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18年第5期|李辉:告别岳王庄
来源:《时代文学》2018年第5期 | 李辉 2018年06月21日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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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呢,岳王庄要改头换面的消息,村里的头面人物早就心知肚明了。岳福全是个普通老百姓,所以直到这天早上出门去看庄稼,这个消息才热辣辣地砸进他的耳朵。岳福全喜欢早起去坡里看庄稼。即便是挂锄歇脚的三伏季节和冰天雪地的隆冬季节,田地里没有多少活计了,他也是天不明就要下炕出屋,紧赶慢赶地出村去,一块地一块地地溜达一圈。
这天早上岳福全出门晚了些,夜里三点多时,老婆子犯了老毛病,肚子突然痛起来,手压在那里翻来覆去地哼哼。因为是老毛病了,岳福全也没有起身,躺那里帮她摁压了一会儿,等到老婆子的哼哼声弱下去,身子也渐渐消停下来了,岳福全才唉声叹气地停止了动作,昏昏沉沉地接着睡去。天麻亮时老婆子的病痛完全过去了,摸摸索索地穿衣下炕去做早饭,岳福全担心她装样,捏着烟锅跟进灶屋。老婆子的老脾气,一般情况不想让男人知道的,有那么好几回,老婆子说过去了过去了,肚子一点也不痛了,让他放宽心出门,该干吗干吗去,他动静很大地走出家门,打了个旋儿又悄悄走回来,发现老婆子已经躺在地上,勒着肚子打着滚哭。他抽透一袋烟,看到老婆子顺眉顺眼的真的没事,这才磕打出烟锅子出门。
岳福全一出胡同就看到了秦宗禄。他以为不是秦宗禄,秦宗禄比他大三十几岁,九十五六岁的年纪了,十年前就不大出门,这几年村里地里干脆没了他的踪影。在岳福全的心里,这个人差不多就是死了没埋,这辈子怕是见不上了。他揉了揉眼睛,把眵目糊抠净,这回不信也得信了,大街上闲逛的干巴老头果真是秦宗禄。看来这个老家伙又回过气来了,一时半刻走不了了。岳福全没有往深里去想,扛起锄子继续往村外走去。对于老秦家人,他总是爱搭不理的。这时秦宗禄也瞅见他了,抬起手打了声什么招呼,照直朝他走过来。岳福全更觉得稀奇了,因为他们的老祖宗秦桧,也因为那些年的高成分,老秦家就做下了怕人怕光的病根,没有招招摇摇地走过路,没有高声大嗓地说过话,尤其是遇见老岳家人,哪怕是个几岁的孩子,也有些灰溜溜的。
岳福全只好莫名其妙地等在那里。秦宗禄越走越近了,五六十岁时就弯下的腰杆,眼跟前似乎直起来了,也不是直起来了,是秦宗禄在努力往直里挺着;而那树疙瘩样的脸盘子,却实实在在地昂了起来,祖辈里流传下来的那股子晦气,一丝一毫也不见了,沟沟坎坎里反倒藏满了喜色;不仅仅是脸上的沟沟坎坎里,就连他走路的架步上,上下一新的衣服上,似乎也都溢满了喜色。由于伏低做小惯了,秦宗禄显见在拼命掩饰着抑制着,不然怕是就飞起来了。还离着十多步远,他就热热地招呼上了,福全叔,锄地去啊?
岳福全愣头磕脑地道,老侄子,你找俺有事?
秦宗禄乐呵呵嗔怪道,看你说的,没事咱爷们就不能见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抠索着封皮往外掏烟,嘴也没闲着,一个庄里住着,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还真是亲得慌。他掐出一根烟递给岳福全,自己也叼上一根,打火先给岳福全点着。岳福全抽了一口,肚子里的疑团更大了,在他的印象中,不记得秦宗禄抽过香烟,现在烟卷插在老家伙嘴巴上,真像烧火棍上冒出棵新芽,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岳福全就试探道,老侄子,家里又添大重孙子了吧?秦宗禄说哪里哪里,再添就添重重孙了,还得几年,还得几年哩。
那俺下地去了?岳福全有点按捺不住了。
秦宗禄喜笑颜开地埋怨说,你看你这个老叔,真拿出家长派头了!你捎着张锄子满坡里转悠,多少年的景景了,这谁不知道?再说现今谁还锄地,就是荒上天去,喷雾器咕叽几下也就成了,一天荒一场也不怵!老侄子俺土埋到嘴唇边了,爷们不知还能见几面,再吃根烟,再吃根烟!
秦宗禄东拉西扯,逼着岳福全抽了两根烟,这才靠近了他想说的话,尽量不经意地说道,老叔,咱们岳王庄的事,你听说了没?
岳福全说,什么事?
秦宗禄说,我也是刚听说的,不定当真不当真。
岳福全说,什么事?
秦宗禄说,咱们村要改村名了!
岳福全说,这事啊,俺没听说,改就是,不碍咱事儿。
秦宗禄说,不光村名,还要改姓。
岳福全说,改姓?准许你们跟着俺们姓岳了?
秦宗禄扭捏起来了,怪不得劲儿地道,不是俺们改,是让你们改,跟着俺们姓秦。老叔你先别当真,可能是胡诌的,反正俺不信。
岳福全噗嗤笑了,你这个老家伙,是急火攻心说胡话了吧?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倏地没了,直愣愣地盯着秦宗禄,自己是不是活见了鬼?这个老东西已经死掉了,活着没有完成的心愿,做了鬼还在没死没活地操持?
秦宗禄拿龙捉虎地闹腾着改姓,头一回是划成分,他只以为改朝换代,老秦家翻身的机会来了。工作队一进村他便寻了去,揪心撕肺地控诉旧社会害人不浅,让老秦家吃苦遭罪不算,还逼迫他们姓秦!他们明明是岳飞的后代,明朝时得罪了一个县官,县官便硬说他们是些奸党乱民,是秦桧的后代,逼迫他们姓了秦。他恳求政府开恩发话,改回他们的姓氏,清洗掉他们身上千百年的污泥。工作队队长一听拍起桌子,说还有这种事,旧社会真是太可恶了,我们马上给你们改回去!秦宗禄乐极生悲,老娘们般地呜呜哭起来,回去后让老秦家家家置备鞭炮,到正式宣布那天一齐鸣放。却不料一连几天不见下文,秦宗禄过去讨问,工作队长不是那天的样子了,冷着脸回道,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你们还想去老岳家人肚子里回炉不成?秦宗禄,我们险些上了你这个富裕分子的当啊。第二回是地主帽子摘掉以后,他又觉得机会来了。这回他直接跑到了公社,见到了公社书记兼革委主任,这一回他控诉的是四人帮。他说当年的工作队是四人帮的爪牙,专门跟革命群众对着干,明明知道他们的祖宗是岳飞,偏不给改正;明明知道他家只有十来亩地,偏要扣上地主的大帽子。现在老天开眼,四人帮终于倒台了,求求书记主任,也把秦桧那顶臭帽子给我们摘了吧。这个书记主任,当年干过工作队,秦宗禄的话没完他就黑了脸,把秦宗禄当神经病撵了出去。最后一回要求改姓,是十年前的冬天,乡里调来了个刘乡长。刘乡长是个老好人,只要吃饱喝足,什么事情都给你办。秦宗禄打听明白后决定一试。他丢八十往九十上数的人了,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打点上半皮包钞票,敲开了刘乡长办公室的门。刘乡长听完其来意,沉吟着说这事难办,实在不好办,不过老百姓的事再难也得办,还要办好办漂亮,你回去吧老秦,回去安心等待好消息。秦宗禄等了半个月,等来的却是刘乡长处理涉黑事件,无意间收了县公安局长小舅子的礼品,被逮进县检察院的消息。
秦宗禄本来就够老相了,这次又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从此再不提改姓的事,渐渐露出行将下世的模样,在庄子里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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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宗禄看到岳福全惊恐的样子,就赔着小心道,福全叔,不信归不信,咋吓成这个样子?岳福全觉得秦宗禄不太像鬼魂,就战战兢兢地靠近些,一手捏紧锄柄,一只手伸出去掐了掐秦宗禄的手背,证实是个活人,就更觉奇怪了,老侄子,你是说,你们没有姓成岳,现在倒叫俺们姓秦了?秦宗禄点点头,他们是这么说的,是这么说的。他们还说,改姓秦也不让你们吃亏,承包田一亩三万,口粮田一亩六万,楼房一家两套,顶少值二百万!
岳福全的眼睛一下睁圆了,你是说咱们村要拆迁?
秦宗禄说,对对对,拆迁拆迁拆迁,改完姓立马拆迁,福全叔,弄不好咱们快成一家子了!来来来,再吃根烟。
岳福全的心就让拆迁二字占满了。这几年里,电视里动不动就演拆迁的事,村人们聚了堆,也时常唠起拆迁的话题,说是一户分了多少套楼房,多少万块钱,村人们这个馋得咽唾沫,那个馋得吧唧嘴,也知道馋也是白馋,嘴唇吧唧破了也不管用的,岳王庄距县城八十里,距黄海五十里,要人气没人气要风水没风水,怕是把全国拆遍了也轮不到这里。岳福全是个凡事往好处想的人,心里便揣上了一个瘪塌塌的气球,时不时地要往大里鼓一鼓。现在,心里的那个气球呼呼地鼓胀起来了。但他还是不太敢相信,主要是拆迁得跟改姓挂钩,老岳家要跟着老秦家姓,这是哪儿跟哪儿呢?要想把这事砸实,还得去问村主任岳德明。他一秒钟也等不下去了,拔腿往岳德明家跑去。
村部的大铁门锁着。岳福全这才想到时候还早,通常村干部吃了早饭才过来,他没心思等待,转身走进街西边的胡同,往岳德明家里跑去。岳王庄三横三竖六条街,岳德明家在西街的最南端。岳福全跑出胡同,正要往街南边跑去,瞅见岳忠宝挑着两桶粪水从对面胡同里走出来,岳福全的脚板一下停住了,他爷个蛋的,一时让拆迁的事冲昏了头脑,竟把二叔岳光田忘记了!他不该去找村主任岳德明的,应该去找岳光田老人打听才对。主任岳德明是个官,知道实底也不一定透给他,反倒会找出些不痛快。而二叔岳光田呢,是岳德明五服内的爷爷,他们那枝子里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人,又是岳王庄三十几年的老干部,岳王庄的大事小事,村干部知道了就等于他也知道了。岳光田老人站台上时够吓人的,比岳德明厉害十倍二十倍,一张圆圆脸永远皱着,似乎村子里全是烦人事,每一个人都得收拾整治。下台后性子也没怎么改,稍不顺心老脸就皱皱上了,只是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他脾气越来越随和,说话办事情呢,只要求到脸前,办成办不成的都一口应承,豁上老脸尽心尽力地办。为贫困户的事情,岳福全求过他三回,老人没白没黑地替他跑,每一回都发几次火,至今想起来岳福全心里还发热。
岳福全就兴冲冲地对岳忠宝道,大兄弟,二叔在家吧?
岳忠宝粗声道,他不在家还能在哪儿?自家的活不想干,人家的营生他捞不着插手,不在家他还能上天!
岳忠宝对自家老人的这个态度,岳福全说过他多少回了,老也不能改正,今天他没心计较,剜了他一眼便匆匆走进胡同。岳光田老人住在这条胡同的最西边,屋子紧挨着儿子岳忠宝的屋山。岳忠宝的房子在村里算中下等,普普通通的四间砖瓦房,跟这普通的砖瓦房比起来,老人的小屋像个狗窝,屋子只一间,这边做饭,那边睡觉,屋前一个巴掌小院,院墙肩膀高,院门是儿子翻盖新房时倒下来的,比土院墙高出三头。搁平日岳福全要敲敲门,毕竟是老干部,又是长辈,今天伸手就把破院门推开了。
老人坐在小屋门前的马扎上低着头打盹,明晃晃的口水流老长,院门响也没惊动他,这时他吃力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走进门来的人。
岳福全一进门就说,二叔,咱村是要拆迁了?
岳光田说,拆迁?
岳福全使劲点点头,对,拆迁,是真的吧?
老人似乎这回才听明白了,他咳嗽了几声,朝旁边墙上吐了一口痰,眼睛又微微闭上了,嘴里咕噜道,俺寻思这辈子赶不上了,还是赶上了。
岳福全说,二叔,这事你不知道啊?
岳光田说,二叔退位多少年了,只知道个吃地瓜剥皮了。
岳福全说,二叔,你快去问问德明吧,问问到底是真是假!
岳光田说,俺不问,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俺管那些闲事干啥。拆迁事俺听满了耳朵,丢出爹撵出娘,抓破脸撕破头,什么洋相也听说过,唉,出了烂眼子事再说吧。对了,你不是听德明说的?
岳福全说,俺是听秦宗禄说的,老家伙还说这次还要改姓。
岳光田说,打谱批准他们姓岳了?
