!
绿茵夹在他们俩之间,真的不知道怎么是好,甚至怀疑起自己来。阿豪的德语与菲利斯交流没有问题,她夹在其中,经常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是准确的德语,他与她吵架的时候,厉声质问:“你能不能说标准德语?”
绿茵被这话噎在那里一时语塞。有时菲利斯抛过来的炮弹连环射击,她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只好气急败坏地向儿子求援:“你倒是快帮我翻译呀,他是什么意思?帮我翻译,告诉他……”
阿豪可不愿意夹在他们两个大人中间,经常很生气地朝绿茵甩过来一句,人也马上没了影儿。
“今天吵明天好的,也没有个是非立场,再吵就离婚算了。”
绿茵哪管德语的语法,德语、英语夹在一起回击他,吵架成了三人的国际型对话,德语、英语、汉语各有所长、各有局限,最后变成平等对话。
不一会儿的工夫阿豪又打开门走过来问她:“你出生在哪里?我们是什么时间来德国的?我爸的生日是哪天啦……”
绿茵清楚地记得:这已经是第三次填表了,他怎么能忘得如此一干二净!唉,长多大才是大呀?她身心疲惫,无言以对,她从牙缝里挤出,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再忍这一次!”绿茵憋得满脸通红,勉强帮阿豪填完那张表格。
四
尽管当初是为了阿豪的前途,绿茵也是对自己新生活的向往,已经离婚多年的她,他与她见面后拉近他们距离的那句话至今没有忘记:“你放心,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
就凭这句感人肺腑的话,绿茵才毫不犹豫地嫁给菲利斯。这么多年过去了,开始的新奇被岁月的平淡冲没了味道,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她一个人张罗,她开始厌倦了。现在她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尽管吃喝穿不是个问题,但感觉到还缺少什么。
他们夫妇都是讲诚信、有责任心、随和之人。在同一屋檐下起居生活,在同一锅里吃饭这么多年了,菲利斯始终不认绿茵的儿子。倒也不是他没有爱心、没有经济收入能力,他半辈子都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活,活在世俗之中,生存的忙碌,让他忘记自己的存在,现在孩子长大成人了,他变成另外一个人,连她都不再认识,简直难以置信。
菲利斯是个现代人少见的不用手机,不开车的人,尤其是在德国。他有他的一套理论支持,什么要过环保、低碳、简约生活呀,手机放在抽屉里关闭闲置,汽车卖掉,买张车月票的自由自在,他的生活简单到节俭程度,早晚两顿冷面包,中午一顿热菜,每天乐呵呵的蛮得意的。
菲利斯少有世俗的物质上的享受和热衷,他不饮酒、不吸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没有看到他对什么东西的拥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或者品尝到什么美食露出吃货的贪婪和满足,他从来没有过的忘乎所以,在绿茵的眼中,他真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
生活中的菲利斯只管自己,当然他对她也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她有时会脱口而出:“嗨!你怎么那么自我、那么自私呢!”
对此菲利斯不解释,也不反驳。他最上心的百读不厌的书就是《圣经》,家里有大小不同版本的《圣经》近十几本,几个房间到处都是,但是谁也不能动他的东西。他每天早起闭门思过、祈祷,每周日去教会集体诵经、感恩,多年来她是他的见证人。他风雨无阻、雷打不动,骨子里虔诚至深,张嘴闭嘴都是上帝怎么说的,让我们怎么去做。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菲利斯从来不对绿茵讲每月的实际收入,时间长了她也懒得问那么多,够花就行。但是她心里面明白:哪有教徒不捐款的?捐款也是隐性埋名的。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吗!当她的面他给教会,给马路边、地铁里伸手要饭要钱的人,一点儿都不吝啬,她也是他的见证人。
菲利斯节俭过日子,很少乱花钱,但是他每年都有一笔大花销用在离家出走上,或者叫做出游养心,一个地方一周,多在德国境内,一个地方好就会重复地多次到那一个地方逗留。个人不拍照留影,最多拍个风景照。每到一个地方没有电话报平安,也不希望有人电话打扰,往家寄张明信片而已,喜欢一个人在大自然里的自由状态:心灵的放逐、意念的放飞、对天堂的无限冥想。
五
这不菲利斯又整装待发了,告诉绿茵还是走一周。她记得这一年他独自一人度假多次了,到嘴的话她不想再说,也无力抗争什么,胸膛涌起热浪,持续燃烧终将熄灭、平静下来。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的生活里早就没有了她,连同这个世界都不再属于他,他人活在信仰的精神世界里,已迈入天堂的门里,活在世俗的她每天在看得见的现实里,她少干一样,这个家就不能正常运转。
“人家教徒也不都像你那样,你毕竟活在世俗生活中,你那不是逃避现实,远离问题吗?”她不服气地对他嘟囔。
那么儿子阿豪呢?儿子每天与她说过的话,还是写在微信上的,基本上就是这么几句话:“妈妈,我吃什么呀?我的什么什么在哪儿?你帮我干什么什么好吧?”
这三个人每天各自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活动,好似三个独立的城堡,互不来往、互不干扰,读书、看电视、听音乐、上网冲浪,还是微信、打电话,都有自己的活动圈子,一个人的快乐和自由。
六
“这还是一个家庭吗?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她偶尔也会像德国人那样质问他们俩。一个耸肩,一个漠然,无语而终。
“如果儿子独立了,我不就解放了?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一天,绿茵在电话里对她的朋友抱怨说:“你看看我们家这三个人哈,是青春期PK更年期,虔诚基督徒PK无神论者,中德文化更是个大PK,多角矛盾、战争不断,整天麻烦没完,矛盾升级,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嗨!是不是我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当然!”
绿茵越想越期待那么一天,心里反倒淡定了许多,可现实距离她是那么遥远、模糊,她搞不懂、拎不清是什么让她放不下。
这一天终于到来,绿茵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昂首阔步地走出家门,在一家中餐馆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每天超负荷的工作,还要兼顾家和孩子,虽然很辛苦,但是她心里踏实多了,自食其力让她找回来原来的自信和生活下去的航标,潮起潮落终归于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