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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8年长篇(夏卷)| 滕肖澜:城中之城

来源:《收获》2018年长篇(夏卷) | 滕肖澜  2018年06月22日08:57

《城中之城》(滕肖澜)

又是一年毕业季。山东青年陶无忌进入S行实习,只为了向未来岳父证明自己的实力;同期入行的程家元,出身不凡的傻小子,一心要促狭当年抛妻弃子的父亲;在民营P2P撞个头破血流,又杀回传统金融界的蒋芮,身上有拆白党的影子,竟去打领导女儿的主意;八面玲珑、善解人意的胡悦,暗恋陶无忌多年,身为孤儿的她,背后另有一段隐晦的往事。

儒雅自律的S行浦东支行副总赵辉,独自抚养先天残疾的女儿,一步错步步错;苗彻,刚正不阿的审计部处长;薛致远,出身贫寒,不择手段的信托公司老总;高干子弟苏见仁,只知风月不求上进。周琳,风情万种的财务公关,为融资叩遍上海滩的金融业大门……

名利场,是非圈,有几人能勘破?当利益与信仰冲突,是坚守,还是随波逐流?身处这样的金融王国,城中城,谍中谍,试问又有谁能不忘初心,善始善终?

城中之城

滕肖澜

刚出梅,阳光总算酣畅淋漓了一把,又是委屈又是放肆,火辣辣的,关照着城市的每寸角落。陶无忌出了陆家嘴地铁站,再换“金融城1号线”。去年入行的学长教的,网上Down个公交App,掐好时间坐车,天热,少走几步是几步。两站路,下来便是S银行上海分行。偌大一座高楼,前庭空阔,艺术喷泉,浅灰色的玻璃幕墙。楼顶那个蓝色的S标志分外显眼。上前几步,保安从人流中迅速分辨出陌生面孔,示意他站定。

“哪个单位的?”

陶无忌亮出实习证,“今天报到。”

“挂在脖子上!”保安响亮地叮嘱,“——进去吧。”

陶无忌应了一声。挂绳有些短,他原地摆弄一阵,挂上,又整理一下衬衫领口。

忽地,身后“噗通”一声巨响,似有重物坠落。未及回头,已有人嘶声尖叫起来:“啊——”陶无忌转身,地上躺着一个人,脸朝下,血浆溅得到处都是。身体兀自扭曲几下,抽筋似的,随即才完全不动。三五米开外,另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像是内脏器官。应该是下坠力道太大,被震出来的。点点滴滴的血印。陶无忌呆了几秒,心一沉,下意识地往后退,脚在台阶上绊一下,差点摔跤。刚站稳,又被人撞了一下,跌在地上。周围瞬间乱成一团,人们先是惊叫着散开,不多时,又渐渐围拢来。

“是戴副总——”慌乱中,听见有人道。

许多年后,陶无忌回忆起这入行第一天的情形,觉得忒重口味了。统共300名大学毕业生,青涩面孔你看我,我看你,没到开大会,小道消息已听了一圈。金融这行的险恶,之前也不是没有耳闻,但哪及得上这么血淋淋的第一课。警车、救护车把方圆几百米都戒严了,不出不进。阵仗有些骇人。尸体捡了几次才捡齐。胆小的连眼泪都吓出来了。据说是受贿,拆借过桥那套,家中搜出来好几箱现钞。大学里都是纸上谈兵,术语堆起来的纸老虎,案例再骇人,金额再大,都是虚的,摸不到触不着。眼下才是落到实处。前台点钞机上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哗哗流水般进出。空气里的味道也与别处不同。再是人声鼎沸,也隐约透着生铁般的凌厉的气息,仿佛与尘世格格不入似的,另一个天地。

一上午都有些蒙。下午开新员工见面会。人力资源部的葛处长主持。各人做自我介绍,轮到陶无忌时,他站起来微一颔首:“陶无忌,财大毕业,山东潍坊人。”

“我记得你,”葛处长拿钢笔朝他一指,“——有个大侠的名字。”

陶无忌认得葛处长是面试官之一。面试那天因为苗彻在场的关系,他表现得有些过头,像忒入戏的演员,用力过猛,反倒失分了。他直截了当地表示,想进审计分部。在场几人,除了苗彻,都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为什么?”葛处长问他。他回答:“审计专业性强,同时又必须熟悉行里的所有业务,另一方面,除了过硬的专业素质外,还要求员工有魄力、决断力和坚定的职业操守。我想挑战一下自己。”葛处长便转向苗彻,开玩笑说:“苗大侠,接招吧。这位看名字也是个大侠,你们挺有缘。”苗彻不带任何表情:“进哪个部门,是行里统筹安排,等你被录取以后再操心吧——下一位。”