岳福全说,不是,是让咱们跟他们姓,姓秦。
岳光田的嘴唇哆嗦起来了,你说啥?
岳福全说,让咱们改姓,跟他们姓秦。
岳光田怒了,站了一站没有站起来,大声道,你这是从哪里拾了个屁!姓秦的祖祖辈辈想姓岳当孙子都不行,现在倒要让咱们姓秦啦?
岳福全说,大叔哎,俺也被弄糊涂了,找德明一问不就清楚啦,走吧,走吧,快走吧!说着不由分说,把老人拉起来架着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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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王庄的这个大动作,在村主任岳德明的肚子里已经揣了六个月。
六个月前的正月十八,镇里召开村书记村主任大会,镇委书记布置全年工作,主要是维稳,社会乱了什么也干不成,就像当年日本鬼子打进中国,中国还能干点什么?维稳内容主要是盯紧上访户,镇级上访户扣发村干部一个月工资,县级扣发半年,市级扣发全年,省级就地免职,央级免职加查办。再是新农村建设问题,这一项分两大块,一块是精神文明建设,大街小巷必须清理干净,想脏去院里脏去屋里脏去炕头上脏去,院外头有一棵草一滴屎一块石头也不行;另一块是物质文明建设,要打穴挖洞地找门路,千方百计地引项目,不管你求爷爷告奶奶,不管你作揖下跪还是磕头,只要你能挣到大钱,让村庄富裕起来,党委政府就表彰奖励你!
接着是镇长讲话,说书记的指示非常重要,务必仔细领会,认真执行。末后他宣布一项事情:“今年县里的帮扶指标已经下来,一共分到了七个名额,也就是说,县直的七个单位帮扶咱们的七个村庄。”说到这里镇长加重了语气,“为这事去年出过一些闲言碎语,有人说是后娘养的,有人说帮富不帮穷,居然还写黑信举报我们!所以今年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党委政府不研究、不讨论,更不拍板,实行公开抓阄!七十六个村庄,七十六个纸团,其中七个对号,六十九个圈圈,你们自己写,自己抓!抓到对号的马上回去准备住的地方、吃的地方、办公的地方,然后等通知过来领人!”
岳德明抓到了对号。他没指望抓到对号。帮扶政策实行了八年,岳王庄因为太穷困,年年争取年年黄。今年机会均等,但只有七十六分之七,他们怕没那个好运道,如果有那个运道,村子不至于穷到现在了。当看清楚皱巴巴的纸条上的确是个对号时,他举着纸条跳起来,嘴巴快要咧破了。
他风风火火回到村里,领着人在村部里收拾出三间屋子。第五天上镇里的通知来了,他兴冲冲开上面包车去领人。还是抓阄,岳德明去洗了手,伸手抓出了个文广局,身子不由得凉了半截。文广局扶贫他听过好多回,就是送几摞图书,演几次小戏,过年的时候送一些对联,倒要赔上许多酒饭钱。抓完阄镇长带他们去会议室领人,岳德明有气无力地跟进去,镇长把七个县直干部一一介绍给村干部,文广局的是一中年男人,名叫万高,职务是副局长,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个蹲屋子里弄文化的。岳德明装出亲热的样子跟他握了手,说了些场面话,随后便领他上路。万高副局长自己带着车,岳德明就面包车开路,一路走一路叹气。中午他在自家养殖场设宴喝了顿接风酒,说了些客套话,随后陪着他闲逛了几天,谈了些村里村外的事,就由他去了。
这天早饭后,岳德明去村部应景问候了几句,就想打道回自家的养殖场,万高副局长喊住他,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脸对脸坐办公桌那里喝茶。万高副局长道,岳主任,现在跟你交交底,这次下来,我是奔着你岳王庄来的。到了镇里一听抓阄,我竭力反对,无奈县纪委那里压了好多举报信,书记镇长不敢再冒险,必须抓阄。我好说歹说,镇长书记才使了个法子,让你一伸手就抓到了我。还没听出意思来吧?也就是说,我是闻着钞票味儿过来的,循着金山银山的光芒过来的,咱们岳王庄是一座宝矿哪!
岳德明心里老大不乐意,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这个人自己找上门来的!嘴里敷衍道,万局,我没有听明白,你的意思是?
你怎么会明白,我还没说你怎么能明白呢!我问你,咱们岳王庄,老秦家是不是秦桧的后裔?老岳家是不是岳飞的后裔?
岳德明说,老辈人都这么说,怎么啦?
怎么啦,打造旅游景点啊,把现在的岳王庄一锨铲除,改建成古香古色的古董模样,你还怕钱不潮水般地涌过来!
岳德明说,这事啊,怕不好弄,那得多大的本钱。
本钱的事先不考虑,你先说说挣钱不挣钱吧?
岳德明说,也不一定挣钱,让人家来看啥啊?那样的景点我也去过几个,除了单位参观学习,没几个人去看,还不如去看秦桧的人多。
万高兴奋地拍了一下手,眼睛大放光明,对了,你后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我们就是要让秦桧挣钱,让这个老奸臣给咱们挣钱!
岳德明说,万局,咱们是岳王庄哩,秦姓没有几户。
万副局长抢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摆眼面上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但我们要开动脑筋,大胆创新,与时俱进!你刚才也说了,岳飞没有秦桧那里的人多,这是为什么呢?其实简单得很哩,岳飞是正面人物,不能随意虚构,正面人物的事迹,几个人感兴趣呢!既然这样,我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把反面典型秦桧抬出来,对于这样的人物,我们就可以大胆想象随意发挥了,首先是一处大宋王朝的丞相府,有没有看点?再就是秦桧的糜烂生活,大小老婆一院子,有没有看点?还有他的养生堂、沐浴室、大花园、成群的戏子、成群的妙龄女仆,有没有看点?还有他的私人刑堂、私人监狱、私人地牢、有没有看点?相府外围的景点更多了,古色古香的村落、秦桧的收租院、钱庄、饭庄、当铺、妓院、布匹店、粮食店、大车店、摊点、集市、演武场、狩猎场等,谁不想开开眼?岳主任你说,这是不是一座宝矿?
岳德明早已满面红光地站起来了,连连点头道,万局,宝矿是宝矿,可这是个天大的项目,资金怎么弄,弄不来就是墙上的饼!
我刚才说了这些不用你考虑,你还是要乱操心!实话说给你吧,这个事躺我心底一两年了,跟一些领导也谈过,都说可行,这几天我又做了实地考察,心里的蓝图更加完善,终于下定了决心,昨天跟主管文教的张副县长做了汇报,张副县长赞不绝口,说反面典型可起到正面宣传的作用,让党员干部看一看腐败分子的下场,他当场拍板,作为文化产业的主打项目,下周提交常委会讨论,如果获得通过,县财政全额拨款。明白了吧我的岳主任?
岳德明说,明白了明白了,谢谢万局谢谢万局!
不过咱们也别高兴得太早,审批这么大个项目,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村子这边也不轻松,例如村民赔偿问题、拆迁问题、安置问题,这都不是些小问题。眼前就有一块不大不小的事情,必须解决在其他问题前头,那就是让老岳家的人马都改姓秦。
岳德明愣了,什么,要老岳家人改姓秦?
对,改姓秦。如果不改姓秦,丞相村从何谈起?你别以为改姓简单,其实相当麻烦相当复杂,不过我都铺排得差不多了,你只操心村民这边就行了。
岳德明沉吟道,万局长,这件事情不好办,肯定不好办。能不能这样,咱们做点假,旅游时让他们说自己姓秦,行吧?
万副局长十分坚决地道,不行不行,这样很容易烂包,到时候旅游受影响不说,我们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姓坚决得改!
岳德明心里塞进了乱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4
岳福全搀扶着岳光田老人走进村部,岳德明和万高从坡里回来没多大会儿,两个人正在村部客厅里吃早饭,眉飞色舞地谈着新增的一个大项目——皇帝的行宫。这个行宫,是秦桧为讨皇帝的欢心,动用巨额公款建造的,行宫的看点要比丞相府多得多。听到屋外头有说话声,岳德明去窗户那里看了看,回来赶紧把几个啤酒罐收进站橱,万高也有点紧张,问,县里的人?岳德明说,不是,是我的二爷爷,就是那个老干部岳光田,那个直脑子。
岳福全搀着岳光田走进屋,尽管肚子里的气球快爆炸了,恨不能把拆迁的话从主任嘴里掏出来,可他一看到岳德明,尤其还有县干部在场,腰杆就不由自主地软了,点头哈腰地问候了过去。岳光田已经开了火,他喊了一声德明,颤巍巍地往餐桌走去,岳德明赶紧跑过来扶住他,二爷爷,你找我有事?坐下说,坐下说。岳光田一扭身把他挥开了,德明,俺们要跟着姓秦的姓,这是真的?岳德明跟万高对视一眼,对岳光田道,二爷爷,你是听谁说的?岳光田道,你甭管听谁说的,只说有没有这回事吧!
岳德明咽下一口唾沫,走到岳福全身边低声道,叔,我跟二爷爷有话说,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外传,千万不要外传!岳福全也压低嗓门道,德明,咱们村要拆迁,对吧?岳德明揽着他往外走去,叔,你先回家去吧,这件事我也说不好,是真是假,到时候就知道了,也不要外传。
岳福全回到家里,听到老婆子在灶屋切菜,便大步走过去,从背后抱起老婆转起了圈子。老婆子拍打着他的手说,干啥呀干啥呀,咋老不正经起来了!岳福全哼哧哼哧地道,老婆子,咱们发财啦,发大财啦!老婆也喜兴起来,问挖到狗头金还是金元宝了?岳福全一字一字地道,老婆子,俺的好老婆子,咱们村要拆迁了!老婆惊喜道,真的啊?岳福全说,当然真的!保准是真的!老婆子,俺大体核算过了,口粮田,承包地,两样加起来,咱们家要分九十二万四千块呀!老婆说,九十二万四千块?老天爷呀,俺的老天爷呀!岳福全说,这就受不了了?还有两套楼房呢!就算强儿亮儿那样的吧,两套楼房就值一百六十多万块!老婆叫了一声娘,又叫了一声娘,张大嘴巴说不出话了,接着就天呀天呀地叫唤起来。
岳福全点上一锅烟,眼睛望到老婆的肚子上,他的笑模样没了,强他娘,等发下钱来,咱先去治病,咱们去县城治!你那肚子痛,三天两头犯,你说不是病,压压就过去了,顶多吃个止痛片,疼得要命也不去医院,不就是疼钱吗!要是有钱,俺说啥也要拉你去治,可俺只是嘴上说说,心里是虚的,强他娘,跟了俺这个窝囊废,让你吃苦遭罪了。老婆拉了拉他的手,他爹,别这么说,吃苦遭罪俺愿意,愿意就是个福哩!就是孩子跟着遭罪,俺心里怪难受,一想起来就掉眼泪。岳福全说俺也是,俺也是,这些年孩子的罪遭大了。对了对了,俺给俩孩子打个电话,贪咱老两口高兴了,把孩子丢脑后去了!
岳福全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摸出老花镜,先找出大儿子岳强的名字摁出去,刚说了声强啊,电话里的岳强就急慌慌地问,爹,什么事,出什么事了?儿子们担心娘老子的病,也担心老爹累出什么闪失,差不多每回都这样急慌。岳福全连忙道,没事强,你别害怕,不对不对,有事,有大事啊强,强啊,咱们往后不愁了,啥也不愁了,咱们村要拆迁了!说到这里他的泪水刷刷就下来了,老婆子也一把一把地抹起了眼睛。电话里的大儿子也着三不着两了,爹,真事啊?我明天回去,不不,今天下班就回去!岳福全说,别忘了带上孙子。岳强说,好好,孙子、孙子他妈都给你带回去!爹,菜一点也别买,我们冰箱里什么都有,顺便带点回去就行。
打完电话,他泪眼婆娑地对老婆道,口口声声冰箱里什么都有,他以为咱们不知道,骗了一回又一回。
老婆道,他们冰箱里有青菜,还是破头烂腚的!
好了,现今好了,这回我一人给他们扛一扇猪肉去!岳福全把烟袋揣进衣兜,他娘,你自个儿在家乐着吧,俺得出去听听信儿!
老婆道,你不吃饭啦?俺看你成了个不揣事的孩子了!
