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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长江丛刊》2018年第6期|雷平阳的诗(十首)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6月/上旬 | 雷平阳  2018年06月22日08:48

冒 犯

冒犯群山里沉睡的巨石,代价

可能是被它砸伤,被它

砸成一堆堆肉泥

但我们还是用它凿出了那么多洞窟和众神

冒犯,多数的冒犯我们都是为了弱化自己

让自己在低洼的地方得到庇护

也有一种冒犯是唯物的,当我们被恶意地

请上神坛,接受着异教徒

循环不休的冒犯,他们终将把我们

送往地狱,让我们做实验室的小白鼠

或做他们的坐骑或者刀刃,性奴或者罪人

可我们还是没有停止对他们的冒犯

就像冒犯群山里沉睡的巨石,代价

可能是被它砸伤,被它

砸成一堆堆肉泥,但我们还是用它筑起了教堂

还用它垒筑了那么多的断头台

 

丘 陵

你与他的居所中间隔着

一座丘陵。丘陵上遍生芭蕉和栲树

静谧的雪夜,他弹奏古琴

从不邀请你,你在丘陵的这边

坐在火炉边上,边饮酒边聆听

你向荒野租用了三亩红土

两亩荒着,只用一亩种粮种菜

食用不完的南瓜和土豆

用竹篮装好了,放在丘陵的石头上

他就会坦然取走,从来不置一词

有时候,苍天暴雨如瀑

会裸着身躯,肃立在丘陵上

对着雷电高声吟唱,或借苍天的瀑布

平息体内的风波,或默念着王维的诗篇

你知道他也在屏息静听

血热或血冷,彼此不用交流

丘陵中另有多人托病闲居,知道你俩

思想上不共戴天,都曾替对方

安排了葬身之地,但你们停止了交锋

只想在俗尘外面赊取片刻宁静

分享对方供养心神的奇巧淫技

所以,那一天午后,当你外出归来

拉着行李箱走在长满荒草的路上

看见有人葬他于丘陵,并带走了

他的琴。你边走边哭

哭得像一个快要饿死在母亲怀里的孩子

而你也终于明白:敌对的双方

你和他本是同一血统,可以放下刀剑

但你们注定不能共享一座平安的丘陵

 

地 图

看地图的时候,我就看见了

我俩从一片森林里走出来,站在路边等车

去贵州还是广西?争论惊起了

几只灰色的鸟儿。路上的草丛

与森林里的一样茂盛,有风在草尖上刮过

就有与之对应的云朵在树冠上

向着贵州的方向飞行。你坚持必去广西

“只有广西的群峰中升起了烟雾!”

贵州只在森林边上露出几亩大的天空

我只好妥协:“这么一点儿天空

怎么堆得下广西飞去的云朵?”

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我们为什么

一定要去广西,去广西干什么?你不屑于与我

继续争论,弯下腰,伸手去拔路上的草茎

我比谁都了解你,你认为只要把这些草

拔光了,就一定会有汽车开过来

如果我们把整条路上的草全部拔光

广西肯定就在路的尽头……

在任何一张地图中,我俩都存在着

我都能看见我俩总是出现在无人区

荒唐地选择着前行的方向,干着

无人产生兴趣的事情,从一个迷魂阵

进入另一个迷魂阵。有一回,沿着废弃的铁路

我们从江苏去上海,你曾得意洋洋

“多少年没在人群间穿行了,他们

竟然不知道,我俩是他们的化身

我俩经历的一切,他们在劫难逃……”

我至今还记得你说话时,轻佻的表情下

流露出绝望:“哦,上海,我们去上海

干什么?”对着锈水横流的铁路尽头上

那轮江南的落日,你发疯似的投掷

我们所剩无几的矿泉水和干粮

然后就坐在枕木上痛哭,让所有的女人也跟着哭

 

春天的男孩

春天的男孩刚长出毛绒绒的

胡须,坐在你身边

你能听见他的每根骨头在向上拔节

生长的速度,配得上他的思考

“老爸,大海是不是大地的组成部分?如果

是,大地的面积为什么不及

大海的三分之一?”他把一只橘子剥开

没有分成几瓣放进瓷盘,再用刀叉

或竹签戳起来一瓣一瓣的享用

而是把整个橘肉塞进嘴里

腮帮鼓胀,嘴角流着蜜汁,舌头与牙齿

明显派不上用场,吞咽极其费劲

但他仍然用含混不清的话语

继续向你发难:“释迦牟尼和耶酥

到底哪一个更适合当精神领袖

像美国选总统,谁会获胜?”