事后陶无忌挺后悔,不该这么横冲直撞的。就算目标明确,也该采取迂回战略,小心经营。苗晓慧说过许多次,她爸爸的个性,是未必吃软,但肯定不吃硬。“你这等于是把矛盾提前摆到台面上,不划算。敌人更提防了,对你没好处。”陶无忌表示没想到苗彻会是面试官,又紧张又激动,一个把持不住,就犯错误了。说到底还是心理素质不过关。苗晓慧说她爸爸当即就给她发了条短信:“还有神经病面试时候直接说想当行长的,你男朋友不算特别弱智。”苗晓慧当笑话似的说给陶无忌听:“希望不是打击你——”陶无忌只好道:“让他先把我的印象分打得低一点也好,这叫先抑后扬。”

行里的流程,新员工统统先到前台实习,陶无忌去了浦东支行。临别时葛处长还要打趣,“审计部就在25楼,等着你再杀回来。”陶无忌有些尴尬,笑笑。

浦东支行在世纪大道东方路口,与市分行同属陆家嘴板块。S行按各区域设立支行,浦东支行是所有支行里规模最大的一个,行政上也高半级。到浦东支行的实习生并不多,大约二十来人,行里派了辆大巴送过去。陶无忌坐最后一排,地势高,正对着前排众人参差不齐的后脑勺。听他们还在议论早上跳楼的事。葛处长会上特意强调,心思放在工作上,闲事莫理,是让大家管住嘴。单位里出了这种事,传谣是大忌。陶无忌懂分寸,半句不提。财大这届分到S行的统共也不到十个人。国有银行朝南坐,收入稳定饭碗牢靠,百里挑一,有的是人选。这是一桩。另一方面,相比过去,金融这块涉及面也越来越广,选择多了,许多毕业生倒未必中意传统银行。蒋芮上周进了一家民营P2P,前三天不上班,新员工组织野外拓展训练,为的是培养团队精神和凝聚力。老板专门请了个心理老师给他们上课,讲了一堆“我肯定行,我最棒,我要当第一”之类的话,其实是心理催眠。第二天蒋芮过来找陶无忌,整个人像打了鸡血,看人的眼神都不同了,有些斗鸡了,信心十足地说第一个月业绩肯定能超千万。陶无忌不排斥P2P,也没有看轻民营公司的意思,况且蒋芮也不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才去的P2P。关键人和人是不同的。蒋芮父母都是上海普通工人,家境不算好,但再不济,自家住的房子,面积不大不小,总是一份家底。算起来陶无忌老家的房子也有两套,自家盖的,红砖绿瓦。但小乡镇与大上海,地段摆在那里,房价还及不上人家的零头。况且,也不只是经济问题。孤身一人在上海,虽说四年大学,眼下工作落实了,房子也找好了,上海话也能结结巴巴说上几句,但感觉到底是差了些什么,没着没落的。只能每一步都求稳,实打实。不能冒险,不能走小路——何况还有苗晓慧那层。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人家女孩子着想。为了你都豁出去了,再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就忒说不过去了。

到了浦东支行,先去人事部门报到。简单交代几句,各人都有带教师傅。陶无忌的师傅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叫白珏。每位师傅带两名徒弟。除了陶无忌,还有个叫程家元的男生,立信会计学院毕业,上海人。白珏刚休完产假不久,脸和身材都有点肿。桌上摆着小毛头的照片。隔一阵便要打电话回家,询问儿子的情况。她对待两个徒弟并不十分热情,初见面时还对主任咕哝“刚上班就让我带徒弟”。扔给两人一本操作手册,也不说明,照旧做自己的事。心情好时,她也会稍稍教两人一些简单的操作,比如如何开户、销户,或者同一个账户内,如何活转定,定转活。要尽量劝客户买理财产品,但必须向他们说明风险。客户签名一定要端正,不能潦草。白珏说着说着,一个急刹车,便去看手机里的儿子照片。陶无忌听有同事说她是“产后抑郁症”,情绪不稳,还有点神经质。便有些懊恼,想怎么摊上这种师傅。

新来乍到,难免要派些杂务。十八个实习生,女多男少,六个男生自然都是苦力。行里为吸引顾客,隔一阵便要搞活动,送油送米,都是实惠的东西,价格不贵,分量不轻。一箱箱从仓库搬到大堂,实打实的活计。办一张卡,送一瓶油,存五万定期,送一袋米。多半是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都很雀跃。几名男生站在门口派发,来一个,发一个,圣诞老人似的。因是实习生,便额外的殷勤,任劳任怨。大堂经理在一旁指挥。是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人,叫朱强,名字和体型都很健硕,举止却小家子气,嘴也碎。他听说跳楼那天陶无忌就在旁边,便不停询问细节,落在哪个位置,摔成什么样,现场有没有砸到人。陶无忌敷衍几句。他又拐弯抹角地问陶无忌,怎么进的S行,“外地生进来,不简单哦。”一会儿又说到程家元,“那小子肯定有关系,二本生,又长得那样。嘿。”是说程家元脸上的胎记,从眉尾到太阳穴,紫红的一块,不算大,但到底是有些碍眼的。