岳福全说,俺还能吃得下饭?俺一肚子水饺烧肉,嘴里都要往外漾了,吃你那清汤干巴饭啊!说着得意洋洋地走出家门。
拆迁的事没有听到主任德明亲口宣布,他心里到底不踏实,便一径往岳光田老人那里走去。谁知老人还没有回家,高大的破院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有心再去村部那里瞅瞅,又一想德明出心瞒他,去了也瞅不出个子丑寅卯,反会给人家添烦添堵,倒不如在这里等老人回家合适。岳福全就顺脚走进岳忠宝的院门,喊了声大兄弟在家不,端着烟锅往屋里走去。
岳忠宝也是两个孩子,一个闺女一个小子,也都在县城里成家立业,家里只剩下了老两口,院子就显得空荡荡的,屋子格外高大宽敞。岳福全每回走进这个院子就老大不解,家里冷清得吓人,让岳光田老人住这里多好,起码还能增添些人气儿。儿子岳忠宝偏不,偏觉得岳光田这个老子碍事碍眼,横竖不是个老人样子,非弄出去单过不行。
忠宝两口子正在炕上吃饭,一碗土豆块,一碗黄瓜片,他老婆礼让岳福全吃饭,岳忠宝却头不抬眼不睁,只管狼吞虎咽地埋头吃。岳忠宝烦恶岳福全,主要是因为岳福全跟老人走得近,还时常帮着老人说话。岳福全也不理会岳忠宝,坐在炕沿上跟弟妹说闲话。从岳忠宝的面目上推断,拆迁的风声没有响到他耳朵里去,不然早咋咋呼呼地唠扯上了。岳忠宝虽只有一个儿子,日子也紧巴得够呛,县城里的楼房大多半还是银行的,城里头又讲究男女平等,一切花费女孩都有一份,所以他那闺女也不是泼出去的水,也得汤汤水水的拐带他。岳忠宝吃完了饭,摔摔打打地拾起烟袋烟包子装烟,岳福全不跟他计较,举起自己的烟包说,兄弟,尝尝哥哥的?岳忠宝瞥他一眼,烟包一把抓过去,将烟袋捅进去。老婆白他一眼,什么脾气!转脸给岳福全赔笑道,哥,你吃吃忠宝的吧,那是关东货,老秦家人给的。岳福全说,好好好,过会儿吃一袋尝尝。心里道,若真是关东烟他更不能动了,岳忠宝是个贪便宜的人,别人的一粒米一袋烟不想放过,自己的一粒米一袋烟舍出去肉疼。
正说着淡话,岳福全好像听到老人那边的院门响了一下,他急忙起身道,八成老人回来了,别误了你们干活,俺去找老人坐坐。说着匆匆忙忙往外走去,听到背后岳忠宝故意大声道,一趟一趟地胡蹿,当他还掌着村大权啊,他那个死心眼子,就是掌着大权,放香屁也不会给你吃!
老人的大院门洞开着,小屋门洞开着,岳福全喘开了粗气,咕咚咕咚地跑进屋去,岳光田老人果真回来了,好像走了十几二十里路,直挺挺地瘫倒在小炕上,眼睛望着屋巴,一口一口地喘气。岳福全粗喘着说,二叔,拆迁的事不是瞎传吧?老人的嘴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朝着屋巴点了点头。岳福全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起来,没几声又笑起来了,不是纯笑,是连哭带笑的那种,老天爷呀,你到底睁开眼了,俺们的苦日子熬到头了!
岳福全的情绪感染了老人,老人也又哭又笑起来了,福全,俺的大侄子,咱岳王庄没了,老岳家没了,俺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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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前,关于注销岳王庄村、恢复大相国村古旧风貌的材料全部批复,县委县政府形成了红头文件,拟特设大相国村旅游区,是继小好莱坞影视城、中国书画大型写生基地之后的又一重大文化项目,该项目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必将为我县的经济建设特别是文化建设做出重大贡献,各部门必须通力合作大力支持,力争在国庆节隆重奠基开工。
县里给岳王庄的任务是:做到人人点头,人人签字,尽快把土地费、拆迁费发放下去。老岳家改姓的事没有出现在字面上,但县领导没有小看,私下里叮嘱万高副局长,一定要慎重了再慎重,务必做到村民自觉自愿,不留丁点隐患!万高清楚事情的严肃性,添油加醋地转告给岳德明,说是县领导下了死命令,如不能按期改姓,他们俩同时下课!岳德明沉重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在我心目中,这块事是重中之重。万高见他情绪不对,似乎把自己的意思领会错了,便纠正道,岳主任,你这话放在一二十年前说还行,放到现在我觉得有点夸张了。一二十年以前,丈夫支持妻子做妓女,你信吗?为争家产而打死亲生父母,你信吗?家里存放着成吨的金银钞票古董,你信吗?合理合法地改个姓,一下就成了百万富翁,何乐而不为呢?岳德明说,反正我觉得压力山大,不是几句话就能办成的。万高说,你这里彻底通过了吧?岳德明苦笑笑,万局,你不是不知道,我这里早就通过了。万高说,不是理论上的通过?岳德明艰难地道,不是,真不是。
只有岳德明自己清楚,他这里通过得也相当不容易。把现代村庄变成古代村庄,机会难得,千载难逢,无异于一跃登上一个全新的大舞台,这个大舞台财源滚滚,魅力无穷。只是一想到改姓氏,祖宗还是秦桧,岳德明的脑袋就耷拉下了。“大奸臣秦桧的后代”这几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在老秦家头顶上不知多少年了。这几个字又像一摊大粪,永远贴在他们身上脸上。秦姓祖祖辈辈,村干部也没当过一回,全是灰头土脸的老百姓。跟老岳家起了纠纷,不是实在忍无可忍,他们绝不惊动官府。经商做买卖,人家一知道是秦桧的后人,敷衍几句便离开了,逢到利大肉厚的生意,就小心了再小心,防止不知不觉入了奸人的圈套。老岳家一高兴就给他们降辈分,老秦家的白胡子老头,管老岳家吃屎孩娃叫爷爷、老爷爷,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他们见人先笑,说话时点头哈腰,吃点亏受点屈就当不知道,反过来呢,老岳家一滴水的恩惠,他们要挑两大桶回报,不然便会寝食不安,感觉要大祸临头。老秦家人最忌讳、最怕听见的是秦桧两个字,哪怕正牵着新娘入洞房呢,刚刚生出个大胖小子呢,一听到这两个字便蔫了,半天打不起精神。老岳家人偏偏喜欢这样喊叫,一不痛快了就喊秦桧,要么就是大奸贼、大奸臣,老秦家的人是就着这些称呼长大的,一直到死。他们最难受的是人丁不旺,小伙子稍微差池点就找不到媳妇,一茬人出一茬光棍,岳王庄发展到现在,老岳家三百多户了,老秦家只三十一户。他们貌似恭顺,实则时刻都在想着闹翻身,咬住牙使暗劲儿,出头当官没指望,便扑下身子务弄庄稼,投机取巧做买卖,无奈根不红苗不正,至今也没闹腾出个动静。他们还挖空心思地跟老岳家联姻,这样既可以拔高辈分,又可以使脸上增光,肩膀平齐。姻亲结了一个又一个,好闺女大都嫁过去了,谁知不出两辈,辈分又硬生生改回去了,而其余的岳家人根本就没有改口,该叫老侄还叫老侄,该喊大孙子还喊大孙子。老秦家三十一户人家,秦宗禄年龄最大辈分最高,受祖宗秦桧的牵连也最严重。当时他家只有十几亩地,岳王庄大会小会一致通过,把他家划成了地主。从此他不想出头也得出头了,天不明就得出来扫大街,弯腰撅腚认认真真,从南头扫到北头,夏天出一身臊汗,冬天落一身灰土。地主帽子戴上,人们更瞧不起他了,干脆把他叫成了秦桧,小孩子清闲,动不动就追着他的屁股叫唤:“秦桧秦桧老秦桧!”秦宗禄的腰弯得更低,脑袋要掖裤裆里去了。吃罢早饭再回到街上,等待生产队长派活,队长也是一口一个秦桧:“秦桧,今天你挑大粪去吧!”“秦桧,今天推石头垒田堰,保管员那里领小车去!”渐渐地,那些严肃场所,例如游街示众,站台挨批判等等,也把他叫成秦桧了:“打倒秦桧!秦桧你快点坦白交代!”秦宗禄羞臊不堪,眼睁睁要被埋汰死了,便使劲儿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跟村干部说,俺不是秦桧,俺咋能是秦桧?以后能不能别这样叫了?村干部道,你不是秦桧谁是秦桧?你们老秦家都是秦桧,你这个地主分子还想闹特殊?秦宗禄嗫嚅道,秦桧死了上千年了,死了上千年了。村干部说,秦桧人死了,可他的毒血还流在你们身上,鬼魂还活在你们身上,那不等于就是秦桧?行了,我们对你够宽大,再啰啰我们严办你!
现在,倒要让老岳家跟着他们姓秦了,他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
岳德明心里的疙瘩万副局长自然知道,一连放了他三天羊,三天后把他找到办公室,心急面不急地道,岳主任,这次机会对你的重要性,你明白吧?岳德明点点头,明白。万高摇摇头,我知道你没明白,首先,这个旅游区是县直单位,你将从村民身份变成正式国家干部,明白吗?岳德明的心活动了,国家单位啊?万高说,这个县直单位是正局级,也就是镇政府一级,你将是这个单位的党委书记,明白吗?岳德明的嘴巴一下圆了,喃喃地说,明白了明白了,这回明白了!可我姓了四十多年的岳,突然要改姓秦,这弯儿实在是转不过来,这可咋办呢!万副局长感叹起来了,你呀你呀,还是小农思想太多了,封建意识太重了!俗话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天下人谁知道谁的祖宗是谁?就算知道自己的祖宗是秦桧是岳飞,可秦桧的后代里就没忠臣吗?岳飞的后代里就没有歪瓜裂枣吗?话再往短里说,你认识你的老老爷爷吗?不认识吧?所以说,宗族观念一点意思也没有,时代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抱着那些老古董观念不放,德明啊德明,你那党委书打谱怎么当呢!岳德明心里的天平在飞快地倾斜,随时都要点头应承了,可就是出不了口,直到两个月后,五百万元的财政款打到村里账号上,万高说这只是启动经费。紧接着大相国村旅游区筹备委员会成立,红头文件上赫然立着他的名字,而这个名单里职务最低的也是个副镇长,岳德明才最终下了决心。
岳德明列出一个二十七人名单,这个名单里一部分是刺头,一部分是占不够便宜的人,一部分是犟筋头直脑子。在召开全体村民大会之前,首先必须把这二十七个人说服。岳德明按照关系亲疏,把这些人分包给村干部,他自己分到了两个,第一个就是他的二爷爷岳光田。二爷爷岳光田属于犟筋头直脑子那一类人,对于这种人,岳德明有办法理拢他们,问题是二爷爷不仅是他的二爷爷,还是村里的老干部,更是他最为敬重的人。常规办法就不能用了。两委们都各自下去了,他还坐那里抱头苦思冥想,这时万高副局长走进来,兴冲冲道,岳主任,我又构思出一个大景点,一个皇帝的行宫,怎么样?岳德明满脑子都是二爷爷,苦巴巴地道,万局,项目够大的了,改姓的事等过去再说行吗?万高道,你这个德明,还是个村主任!一个项目一笔钱,难道不明白?再把这个行宫项目申办下来,光投资咱们就富上天去了!万高硬把他拉出去考察行宫地址,准备申报材料,两天时间跑下来,岳德明让他弄得热血沸腾了,改姓的事几乎丢到脑后去了,二爷爷岳光田的突然出现,让他蓦地回到了现实,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了。他把岳福全敷衍出去后,跟万高副局长嘀咕了几句,明白秘密已经泄露,这事很快会传遍全村,改姓工作已是火烧眉毛,必须全力以赴火速上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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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德明把岳光田扶到沙发上坐下,端起茶壶茶碗去屋外水池子那里洗,想多磨蹭一会儿,怎么跟二爷爷说最合适。万高副局长坐在办公桌那边,假装看报纸,目的是想敲敲边鼓,关键时刻亲自上阵。这位老人的事他听几个人说起过,也跟他接触过几次,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不好对付。
岳德明用最高规格招待二爷爷,泡的是金骏眉茶,敬的是中华烟,二爷爷,你不是顶喜欢毛主席他老人家吗,他老人家就是拿这烟待客的。岳光田看也不看地说,爷爷我不吃烟了,身子枯了吃不动了,你们想折腾就快点动手吧,把俺折腾到西天去,就不用碍你们的事了!小子,你不张嘴,老子也心知肚明了,你们想拿拆迁收买老岳家,让老岳家卖姓卖祖宗,我没说错吧?
岳德明说,二爷爷,你先听孙儿我慢慢解释,拆迁这个事,不是为了让老岳家改姓,事情跟你老说的正好相反,改姓是为了拆迁……
岳光田腾地站起来了,因为过于急躁,扑通歪倒在沙发上,岳德明忙抢向前去扶他,岳光田使劲把他拨拉开,站了几站好歹站直身子,抖抖索索地指着岳德明道,狗日的,你还真要卖姓卖祖宗啊?
岳德明万箭穿心地道,爷爷,你别发火,坐下听孙儿说。
岳光田大吼一声,谁是你爷爷?你爷爷是秦桧,是那个大奸种!毛主席呀,老天爷呀,卖姓卖祖宗不算,还要认那个千人戳万人骂的鬼东西当祖宗,岳飞祖爷啊,你老人家显灵吧,打个雷把不肖子孙劈了吧!
