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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18年第3期|江华明:上世纪的月季

来源:《星火》2018年第3期 | 江华明  2018年06月21日08:54

江华明,于《花城》《当代作家》《大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期刊发表作品两百多万字,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弄堂》《炮楼》,长篇小说《尖锐的瓷片》。

1

每天在老园丁到来之前的凌晨,文婕妤就来到园中绕着月季花坛散步。一圈又一圈,灯芯绒布鞋走得漫无声息。那是当年小城民间常见的手工鞋款——便宜、软和、轻便,与那种闹市中马蹄滴嗒的皮鞋相映成趣。有一些雾气,空气非常清新。那时天只蒙蒙光亮,最后的几颗蓝星还在头顶闪烁。站前悄无人迹。

婕妤忍不住伸手摘了一朵月季花。

红色的朵瓣上便骨碌碌滚下几滴露水。露水顺着她的手背流进了她的袖口,婕妤感觉到冰凉。吸了吸鼻翼,有一股清香钻进鼻孔沁入心扉。婕妤恨不能将鼻尖前的花朵咬上一口。

文婕妤就住在车站附近,一个坐落在近郊的长途汽车车站。当年的小城车站,早晚的时候就像乡镇路边的一个风雨亭子——人马稀疏,车去尘起。文婕妤自从离开凯伟后大清早就了无睡意。每天窗外晨曦泛起时她就睁开了双眼,一个人异常清醒地仰躺在宽大的床上。她脑勺后叠两个高高的枕头,身上盖一条绿色花毯。房间大,家具精巧,身边显得空空荡荡。薄薄的窗帘筛进又一天的寂寞和清凉。她静静地仰躺几分钟后就起身揭毯,下床穿鞋,然后一拖一拖地在光滑的地面上移步。这时候小狗段段醒了。小狗段段懒懒地从地上爬起,伸腰,张嘴呵呵,然后跟主人身后摇头摆尾讨那种没有意义的好。

一个人过是很轻松自在的。有过家庭生活经验后,再单身一人就越发显得自在。于是文婕妤在洗刷梳理后便觉出一种有条不紊的清爽。清爽中她轻轻带上大门走向花坛。

在小城中除了老园丁外,看样子没有谁比文婕妤更关注热爱车站的这坛月季。花坛呈花朵状坐落在站前园子正中。坛中有一孔水管做的喷泉。喷出的水柱在半米高处便散开成一柄稀稀拉拉的伞状。每天黄昏园丁在喷头套上皮管咝咝啦啦地浇花。浇后的月季便湿漉漉地滴水,发烫的泥土也袅袅地蒸出热气。月季三九二十七株。大腿般高矮长得富丽而不臃肿,俊秀而不妖冶。花朵红黄白样样都有,天天浮在绿叶的表层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清晨观赏是婕妤当年生活的一大内容。婕妤爱花如爱教室里天真的孩子。婕妤的沉思实际上是在悄悄地跟月季对话。她在写一篇关于种植月季的小说。就像被卷进了那个年代的潮流,受文学期刊的严重影响,她断断续续,用自己的心情和口气,有空就趴在书房的格子稿纸上面。没想到拿出去发表,只是内心隐隐约约有些表述的冲动。

后来东方有了崭新的曙色,猪肝色的上面布满灰尘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横幅越来越清晰。背景墙上有些青苔的痕迹。云雾突然散开,很多穷怕了的国民,都在把太阳当做金币。小摊小贩陆陆续续推车挑担而至,跑业务的旅客也渐渐增多。间或有两三位候车的青年来了雅兴,便摘下墨镜咬着香烟从站门的翘檐下踱出来,喇叭裤一扇一扇踱进园子。他们一步一步作潇洒状说笑。手里弹着烟灰,但眼睛还不住地瞟着好看的婕妤。

婕妤这才挠一挠乌黑的刘海淡淡离去。

2

文婕妤老师那年二十八岁。

自从凯伟让另一位女人挽着胳膊离去后,她就不再注意男人了。二十八岁的女人就在内心淡化异性,说明异性给她带来过多么深重的伤害,或者她是一个多么容易感觉到伤痛的敏感女人。

当年这类传统女性,在社会上多如牛毛。

文婕妤觉得人即动物。人的世界几年几十年或上百年不能再多。因为生命的短暂,所以人才不把别人当一回事,把自己很当一回事,所以周大山和凯伟,就……婕妤不愿再想了。一种看清了想绝了的欣慰淡淡生起。她收拾好自己的藤织提包,便把小狗段段锁进厨房走出大门。

文婕妤去学校的步子很轻快。婕妤去学校的路上有一路公交汽车,但她不愿意坐车。小城当年的公交车异常破烂,发动机突突突弹跳,老牛一样哼哼呀呀吃力地爬坡,车上人挤人肉贴肉很不舒服。当然,婕妤还有单车,可是婕妤不赶时间就不麻烦车子。

婕妤就是喜欢一个人散步样款款地步行。近郊的马路比较清静,当年街头的景象也相当朴素,沿街没有那么多店面发廊,穿睡衣的女人端个痰盂钵踏着拖鞋横过马路一拖一拖,炸油条的摆一个油锅在路边吱吱翻拨着面粉麻花,好些个叮铃当啷的脚踏车剁了头一般赶去上班。

她习惯性地依着人行便道,走过一家一家临街民居的门口,绕过跳橡皮筋的女孩,不时能听到邓丽君绵绵的声音,看到路上男人眼睛里的追光。她平静地望着前方,边走边想那些学生的事情,还时不时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文老师完全可以不必这么早就去学校。她不是班主任。但她待在家里很没有意思。月季是慢慢生长的植物,文学创作更不是她必须的任务。把毛毯折叠成四方块状,再把枕头加压上去。另一个枕头放进柜子,省得让人看见两个枕头会莫名其妙。用拖把拖一遍两室一厅的地面后,便冲点蛋奶精吃点面包再喂狗,喂完小狗段段后她就再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她四下里望望后就仰头盯着吊灯。她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注视着外面茫然无适。她可以去书房看书的,但是总担心看入了迷忘了时间。她还可以躺在床上听听音乐,可她一听音乐就想起凯伟在舞台上声情并茂,一想起凯伟就什么都没有意思。

于是她只好走。段段也想跟着出来,她就跺跺脚表示了她的拒绝。她早早地把门锁死就远远地离开了她空旷的居室。

婕妤还是觉得学生们挺有意思。那时的学生相当单纯,满教室一双双天真的眼睛。你喊“预备起”,下面就哇啦哇啦一片甜甜的读书声。读完后有小女孩举手站起来说,老师,他在我背上贴“我是狗”。婕妤就装一副严肃的样把笑口闭了,就把背后那个男孩子带到办公室训话——你怎么能上课做小动作呢?你说人家是狗侮辱了人对不对?她边训边拍着男孩子的脑袋。所有的“训”话都用了商量的口气。

按这样的语气文婕妤完全可以做一个很好的母亲。但是文老师没有儿子,结婚半年也没有怀上儿子。到妇幼保健院检查,医生说没有问题。“你们夫妻俩都没有问题呀!”医生惊讶地望着他们。周大山就喝多了酒一样脸红耳赤。

周大山脾气有些怪诞。周大山喝了酒以后,高大的身躯就晃晃荡荡支持不住,但嘴巴却不得停歇,满腔仇怨地叫:“车站有个人在等你,等你,是不是……啊,石货……”边说边把手边的物件一扫而尽。这种情形在小家庭时常发生,发生过后周大山自知理亏一声不吭,但过几天又旧戏重演,越演就越生不出儿子。

郭老师懵里懵懂地叫婕妤现在去领养一个孩子。婕妤就笑笑不作回答。她想孩子是很天真烂漫的,但孩子一年一年总归要长到周大山和凯伟那么大的时候。她的笑脸阴沉下来。婕妤有自己的活法——从此同事也就不再在生活上向她提什么建议。

文老师的办公桌就放在语文教研组左边墙角上。婕妤办公时背朝大家脸向墙壁。在她与墙之间只存在着桌子和桌子上面的空间。这空间没有阳光也看不见来往的人影。婕妤就常常做完事用肘搁在桌面,用巴掌托着下巴发呆。

学校的工会主席发完票就冲她喊:歌舞剧场的票要不要?下午歌舞剧场的票要不要?