其实,他从来也不关心什么话语权

嘲笑信众一直是他的天性

他的偶象是贝尔·格尼尔斯

一个人一次次深入绝地,又活着回来

必须成为集体中的一员,他也没有

将军梦,只想做海军陆战队里

最杰出的狙击手,那些杰出狙击手的故事

他讲得眉飞色舞。有人问过他

“你的梦想是什么?”他根本不做思考

“四个字:离家出走!”在他十二岁的

生日晚宴上,我们正准备齐唱《生日歌》

他一本正经的告诉大家,他的生日歌

是《蓝莲花》,并一个人唱了起来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春天的男孩把自己的卧室

变成了军械库,从弓弩到战斗机

一应俱全,拆卸,组装,在乱七八糟的

零件堆里睡去,醒来。知道每一款枪械的

研发者、实战时间和优缺点。每一次

骑着他的山地自行车,与成人进行

一百公里以上的郊野骑行,他必选一款

悄悄塞进背包,自称战士。但他

还是喜欢独行:“老爸,一个人破风的感觉

真的像飞翔!”特别是在他对某道教学题

束手无策时,他会从一桌子凌乱的试卷中

抬起头来,告诉你:“我想做一只大白鹅

因为它们的眼睛非常特殊,看见

任何巨大的东西,都比它们的身体小!”

这时候,你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压力

却又不敢犯险,鼓励他把时光

全用于独立、自由和破风。昨天中午

看见我在书房冥思苦想,香烟一根

接着一根,而白纸上始终没有写下一个字

他笑嘻嘻的进来,“咳,咳,咳……”

双手捂在胸口,装出一副被烟雾

呛坏了的模样:“老爸,要不要我送给你

一个写诗的题材?”你肯定会被他

逗乐了,继而向他点一点头,而他

也果然一屁股坐到你的对面,侃侃而谈

英国的一个上校,骑马、作战、垂钓

一生都被闪电追击,死后的墓碑还被闪电

劈成了两半……他讲完后,目光清澈

但又凝重地盯着你,你是想摸摸

他硕大的脑袋呢?还是内心复杂

感谢他向你陈述他所理解的命运?看着他

起身离开时宽阔的背影,你知道

春天的男孩,他懞懂的外壳内

已经有一个男子汉,在替他观察和思考

替他主宰命运的罗盘,而且随时可能猛然的

破壳而出,一点也不害怕闪电的追击

而此刻,你也才反应过来,你欠他一个拥抱

欠他一句话:“儿子,你才是爸爸

最伟大的作品,哦,不,你才是爸爸

一生等待的最可靠的朋友和战友

 

未来

以后,我们将在不同的星球间

寻找下落不明的上帝

城堡和飞行器均是透明的

空虚与悬浮,已经成为存在主义者

日常的鸡毛蒜皮。万物皆是人类

银河系里,你得尊重闻所未闻的宗教

你得有宇宙观,承认自己的渺小

承认公共空间是巨大的,没有黑暗的死角

你得忘记天空的概念,星星不再是

光源,而是城市。无限的沃土可供人们前往

不会再有人死于自由或专制

航线上往来的人每一个都没有国家

记住,在未来,摆在我们面前

最大的难题:无论你独居在什么星球上

你都得证明上帝是存在的

而你永远不是上帝

至于爱与善,和平与欣喜

万物均倾其所有,唯有你还会打开

一个汉语诗人生锈的水龙头

每到一个星球,流淌出来的

仍然是冷血与泪水

 