午饭后,程家元凑过来:“晚上聚餐,你去不去?”是说部里为新员工办的欢迎宴。就在支行隔壁的川菜馆。

“能不去吗?”陶无忌反问。

“去吧——”他居然凑近了,有些撒娇的口气。脸对脸。看得那块胎记愈发清楚了。

陶无忌朝旁边让了让。程家元不是他的菜。男生与男生之间也要讲感觉的。陶无忌挺看不惯这人见谁都是一脸笑,倒也谈不上谄媚,但至少有些讨好的。小女人似的,畏畏缩缩,从不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别人不管谁开口,都使劲点头。好几次白珏班中溜回家看儿子,关照两人“领导来了就说我上厕所”,陶无忌不置可否,他抢在前头答应:“师傅你去吧。”真碰到领导查岗,却又支支吾吾慌里慌张,还要靠陶无忌出面才搪塞过去。白珏教徒弟没耐性,两三句话一说,翻个白眼:“懂了没有?”陶无忌还未开口,他已先表态:“懂了!”陶无忌径直问他,“你懂了?那你教我。”这人又无言以对。

晚餐时,新老员工各占一半。除了白珏,其余几个带教师傅都出席了。科长发话,徒弟都要敬师傅酒。白珏不在,陶无忌乐得清闲,缩在一边。程家元推他:“我们也去敬敬吧。”他不动:“要敬你自己敬。”程家元踟蹰了半天,抖抖豁豁地出动了。从科长到各个师傅,敬了一圈。回来时脸色泛红,有了七八分酒意。他一把抓住陶无忌的手臂:“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

陶无忌摇头:“——没有。”

“我知道,你们人人都看不起我,”他大着舌头,“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这么想。”

陶无忌甩开他:“你喝醉了。”

临到尾声时,浦东支行副总赵辉忽然出现,把气氛倏地带入高潮。他笑容可掬地招呼众人继续:“没什么,就是过来见见大家。怕来早了把你们弄得太紧张,影响胃口,所以现在才到。你们喝,我就坐一会儿。”科长忙不迭地腾出位子:“赵总坐,坐。”压低声音,“——听说,今年支行做成一桩大单,就算十年不开张也饿不死了?”凑趣的口气。赵辉笑笑:“不信谣,不传谣。”科长嘿的一声:“怎么是谣言呢?都传遍了,您带着一支小分队,打了个大胜仗。关键还是您有眼光有胆识。去年区政府刚开动员会那阵,一家家银行都往后缩,觉得高楼这块已趋饱和,不管写字楼还是商场,风险太大,都不敢碰。只有您站出来表示支持新区建设。现在政策有变化了,这帮家伙听到风声了,又一个个凑上来抢,争着当牵头行,那也来不及了。您都快到终点了,他们才启动,赤着脚也追不上啊。什么是叫好又叫座,面子里子双赢?说的就是赵总您啊。”

赵辉依然是笑笑,并不答话。扫视一圈,目光停在陶无忌身上:“股神,你好。”

陶无忌脸红了一下。知道赵辉说的是面试时的事。一人问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才能?他当时有些紧张,也不知是脑子转得太快还是太慢,居然说是“对金融这块有特殊的敏感”。那人便让他举个例子。他想也不想,便说大学里炒股,“大一下学期拿到两千块奖学金,我全买了股票,大学毕业时,两千块变成了十万块。”在场的人都很惊讶,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回答:“不听消息,不炒概念,不跟风,只看技术面。”一人问:“中国股市看技术面能赚钱吗?”他道:“是那种技术面。看K线图,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庄家故意把线做坏或是做好,诱空、诱多什么的。一半是分析,一半也是凭感觉。”

这事在行里传得很广,都说今年招来个小股神。只是对不上人。赵辉这么一说,席间众人都惊呼:“原来是你啊。”一人问陶无忌:“真的假的?”陶无忌只好笑笑:“只是闹着玩,不上台面的——”众人纷纷凑上来,问他最近该买什么股票。陶无忌勉强说了两个。借口去厕所,逃也似的离开。解完手,正遇到赵辉进来,叫了声“赵总”。

“我不该提的,”赵辉歉意道,“还以为他们都知道呢。”

“没事,”陶无忌道,“怪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

“听说你还去证券公司把交易记录打印了一份?”

“都说出口了,怕他们以为我吹牛,索性打印出来让他们看看。”

赵辉笑了笑,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分行很少招外地生。我听人力资源部的朋友说,你专业分和面试分都排在前面。好好干,小伙子。”

陶无忌点头。私底下听人聊起,都说赵总在支行口碑最好,能干又谦逊,很受人敬重。

“听说,你想进审计分部?”赵辉又道。

陶无忌想,说谎没意思。整个分行都传遍了。只好嗯了一声。

“审计部里都是御史、钦差大臣,”赵辉开玩笑,“每次见了他们,我们都脚软,发虚。”

陶无忌也笑笑。

“不管怎样,我喜欢有雄心有冲劲的青年。但光说不行,还要有实际行动,要努力,否则就变成‘豁胖’了——上海话能听懂吗?”

“懂。就是吹牛的意思。”

“很好。”赵辉在他肩上又拍了拍,出去了。

…………  

作家滕肖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