一些年轻的老师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深圳厦门特区的一些传闻,胖胖的女工会主席喊她几声后大家都暂停了话题。这时全办公室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她的背。而她却在面壁发呆一无所知。

凯伟是在周大山以后认识的。

认识的情形婕妤记得一清二楚。那天好冷好冷。婕妤的一双米黄色手套丢在同学家里。她返回去敲门,开门的正是凯伟。当时“文学沙龙”还在继续,屋里的灯光和笑声冲出门外。

“对不起,你找谁?”凯伟瘦长的身躯挡在门口,眼睛直愣愣盯着婕妤。

婕妤好笑地回:“你刚刚到,你当然不认得我。”

凯伟继续横在门口扯皮:“我问你找谁?”

“我找手套。”

“这里没有叫手套的人。”

婕妤只好说:“我找我的同学。”

“哪位是你的同学?”

婕妤便火了,“你这人怎么啦?你不是这屋里的主人你怎么认得我?”

“可我是这沙龙的主持人。”凯伟涵养很好。

“主持人?十分钟之前我怎么没见到你?”

后来主人媛媛闻声出来。媛媛在门口把凯伟介绍给婕妤,婕妤只哼了一声表现出女人的气量,可凯伟却对她兴趣正浓,站在门口同她东拉西扯完全忘记了主持。那时候周大山已经给了婕妤订婚的戒指。婕妤也给遥远的父母写了封长长的信。她也不想继续在情爱方面纠缠不清。

周大山是婕妤的老师介绍的。在那种社交渠道短缺的年代里,内向、羞涩、敏感等等原因,致使婕妤在这之前从未谈过恋爱,婕妤因此好害怕像许多女人一样被人欺骗。

虽然年纪大些,可周大山给她的第一印象样样不错。以后她还同他去沿河小径散过几回步,散步时男的温和稳重,没人时也肩并肩像大哥哥陪小妹妹一样秋毫不犯。婕妤很满意这种关系,所以当媛媛出来说“手套一时找不到”时,她只朝凯伟点了下头就转身离去。

可走了没有多远,婕妤竟听到背后有气吁吁追赶的声音。婕妤惊恐地回头,发现的仍然是那瘦长瘦长的凯伟。

“你干什么?”

“我帮你送手套来了。”

“谢谢。”婕妤随便说,“真的不好意思。”

婕妤接过手套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可凯伟欲言又止也没有返身的意思。

婕妤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对我刚才的行为表示……道歉。”

“可已经过去了。”

“但我总觉得有话要对你说。”凯伟走到与她并行的位置。

婕妤看看四周,站住说:“我原谅你了,没事你回去好不好?”

“可我很想送送你,我一见你就……想,送送你。”他说,“别赶我走好不好,这么晚了……我又不是坏人。”

婕妤这才认真看了看凯伟。凯伟像女孩子一样睫毛很黑很长,鼻子刀削过一样地挺拔。凯伟还“五四”青年一样脖子上的围巾黄白相间,而且吊下的一节往宽宽的肩后一掀很有风度。凯伟用幽深的眼睛看着婕妤。

婕妤有些慌乱。婕妤脚下在走,心里却在担心被熟人看见。但是又无法拒绝凯伟。婕妤走时无意中左肩挨到了凯伟,浑身便触电一样感觉到麻热麻热。婕妤满脸通红。

终于到了校门外拐角,她停下来叫凯伟留步。

凯伟却很腼腆地摸了摸头说想进去看看。

婕妤坚决地说:“不,你不能进去,你进去让人家看见了算怎么回事。”

凯伟看出了什么,“你管人家干什么呢?只要你愿意让我进去人家算什么呢?”

“不,话不能这么说,我已经是订了婚的人了,我这么晚回宿舍,而且让一个男人送回来总有些影响不好。”婕妤实在是不想惹是生非,进去随手就把学校的铁门带上了。

可凯伟不这么想。凯伟固执地站在铁门外远远地冲婕妤叫——婕妤,婕妤,婕妤。凯伟叫声充满激情。

3

婕妤终于醒过来。醒来扭头一看,胖胖的女工会主席早走了,身后的同事们也齐刷刷转过脸去继续说厦门和深圳。有两个老师已经拍屁股走了。南下闯荡特区的风浪,在当时的教育界已经是波澜起伏汹涌澎湃。

歌舞剧场的票是21排23座边边角上。那个年代学校的娱乐安排之一,就是包场电影。呼呼啦啦全校师生赶鸭子一样全涌进影院。电影也不是什么大片,当时进口片很少,且情感镜头往往会被剪辑得一塌糊涂。已经是非常难得了,是一部刚上映不久的《女大学生宿舍》。

但同事的议论,明显是一些掩饰性的话题。

她有些感觉,因此很不自在地走出了办公室来到楼下。其实她下楼没有目的,四处转转各个教室都在上课。她抬头看天,天上蓝蓝的晴空万里。她闭上疲倦的双眼,满脑子便花海一样五光十色。再睁开眼睛时就出现了教学楼前衰败的花坛。她愣了愣,突然有了心计,于是她突突突向校长室奔去。她推开校长室的门坐下。

她很孟浪地说她觉得太无聊了,“楼下那花坛里的花草枯萎了,野草又没有专职的人清理,我比较喜欢月季,我不要报酬只要点工具,每天除了上好课外我保证把楼前的绿化搞好,我义务……”她竟一下子找不到词语来表达自己很认真很坚决的要求。

校长是个弥勒佛一样的胖子老头,时常和善地弯起他的似笑非笑的嘴角。老头知道她的经历和情绪,于是微笑着踱到窗前,指指她曾住过的房间说:“工具都在里面,你没事就搞吧,但有一点就是别耽误教书,别累坏了身子。”老头子是小城一个三流中学的校长,临近退休的年纪,升学率竞争的硝烟也离他非常遥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定位,让他有了维持会长和与人为善的良好感觉。

于是那一年,婕妤就接管了楼前那废弃了的花坛。

花坛椭圆形状,落在教学楼和操场之间。早先刚建时也种过些菊花、鸡冠花和月季,后来那个瘦子工友回乡下分田到户去了,坛内的野草就疯长起来。花也零零星星被先生们偷移到自家的阳台上,学生走捷径通过花坛,坛内的石头纸屑俯首可拾。剩下的几棵月季有时也顽强地开一些红花,但红花一眨眼便躲进了学生的抽屉。月季在石头和野草中挣扎,叶片儿萎靡不振像幼时未吃过母乳的孩子。

婕妤向总务主任讨要了工具房的钥匙,一有空就喜滋滋地搬出耙子、长剪或水壶,专心专意地在花坛里忙得香汗淋漓。忙时她忘记了一切,只想先把杂草除去,把石头纸屑拣干净,再松土,再去市郊挑几担黄土铺平,然后去老园丁那里要些月季苗子。多要一些,争取把花坛种得满满的。到时候以坛中间的那棵雪松为中心,铺一圈又一圈大朵大朵的鲜花,师生们围着坛边啧啧地观赏赞叹,她就远远地立在一边微笑。

这就够了,世上还有比这更快活的事情么?