岳德明说,爷爷,你老越说越远了,听孙儿把话说完好吗?
岳光田气咻咻地道,你还叫俺爷爷?你把姓都改了,不叫岳德明,叫秦德明了,咋还胡叫乱叫啊!俺可还姓岳,叫岳光田!
那边的万高副局长咳嗽了两声,岳德明苦不堪言地走过去,万高小声道,你先别插嘴,尽他发泄,瞅准机会再展开攻势。
岳光田喘吁吁说,老子看你从小到大,知礼晓道,脑瓜子好使,是个好孩子,你要挑头干主任,老子我举双手欢迎,公开站出来替你拉票。你这两届主任还算大差不离,比上几茬败家子强到天边去,老子的心算是没白费,背地里把你夸成一朵花。不承想你是这么个狗东西,人脸前耍花枪糊弄俺们老少爷们,黑地里使阴招刨老坟卖祖宗……
岳德明听着,起先还装出难受样子,以便缓解老人的情绪,博取老人家的同情。渐渐胸口压上了磨盘,磨盘越来越大越来越沉,他想放开喉咙畅快地一哭,告诉二爷爷这姓不改了,县里硬是要改,他就带领村民抗议去。其实也不用这样,只要几个人不同意,这事就会彻底黄了。岳德明没有哭,更没有把这番话讲出来,党委书记四个字就在眼前,岳王庄一夜暴富的局面就在眼前,这种机会不是人人都能遇到,村村都能遇到,一定要牢牢把握在手里。他欲哭无泪地听着,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咋不开口啦?不是有一肚子情理吗?狗杂种,是没得嘟嘟了吧?老子好话说尽了,你要还是躺在迷魂汤里不出来,就是要认那一道港,老子俺也不拦你,拦也拦不住,你找个人写个过继单,去老奸贼们的坟包上磕几个头,到老秦家那边过日子去吧,村主任俺们另选别人!
岳德明试探着叫了一声二爷爷,这回岳光田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使劲儿昂了昂头。岳德明就往前凑了凑开口道,二爷爷,你也看出我是个好孩子,可你老该仔细想一想,我这么个好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办出坏事情呢?改姓这件事,听上去有点刺耳,不那么好接受,可其实是一件大好事,天大的好事哩。岳光田又要发作,岳德明赶紧连连作揖,二爷爷,等孙儿把话说完,孙儿跪在你跟前,你骂也行,打也行,孙儿保证尽你老拾掇。
岳德明说,这些年,随着经济的发展,一些人的心肠跟着变坏,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打爹骂娘的烂事,简直摁下葫芦起来瓢。干部的心肠也不跟二爷爷时那般好了,不是贪钱就是贪色,铲掉一层又冒出一层,中央头痛得要命,知道再这样下去,国家就麻烦了。中央就开了几天重要会议,总结出经验教训:以前只顾了逮捕法办,忽视了宣传教育,尤其是反面典型人物的教育,因此命令全国各地,以后要把这方面的工作提上日程,要把秦桧、和珅一类的著名反面典型树起来,让人们看清这些奸官贪官的嘴脸,知道他们的可耻下场,干部们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中央听说岳王庄住着秦桧的后代,就打电话过来,命令恢复这个老村的面目,抓好这个反面教材。
岳光田说,这个政策俺拥护,这些年的事俺也怪难受,怎么出了这么多贪官呢!可这事跟老岳家改姓八竿子扑打不着啊!
岳德明看出有门,没想到老人这么快就着道儿了,心里倒有些不忍了,努力振作着道,怎么扑打不着,二爷爷你想想,秦桧的身边还有姓岳的,他怎么这么好心呢,这怎么可能呢?狗贼心黑手毒,根本不会留下一个姓岳的!所以为响应党中央号召,把这个典型弄真实了,教育好广大干部,我们必须改姓,村子里没有姓岳的!二爷爷,这里边的重要性你听明白了吧?
岳光田病恹恹地说,明白是明白了,就是这心口窝堵死了!对了德明,对外人咱就说是姓秦,事实上还姓岳,这样中吧?
岳德明说,二爷爷,不中的。你想一想,身份证不拿出去?户口簿永远藏在家里?小两千口子人,就没个说漏嘴的?一旦漏出风去,这个秦桧村就假了,广大干部也受不到教育了。二爷爷,你就当演戏吧,上级让你演个秦桧,是不是就真成秦桧了?你老不会不演吧?
岳光田说,俺还真是不想演!再说演戏是演戏,下了台又姓岳了!德明,这个秦桧村要立到啥时辰,不会祖祖辈辈站这里吧?
岳德明说,这要看咱这世上有没有腐败分子了。说到这里万高副局长插嘴说,老人家,我向你保证,不出十年,你们就会重新姓岳的!
岳光田说,你说话算话?
万高说,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
岳光田摇了摇头,过会儿又摇了摇,头慢慢耷拉到胸脯上。
岳德明走到万高那边去,低声道,你怎么骗他老人家呢?不说别的,就说十年一到,咱们怎么面对他老人家?
万高副局长道,我的主任同志,咱们没时间了,过了这道坎一切都好办。再说,你看他老人家还能再活十年?
岳德明的脸一下黑了,喘了一口粗气,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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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岳光田老人低矮窄巴的小屋里,老人躺在那里哭一阵笑一阵,苍天祖宗地叫唤着,炕下边的岳福全也是哭一阵笑一阵,也是天地菩萨地叫唤着。好大一会儿过后,岳福全首先消停下来了,抹拉着泪脸坐到炕沿上,轻轻地推了推岳光田的膀子,二叔,别难过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说到这里他突地顿住了,就这时候,改姓的事才真正进入他的脑子。还在老侄子秦宗禄告诉他那一刻起,他就听明白了老岳家要改姓,归到老秦家的宗谱里去,但这事好像停在了耳朵边,也好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边基本没动静,他记住的是拆迁二字,这两个字是一股气流冲进肚子,肚子眨眼膨胀成天大,是一把大火在心间点燃,身子里外都烧起来了。现在拆迁事已成定局,就像大捆的钞票已经搬进家门,改姓的事就跟着显眼起来,在脑壳里占据了位置,他仿佛这才意识到,二叔岳光田的疯跟自己的疯是两码事,自己是为了自己,二叔是为了老岳家,感觉做下了不名誉的事,他的脸不由得热了起来,嘴巴怎么也张不开了,就躲闪着老人的眼睛往外走去。
他刚走出小屋,岳忠宝咕咚咕咚地走进大门,横眉竖眼地道,你们鬼哭狼嚎地干啥呢?听到我过来就往外溜,一定又是在夸奖我吧?走走,回去接着夸,俺想听!岳福全没心跟他理论,继续埋头往外走。岳忠宝不由分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拖拉着他走回屋子,推坐到炕沿上去,他站在地下大声道,这些年你俩动不动就凑一堆嘀咕我,我听不到也猜到了,今天我要让你们说个够,我这个当儿子的,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烧了,是打你耳光了还是饭菜里下毒了,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死也别想出这个门!
岳光田有气无力地说,忠宝啊,好好跟你哥说话,你哥他没有坏心,今天你的事一句也没提,光拆迁改姓的事就够俺受的了!
岳忠宝说,什么拆迁改姓,这是哪里的事,你编也不会编!
岳福全叹了口气,唉,兄弟,咱们村要拆迁了。
啥?岳忠宝的眼珠一鼓老高,哥你说啥?
岳福全说,咱们就要发大财了。
岳忠宝喘不动气了,真的啊?哥你咋知道的?
岳福全说,俺是听秦宗禄说的,二叔是听德明和县干部说的,拆迁铁准了。只是还要改姓,让咱们姓秦,我心里不是滋味。
岳忠宝说,拆迁咋还用改姓,不好让姓秦的改,他们正好巴不得。
岳光田想说话,嘴动了动没说出来,泪水汩汩地涌出眼睛。岳福全就替着老人把事儿说了,连连地叹气。
岳忠宝骂起来,我操,发财也不给个痛快的,让老秦家捡到大便宜了!也是,做买卖还得下本钱,一块赚一块就烧高香了,让咱们改个姓,一分钱不花,白白发这么大的横财,就闭闭眼改了吧!
岳光田说,改了姓,你就是秦忠宝,不是俺的儿了。
岳忠宝说,爹你糊涂了,俺改你也改,你叫秦光田,俺叫秦忠宝,不还是你的儿?不光你哩,爷爷、老爷爷、老老爷爷全都姓秦了!
岳福全听着不像话,担心他爷儿俩又拧起来,就对岳忠宝道,兄弟,咱们出去走走吧,听听怎么个拆法,别到时候吃着亏。
岳忠宝说,走,转身走到了前头去。就像这拆迁是岳福全操持出来似的,岳忠宝对他的态度翻了个儿,一路上哥长哥短地不住嘴。
大街上早已热闹起来了,路面上人来人往,这里一堆,那里一伙,有的挥舞着胳膊,有的嘁嘁喳喳地咬耳朵,眼珠灯泡般地亮,脸盘猪血般地红。老秦家的人最打眼,三十一户人家似乎全部出动了。往年里过年过节,街巷里也难见他们影子的,偶尔出现一个两个,也是低眉顺眼地匆匆过去。现在他们出来了,出现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了,腰杆一律往直里挺着,脸盘往高里昂着,专门往人稠的地方凑,脚板格外响,嗓门格外大。岳福全一眼就看到了秦宗禄,九十六七岁的秦宗禄好像年轻了二三十岁,身板是那般硬朗扎实,腿脚是那般干净利落,面盘是那般欢腾喜庆,他倒背着双手,时而慢悠悠溜达着,时而麻溜地迎着人走过去,说笑声半个庄子也听得见。
岳福全看到秦宗禄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突然慌乱起来了,秦宗禄来到跟前,他们俩怎么称呼呢?秦宗禄还自称老侄子,自己也还这么叫他吗?听老人们讲,祖上老岳家起码给老秦家降过三次辈,这么一算,岳福全该叫他大伯甚至是爷爷,而今跟着人家姓秦了,按照岁数也不该再称老侄子。他在心里试着叫了一声大伯,又叫了一声爷爷,肚子里像吞了两个癞蛤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岳福全就转身往家里走去,走了几步又住下了,他舍不得离开街上的热闹,更担心漏了什么消息,便时刻注意着秦宗禄,秦宗禄往东他就往西,秦宗禄往南他就往北,同时也躲避着老秦家其他老年人。
岳福全果然听到了新消息:拆迁改姓这块事,一个村民不点头,钱就不能发,屋就不准动。村干部还没有正式讨问,就有几个能球货开始挽袖子撸胳膊了,眼下村干部正分散在那些能球货的家里铺排。岳福全的心分明被人一把揪住了:这么大个庄子,还能没有一两个犟眼子?岳福全就不管秦宗禄不秦宗禄了,哪里人多往哪里去,听到人们在议论这事,他便争抢着插嘴发表意见,替村干部说好话。不多时,村里出了能球货的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村子里像开了锅的水,吱哇乱叫起来,这里喊:“是没穷够吧,放把火把他的屋烧了,看他还烧包不!”那里叫:“我看他是活够了,有胆子就站出来,看我不扯胳膊踩腿劈巴了他!”还有人嚷:“改姓谁心里好受,可不能因小失大不是,天上掉下白面大馒头,沾点土星你就不吃了!”秦宗禄也摇起了头,这里那里地说,不会吧,天下哪有这号人,不会有这号人的!秦宗禄说一声,岳忠宝就随一句,不会不会,霸他亲娘,傻巴黄子也干不出这种傻事!
