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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佳楠《不吃鸡蛋的人》:漫长的告别

来源:文艺报 | 王辉城  2018年06月22日07:32

钱佳楠

上海是怎样的一座城市?一千人会有一千种答案。青年作家钱佳楠在长篇小说《不吃鸡蛋的人》里通过对女孩周允爱情与成长岁月的书写,向我们呈现了上海复杂、幽微的日常与人情。

在小说开篇,钱佳楠写道:“在被周允称作‘家’的地方,她是无法安心入眠的。一俟夜晚,家里的那些地板和家什就像是丛林里的夜行动物那样苏醒过来,地板在膨胀,咕噜咕噜,家什里有蠢蠢欲动的生灵,周允听见橱柜里的门被它们细长的指爪推搡着,也听见它们磨牙声和私语声,还有窗外的风,夜间的风尤其凶猛,把家里的木窗框摇晃得咯吱作响,几欲碎裂。”一个逼仄、摇摇欲坠的家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正是“夏天暴露了这个家的惟一特征:贫穷”。(钱佳楠,《一颗死牙》)

是的,贫穷。与生俱来的贫穷,让周允陷入由亲朋好友制造的困境。她是被胁迫与挟裹的对象,被迫在各种场合去展示自己。周允身上的“巴布豆童装”,成为父母与亲戚虚荣心的攻防阵地。随着周允的成长,交锋的阵地渐渐转移到成绩、名校、工作、收入以及择偶方面来。但凡有可比较与炫耀之处,都存在着暗流涌动的激烈交锋,如“小姑妈那个与周允同年的儿子已经很争气了,高考超常发挥,进了师大,可到底比不上被光华提前录取那么风光”,再至周允大学毕业,进了国际学校当老师,亲戚们不由得一阵幸灾乐祸,直至她成为知名青年画家,收入颇为丰厚,母亲亦随之扬眉吐气起来。在虚荣、攀比弥漫的日常生活里,“周允恨透了这帮子亲戚”。

源自于日常生活的、世俗的意见,如考名校、好工作、找个好夫婿等,贯穿着周允的成长岁月。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父辈们在竞争惨烈的社会里提炼出来的经验,具备着合理的成分。在一个庞大的、迅速的城市里,稍微不留神,就可能会被抛下。在20世纪90年代的国企下岗潮里,周允的父辈们成为被牺牲的群体。在国企的工作,常常被人称为是“铁饭碗”,就在于它的安稳。

漫长的人生里,“铁饭碗”给人提供了恒久的安全感。安全感神话一旦被击碎,焦虑与恐慌便会迅速占据内心。他们对周允的要求,也许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本能地转移自身的焦虑与恐慌。周允便成了被期待、被寄托的对象,“周允妈对周允说,进了高中一定要争口气,考个名校,进名校才能保证毕业后挣大钱。只要你能有出息,妈这辈子再苦再累都值得”。为了应付莽莽的未来,周允几乎拼尽全力,如高中时因学习压力过大而掉发,找工作时拖着强烈痛经的身体去面试。周允像是打游戏一样,一关关地通关,实现了世俗的成功,成为了父母口中和亲朋眼中的神话。

周允是伊菲革涅亚,是神话中的英雄。但凡英雄,有神采飞扬的一面,也有幽微晦暗的一面。随着父母不断地“口述”,周允被迫展现自己神采飞扬的一面,免不了被亲戚们所钦羡与妒恨。所以,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似乎所有人都是旁观者,注视着她负重前行。一旦她有所不满,结果免不了是“既然她不对,她就要经受改造”,以符合神话的要求。

“改造”是个政治意味异常强烈的词汇,一眼望过去,就能让人联想到监狱与暴力手段。周允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与做法,被嘈杂与喋喋不休的生活意见所遮盖。在芝表姐劝她嫁给优质男人赵丰嘉时,意见更是铺排而来,几乎不允许周允反驳,最后只能以沉默或哂笑来反抗。