想着想着她抬起头。她发现教学楼走廊上有几个老师正朝着自己指指点点议论。她用手背揩了揩额上的汗水善意地回人家一笑。她很开心。她清清爽爽收拾好东西疾步回家。到家里擦净汗湿的身子然后开电视倒在床上。到床上才觉得骨头散了架似地累。

下午文婕妤没有去看《女大学生宿舍》,因为她更喜欢《德伯家的苔丝》。

电视里在演《德伯家的苔丝》。是当地《广播电视报》的预告让她选择了下午的清净。给小说《种植月季》顺利地续写了一段比较悠闲的故事情节后,丢下钢笔,她泡了一杯茶仰躺在沙发上。家里一台彩电,当时在小城拥有彩电的家庭凤毛麟角。

在《广播电视报》上,婕妤还看到了当时的若干条时政方面的新闻。比如为了贯彻落实国务院“发展城乡零售商业、服务业的指示”精神,小城新增了八个市场网点;又比如,市政府为应对海南岛开发建设在那里设立了小城办事处;再比如,为加强利用外资小城公布了若干条优惠政策……。

但这些都与婕妤井水不犯河水,她走马观花一目十行翻过另一个版面。

地方台电视信号不是很好,银屏上麻麻点点像是下雪。可是苔丝在美丽的田野地头干活,马车滴滴嗒嗒在庄园里出现,背景音乐像摇篮曲一样浪漫抒情……后来婕妤什么时候就舒舒服服进入了庄园的梦乡,后来到了晚上电视演完了,电视机唧唧咋咋地跳出满屏欢快的波浪。

4

周大山醉死之后,她在街上碰上了凯伟。

文婕妤绝对不愿意周大山早死。哪怕周大山婚后时常露出他暴躁的本性,她仍然想以妻子的温情安抚对方,企图使整个新家在橘红色壁灯下呈现出安详。

但周大山并不理解善良的婕妤。国营公司里一副领导架势双手倒背脸含微笑,说话有条不紊颇具逻辑,可回家后不是皱眉就是喝酒。当时市场正全面放开,国营企业被雨后春笋般的个体户和私企手段搞得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婕妤婚前跟周大山的接触,像小孩子接触长者那样谦逊拘谨,而周大山对她则温和关怀高深莫测。周年纪不小且公务甚多,所以速战速决的婚礼致使婕妤对他的过去与本质一无所知。婕妤甚至根本不懂得过去会影响现在,本质能决定未来。周大山的情绪变化,每时每刻都说明着他过去在爱情或事业上的坎坎坷坷。

周大山在吼叫着指责婕妤幼稚时,婕妤就想起如火如荼的凯伟。凯伟面对着她在地方电视台屏幕上流着泪唱:

是不是走过以后才知道美丽是什么

那只是一场懵懂无知的梦

是不是爱过以后才知道痛苦是什么

让自己走出幻灭的伤痛……

婕妤当时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看着看着便呆若木鸡泪花点点。周大山正好在厅堂喝完他一瓶大曲,摇摇晃晃进来就认出了那个时常站在车站翘檐下的英俊青年,于是他勃然大怒,将手中的空酒瓶砸向电视。房间里便传出电视机破碎的声响和婕妤惊恐的尖叫。

婕妤就想念凯伟的温顺。

婕妤想凯伟时事后总觉得羞愧和不安。

凯伟很固执,在她婚后还风雨无阻地候着婕妤。

文婕妤不管,婕妤与他只是萍水相逢,况且人家只是远远而含情脉脉地看着你,不好指责什么。周大山也隐约知道些蛛丝马迹,回家盘问老婆后将信将疑。但他们从未说过话递过眼神,周大山也奈何不得。

可是有一天下雨了。倾盆大雨。文婕妤下班路过车站时瞥了瞥翘檐底下竟发现空无一人。车站是一幢徽派建筑的楼房和一个空旷的大院。于是她仰起花伞四处好奇地搜寻。发现凯伟在蒙蒙雨林中抹着脸上的雨水走来。风把凯伟单薄的外衣紧紧吹裹在身上,像外面是一层透明的竹布,雨水印穿了里面的红色背心。略黄的头发尖上滴着水滴,满脸的水迹纵横交错。他瑟缩着奔向檐下,雪白的脸色早已蜡黄,鲜红的嘴唇乌黑发紫。

婕妤本不想过去。过去了就跳进了黄河。但你总不过去总让人痴痴呆呆也似乎不近人情。她有点想就此了结这事。她巡视了四周,发现屋檐下除了刚躲进几个乡下人外别无他人,就走了过去。

“你好!”他激动地迎了出来,“我知道你迟早会过来的!”

“我过来是想劝你别再天天在这里发呆,这样没有意义,反而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可我不管,我想来,我怎么能不来呢?”

“但是,我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

“这我知道,可我万万想不到你是跟周大山结婚。你了解他吗?你现在幸福吗?”凯伟脸色泛红,情绪激动,“尽管在这个小城里他有地位,可他不见得爱你;而我呢,我爱你。我这不是做出来的,我就是不在这里等你也会在家里等你,我等你我一直等到你理解我,等到你们离婚。我……我怎么办?”

凯伟跟发了疯一样,颤抖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表白。

婕妤被他情绪感染得许久接不上话语。她很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谈些什么。她甚至真的后悔跟周大山草草结婚,她想她要是跟了凯伟,哪怕是没有冰箱彩电也会很幸福。

“但是你不必天天来这里。”她轻轻地说。

“可以,但你对我说真话你幸不幸福。”

“……”

“我等你怎么样?我等你们结束这种关系怎么样?”

“你别固执了,我们不可能离婚,我们生活得……很好。”婕妤说。

婕妤说完就慌忙退出了翘檐下。檐角的雨水已溅得她裤腿透湿。她回到家就默默脱下长裤,使劲擦洗地面。她拖呀拖呀,干得浑身燥热两手酸痛,直到打破一个玻璃鱼缸为止。

后来她坐在地上。她望着电视机在想一个并不走红的凯伟在唱《不要走不要走》。

5

第二天天气很好。婕妤拉开窗帘放进黄色的阳光。

文婕妤赶到学校匆匆把工具房打开。她惊呆了:满屋子乱丢的工具已被清理到一个角落;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书桌,桌上堆满了书籍;早先自己睡过的单人铁床又出现在里墙,床上的被单枕头一丝不苟;墙上新贴了张维也纳风光图画;画下面是箱子、提包、脸盆、一把吉他和一双男人的皮鞋。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婕妤将怀中一抱枝条丢下,愤愤地锁上门满楼去找总务主任。

总务主任是个精明的中年黑脸汉子,说话时手捧茶杯稳如泰山:“怎么不可以呢?自从你结婚后那里就改做工具房了,钥匙共有两把,在学生劳动时我也时常打开。现在又分来一个大学生,昨晚才来报到,学校又没有多余房间,不这么安排叫人家住哪里呢?”

“当然……”婕妤无能为力,只好把一束拖在前襟的乌发拂向脑后,“可我放工具的房间里总不能住一个男人吧?”

“那不是男人,他还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孩子。”主任笑笑。

“可我不愿意,我手头有他房间的钥匙像什么话呢?”