村主任岳德明在大喇叭里吆喝起来了,说是晚上召开党员大会,研究重大事体,不准请假。岳福全不是党员,可太阳还挂得高高的他就等在村部门口了。等在大门口的不止他一个,有一二百号人,他好歹钻到前头去,在大铁门下立稳脚跟,回头再看时,大门外已站满了人,挤挤搡搡的像地摊上的西瓜。人们都想站到最前头去,个儿小的扒开人缝往里钻,个儿大的扁起身子往里挤,力气大的拿膀子硬扛。人群像发了狂的潮水,这里凸那里凹,这里打旋儿那里缠疙瘩,时不时忽地倒下一片,叫骂声哭喊声扯天连地。岳福全身子贴在大门上,人潮压过来时他便使劲儿往外推去,身子挤压成了肉饼子。好在他靠山硬实,倒不下来,位置十分稳固。天擦黑时,人群已望不到边。他六十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早年间演戏演电影,也比这阵势差得远。
离开会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党员们干部们就开始进门了,几十张嘴打雷样喊叫:“闪开闪开,快点闪开,让人家过去!”人群像挨了一棍子,硬生生闪出一条胡同,党员们干部们就排成了一条长队,沿着这条胡同往里走,两边的人没一人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吭哧吭哧地喘息着。党员们干部们就走得格外带劲,昂着脑袋,挺着胸脯,步子不紧不慢。走在前头的是岳德明等几个重要村干部,走到门口时,岳德明吩咐村文书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让他站一边把守着,村干部一个一个走进去,党员们一个一个走进去,心眼多的村民想跟着混进去,村文书就把他们拉出来,或者推出去,等党员们干部们都进去了,村文书把普通村民往外推了推,转身跳进门去,小铁门哐当一声闭上了,咔嚓锁上了。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埋怨说,开什么小会,直接开大会不就得了,哪个不听吆喝就揪出来拾掇!大门边的人有的徒劳地推推铁门,有的扒着门缝往里望,院墙边的人仰起脸来望墙头,连连地咽着唾沫,墙头三米多高,上面栽满碎玻璃,天汉子也翻不进去。
人群松散了许多,身子不济的蹲下去了,多数人焦躁地溜达着,面孔都朝着村部大铁门,鼻子闻着臊哄哄的汗酸味,耳朵听着蚊子的哼哼声和知了铺天盖地的鸣叫声。许多人饿了渴了,离家近的人飞快地跑回去,又飞快地跑回来,一手捏着水瓶,一手攥着干粮,自己吃着喝着,一边礼让着身边的人。岳福全离家二百多步,他想回家喝点水,又怕这个空当散了会,走走停停地挨过去两个钟点,嗓子冒了烟,汗也出不来了,他知道这时候更不能离开了。十点多钟时,党员会终于开完了,大铁门只响了一下,人们便朝着门口涌过来压过来,小铁门咔嚓开了,里面的人没有出来,外边的人倒忽地跌进去了,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村干部只好拉开大门,里外登时连成一片,急切的问询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怎么样?通过了吧?没人反对吧?回答声也是接二连三,通过了,全体通过了,放心吧你们!又问,就没一个人反对?不是保密吧?党员干部们回答,还让我们大力宣传呢,保什么密!岳福全也是问了这个问那个,问个没完,他的心跟村民们一样,直到随着人流回到家里,仍高高悬在喉咙口,不敢相信这么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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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召开了村民代表会,情况跟党员会一模一样,村民们追着代表们问,代表们不厌其烦地答,仍是信不着。代表们说,我们是村民代表呢,还能不代表村民说话?不起作用,不相信。村民代表是干部选出来的,他们代表干部,不代表群众。三天后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家里家外的人全来了,村部大院就像干出底的鱼池,满满当当的。
村主任岳德明坐在主席台上对着话筒说,今天这个大会,是岳王庄历史上的一次盛会,也可能是建村以来最隆重的一次盛会。这次隆重的盛会,要改写岳王庄的历史,要改换岳王庄贫穷落后的面貌,要推动两个文明的大繁荣大发展,也可以说,要使我们家家户户都富裕起来,不是小富,是大富,是一步登天的暴富!台下的人都直勾勾盯着岳德明,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粗粗细细的喘气声,许多老人忍不住咳嗽,就一手掐住喉咙,一手紧紧捂住嘴巴,老脸憋得紫里泛黑;小娃儿不懂事,张嘴就哭,做娘的赶紧掀开衣裳,把奶头塞进娃儿嘴里,乳房全露出来了也不知道。今天岳福全没有占到好地场,离主席台有十多步远,位置还斜斜着。他差不多是第一个到的,只因为年轻人太多,他挤不过人家。他病病歪歪的老婆也来了,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两个孙儿也来了,进门不多会儿就被挤散,开会前他还找了几眼,等到大会开始就没那心情了,眼睛专注在岳德明的嘴巴上。原来这个大侄子主任是那么顺眼,那么可亲,说话是那么好听,简直比唱歌还好听。
主任岳德明继续说,岳王庄要旧貌换新颜,从普通平房搬进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从穷汉变成百万富翁,这是上级党委政府的决定,是党委政府对我们的特别关怀照顾。这几天来,我们去部分村民家里摸了底,接着召开了党员会和村民代表会,知道村民对上级领导的决定非常拥护,说这个决定合民心顺民意,纷纷要求尽快执行。但我们是民主的国家,村民的事情必须由村民自己做主,所以我们召开了这次大会,目的只有一个,听取全体村民的意见。拆迁的具体细则,包括房屋土地赔偿、老岳家改姓、村民安置、搬迁时间、奖罚措施等,我们已经制定成协议书,过会儿就分给大家,同意的就签字,签字时间是五天,我这里就不细讲了。我想重点提醒大家一点,如果有个别人就是不想富裕,就是要继续过他的苦日子,这个字他也可以不签,但他不能拖全村的后退,让老少爷们跟着他吃苦遭罪,他必须站出来讲清楚,看老少爷们答应不答应!
领导们的话一完就开始发协议,文书念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台去领。岳福全领到时快晌午了,这时一家人早已聚到一起,岳福全说,密密麻麻这么多字,我看不用瞅了,就这会儿签了吧。老婆说,签了吧签了吧,还省下一趟腿儿。儿子儿媳们反对,说必须看仔细了再签,以防有什么套儿。岳福全想想这话对,就瞅瞅别人,还没有一个签字的,便抱上一个孙儿,领着一家人往回走去,一会儿后又换成另一个孙儿,又摸又亲地走着。
回到家里,小儿子岳亮抢着把协议念了一遍,一家人都说好,好上天去了!岳福全大声宣布,媳妇炒菜包饺子,老婆照看孙子,他领着两个儿子算账。这赔偿听许多人说了好多种,今天才真正落到实处,那几种说法都不对,但出入不大。岳福全找出宅基地证、土地证,岳强岳亮便掏出手机,对照着土地证上的数字算起来,很快就算成了,两个人的得数完全一致:他们家共得土地赔偿款八十六万八千元,再加上五天内签字奖励五千元,一共是八十七万三千元。岳福全让他们再算一遍,还是八十七万三千元。岳福全快活地道,这么多啊,不会算错吧?儿子们说,爹你是不是想后边再算出个零啊?岳福全说,爹没那么贪,爹是担心机器算不牢靠,俺再使笔算算看。说着找出一截铅笔,去壁墙上演算起来,岳强岳亮也担心出错,埋头捏起了手机,岳福全的得数出来了,是八十七万三千,儿子们算得不差。岳强却抬起头来说,还真是错了哩,这一遍是八百七十三万元!岳亮说不对,我这里是八千七百三十万元!岳福全的眼睛睁大了,看了看岳强,又看了看岳亮,忽然明白过来了,爷儿仨一齐咧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
吃罢午饭,岳福全对岳强岳亮他们说,我要跟你弟兄俩说个事,就是这楼和钱咋个分法。这个事俺们想了好几天了,你们听听合适不合适。楼呢,一家一套,钱呢,一家四十万,还剩七万三,这七万呢,亮儿买楼晚,饥荒多,就给他家吧,剩下三千是爹娘的了,你们看这样行吧?两个儿子一齐说,不行不行,爹娘留得太少了,爹娘得留大头才对。媳妇也说,爹娘太少了太少了。岳福全乐呵呵地道,爹娘你们就甭管了,地里一年出不少钱,咋花也花不完,你娘还要一分不留呢!岳强说,爹,我的房贷还上七分之一了,岳亮才还了个零头,再多给他十万吧!岳亮说,哥,那七万我也不要,一个也不多要,到你那岁数时,我房贷不止还掉七之一呢!岳强说,你住嘴吧,想说了算当上哥再说,爹,就这么定了,岳亮多分十七万,就这么定了。岳亮的脸涨红了,哥,我是你弟弟不假,可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凭什么多给我十七万,我们不要,坚决不要!岳强的脸也红了,岳亮啊,你听点话好不好?长兄比父,长嫂比母,一想到你们小肩膀上压了那么多债务,我跟你嫂子就吃不下饭去,动不动就替你们犯愁,考虑用什么办法替你们还一还,眼下机会来了,你倒想跟我们犯浑了!岳亮说,哥,嫂,你们的心俺早就知道,可俺们不是孩子了,比你们还年轻好多岁,多拿钱是个什么滋味?再说俺没有饥荒了,要是把那套楼房卖掉,还剩余不少呢!岳强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对呀对呀,咱们没饥荒了,没饥荒了!那就这么办吧,爹娘随儿子住,钱呢,只给岳亮十万就行了,剩下的全部归爹娘掌管,钱发下来时,先用那钱给娘治病,娘的病好了再说。娘抢白大儿子道,你胡说什么,俺哪里有病?俺活蹦乱跳的,吃饭比你爹还多,俺哪儿有病啊?说着她把脸转向了岳福全,是不是你跟孩子胡咧咧的?你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跟孩子们叫苦,就怕孩子们省心,你等着我的吧!岳福全急忙辩解道,俺没说,俺一回也没说过,你问问孩子们,俺说过没有?他娘啊,现在你还疼啥钱哩,咱就把那肚子痛治治吧。老婆急了,你还说没说,你还说没说,你这个老糊涂虫啊!老婆已经在寻摸扫炕笤帚了。岳福全知道说走了嘴,继续待下去没好果子吃,要在儿媳妇面前丢脸,便借口去村部签字,急忙拿上协议书灰溜溜走出门去。
9
村部里等着签字的人排成了队,但人们都不着急,红光满面地说笑着慢慢等待。岳福全点上烟锅悠闲地抽着,前边挪动一点,他不急不躁地跟上一点。快要挨到房门口的时候,他看到岳忠宝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没走几步他也看到了岳福全,便大步朝这里走来,对岳福全说,哥,俺正想找你,回家跟你说个事。岳福全说,你先回吧,签完字俺就过去。岳忠宝说,走吧走吧,五天内奖金一样多。岳福全说,还是先签了吧,搁心里老挂挂着。岳忠宝皱眉说,死心眼,俺帮你去签。说着拉上岳福全的胳膊往里挤,嘴里招呼着借光借光,俺福全嫂犯了肚子疼,先让他签。他把岳福全推到文书跟前,又把福全嫂病了的话说一遍,文书接过岳福全的协议书,指点他签了字,摁了指印,岳忠宝像火上了屋,拉上他就走。
岳忠宝忍不住,路上就把事儿说了。上午德明在大会上说,不管一间屋两间屋,只要有宅基证就能分到两套楼房。这话把岳忠宝点醒了,老爹的住宅只要村干部点个头,就能分到两套楼!拆迁的事他听说过,什么证不证的,只要村干部发话,开一张白纸黑字,画出一间屋子也能分到钱。大会开完后,他把德明拉到他的办公室,压低嗓门道,德明,你快给办办,把你二爷爷的屋子列进去吧!岳德明说,叔,你这不是胡闹?我就是拼着蹲监狱也办不成的,再说像二爷爷这种情况的全村有四十多家呢!岳忠宝说,德明,这四十几家里,还有谁比二爷爷还亲?还有哪一个是老干部,为村子操劳了一辈子?岳德明说,叔,我说句难听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摆出天大的理由,我也不会答应的。岳忠宝瞪了眼,他想蹦高,想开骂,瞪了会儿眼就走开了。眼前这个关口,一揽子事都在德明手里攥着,不能随便得罪的。
他便回家去找老爹。老爹是爷爷辈,在村干部里也是爷爷辈,说话肯定好使。老爹躺在小炕上盯着屋巴喘气,好像这几天没有下过炕。岳忠宝平了平心说,爹,你还真躺得住,就算屋和地没有你的份,你出去闻听闻听就多了?老爹道,事儿都砸实了,俺出去掺和个啥,俺不去凑那热闹了。岳忠宝说,不出去你就得吃亏,儿子吃亏,你也吃亏,就说你这个家吧,你去给德明咳嗽一声,就能分到两套楼!老爹说,忠宝呀,你咋想到这上头去了,咱在这地方盖屋本身就违了法,占老鼻子便宜了,你咋还占不够了哩。岳忠宝说,爹,你死心眼了这么多年,这次就醒醒吧,别再一条胡同走到黑了!老爹说,忠宝呀,小打小闹的,咱占点儿就占点儿了,两套楼房小二百万呀,这么大的便宜怎么能占,死也不能占的!岳忠宝说,爹你是真糊涂了吧,正是因这么一大笔钱,咱才坚决不能放过呀!不行,这次坚决不行,你起来,俺扶着你去找德明,保证一说就成的。老爹使劲儿摇摇头,忠宝呀,光应得应分的就花不净了,别再想三想四的了!岳忠宝又是没法说下去了,也是想发火没有敢,留下了余地,忍气吞声地回到家里去。
岳福全还没听完就猜到了意思:岳宝忠看他跟老人走得近,说话对撇子,想让他去劝说老人出面找德明。岳福全心里不由来了气,世上还有这种人,平常里把老人当狗待,有用处了才知道是爹,甭说老人不好劝,就是好劝他也不动那个嘴的!过会儿又想,老人的日子苦,要是跟岳忠宝敲明白,弄到楼房也有老人一份,老人以后的日子就舒坦些了。走到岳忠宝家门口时,岳福全推开门走了进去,岳忠宝急忙拉住了他的手,哥你走错了,爹住那边。岳福全盯着他的眼睛说,俺还不知道叔住在那个瓜屋里?俺想先跟你唠扯唠扯哩。岳忠宝看他是认真的,只好跟着往屋里走去。
岳忠宝一进屋就吩咐老婆泡茶水,刚安排岳福全坐下,烟包子又递到了脸前,哥,先抽袋烟歇歇,真是关东烟哩。岳福全知道他今天是真心的,就接过烟包子,伸进烟锅去装烟,嘴里道,兄弟,这回知道老人是你爹了吧?岳忠宝吭吭哧哧地道,看你说的,俺多会儿忘记他是爹了,没忘。岳福全说,你说你没忘,比比你爹的住屋,你这个儿子等于住着金銮殿,这是没忘?岳忠宝说,哥,这事你都说了八百遍了,不说了吧。岳福全说,哥听你的,反正那猪窝也快拆了,这事就不再提了。俺还想问你,你爹那日子,是不是像叫花子?岳忠宝急了,哥,你咋说出这种话,庄户人家,顿顿大米白面,还想上天啊?你去问问他,他当家的那些年,俺们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咋没个知足的时候啊?岳福全说,你这么说话,咱就没法子说下去了,你忙吧,俺回去干活了。岳忠宝按住他,哥,俺晓得你想借这事埋汰俺,你说吧,俺不白你文了。岳福全说,忠宝,别的话俺就不多说了,俺看出来了,说也无用。哥只想说一件,小屋的事要真弄成了,你得劈给老人一份。岳忠宝急道,他要钱干啥?吃粮俺供着,穿衣俺供着,零花俺供着,治病都是俺的钱,他还要钱干啥呀?再说俺是他儿,钱财就该存俺这里,你说对不对?岳福全说,兄弟,你咋说话不脸红,一年四百斤粮,就是个饿不死,一年二百块钱,买咸盐花不了,你咋好意思说出口啊?老人的东西呢,口粮田你霸着,老年卡你霸着,老干部补贴你霸着,你没拍拍胸口问问,你那颗心是啥东西做的?