瓷窑

云游僧人了悟

坐在瓷窑里诵经

瓷窑外的草丛,一只名叫“喜鹊”的青蛙

躲在坛子里乱叫

年轻的女子梅花,爬上窑顶

数了一夜的星宿

他们都适时地出现在了自己的

舍身崖上,各怀执着心

其中的悲喜别人不得而知

那些扔在角落里的

瓷菩萨,上面的灰尘

已经很厚了

一直没有等到清洗的人

 

山中拂晓

此时,旧我还在床上翻身续梦

新我尚未换骨、蜕皮

马还站在拴马桩旁睡觉

江水还在黑暗中清洗自己的黑身体和黑面具

只有无量山天际线上的光,从太阳宫殿

提前偷跑出来,抱着烈焰与黄金

向着鸡叫的人间飞遁

 

蝙蝠

蝙蝠的美学,在溶洞之外

总是遭到嘲笑:黑暗,倒悬,狰狞

而且只局限于夜间听觉敏锐的哺乳群体

和绝壁。在很多场合

电灯突然熄灭,有人还在高谈阔论

我们就会说:“听啊,蝙蝠的喉咙……”

这种人,他们有错吗?食用昆虫和果类

只在意外的时候,才用人血唤醒自己

嚣张食欲的记忆。吃相不雅者众

何止蝙蝠。靠西餐养得肥头大耳

谈起美味,往往又言必中餐通灵的道法

一个人在地窑中摆酒宴

但逢人便说:“在座的有耶酥和孔子……”

有时候,满面春风,出现在大人物的餐桌上

百无禁忌,鼓腹而歌,骑着自行车回家

又总会半路上发个微博:“他们想收买我

我没理。”他们有错吗?也许

生来就善于飞翔的野兽,注定有着黑暗中

预判方向的秉赋。举目皆老奴

相聚无羞耻。奢谈什么对与错,如果穹顶依旧

胸腔里的蝙蝠还飞着

你在死亡之前写好的碑文,谁的喉咙

即使有奇异的超声波,也羞于念出来

除非你原本就是一只蝙蝠

一只美洲的吸血蝙蝠,寿命长,丑陋

但善于用利爪梳理皮毛,吸血不露行藏

有着花样百出的群居生活

 

天上的衣冠冢

已卯年以来,方寸大乱

我把沉静的群山都当成了向着天空

怒吼的冤魂

还把群山里饮酒作乐的人们

召集在一块儿,挥舞着闪光的锄头

挖掘了一个个向下的洞庭

人世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

爱情,彩虹,经书,我竟然视而不见

苦心经营着自己内心的牢狱

这是一场我对我的

活埋式的犯罪。现在,我走在群山

一个个自然保护区的荒丘上

像一头从动物园侥幸逃生的老虎

脚踏满地的阳光和野花

用失而复得的自由,躲开身后的追捕者

用逐渐恢复的野性,寻找带血的食品

是的,我会在群山中躲躲闪闪地活着

唯一的心愿:让早已绝迹的同类

在天上,挖一个土坑

替我建一座衣冠冢

 

过秦岭

能够把我照亮,又能容忍

我在内心私藏着黑暗

悬在我头顶的这颗星辰,它还每天传来

流水的声响,提供一条条河岸

当我坐在陕西开往重庆的火车上

与陌生人谈论着秦岭北坡上的风雪

谈论着车窗外

游荡于古代的几匹马

这颗星辰出现在了别人的头上

仿佛他们是以前的我,从黑暗中浮起

来与我共同砍伐

原野上急速后退的树木

斧头都是水铸的,器量超越了钢铁

我们互换胸襟,在水的锋刃下

剥光了附着于骨骼上的

烟花与古玩,并以托孤的方式

交出了衣冠和诗稿

火车进入隧洞时,我们在黑暗中分别

头顶上的星辰

抛光了随身携带的云朵

在穹顶上与火车赛跑

 

  雷平阳,诗人,散文家,云南昭通人。出版诗集、散文集多部。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