“也是,”主任想了想,“这样吧,那房间有那么大,我叫人中间砌一道单墙,他住里间,你的工具放在外间总可以吧。”

“这,还有些不妥,毕竟……”婕妤在想方设法找出理由。她不想与任何男人发生持久的关系。拿到钥匙时她就想过把房间打扫干净,再把办公桌搬进来一个人办公。但后来她没有做,是她担心别人会把自己当成一个孤僻的怪物。

“这,我就没有办法了。”总务主任放下茶杯摊开手一脸严肃,“学校总不能为几件工具另开一个房间吧。”

婕妤讨了个没趣,很自觉满脸歉意地退出来。回到工具房,她准备今天把那些月季苗全栽插到花坛中去。可她推开房门一看,一大抱枝条全没了,地上有笤帚清扫过的丝丝拉拉的痕迹。那位大学生正站在窗前对镜梳头,嘴里吹着口哨。

婕妤忍了忍拍拍门板小心地问:“你看见我的月季苗子么?”

“什么月季苗子?”他回过头。

“就是放在这地下的那一堆……”

“哦,一堆没有用的棍棍子。”他说,“让我扫出去倒阴沟里了。”

“什么,你把它倒了?”婕妤又惊又气,“那是我从车站好不容易讨来的!我用水养了整整一夜准备栽插的。”

“可那没用,被水浸烂了,就是插下去也活不了。”他走过来说,“你可能不懂园艺吧?学校也真是的,怎么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做园丁呢?”

“不是,是我要求做的,我上课之余有许多时间没法打发才……”她猛地刹住。本来准备不卑不亢应对的,可说着说着她就落到被动辩解的地步。意识到这一点时,她深深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恼火。

但小伙子温和并礼貌地赔礼:“对不起,您原来是老师,我还以为是校工呢。我是新来的,我叫芦根,以后许多地方还请多多关照。请问老师您贵姓?”

“我姓文。”

“姓文?嗯,姓如其人,不像我姓芦,听上去像粗鲁的鲁。”

“其实……不是这样的。”婕妤似乎闻到芦根身上男子温热后忙不迭退了几步。她看出了芦根大胆热情的劲头,已经超出了自己的心理准备,并且意识到继续下去将使自己受到话题的牵制,同时完全会解除对男人的戒备,并陷入今后可能的迷茫之中。于是她逃也似的走出了房门。

“芦根——紫溪县来的长途电话——”这时候,学校行政办公室正好有人喊芦根去接长途电话。

当时的电话金贵,一个学校也就装了三部座机。行政办、党办和保卫科,私人对外联络的方式通常只用书信,生老病死之类的紧急情况就打电报。碰上什么小事就随便通电话的人,肯定也不是一般的人物。

直到走进教室,婕妤的心还在扑扑直跳。

她走上讲台擦净黑板企图放松情绪,但是事与愿违。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面对面与男人谈工作之外的事情了。她边擦黑板边想,这家伙小小年纪怎么会精通花卉知识呢?他怎么一见面就把我当成临时工呢?他有些做作,但那也许是一种刚进入社会的单纯。婕妤想,小孩子一个罢了,以后尽可能不去理他就是。

她把黑板擦子往讲台角上磕了几下,于是教室前面沙尘暴一样扬起一片粉尘。

6

“你脸色不好看,不舒服吗?”芦根路过花坛时停下来。

文婕妤摇摇头,把一大把石子丢出花坛。婕妤上完第一节课后就知道芦根也教语文,但她没有说什么,下课后就来到花坛。

芦根不走,一只脚踩在花坛的边沿,问:“土壤净化后你准备怎么办?”

她这才抬起头。她发现芦根的额头很宽很亮,而且一缕卷发从左到右斜搭在上面很是精神。她想人家是好意呢,就说:“再去讨点月季苗子来栽插。”

“讨干什么?这不是有几棵月季吗?我们剪它的枝条插就是,不够老师宿舍的阳台上还有。”芦根说,“别看这些月季样子难看,那是管理问题,你想土质不行又没有施肥,而且野草还和它争养分它怎么会鲜艳呢?不死就说明它生命力强了。”

文婕妤望着他。

“要插呢,就得赶紧。现在气温尚未超过三十五度。”芦根说,“如果用现有的黄土还得掺三分之一的砻糠灰,插条就选用那种芽粒饱满的粗壮枝丫,剪八厘米左右,留两三张叶片,插五分之二入土,插后浇水,第二天再浇一次,以后保持土壤湿润就可以了。插条要先遮一段时期的荫,以后慢慢让它见点阳光,到下面长了根须后就可以敞开了晒了。”

“哇,这么多名堂呀。”婕妤事先万万想不到这么复杂,“那么现在插什么时候可以开花呢?”

“如果顺利,今年秋季就可以。”

“太好了!”想象着金秋一坛月季花开,婕妤一脸少妇的神态流光溢彩。少妇有别于少女的地方一般是丰腴。婕妤匀称的肩臂、腰背和臀部绷出肉的弹性。

芦根说:“我来帮你忙怎么样?”

“当然,只是耽误你的时间不好意思。”

“哪里,对花我也挺感兴趣。我拿工具去了。”芦根说完就大步返回寝室。长长的有劲的腿脚,让人联想起刚刚出棚就欢蹦乱跳的马驹。他家在哪里?怎么会懂花卉知识?

不一会芦根就在花坛里用五齿耙翻土。尖利的耙齿狠凿下去,一大块板结的土疙瘩被撬起,熟练地用耙背磕碎,然后耙齿就捞出许多零碎的石头。翻土时芦根手臂的肌肉一块块隆起。

芦根边做边跟婕妤讲他的过去。他是青阳县紫溪乡人,从小看人家作田自己连犁都没有扶过,先是读村小,后读乡中,再后就考上县中和大学。“本来是想跳出教育界去搞地质勘探的,勘探是野外作业很有意思,结果转来转去又进了学校。看来我这一辈子是逃不脱学校的。你看看我的手,都成剥削阶级了。”他真的把修长的手伸给婕妤看。

他又说:“其实这跟天性不同。培根就说过,一个人的天性不长成药草,就长成莠草;所以应当及时灌溉前者而芟除后者。后来我在过寄生生活的同时就想起我父母,就时时刻刻想要做些什么。读县中我打苦楝子卖,大学里又跟园丁劳动。尽管我全身里外都知识化了,但就本质而言我还是——农民一个。”

“你愿意听吗?”芦根突然问。

“我不正在听吗?”婕妤说。

“那我就说下去。我很喜欢跟谈得来的人吹牛。我感觉很厉害,一眼就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听我海阔天空。”芦根兴奋地问,“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跟园丁交朋友。”

“哦,对了。”他说,“其实我交的朋友不只是园丁,还有食堂里的大厨师,图书馆管理员,学校后面的村长,当然还有老师同学。生活就是靠许许多多的朋友丰富的,你说是不是?”

“嗯。”

“你好像不大愿意说话?”