余华在小说《活着》里写大跃进,“他们说”排山倒海而来,仿佛在福贵耳边架了个扩音喇叭,气势甚是骇人,不容一丝反驳。在高亢的声音中,处于沉默者位置上的福贵,命运只能是“他们说”。周允所面对的声音,自然不会像《活着》那么高亢与强硬,而是以“爱”的名义出现,渗透在日常生活中,琐碎而绵长。终于,周允被改造成一个“不吃鸡蛋的人”,一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是假的人”。

终于,周允被囚禁了,灵魂被高压的现实拘进逼仄、局促的牢笼,几乎无法喘息。

显然,周允是不接受虚假的生活的。对于自己成为一个“不吃鸡蛋的人”,她心中始终充满疑虑与不安。可她要对虚伪的生活说不,并不容易,因为现实如高墙铁壁,坚不可破。周允想要反抗它,必须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因而,钱佳楠在文本上引入了神话。

神话是窥探文本秘密的窗口。在《不吃鸡蛋的人》中,钱佳楠除了改造了伊菲革涅亚献祭的故事,还制造了一个浪漫的神话:周允与魏叔昂的爱情。

与日常生活相比,爱情本身就是一出神话。构成日常生活的元素,无非是吃喝住行以及琐碎的一切。重复是日常生活的特性,我们日复一日走着同一条道路去上班,每天都在惦记着晚饭吃什么,周末带孩子去哪里玩。这些琐碎的焦虑,覆盖着我们日常的方方面面,迫使我们接受更为恒定与安稳的生活。我们重复着一切熟知的活动,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我们觉得人生的安全和可控。

爱情就像是火,就像是风,为激情所左右,浪漫处极其浪漫,残酷时极其残酷,忽起忽落,飘忽不定。就爱情主体而论,则是两个人从相遇、相知直至相互依赖的磨合过程。嫉妒、忌恨、背叛、猜忌、患得患失、甜蜜、欢喜等大起大落的情绪对日常生活构成威胁与破坏。爱情的危险就在于此,它能摧毁已经建立的、稳定的一切,让人的命运滑向未知。所以,爱情本身所具备的冒险精神,常常被人们用来对抗日常的乏味。

周允与魏叔昂的爱情,肇始于学生时代。一天高压的学习结束了,魏叔昂会给周允发短信,两人互道晚安。这是少年男女微小而又郑重的幸福。魏叔昂的出现,让周允确认了什么是理想爱情与婚姻,“他的父母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到现在两夫妻出门去逛马路,还要手拉手,也不害臊。”父母的婚姻是一个反面案例,“能有一天不吵架就阿弥陀佛了”,相互倾轧的日式生活,让周允始终对功利性的恋爱与婚姻充满警惕与排斥。

母亲突然患上脑瘤,让周允的爱情观发生了改变。在举目无助的情况之下,周允把援手伸向了神。“神啊,请你拿走我这一世的爱情,赐我母亲的平安”。此后,母亲的病情开始好转。

所以,想要讨论周允的爱情,我们必须要承认的一个前提,就是周允相信自己的祈祷发生了作用,正如《恋情的终结》中的萨拉在空袭中为情人本德里克斯祈祷一样,正如周芷若在万安寺高塔上的毒誓一样,都是给自己的命运戴上了沉重的枷锁。

周允以一世的爱情来换取母亲的健康,代价不可谓不大。周允“献祭爱情”的举动,无疑是一种英雄式的悲壮牺牲,意味着对此生幸福的舍弃,意味着对自我的放逐,意味着她将要践行母亲所规划的人生。因此,周允想要反抗的不仅仅是乏味的日常生活,还有沉重的命运。

反抗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漫长与反复的过程。如果说最后的决绝体现了周允英雄的一刻,那么其中反复、犹疑的时刻则是她人性的闪光。对于现实与日常,我们会游离不定,会有所顾虑又会有所向往。我们的权衡与反复,让生活变得更加沉重与庄重。这一切,都是文字需要照亮的时刻。

只有真正的爱情,才能唤醒禁锢已久的灵魂。周允与魏叔昂的爱情,虽算不上传奇与轰烈,但却足够曲折。毕业后两人各奔东西,分分合合。对于周允来说,魏叔昂是一个遥远的存在,是自己逼仄的生活中一丝慰藉,一个逃离的对象。“在叔昂面前,她倒不怕出丑”,知道她其实是“喜欢吃鸡蛋的”,所以,当她取得世俗的成功时,当她面对着父母的逼婚时,周允总是会想起他。