岳忠宝喘了口粗气,你尽管说吧,今天你就是把俺骂死,把俺委屈死,俺也尽着你!岳福全说,老人的小屋子分到两套楼,你爷俩一人一套。岳忠宝突地跳起来,分他一套?截道儿啊?干脆两套都给他得了!岳福全叹口气,俺是说着玩的,知道不可能。忠宝,你给个话,打算分给老人多少?岳忠宝皱起了眉头,哥,你说你硬要给他钱做啥,他那屋老耗子成堆,嚼巴碎了也不知道,再说他八十八岁了,还能花多少钱?岳福全说,忠宝,咱说句不好听的,老人去那边了,遗下的不都是你的?岳忠宝说,那可不一定,他还有六个闺女哩,都是些精明猴子!岳福全说,唉,不给你掰扯了,你就说个数吧,到底分给老人多少?岳忠宝想了想,哥硬要这样,那就给他两千吧。岳福全说,多少?岳忠宝说,两千,俺保证说到做到,不信俺就立字画押!岳福全说,真是没法理论了,两套楼小二百万,给老人二十万还靠点谱,只给他两千,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俺没法跟你理论了,俺回家去了!岳忠宝挡在他跟前,又低头想了想,粗喘一声道,哥,看你的面子,那就给他三千吧,一个子也不能再添了!岳福全说,那俺也不跟你啰嗦了,三万块,行俺就去劝老人,不行俺就回家干活去!岳忠宝活脱脱割肉放血,眼睛死死地盯着炕沿,抖抖索索装上一锅烟,没点火就放嘴里吧嗒起来,半晌后眨巴了几下眼睛,痛快地道,行,就听哥的了,反正也没便宜别人!
10
为老人争取到三万块钱,估计老人这辈子不用愁了,岳福全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兴冲冲地往外走去。刚走了没几步,步子又慢下来了,二叔的脾气他摸得清,他认准的事情,拖拉机也拉不回转,不是这个拗脾气,儿子怕是不会那般待承他,他也不会落魄到这步田地。
不摸底细的人,不会相信岳光田对孩子会那般好。老人家三年生两个,接连生了六个闺女,老天睁眼,第七个是个儿子。他就把忠宝当成了金疙瘩,一年百来斤小麦,全进了忠宝的肚子,几十块钱的鱼肉点心红糖等高级物,也全进了忠宝肚子。忠宝想摸鱼就领他下河,想捉鸟就带他上山,想坐头上就托上去,想骑脊梁就扑下身子用手脚走路。只有一样,事情如果跟他手里的权柄发生关系,岳光田就不是那个爹了。他带忠宝去场院玩,忠宝看到大堆的花生,伸着小胳膊要吃,岳光田说那是集体的,不能吃。忠宝哭嚷起来,一边抓他的脸撕他的头发,岳光田泪水汪汪地哄着他,抱着孩子快步离开场院。忠宝上中学的时候,正赶上普及高中,推荐大学生,忠宝高中毕业,让爹推荐他去上大学,做爹的说,大学生名额一村一个,他这个大队长霸下,那就成了黑暗旧社会了。忠宝又想去铁木厂当工人,让爹去给公社干部说说,做爹的说,走后门是坏分子干的事,革命干部不能干。那时候,岳忠宝并没有把这些事看得很重,麻缠爹些日子,发几回脾气也就罢了。在他的心目中,爹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个大人物的话肯定有道理的,即便没道理,单是给这个大人物爹当儿子,也是一件顶牛气的事情。他似乎没想到爹还有下台那一天,这一天突然到来的时候,他发现爹三十几年的干部等于没当,而且欠下老鼻子饥荒,整整八百多元,四间矮趴趴的土坯屋,儿子是个普通老百姓。那时候公社刚刚改成乡,乡里的好多干部是从前的公社干部,岳忠宝就逼着爹去找他们,在外边找个差使干,最起码把他弄成村里干部。岳光田横竖听不进去,说什么自打跟了共产党,他就没做过一桩亏心事,不能老了老了再往脸上抹摊屎。岳忠宝没指望了,瞅瞅快要散架的小破屋,想想手里沉甸甸的饥荒,眼里的老爹越瞅越生气,越看越不顺眼,他终于骂出口了,起先是指桑骂槐,比鸡打狗,很快发展到矛头直指老人,老人吃饭吃出声音,他筷子一拍说属猪的啊?老人锄地锄累了,拄着锄柄歇歇腰,他一脚把锄子踢出老远。老人下炕下晚了,他捶得窗棂砰砰响,嘴巴自然也没闲着,说什么时辰了还挺尸,是挣下三大千两大万了还是咋的!老人六十八岁那一年,岳忠宝终于翻盖了新房,利用老宅倒下的门窗木料碎石头啥的,贴着西屋山弄出一间小屋,从此一家人成了两家人。岳光田对村里的坏人坏事恨之入骨,即使到了眼下,一旦发现还是不想放过,在岳忠宝这里却换了个人,整个一个没脾气,不管儿子忤逆到啥程度,他权当没看见没听见,该干活干活,该操心照旧操心,始终把忠宝当成个小孩子。
岳福全顾虑得不差,屋子的事他刚开了个头,岳光田老人就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了,唉声叹气地道,福全,俺知道是忠宝让你来的,你别说了。这件事,就是把俺爹俺娘从坟墓里请出来,俺也不会听从的。岳福全说,叔,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就算没有房产证,这处宅子还是宅子,出格也没出到外头去,你去给德明说说,也不算难为他,他管保会想出法子的。岳光田说,福全啊,都像你跟忠宝这种想法,我们干部还怎么干,别再费唾沫了。岳福全说,叔,你张口干部,闭口干部,你瞅瞅眼下,谁还跟你那样当干部?你这老脑筋也该换换了。岳光田说,俺是俺,他们是他们,你别把俺和他们扯一堆,俺丢不起那个人。岳福全说,二叔,那咱就说自己家的事,叔,俺想说句难听的,忠宝兄弟心地不善,你比谁都清楚吧?岳光田使劲儿闭了闭眼睛,老眼里出现了泪光。岳福全说,靠忠宝养老,你的苦日子没头,有一天你不能做饭了,喝口水也得支使人了,不说活活渴死饿死,半死不活肯定有的。俺已跟忠宝说好,这小屋换成楼,他劈你三万块钱,到时候俺当中间人,说啥也要把这钱要给你。叔,就应了吧?岳光田说,大侄子,小屋换成楼,俺一分不要,俺快死的人了,要钱干啥?只是这事不能办,打死也不能办!大侄子啊,要咱们改姓秦,祖宗还是秦桧,我这心就难受成碎块块了,担心挡了老少爷们的富路,违背了上级的好意,才没有出面反对,你们又想让俺蒙骗国家,这跟剜俺的心挖俺的肉有啥两样啊?
11
岳福全一直劝到天黑,打算明天过来接着劝说,这遭一定要把老人从苦海里搭救出来。第二天早上,他开上手扶拖拉机把两家孩子送到村前的汽车过路站,回到家里停下拖拉机,听到老婆在屋子里喊他,他爹快屋来,兆胜来了!岳福全高兴地说,是吗?兆胜是他姐的孩子,他就这么一个姐,姐就这么一个儿子,姐亲得要命,他这个舅舅也亲得要命。
兆胜坐在炕沿上喝茶水吃瓜子,做妗子的在一旁陪着他说话。这个外甥也在县城里打工,比强儿亮儿的工作累,是搬砖和水泥,日头从早晒到晚,汗水从早淌到晚,看上去就格外老相,才四十岁的年纪,好像五十岁也多了。老婆看到男人进屋,欢喜地说,你快陪外甥坐,俺去炒菜。岳福全说,去吧,快炒去吧,外甥也不是外人,还当客待起来了。兆胜,你咋过来的,咋没瞅到你的摩托车?兆胜说,俺搭别人的车过来的,来看看舅舅妗子。岳福全说,你娘身子好吧?孩子和外甥媳妇也好吧?兆胜说,好,挺好的。外甥没有多话,好像跟以前不一样,岳福全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问道,兆胜,你是不是有事?家里人真的都好?兆胜说,没事,没啥事,真的都好。岳福全的心提起来了,外甥问一句回一句,眼睛这里那里地望,就是不正眼望舅舅,望过来时也只是望望舅舅的脖子肚子,心里边显见有事,他最怕的是姐姐出事,姐姐身子骨还行,但毕竟七十多岁了,还正好是七十三岁,他一想起来就害怕,隔几天就去一个电话,有时半夜三更被噩梦惊醒,睁开眼睛就给姐姐打电话,知道姐姐无事,还要心惊肉跳半天。
岳福全再三盘问,兆胜说真没事,就是过来看看舅舅妗子,顺便来听听热闹,听说拆迁拆出好多热闹,过来听听。岳福全的心渐渐放下,就说起拆迁的事,说热闹是热闹,也没热闹到天边去,给他们个大甜枣吃,腚上又敲一小棍子。就把这几天的大事约略说给外甥,慢慢地兴奋起来,挺了挺腰杆子说,兆胜哪,往后咱爷们啥也不用愁了,你再过来筹钱,俺这个当舅舅的也不用难为得要死了,过些天发下钱来,你先拿几万花去!兆胜没接腔,头早已低垂下去,指头不断地抠挠着炕沿,一下比一下重。岳福全的心又沉下去了,问,兆胜,到底出了啥事?你爹去得早,除了你娘亲你,就是舅舅俺了,啥话还不好出口?兆胜抬起头来,眼睛看向舅舅的脸,又急忙错开去,望着舅舅的肚子说,舅,你意思是说,咱们差不多是一家人?岳福全说,是呀。兆胜说,有苦咱都吃,有福咱都享?岳福全说,对呀。兆胜说,那,舅舅,你是说这次分的两套楼,也有俺的一份?岳福全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外甥,你的意思是?兆胜说,舅,那俺就实说了,俺晓得这话你不乐意听,不乐意听俺也得说。按照法律,这两套楼是你跟俺娘两个人的,你们往下分,就是俺一套,俺两个表弟一套。咱们是要紧亲戚,俺不在乎吃亏不吃亏,只想把两套楼的钱分成三份,俺只要一份就成了,舅,外甥对得起你了吧?