“是的,但是以前我不是这样,以前我还参加过沙龙呢。”

哦——芦根点点头不再追问。这时候校园的课上得正酣,墙边整群整群的麻雀在叽叽喳喳闹腾,太阳把教学楼的阴影投放到花坛边上,风吹着几棵月季和乱草,整个校园时隐时现的是讲课和读书的声音。婕妤这时其实很想听芦根说下去。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她才离开学校。她是裹在人流中走出校门的。许多学生前前后后拥着她喊“文老师好”“老师再见”,她便一个劲地甜蜜地回学生的笑脸。

过十字路口才安静下来,婕妤就放开步子往家里走。经过城隍庙就上落马桥,然后走捷径穿插青花弄,就到了笔直的通往车站的中山路。藤织提包在她手里很轻快地晃,笑意仍然残留在嘴角上。

明天就可以扦插了。芦根跟他约好了明天第一节课开始剪枝扦插。今天下午他挑了八担砻糠灰和土搅拌。坛内洒水后的细土肥沃油润。芦根还用木棍在细土上划了一个以雪松为中心的放射形图案,边划边设想这一块以后专种红花月季,那一块种白花的,再那一块种黄花的……

后来,芦根又向她说起班上一些男生不听话的事情。婕妤就问是不是上课时你对大家太和气了?芦根说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师生关系应该随便一些。

可是学生不这么想,婕妤拿出一副老经验的派头说,这些孩子还不懂事,如果你随便他就以为你好欺负。

能不能造成那种严肃而又友好的气氛呢?芦根问。

文婕妤说,当然可以,这属于教育艺术,但难度很大,如果你稍微把握不好度,结果就可能倒向一边,所以我们大多数还是以威严镇住学生的。不过我属于温和派一类。

哦,你们还划了派别?

那当然,时间久了大致可以分出的。比如讲课风格吧,我们语文组就有三种:以组长为代表的几个是一讲到底的填鸭式风格;而郭老师放手发动群众,属于自学式……

你呢?

我中庸,问答结合叫启发式。婕妤说,你非师范专业毕业的你不知道,你千万别用填鸭式这一手,这一手枯燥乏味,累,吃力不讨好。

文婕妤一口气说了许多,她说这些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婕妤直到放学还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婕妤就这样一边想一边轻松地走。

7

一星期过后,文婕妤在骑车上班的路上迎面看到了业余歌手凯伟。

“靡靡之音”当时正受到社会上保守势力的非议,小城政府为稳重起见已经禁止了一些舞厅港台歌曲的演唱。凯伟失去了舞台,一个人双手插在裤口袋里显得失魂落魄。

很远,彼此就看清了对方。

要是在以往婕妤会低头而过,可这回她没有。她照样骑在车上大模大样地向前踩。而且在交臂而过时,婕妤居高临下还带有一种睥睨的味道。凯伟仰视着,接近时脚步迟疑有些想停下来的意思。可婕妤理都没有理他,与之擦肩而过。

到学校她把这事告诉了芦根。

芦根就笔一丢说,对,别理他!

婕妤兴奋地坐到办公桌前。办公室的老师也很高兴,活活的一大美人从冰箱里走出来了,霜冻正窸窸窣窣从她脸上和身上剥落。郭老师凑过去问:“文老师下午没课怎么也赶来?”“花坛里土都干了,五点钟必须洒些水。”“洒水的事跟小芦讲一声不就得了。”“他是帮我的忙,怎么能总麻烦他呢?再说他马大哈一个,等下打打球就什么都忘记了。”“你也不是在做义务劳动吗?学校又没有要求你包成活率。”“话不能这么说,既然做了就实实在在把事情做好。”婕妤认真得让在座的老师都笑了。

太阳变红时婕妤就开始洒水。水稀稀疏疏丝丝像抛物线流向花坛。花坛中光秃秃的只有香火棍一样的根根插枝,可她却当做一坛鲜花一样做得满头汗珠,红光满面。

芦根从球场上汗淋淋跑过来。

“小芦,好像书上说月季适宜略带酸性的土壤,可你说中性可以。”婕妤望着权威。

“那是说略带,我们土壤里又不是没有酸性。”芦根毛毛糙糙从屁股兜里掏出两张票说,“这是工会给我的,晚上请你去跳舞怎么样?”

婕妤一下子愣了,心当时就腾腾地剧烈跳动。她紧张极了。脸上的肌肉木讷地抖了几抖。一双湿手在臀部不停地揩擦。她说工会是让你找年轻人去的,我怎么好意思去?

怎么这么说呢?我愿意请谁就请谁,现在的问题是我请得到请不到的问题。

可我……很差劲,我只会三步四步。

不会学嘛,有这种基础还怕什么?

那好吧。她伸手接过票。她想“去吧去吧,趁三十岁不到的时光去玩玩吧,反正是跳舞,舞厅里那么多人跳跳舞是很开心的。”

她爽快地把票收进口袋。在这之前面对任何邀请,她从来都不曾如此爽快过。那时她腼腆而小心。婕妤当初应承周大山的介绍人时,就是出于对大事的谨慎,结果呢?

婕妤看着芦根走进球场后才收拾好工具回家。

家里的小狗段段很高兴,围着她脚前脚后讨好卖乖。婕妤没有工夫。她应付性地把狗食倒进盆就弄饭吃饭洗澡,洗完了梳梳头,从立柜里翻出件好久没穿过的绿格子衣裙穿上。然后对着镜子。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撩人心扉的少妇。她用手捏捏自己的腮帮和乳房,并冲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这时夕阳仍然停留在窗外树梢上。天色尚早,描眉涂口红她是不会的,至于香水则更没有必要。当年在小城化妆的女人很少,那是一个女人素面朝天的年代,缺乏香水和修饰,而浓妆艳抹的女人会被当成街头不三不四的“雀子”。女人真正的魅力其实就在于自身的肉香。

那么出发之前干些什么呢?家里无事可做。小狗不理解地趴在门角落里仰视着主人莫名的兴奋。

她干脆闭上眼睛,暗暗数一二三四地等时间。可当她睁开眼睛时,阳光依然在树梢上泛红。

她想去擦车子吧,好久没有擦它了。她立起身时门铃响了。通过猫儿眼看看外面,婕妤吃惊地把门一下子拉开。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我是问来的。”芦根说。

“时间还早嘛。”

“可我票在你这里,我怎么进去?”

“在我这里?”

“我把两张都给你了,我当时没考虑许多。”

于是她把他让进厅堂。她倒了杯咖啡递给他。她刚刚坐下来,窗外的太阳已从树梢上消失了。

8

以后,芦根又约过她两次。

一次是星期三晚上看录像,一次是星期六跳舞。她也大大方方跟芦根去了。不过婕妤接受邀请时也想:尽管没人知道这些,但绝不能因为这个影响了芦根的声誉,所以她迟疑或借故推辞过。但是芦根很固执,说学校没有谁能够上被请的资格,晚上一个人在屋子里又……他不过就是一个大大咧咧随心所欲的男孩而已。因此,文婕妤也就高高兴兴地去了。

她想:别人都不那样想,你那样想有什么意思呢?

“你说我们的月季会不会开花?”婕妤在一次跳慢四的时候问他。

“我想会的。我们的月季是本地的那种健月季。”芦根说,“当然我也不敢打包票,按一般情况插条后要遮阴,而我们没有遮。”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估计问题不大才没有做,因为花坛这段时间日照时间较少,而且设荫棚麻烦,弄不好学生会掀了的。”

“那,现在活没活还不知道啰?”

“三星期后就知道了。你拔一根看看,创口三星期后会愈合,再以后就长根须了。”

舞厅的灯光忽明忽暗五光十色。开始婕妤还不大适应里面多变的光色和温热的空气,后来才慢慢习惯下来。芦根跳完了就把她引到一个“火车软座”上,并买来冷饮放好吸管给她。于是她就摆出一副正经自然地样子边吸边望着芦根笑。

芦根的头发极黑且浓,这跟凯伟又黄又薄正好相反。凯伟是西洋种的那种奶油味道,而芦根则是地道的东方硬派小生。穿着也比较随便大方,好像从来都不西装革履,一双高帮的白色回力鞋在脚上紧绑紧扎,快步如飞。他硕大的头颅上面,宽宽的额头反映出多彩的光,使得他整个脸部显得精明而活泼。

“说点你过去的事给我听听怎么样?”芦根放下吸管,笑眯眯没事找事很醉心这种氛围。

婕妤无法拒绝,就把过去当做一种游戏来回忆,说:“也就那么回事,总之那时我很幼稚,我一下子就相信了凯伟。”

“你就去找他了?”