周允再次与魏叔昂相见已经是多年后,周允成为了前途无限的青年画家。两人在日料店见面的场景,钱佳楠写得极其摇曳动人。两人10年的心结,一经解开,爱就如流水,奔涌而来。在周允看来,情爱不再是“龌龊的,而是美好的,甚至富有圣洁的味道”,自己“不再是一具活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的,爱情唤醒了她。一些冒犯母爱的念头变得坚定,“母亲半生的婚姻全是为了她在苦苦煎熬,一生的价值全捆绑在她身上”,开始质疑自我牺牲的意义,“伊菲革涅亚的牺牲是有罪的,她的无欲无求是经后人粉饰的,他们在重复这则童话时,会冥冥中传达伊菲革涅亚的选择是正确的,并且是唯一正确的……”

世俗的意见是“滑稽而无用”的,魏叔昂的爱情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才是周允“生命中的意义”。所以,当“神要把决定权交还给她,一切由她来抉择”,面对着下起莽莽苍苍的雨来的天地,周允“有了决定”。

周允的决定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在这一刻,她挣脱了“爱”的枷锁;在这一刻,她从“神”和母亲手中,夺回了人生的选择权,确立了独特的自我。

《不吃鸡蛋的人》既是一部成长小说,也是一部告别之书。成长,自然不难理解,即是钱佳楠书写了周允身体的、内心的成长历程。告别则是《不吃鸡蛋的人》中的重要的场景。

成长与告别相伴相随,周允每一个阶段的成长,都有着告别的况味。如与卢卢的性爱,不妨理解成告别少女时代,正式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周允告别自己的处子之身,几乎让自己屈服于世俗的意见。

周允与魏叔昂的爱情,更是一个不断告别的过程。高中毕业后,两人分别考上不同的学校,这是一次时间与空间上的别离;周允确认魏叔昂“不爱她”,这是心理上的告别;怒弃魏叔昂联系方式,这是周允对爱情的告别。在小说的结尾,周允终于下定决心,告别自己的母亲以及她所规划的生活,走向自己所向往的生活。

更沉重的告别其实是在文本之外。在我看来,《不吃鸡蛋的人》是钱佳楠对以往写作的一个总结。一些独属于短篇小说集《人只会老,不会死》的细节与情绪,改了头换了面,出现在《不吃鸡蛋的人》中,如“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一室户,能装下这么多人”,不禁令人想起她的短篇小说《死的诞生》。只不过,《死的诞生》把所有的沉重都幻化成轻盈的、神奇的想象。

当一个作家开始从过去索取材料、频繁地调动自身的成长经验时,也许意味着写作遭遇到困境。我看到很多作家,但凡写作遇到问题,便拒绝成长,躲避回自己的安全领域,信奉着自己的写作是“是惟一正确的”,甚至对此洋洋自得。30岁写着20岁的情绪,50岁时仍是“归来仍是少年”,不断重复自己,没有突破,这是多么可怕的局面啊!

重复是作家的大敌。布罗茨基在获诺贝尔文学奖演讲稿《表情独特的脸庞》中谈到,“获得这种独特的表情,这或许就是人类存在的意义。”表情独特的脸庞,不妨理解为独特的自我,全世界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写作的终极意义,也许就是为了建立独特的自我。

重复会将你“表情独特的脸庞”渐渐消融,最终沦为某个简易的标签。自《人只会老,不会死》起,“善于写窘迫生活”似乎成为钱佳楠的一个标签。钱佳楠肯定看到了“善于写窘迫生活”的创作所能抵达的极限。换言之,目前的写作可能已经难以承载钱佳楠的文学野心。

由此可知,《不吃鸡蛋的人》中的母亲,就不只是具体的存在,还是抽象的“上海经验”。在莽莽苍苍的大雨中,她就要跟她所熟悉的经验告别,勇敢地走向陌生的、未知的领地。

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这是钱佳楠对自己青春的告别,对上海经验的告别,对以往写作的告别。写作本身最终会回馈钱佳楠的勇敢。

(作者单位:上海牧神文化传媒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