岳福全糊涂了,脑子里万千苍蝇蚊子乱飞乱撞,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外甥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姐姐嫁出去五十年了,早已是两户人家,怎么还能够回娘家分家产?他听说过哭号着要陪嫁的,偷偷摸摸跟爹娘讨钱讨物的,爹娘的家产也要分一份,他从没听说过,况且他的爹娘早已去世,眼前的家业跟爹娘不沾边了。岳福全懵里懵懂地望着兆胜,似乎这个兆胜不是外甥刘兆胜,是别人冒充的,外甥刘兆胜根本说不出这种话。其实,外甥刘兆胜也不是尽如人意,让他这个舅舅最好笑的是过日子过于精细。他来舅舅家串门,除了借钱找帮工,从来都是甩着十根手指头,一坐下来就可劲地造,烟卷一支接一支地吸,瓜子噼里啪啦地嗑,鱼肉甩开腮帮子吞,活像吃大户。发现了合适的东西,张口就要,抬手就拿,毫不见外。岳福全担心他去了外人家也这样,画着圈儿提醒他,舅舅妗子家怎么也中,外人家里可得顾点礼节,见长辈要带点东西,吃喝得悠着点,东西不要眼馋。他私下里也跟老婆拉过几回,以为外甥的这个小毛病,是打小缺钱缺肚子造成的,日子好起来就不会这样了。现在看来,这个外甥是骨子里细作,往外出没门,往里进没有多的,把别人的东西全划拉进自己手里去,他脸也不会红一红。
岳福全脑子里不那么一团浆糊了,似乎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心像掉进了冰水里,还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疼。他颤颤索索地问刘兆胜,外甥,你到舅舅这里来说这事,你娘她不知道吧?
刘兆胜笑了。此时他也镇静下来,方才的拘束尴尬已没了影儿。他抓起炕上的香烟,抽一根含在嘴上,烟盒啪地丢回去,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来,说道,舅,俺娘不点头,俺这个儿子敢过来吗?
岳福全身子全凉透了,兆胜,这个楼房,你劈不着份子。
刘兆胜仰了仰脸说,为啥?
岳福全说,这还用问吗?你跟舅舅不是一家人啊!
刘兆胜又笑了一下,这回是冷笑,舅舅,俺晓得咱们怕是要生分了,趁着还没生分,还有点亲戚味,你把俺的话听明白。过去,爹娘的产业没有闺女的份,是因为没这个法律,因为重男轻女,糊里糊涂过到现在,就以为是应该的事了。现在,我们成了文明人,国家制定了文明法律,爹娘不行,舅舅妗子更不行,一切都要按照法律去办。继承遗产这档子事,法律就明文规定,男女平等,一分不多,一分也不能少。你听懂了吧舅舅,俺的意思是说,咱爷俩千万好说好商量,自家事自己家里解决,要是弄成官司你就麻烦了,没有了舅舅外甥不说,一套楼你还得一块砖不少地分给我!
岳福全欲哭无泪,想说又不知怎么说,心里说不清是个啥滋味了,兆胜啊,俺的好外甥啊,你不说吧,喝几口水顺顺气,摸摸胸口问问心,这楼你咋分得着呢,分不着的,就别再难为你这个舅舅了。
刘兆胜仰了仰脸,说道,舅,实话说给你吧,俺是在县城里打问好了才过来。俺不跟别人一样,抱住理儿不放,俺是先礼后兵,先给长辈个头高,长辈就是不给面子,就不怪晚辈不客气了。舅,俺的律师也猜到了,这楼你不会给,那是一百万呀,不逼急了眼谁会松手,律师先让俺过来谈谈,不成他再过来调解调解,还不成咱爷们只好去法院见面了。
岳福全生气了,一下就气毁了堆,你你你,家丑不外扬,你咋能去找律师哩?俺没脸活了,你快找把刀子把俺杀了吧。
刘兆胜道,杀人得偿命,俺才四十岁,不能干这赔本的买卖。两条路摆眼前,舅舅你选吧,是爷们私下里解决呢,还是变成仇人去法院打官司?俺的律师就在街上小轿车里等着,舅你快点选,人家很忙。
岳福全没辙了,哭声道,老天爷呀,怎么让俺摊上这种事?兆胜,俺没法跟你理论了,咱们去找村干部评评去吧。老天爷呀!
不等刘兆胜回话,岳福全就跳下炕往外走去。刘兆胜也跟着走去,冷笑道,俺有律师撑腰,县干部也不敢不讲理!灶屋的老婆听到屋门重重地响了一下,急忙趴门玻璃上往外看,看到两人一前一后往院门口走去,她拉开屋门喊道,你们爷俩上哪儿去?别误了喝酒啊!爷俩好像没有听到,已经走到院门口了。老婆埋怨了他们一句什么,回屋继续炒菜。
刘兆胜的律师果然在大街上的小车里,爷儿俩还没走出胡同,律师就从小车里钻出来,笑眯眯地迎着他们走过来。岳福全没有见过律师,只是听说过,在他的心目中,律师是些认钱不认人的人,面相冷酷无情,肚子里奸诈鬼坏,只一味想着挣钱,刚才自己的遭际,又进一步验证了他的老看法:要是成个东西,咋会帮人打这种伤天害理的官司呢?可眼前的这个律师,看上去不像个坏人,面盘白生生的,肉皮嫩生生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腮颊上一边一个小酒窝,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岳福全断定这是个笑面虎,心肠怕是更毒更黑。那律师伸出手来要握手,岳福全不情愿地抬给他,律师热热地握住,你就是岳大叔吧?大叔好大叔好!我叫路志勇,是刘哥的律师,你就叫我小路吧。大叔,咱们去你家里坐坐?岳福全心里道,帮别人跟俺打官司,见了俺脸不红心不跳,这种人的脸盘子有多么厚呢!就没好气地道,小路律师,事儿俺都听外甥讲了,俺跟你们掰扯不清,咱们去找村干部评理吧!路志勇看了看刘兆胜,刘兆胜点点头,路志勇就对岳福全道,也好,上车吧大叔。岳福全说,俺享不了那个福。说着自顾自朝前走去。路志勇跟刘兆胜咬了一会儿耳朵,然后坐进车去,跟在岳福全后边往村部走去。
村干部办公室的门全都敞开着,每个屋子里都有好多人,主任岳德明那里的人最多,座位上坐满了,空场上也站满了,岳德明坐在大办公桌那里说着什么,口干舌燥的样子。岳福全不管不顾,闷声不响地挤到前头去,刘兆胜和路志勇也跟着挤过去。岳福全一站下就哭咧咧地道,德明,你快说说该咋弄吧,你表兄兆胜跑过来要跟俺分楼呢!岳德明看了看刘兆胜和路志勇,对岳福全说,叔,你看到了,我这里一堆事,都是拆迁拆出来的,你们先回家去吧,我把这里处理完了就过去。路志勇朝岳德明伸出手去,客气地道,岳主任,你好,认识一下,我是县城运通律师事务所的路志勇,刘兆胜先生的律师,咱们出去谈一下好吗?岳德明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岳福全插嘴道,德明,你快跟人家谈谈吧,你两边一样远近,也不用偏谁厚谁,说句公道话就中了!岳德明就对桌边的几个村民说,你们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岳德明领着他们走出办公室,往西走了一段,先对刘兆胜道,表兄,说说你的想法。刘兆胜道,表弟,俺的想法很简单,现在讲究法律,俺们娘儿俩得要一套楼!岳德明不轻不重地道,表兄,你是不是穷得没办法了?刘兆胜眼睛一鼓老高,表弟,就知道你会偏向,没想到你偏得这么露骨,那就没办法了,打官司吧,看看谁输谁赢!路志勇急忙站到他们中间去,伸出手去两边压了压,笑嘻嘻地道,两位冷静,不要上火,上火不解决问题。岳主任,对于刘先生跟岳先生的纠纷,你什么看法尽管提,我们尊重你的意见,但最终结果要以法律为准绳,你说对吧?岳德明黑着脸问,路律师,你的意思是刘兆胜占理了?路志勇笑了笑,说,岳主任,这种案子我办过多起,应该是稳操胜券的,不然我也不会接。岳德明抬高些声儿道,路律师,你该替我叔考虑一下吧,他是刘兆胜的亲母舅!路志勇惭愧地说,对不起了岳主任,我只替我的当事人负责,这是法律赋予我的神圣职责。
这时万高副局长从办公室跑出来,惊喜道,哎呀,这不是路律师吗?还真是路大律师,你怎么光临到我们这里来了?
路志勇跑过去握住万高的手,万局你好,只听说你下来帮扶了,没想到大驾到了丞相府,宰相门前七品官,万局的高升一定就在眼前了!
万高愈发高兴,说,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小路,光临相府有何贵干?
路志勇拿眼瞟了下刘兆胜,低声道,这里分钱分楼,这个人红了眼,问询到我那里去,我只好翻翻条文帮他强词夺理来了。
你们这些律师呀,唉,也不容易,也不容易!万高副局长忽然一拍脑门,小路,你来对了,你算是来对了!走,咱们屋里去谈。他揽上路志勇的肩膀,朝岳德明招招手,三个人走进万高办公室。
刘兆胜的脸要仰到天上去了,他朝着天对岳福全道,舅,看清楚了吧,不把里攥着我会来吃你的污体面?你现在后悔还赶趟儿!
岳福全蹲下去,抱着脑袋呜呜哭起来了。
办公室里,万高高兴地对岳德明道,岳主任,小路可是大律师,铁准死刑的案子,他能办成三十年二十年,甚至是无罪释放!好了,有空再向你慢慢介绍。小路呀,不瞒你说,咱们这里成了公检法了,正事一点不能干,光顾着断案去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烂事,虽说是大喜之下的小烦恼,可毕竟占时间费精力呀。我建议,聘请路律师为我们的法律顾问,在这里安营扎寨,乱七八糟的事全归路律师处理,你们看怎么样?
路志勇说,谢谢万局的信任!只是我县城里还有几个案子,这样吧万局,岳主任,三个月后我保证来这里听从领导的吩咐!
万高说,不行,一天也不行,城里的事全部推掉!小路你别担心报酬,我跟你说,岳王庄快被钞票埋掉了!
路志勇说,好吧,服从命令听指挥,就这么定了!
岳德明说,路律师,我有一个条件。
路志勇说,岳主任请讲。
岳德明说,必须一边倒,让岳王庄的村民赢。
路志勇去看万高副局长,万高说,听岳主任的,这里不能乱。
路志勇便痛快地道,好咧,但这个顾问就不能当了,我得以律师的身份出现,这样才能做到不偏不倚,当事人说不出闲话。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两个小时后,一块金属牌子运进了村部,挂在了民兵连的屋门口,路志勇律师事务所开张了。
12
事情敲定后,路志勇走出办公室,握住刘兆胜的手说,刘大哥,你先回家去吧,回家放宽心等好消息,我还要在这里继续替你工作,争取利益最大化。他使劲儿捏了捏对方的手,同时使了个眼色,路上注意安全,回去吧。刘兆胜会意,腿一软一软地要下跪,谢谢路律师,谢谢路律师。路律师,司机听俺的话?路志勇笑了笑,刘大哥,车我马上要用,你喜欢坐车就去公路上等吧。刘兆胜怪不得劲儿地笑了下,给路志勇弯了弯腰,朝岳福全瞪了一眼,回身往外走去。岳福全心草目乱地道,兆胜,吃了饭再回吧,俺使拖拉机送你。刘兆胜站下了,转过身来说,舅,谢谢你的好心,不过这饭俺不能吃,拖拉机不敢坐,俺怕饭菜里下毒,拖拉机翻沟里去哩!岳福全的泪水唰地就下来了,觉得在外人眼前太丢脸,竭力忍着不哭出声。
路志勇朝刘兆胜骂了句什么,过去拍了拍岳福全的肩膀,岳大叔,对待这种人,你不要这样好心!岳福全哽哽地道,咋不好也是外甥,亲姐姐的孩子。路志勇说,大叔,亲情要讲,但不能太拘泥,否则会害了自己。你的情况岳主任跟我谈了,我决定掉过头来帮你,保证刘兆胜讹不去你一分钱,还要承担全部诉讼费!岳福全说,你不哄俺?路志勇说,我们律师凭信用吃饭,没有半句虚言!你生活比较困难,费用可以免除,凭良心给几个就行了。不过这事你要保密,费用都免除了,我吃什么喝什么呢,是吧?岳福全忙道,俺给,俺给,又不是没钱,俺该给你多少?路志勇说,大叔心真好,抽空我去你家里谈吧,以后我就在村部办公了,有事就过来找我!