“没有,是碰上的。那是周大山死后不久我在街上碰到他。他当时一个人蹲在人行道边上等什么。他很瘦很瘦。我以为他是想我想瘦了呢。我走了过去。他就惊讶地站了起来。他说周经理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我怕你忙,所以我想过些时候再去找你。于是我很感动,我望着他竟滚出了泪水,我当时就打算跟凯伟互敬互爱过一辈子,后来……我们约了几次,再后来我就发现他身边……不只是一个女人……”婕妤不愿意再说下去。

芦根耸起眉头问:“在周大山死之前,凯伟是不是一心一意呢?”

“现在想想不可能。”婕妤悲愤地说,“我了解他,他一个唱歌的,整天泡在小姐堆里,见一个爱一个是他的本性。”

“这是你的猜想,也有可能他长期得不到你才……”

“不,”婕妤武断地坚持,“完全不可能!你怎么替他说话呢?你想想,既然开始真心真意爱我,那么后来尽管事出有因也不能继续骗我呀!他怎么能骗我呢……我诚心诚意,我……”

婕妤满脸悲伤边说边摇头否认。她伤心起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芦根就再也没有说什么,轻轻拍拍她搁在桌子上的手臂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这时华尔兹舞曲缓缓响起。芦根搂住她的腰移步舞池。芦根把很脆弱很温存的婕妤搂紧。婕妤就依顺着靠在他宽阔的怀中。婕妤在销魂似的曲子中含泪任生命的摇篮轻轻荡漾。

他俩几乎像情人那样是贴着身子跳舞的。跳完了舞婕妤才觉得自己的乳房已经挨擦到芦根的胸脯。腰肢也被抱得贴紧。自己的手也闷出了汗水。于是在休息时她感觉到一种撩人的慌乱。

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她借着迷离的灯光装出一副继续悲伤的样子沉默。她甚至感到害怕。她觉得芦根像空中凶悍的鹰隼随时会朝她扑来。她紧张地戒备着又一个男人。

9

文婕妤惶恐而烦躁地躲了芦根两天。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缩在自己的屋里,居室是最安全的场所。要上课就算好时间骑车出门,进校门正好赶上上课的铃声,搁好车就进教室,上完课又骑车回家。洒水也是这样。同事们以为她开始忙于外面的交际了,见她匆匆忙忙就故意把咳嗽弄出怪响。

其实她回家只是看书备课和看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她经常起身变换频道。写作没有心情,《种植月季》的草稿一直放在书案的桌子角上。小狗段段饿得嗷嗷直叫,她这才往狗食盆里胡乱丢了些东西。她莫名地走上阳台朝大路张望,而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没有一个朝她抬头。间或门铃在响,她高兴地跑过去开门,可开开门却是居委会收电费的老太婆主任。

过后她想想好笑。没有谁来主动寻找自己,芦根更不会。打球、写日记、喝酒,他有他的朋友圈子。在工具房打个照面时,他只是笑嘻嘻招呼“早啊”就出去洗脸。球场上见她洒水也只远远地摇摇手致以平常的问候。人家还是个孩子呢,大惊小怪!婕妤“啪”的一声把电视机关了。

第三天她又照常提前去上班。

她在教室门口碰到芦根又问:“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月季发根?”

“三十五天以后呗。”

“你不是说三个星期以后吗?”

“三个星期以后是泥土中被剪部分的创口愈合。”

“哦,”她歉意地笑笑,“我都等不及了。”

芦根就盯着她的笑脸着神地看,看着看着便故作一脸的疑惑。

“怎么了?”婕妤摸摸脸,“我脸上有污迹吗?”

“不是,你笑的时候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婕妤脸就红了,“屁!”她骂他跟大姐开这样的玩笑,不过转身后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笑了。这笑被教室里的学生看到,学生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文婕妤管不了学生许多,径自上台很精神地喊“上课”,学生就刷地起立。婕妤说“同学们好”,学生就喊“老——师——好——”。婕妤翻开课本,“请同学们翻到第十二课《难忘的春天》,分析课文之前请大家先念一遍,难、忘、的、春、天,预备起。”下面就端起课本一起伊里哇啦地朗读了起来。

这时阳光照进教室,光明映在学生洁白的书上、嫩红的脸上以及绿色的墙面上。一切很鲜艳很协调很灿烂辉煌。

婕妤背着手看着窗外,心里还在想刚才与芦根的对话。想着想着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竟然自称是“大姐”,人家尽管年纪不大,但事事都像个男子汉一样在关心安抚自己,而且他来这么久也没有得到你半点款待,你怎么能……唉,芦根也许正在笑话自己。

不过,婕妤想现在还来得赢,我可以邀请他一次,我要像个亲人那样把他邀请到家里,让他坐在书房里看书看电视,而自己则系着围裙下厨,从冰箱里拿出墨鱼牛肉,从阳台上取下香菇竹笋,或者事先还得去市场买只鸽子。鸽子是最好吃的东西,小时候父亲每年炖一只,那味道至今难忘。再打发他下楼买点葡萄酒,然后开吊灯,搬小方桌,摆好高脚酒杯,放点轻音乐……

婕妤越想越兴奋,最后课文读完了她才愕然翻身。她向孩子们笑笑,就开始了她很起劲很活跃的启发式教育。

下课铃响后她匆匆收拾好东西离开教室。她敲开工具房的门找芦根。她来到办公室寻找芦根。最后她站在走廊上四处扫描球场操场。芦根不见人影。她只好又出去看她的花坛。花坛里外露的五厘米长短的嫩枝仍然紫中泛着青绿,粗而略钩的皮刺零零星星,锯齿状的卵形芽叶光泽诱人。虽然插枝无有繁茂的变化,但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说明希冀在不远的将来。

等到第三节课时芦根来了。芦根大步大步从校门外向婕妤走来。

“我跟你商量个事情行不行?”他劈面就问。

婕妤见她急,就问:“什么事?”

“明天我就走。”

“上哪儿?”婕妤冲口而出。

“是这样,我刚刚接到我父亲的信催我回去一趟。”他说,“信上说什么乡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我估计是急事,所以就买了明天的车票。”

“哦,那找我商量什么呢?”她如释重负。

“我有个大箱子得带回去。箱子很沉,票是凌晨五点多的。这里离车站五里多路,那么早又没有公交车,所以我想箱子先放到你家,再借你自行车明天我骑过去。”

“这没什么,只是你明天能不能准时起床的问题。”婕妤担心。

“没有办法,我懒散惯了,我去买个闹钟吧。”

“不过,我倒有个办法。”婕妤想了想便下狠心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今天下午搬箱子过去以后你就别再回校,晚饭就在我家吃,我也正想请你尝尝我的手艺;睡呢就睡在我家书房的沙发上,清早我会准时叫你;明早车上也不用挨饿,我弄些早点让你吃了走。只是……这事,说出去不大好,如果为了方便咱们……”

“这——”芦根不知说什么才好。

“当然,你如果有顾虑的话……”

“不不不,我是说太麻烦。当然我们之间说这话有点见外。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我就是,就是不好说出来,我自然……”芦根说话结结巴巴,有点小孩子把心掏出来示人的急样。

婕妤心花怒放。

笑。文婕妤笑后还诡秘地冲芦根做一个顽皮的怪相。

10

中午在家婕妤仍然有些激动。她在整理房间。她把厚厚的《种植月季》的手稿捡进抽屉,把沙发上经常把玩的布娃娃锁进柜子,再把那些当时流行的里夫金、普里戈金,以及托夫勒等新鲜名人的当代思潮性著作摆在书桌上。

书房是当年周大山按她的要求布置的。很文学很雅致的空间,一般人家在当时根本没有这个奢侈的条件,包括书柜、书桌、文具、文学书籍、落地窗帘,以及墙上“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的诗词书法。

她准备在收拾妥当之后,就浸泡墨鱼干笋和提篮子去市场上采购。她哼着读书时学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从厅堂奔到书房,从书房转到卧室,炯炯有神的两眼滴溜溜在检查每一个角落,最后当她扑到床上收拾两件女人衣物时,她才愣了。她才想到芦根到来之后,不仅是吃喝,而且还要住宿。

睡觉的地方有的是,两室一厅随他挑一间就是,如果困了就各自相安无事把门关好一直睡到第二天上车。但事情并不一定会像所说的那样“不说出去”就万事大吉。芦根是个男的,是个熟透了的聪明过顶的男人。在晚餐中酒过三巡万籁俱寂,并彼此相对无语之时;睡前收拾两人举手投足,并无意磕碰到对方肉体之时;筋疲力尽各自沐浴后,热气腾腾走出卫生间之时……

婕妤扑在床上呆呆地想。枕头和毛毯压在她身下,少妇的感知让她推断出男女独处的必然结果,甚至结果的细枝末节。她又回想起舞厅里芦根把她紧紧抱住时的情节。她想他当时的从容更说明他的贪婪和阴险。一切势在必然。平时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今却主动提出借宿建议是何居心呢?婕妤越想越满脸烧灼,越想越心绪骚乱。

她翻过身,仰头盯着楼板。羞愧时理智向她靠拢。她想她或许真的爱上了芦根,或许。否则怎么会自己给自己挖下一口陷阱?他含情脉脉望着自己,然后放下酒杯抚摸自己的脸,再然后捧过去接吻,最后——婕妤冷不丁一惊,冲口而出“不”就从床上一跃而起。她的心扑扑跳动,呼吸加剧。

婕妤想起周大山和凯伟,想完了便想到芦根。婕妤过去从来就没有把握过自己的命运,现在必须……可是,文婕妤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该怎么办呢?她在空荡荡的卧室里转了三转,就挨墙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很伤心地扑在自己的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满屋子哀婉凄凉。

11

不知什么时候文婕妤醒了。醒时她仍然坐在地上扑在膝盖上。她抬头看窗外树梢停着的一只鸟儿。鸟儿啾啾地叫唤,使得整个有阳光的房子显得单调乏味。

芦根怎么还没来呢?

婕妤奇怪地望望大门。婕妤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会盼望他来。这时太阳已经西沉,树上的小鸟已不见踪影。或许芦根不准备来了。芦根完全没有必要到一个处处设防的少妇家来吃一顿便饭。于是她又有些后悔。她想,我怎么能毫无根据地将热心理解为狼心,将过去类比做现在呢?

然而这时门铃响了。

她揉揉惺忪的眼睛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你眼睛都红了,是不是不大舒服?”芦根放下箱子就问。

“没有哇。”婕妤掩饰性地睁大眼睛,夸张地做了个苦相。她没法严肃。对方不是凯伟。

婕妤说完就进了卫生间擦脸。她想惺忪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很难看的。这倦容除了周大山外是没人见过的,她不能让芦根因此而厌恶自己。这意念一产生她就打消,而一打消又旋即出现。她把水龙头拧开拧大,把脸对着水龙头任其哗哗地冲刷。

芦根在外面叫:“你刚刚睡醒啊?你知道都几点钟了?”

“几点了?”

“都四点多了,你还说晚餐请我。”

“四点多了?”婕妤胡乱擦脸,丢下毛巾冲出来看墙上的石英钟。这才意识到晚餐计划的延误。时间肯定来不及了。她慌里慌张奔进厨房系好围裙,拿出一个能干主妇的架势。但毕竟好久没有正经下厨摆弄过了。她一系列开炉点火架锅摆刀的动作磕磕碰碰,甚至有些近乎于盲目。

上锅干什么呢?她两手在围裙上揩擦。突然又想起鸽子没买。鸽子——当然,她对想插手的芦根说,你不必帮忙,你是客人又是男人,你去找书看看,晚餐马上就好。她推开芦根。熄火。鸽子就免了,可是墨鱼还没有浸泡,那么先得弄冷盘。周大山在时她也是先弄冷盘。她手忙脚乱打开冰箱拿出猪排牛肉。她庆幸家里还有这么些存货。

但芦根一直没走,一直挨在厨房门框上笑着看她乱七八糟。

“你自然得很。”芦根说,“你真的一点都不做作。”

文婕妤就求他:“别站在这里好不好?你越站这里我越感到不自在。”

芦根说:“别忙了,我们随便吃算了,以后我在这里还没有吃的机会?”

“这可不行,你来了我总得弄几个菜。”

“那好吧,不过我来弄怎么样?”

“你?”她扑哧一笑。

“怀疑我怎么的?你把存货都拿出来,我做几道给你吃吃。酒和作料呢,你下楼去买。”

“真的?”

“当然真的。”

婕妤就擦擦汗把存货指给他看,然后拿出笔,记下需要采购的东西就高高兴兴出门了。她相信芦根,更懒得笨手笨脚在他面前出丑。婕妤想今天晚上肯定是一个难得而又欢快的良宵。她像是在重建家庭一样欣喜地走在路上。

婕妤在这小城里可以说没有一个亲人,和周家老小也因房屋遗产问题闹得不欢而散。婕妤自芦根闯入后就常常站在落日阳台上惘然四顾。四顾时看见人家小两口夹着一欢蹦乱跳的孩子散步,就不由地想象那种一家喝酒言笑的场景,内心便燃起温热的欲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孤独得无可奈何了。

婕妤很珍惜这样的时光。所以夜晚餐桌上她有些失态。酒喝到酣处时把酒倒得摇摇晃晃,把屋里所有的灯都一一拉亮。她甚至一直坐在方桌的对立面,针对芦根所有的话题都加以强蛮的辩驳。

芦根不在乎,喝着红酒。桌上五菜一汤。全新的手艺一开始就让婕妤啧啧赞叹,到后来见芦根骄傲,又说男人下厨十足小家子气派。芦根不服,说现代家务不分男女,更何况这是小家子所不能为的——烹调艺术。

婕妤又说,那不一定,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口味,不能说小家子菜就不是一种风格。

芦根说一般的家庭哪有什么风格,能吃或者好吃就行了。烹调讲究色香味形,一种菜有多样做法,这就好比人生在世有多种活法一样,成熟是基础,成熟后再追求完美……

婕妤感到在理,但并未认真去听。她在注视着对方眉飞色舞的神采。她被芦根的气度所迷惑,加上灯光,再加上酒力。婕妤甚至想放肆地将脚后跟踏在座椅上,然后再来一支烟,同芦根说些普里戈金的思想及人的生活方式什么的。她刚看过《从混沌到有序》这本书。她觉得芦根的额头很像普里戈金的额头。

为了芦根的额头她喝了一杯。喝完后她感觉到自己喝酒的理由十分荒唐。她摸摸自己的脸,想今天或许多喝了一点。

“你为什么要学这些生活知识?”她不理解。

芦根说:“日常利用率最高的就是这些生活知识。对你我不说假话,其实我是不想做书呆子,我们热爱生活就要会驾驭生活。作为大学生你烂熟巴尔扎克、弗洛伊德人家会说没什么了不起,但平时见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像什么,就不一般了。尤其是男人,追求女人和留住女人单凭体格和外貌优势是肤浅的,要凭真爱,这种真爱我以为不仅表现在热情洋溢的语言上,更重要的是要把爱贯穿于整个生命之河的生活中。而生活,却不是人人都会。”

婕妤笑了,两腮渗出灿烂的水红,脚踏在座椅上,头晕晕乎乎。她一口喝干杯子,并呃地嗝出一股子酸苦。她说:“我就不会,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自己也无能为力——我不计较过去,我计较什么呢?大山是我愿意的,凯伟也许开始真的爱我,我,我只是不懂——真的,我一点都不懂……”说着说着声音竟哽咽起来。泪水潸然而下。

她左手枕着额头,右手无力地向前伸展。手指如爬状指向芦根,像绝望的生命之藤在荒滩上指向源泉。

芦根也进入气氛,用手拍拍婕妤的手背然后长叹。但他没有昏醉,他静静地坐了一两分钟便起身将哭泣的婕妤抱起来,抱进她的卧室。

他把婕妤放在床上,轻轻地亲了一口婕妤的嘴唇就悄悄退了出来,然后收菜洗碗,然后洗澡换衣,然后到书房的沙发上去睡觉。

文婕妤倒在床上,但是她并没有彻底睡去。她仍在嘤嘤嗡嗡伤心地哭,哭得悄然无声而心情舒畅。

12

一夜在星星漫长的耳语中伸延,天依然蓝黑蓝黑像白纸上化开的一摊钢笔墨水。婕妤在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把芦根送到了车站。

是文婕妤先起床的。她有这个习惯。起时隐约有些疲倦和头痛,但神志如凌晨的空气一样异常清新。婕妤把早点煮好后才敲书房的门。门没关,刚敲一下,芦根竟从卫生间清清爽爽地走了出来。

候车室昏昏沉沉。婕妤建议出去走走,于是他们双双恋人一样进了园子。园子里漆黑,站前无影灯朦朦地望着一排棕榈和杨柳。这时他们同时升起一种心境。一种依依惜别但又不能随意夸大的心境。

不能多想。婕妤暗自告诫自己。她顺手摘一朵月季似以往那样送到鼻端,说:“昨晚真不好意思,本来高高兴兴的,后来却……”

“我预料到会那样的,我早就预料到了。”

“我抑制不住,我想我哭过之后会好过一些的。”

芦根不语,目光落在婕妤的脸上。婕妤的眼睛里有一些玻璃碎片似的东西在闪动。夜的帷幕给对视的彼此作了很好的掩饰。芦根一只手放在婕妤的肩上,婕妤一动不动。

婕妤问:“这次,是不是你父亲写信叫你回家相亲?”

芦根说:“你知道我昨晚说那些是什么意思吗?”

婕妤问:“联产承包,你估计会不会是叫你回家的幌子?”

芦根说:“你知道我在向你暗示什么吗?”

婕妤低下了头,似乎已经预计到事情发生的必然。她甚至联想到一句“爱浪的掀起同时也在毁灭”。要是时间后退几年,她或许会因为这气氛而情潮奔涌,她会扑向大海,用脸靠在对方的胸前。但是现在她把手中的花朵捏出红色的冰凉。

好一会她抬起头,说:“我知道你是真的,我也很害怕很害怕拒绝你的要求,但是我们种下的月季根系还没有长出,枝丫还没有发芽,我们得先等它扎根,再等它开花。”

“不,我不是一时的冲动。”芦根抓住婕妤的手说,“枝条已经插种,创口正在愈合。其实我早就想向你表示,可是我怕时机未到反而会事与愿违。”

“……”婕妤咬着下唇。

“你还要我说什么呢?你应该按你的意愿去做,你是不是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呢?”

婕妤反掌捏住芦根的手,说:“别逼我了,别逼我好不好,我还是有些害怕,你知道我不可能一下子就答复你,你比我年轻单纯,我比你陈旧懦弱。我们都给对方一些考虑的时间行不行?”

于是园子里没有了声音,一切如无数个清晨。阳光这时正在地平线以下萌生。鲜花整朵整朵相拥而开,半球状如同一团圆满但却独立的生命。园子里真的蓝黑蓝黑没有一丁点声音。

13

第三年五六月份的样子,太阳开始毒辣,气温急剧上升,南方小城随梅雨时节偷偷进入了夏季。就在文婕妤的月季终于开花的时候,一本在全国很有影响的文学期刊刊发了一篇名为《种植月季》的中篇小说。这一文学事件就像一枚炸弹,在死水一摊的小地方“轰隆”开花。

那年春天,小城的汽车站已经搬迁,老旧的车站及其月季花园被拆成残墙破壁、野草丛生。据说旧车站要开发成一个宏大的儿童乐园。但因为建设工程没有及时跟上,附近居民的生活垃圾往废墟堆积,散发出来的气味如同烂菜馊饭,苍蝇蚊子轰战机一样嗡嗡起降盘旋,一些老鼠在其间做窝穿梭。

那年夏天,小城的中山路也开始热闹繁华,沿街的楼房都改成店面或发廊,一路灯红酒绿音乐轰鸣,狭窄的马路被熙熙攘攘的人车拥堵成一条“滚滚的洪流”。

当时我们的文婕妤老师,就夹杂在这汗流浃背的洪流中行进。但是她不是穿着布鞋,打着阳伞,孤身只影一耸一耸地步行,而是戴着墨镜,拿着一份停薪留职的报告,以动人的少妇身材钻进一辆开着冷气的汽车。一个胖胖矮矮的男人为她关上车门后,回到驾驶位启动发动机,打着方向盘,沿着中山路缓缓向婕妤的学校驶去。

那个矮胖的男人,就是前来开发老汽车站地皮的南方老板。

当时在小城,很快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位小城女作家的《种植月季》。都在找这期杂志,找到后又争相传阅小说的文本。地方日报和电视台也播发了消息,想深入采访的记者到处寻找小说的作者——文婕妤。

但是,现在已经根本找不到这个叫做文婕妤的老师了。

仿佛她已消失,学校老师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住址,那个知道他居所的芦根老师早已经调离了小城。芦根当官的父亲,让芦根回到老家紫溪县弃教从政。再说,婕妤所住的楼房及其周边的平房,去年下半年就被铲车推平,在原址上星星点点,已经建筑起一个崭新的居民小区。

当然就更没有人知道在小区的深处有一幢三层楼别墅,婕妤和她的新任丈夫,以及一条凶狠的藏獒,就隐藏在树木成荫的宅院里面。

学校扦插的月季,并没有像芦根所预计的那样——在当年秋季开花。

理想的展望是一回事情,植物的蓓蕾却是另一回事情。

第一年学校的月季没有开花,但是文婕妤老师依然在除草和浇水;第二年月季枝繁叶茂,文婕妤老师还给花坛围了一圈低矮的栅栏;第三年正是世纪之交的新世纪开篇,文婕妤却不愿意再继续管理花坛了。可是在这一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姹紫嫣红的月季花几乎在一个晚上同时铺满了花坛。第二天一早,全校师生纷纷在花坛前驻足观赏,流连忘返。

令人失望的是《种植月季》并不是描写小城发生的事。

小说写的是一个县城,写县城里一位在政坛青云直上并前程似锦的男人,好像是共青团县委书记。他的头发极黑且浓,穿着也比较随便大方,有着像普里戈金一样宽宽的额头。这个人整天左右逢源地在官场上应酬,灯红酒绿,经常剪彩揭牌。小说自始至终,一句都没有涉及到月季的种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