岳福全就往村部大门口走去,心里想外甥刘兆胜一下子可怜起来了,兆胜费了这么大的劲,到头来弄了个空欢喜,还要搭上官司费,勤俭惯了的他咋受得了呢。还有老姐姐,正是门槛年,到时候要是外甥直通通地说出来,老姐姐很可能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门槛年门槛年,姐姐的门槛年怕是正应在这上头哩!岳福全冒了冷汗,甩开大步撵外甥。村前头的客车半小时一趟,应该撵得上。没想到一出村部他就看到了外甥。外甥站在大街上跟几个人大声说着什么。外甥娶媳妇前常来姥姥家,村里的人多半认识。岳福全跑过去,拉住刘兆胜的手扭头就走,刘兆胜说,你干吗你想干吗,还想打人怎么着!岳福全说,跟俺回家吃饭,啥事吃了饭再啦!刘兆胜打起了倒退,这号事俺听说过多回的,你那饭俺真不敢吃,不是跟你说着耍!岳福全拖不动了,一甩手说,外甥,俺想跟你说说,你这官司要是输了,官司钱俺出,余外再给你三万块钱,是白给你的!你要还是紧巴,尽管到这里来借,俺手里只要有,借多少都给你!刘兆胜龇牙一笑,你的心眼还不少哩,想拿三万块钱换俺的心,换回一百万的一套楼,俺是痴巴还是傻子啊?别再缠巴俺了,再这样俺可就不客气了!说完喷了一口粗气,气昂昂地走了。
岳福全拖拖拉拉地往家里走去。走到胡同头上时,他想这样家去不行,老婆一眼就看出来了。老婆的肚子痛了五六年了,他没有送她去医院治,心里老觉着亏欠着她,就努力在别的事儿上找补,尽量让她少干活,可口的饭菜变着法子让她多吃,烦心事千方百计瞒着她。亲戚孩子里,兆胜来往最多,老婆就格外亲他,这桩丑事坚决不敢让她知道的。岳福全就决定去地里看一看,几块庄稼地转下来,装相也就能装成了。他便越过自家胡同往村外走去,心里道这人啊真是烧包,从前一睁眼就是自家的庄稼,恨不能一步就跨进地里去,走到地里就不舍得离开了,看一眼还想看一眼,抚摸一下还要再抚摸一下,现在呢,都四五天过去了,竟把庄稼地忘记了,没想到过一回!岳福全走到村头上,听到后边有人喊他,便转身看去,看到岳忠宝往这里跑来,这才记起岳忠宝托付他的事,心里就又添上了一层烦。
岳忠宝跑到跟前,不乐意地道,哥,你去哪里闲溜达啊?兄弟的事这么不当事,连个话也不给俺回,就这样撂那里胡逛去了!
岳福全支吾说,俺去地里瞅瞅,好多天没瞅过了。
就你是财迷,抱上西瓜还想着芝麻,你去地里望望,这些天哪儿还有个人影?反正也是闲着,这几天你就蹲俺爹屋里吧,多会儿办成多会儿算完。老家伙俺是服了,俺左一趟右一趟,他就是不给个痛快的。德明那个狗东西也气死个人,就是俺的脸太小了,老家伙不出面他不会点头的!
岳福全实在提不起精神了,就推脱说,忠宝,俺的话也说尽了,老人怕是说不动了,你换个人试试吧,换个平辈的老人试试。
岳忠宝愁苦地道,能换俺早换了!在岳王庄,就你跟德明还拿他当个人,他也就对你俩最掏心,你们的话他最乐意听!
岳福全还想推脱,忽然记起三万块钱的事,事情不成,那钱老人就得不到了,便强打起精神,跟岳忠宝往他们那里走去。
走到自家门前岳忠宝停下脚步,摸出一盒香烟塞进岳福全手里,岳福全吃了一惊,忠宝你这是干啥?岳忠宝按了按他的手说,哥,亲兄弟还得明算账,抽盒烟是应该的,事成后俺还要送你一条哩!说着又使劲按了按岳福全拿烟的手,怕他就是不收,拔腿跑进院里关上了院门。
岳福全走进岳光田的小屋,打眼一看吓了一跳,老人还躺在小炕上,好像从来没有挪过窝,眼睛瞅着屋巴,身子一动不动,像一根干透了的槐树枝,厚厚的尿臊味汗酸味洪水般灌进鼻孔,他急忙跑向前去,看明白老人的眼珠是活的才放下心来,心疼地道,二叔,你没下过炕?岳光田不说话,也不曾动弹一下。岳福全又问,也没吃没喝吧?岳光田还是不说话,只管僵僵地躺那里。岳福全的眼睛潮潮的了,大叔,俺扶你起来坐坐吧。岳光田摇摇头,病恹恹地道,俺坐不动了,坐不动了。岳福全说,那你喝口水吧?老人点点头。岳福全就去端老柜子上的暖瓶,一试没分量,拔开瓶塞看看,是空的,便去炕那边的小锅灶上煮水,顺便馏点饭菜。锅里舀上一瓢水,灌满铝壶坐进去,去柜子上小铝盆里找饭菜时,发现只有半块锅贴子,上面爬满了蚂蚁。
岳福全的泪水哗哗下来了,他猛地擦了一把,抓起暖瓶跑出门去,一把推开了岳忠宝的院门,咕咚咕咚地往里走,岳忠宝迎接出屋子,捧着颗心道,咋样哥,他心思活动没?岳福全大声说,忠宝呀,你爹快渴死饿死了,怎么还有你这样的儿呀?岳忠宝这才看到岳福全手里的暖瓶,脸慢慢黑了,他又不是瘫了病了,还要俺扒着嘴喂他啊!岳福全直想把暖瓶摔他身上去,又想这是老人家的暖瓶,摔碎了还得老人自己买,就没好气地放到地上,忠宝,你爷俩的事俺管够了,以后不操这个闲心了,说到底他是你的爹,你想饿死他还是渴死他,你爱咋就咋吧!岳忠宝一下回过神来了,拉住岳福全检讨说,哥你说哪儿去了,这不是让他急昏头了吗,你屋里坐会儿,俺这就去倒水拾掇饭,正好包的南瓜包子,使了一勺子油、半斤肉,俺多给他拾几个!
13
岳福全拎着暖瓶和包子回到小屋,先倒一碗水放炕边凉着,然后端起饭盆出去,把那块锅贴子扔了,蚂蚁磕打干净,回来提起包袱,把八个大水饺样的包子倒进铝饭盆。岳光田真是渴了饿了,自动坐起身来,捧起碗喝水,水还太烫,他吹吹吮吮地吸了几口就放下,抓起包子吃起来,一口就咬掉了半个,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岳福全坐在一边吧嗒着烟锅说,怎么样俺的二叔,终归是自己孩子吧,人家只包了一盖帘,原本晌午还可以吃一顿的,一听说爹没吃饭,铺下包袱就往上拾,不是俺拦着,全都给你拾掇过来了!他看见老人的脸色平和了许多,觉得有门,便趁热打铁地说,二叔,一村人都在争取,打穴挖洞地想多捞多占点,就你一个老脑袋,两套楼在国家还不如两滴水,你省下来中啥用?就依了忠宝吧,啊?
岳光田只管埋头吃饭,八只包子全吃下去了,把那碗水喝净,抹抹嘴躺下来。岳福全高兴地道,二叔好饭量!人上了岁数,只要装得下饭就是福!二叔还不饱吧?俺再过去拿,把剩下的都拿过来!
岳光田说,饱了。福全哪,往后,你愿意过来坐坐就过来坐坐,不愿过来就算,要再提这事一个字,俺就把你关门外去!
岳福全一时不知说啥了,埋头抽出那锅烟,把铝盆放柜子上,又倒上一碗开水凉那里,正想再装一锅烟,思谋思谋下步该怎样进行,听到院门响,接着秦宗禄的声音传进屋来,二爷爷在家吧?
岳光田问岳福全,俺咋听着像秦宗禄的声儿?
岳福全说,是秦宗禄,二叔让他过来的?
岳光田像突然年轻了五十岁,忽地一下坐起来,嘴里道,快,帮俺收拾利索!岳福全不知就里,有些慌,发现也没啥可收拾的,老人躺在光席上,只一个枕头,已经让老人撂到了炕旮旯铺盖卷上去了,只好去扯老人的汗衫,前扯扯后扯扯,秦宗禄的脚步响到屋门口时,他还在忙忙地扯着,老人把他的手打开,挺直腰板坐正身子,暗暗地清了清喉咙。
秦宗禄一进屋就抱起了拳头,一举一举地走过来,二爷爷,老孩子宗禄看你来了!哎呀,福全叔也在,正好一块看望看望了。
岳福全一听他还叫自己叔,更加发慌,老侄子三个字刺猬般含在嘴里,吐不出口,也咽不回去,只好含混地省略过去,让秦宗禄坐,然后求救般地望向岳光田。岳光田端端正正地坐那里,不笑也不恼地望着秦宗禄,眉心微微有点起皱,隐约出了当年板着脸揪皱着眉头的痕迹,慢慢说道,看望个啥,眼扑扑去西天了,用不着看望了。秦宗禄说,二爷爷说哪里去了,俺比二爷爷正好大十岁,要走也是俺这个大孙子先走。秦宗禄摸出香烟,掐一根出来,双手敬给岳光田,二爷爷抽烟,这是孩子捎回来的,俺没舍得抽,留给二爷爷尝尝。岳光田不看烟,也不看秦宗禄,仍慢悠悠地道,二爷爷俺戒了,眼瞅着当老爷爷了,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坦,俺想多活几年哩。秦宗禄点头道,二爷爷说的是,这烟咋贵也不是好东西,改天俺也把它戒了。转手把烟递给岳福全,老叔抽吧,老叔年轻力壮,毒药也抗得住的。岳福全举了举烟袋说,俺吃这个,俺吃这个,有劲儿。秦宗禄就把烟放在炕上,那好,俺也不抽了,过会儿一起抽。二爷爷,你这身板挺好,小车还推得动吧?岳光田说,一天三顿没别的,除了鱼就是肉,身子还能差了?可惜没有活儿计干,要有活儿计,两篓子粪保准推着玩!你呢,好像腰杆不大行了吧?秦宗禄说,二爷爷还不知道,你大孙子弯腰撅腚多少年了,如今年景好,也是除了鱼就是肉,可想直也直不动了,嗬嗬。岳光田说,也是,这腰不是别的,不是想直就直得起来的。咋样大孙子,这些日子挺忙吧?秦宗禄道,忙啥,除了耍还是耍,这不,耍到二爷爷这里来了,不耽误二爷爷工夫吧?岳光田道,耽误啥,二爷爷俺比你还清闲,可二爷爷不能跟你比,你肚子里装啥俺不知道,面儿上腥的臭的都能耍上堆,你二爷爷俺呢,管闲事管惯了,磨眼的事儿就过不去,出去走走就惹闲气,儿子也不稀跟俺住了,窝在这里躲清静。大孙子,你不光是来看望俺的吧?秦宗禄说,要说有事,也有点事,二爷爷,咱们这不是快要合祖了吗,俺琢磨着,等村里正式宣布后,想请二爷爷过去喝几盅,把咱们两姓的爷爷辈都请去,大伙使劲儿乐和乐和,再仔细合计合计。岳光田说,你想合计个啥呀?秦宗禄说,二爷爷,要合计的事稠着哩!头一桩就是立家谱,二爷爷晓得,咱们的家谱早年间烧了,可二爷爷不晓得,俺背地里抄了一份呢!眼下,二爷爷的家族要入咱们的谱书,入到哪个地方呢,半道插进去乱了规矩,要是按辈分排呢,老岳家要矮好几辈,老岳家不说话,老秦家也不好意思,想来想去俺想出这么个主意:二爷爷这些爷爷辈呢,还是一直这么叫下去,谱书里排在晚辈里头,名字后头写上爷爷两个字,叔伯辈就只能受点屈了,按谱书往下排,你看中不中二爷爷?岳光田说,你是说,俺们这茬死光了,老岳家从此就下三辈了?秦宗禄说,二爷爷,咱们都听说过,老秦家降过三次辈,至少矮了三辈,这遭算是平起来了。岳光田说,平起来了,平起平坐了。好,二爷爷知道了,你回去吧,俺要歇歇了。
秦宗禄的脚板声刚刚响出小院,岳光田就拍打着炕席叫嚷起来,福全你看出来了吧,老家伙乐毁堆了,笑断肠子了,尾巴翘天上去了!岳福全说,没有啊,老家伙有了精神头是真的,做派好像还是老样子,笑脸一个劲儿地往前递。倒是二叔你,话里带着刺,没正眼看他一下,老家伙也没敢怎么着。岳光田使劲拍打了一下炕席,你会看个屁!你能看出来,早教人家踩烂泥里去了!这些天老子就不痛快,家里家外没一点顺心事,他倒舒坦上天去了,让咱们认了奸臣祖宗不算,还要下三辈!老子让他舒坦,让他舒坦个够,这遭老岳家能改了这个姓,俺拧下头来给他们当尿罐使!
岳福全大吃一惊,二叔你要干啥?
岳光田大声道,俺要去找德明那小子!
岳光田出溜跳下小炕,赤脚往外走去。岳福全知道麻烦来了,脑子里嗡嗡乱响,拦腰将老人抱住,一使劲儿抱到了炕上,失魂落魄地道,二叔你消消火,人家秦宗禄哪里惹你了,是你自己找气生!岳光田吼道,俺自己找气,这个气俺也生定了!说着又要往炕下跳,岳福全死命摁住他,二叔,你这气生也是白生,全村都签字了,你连户主都不是,哪里扳得过来!岳光田喝道,你给俺滚一边去,俺让你看看扳过来扳不过来!岳福全摁得更狠了,哭咧咧地道,二叔,你出去一闹,老少爷们就全得罪了!岳光田道,老子哪回怕过得罪人?想当年老子天天得罪人,从不知道怕字是个啥模样!你给俺死起来!岳福全不听,岳光田一个耳光扇他脸上,老岳家咋出了你们这么些败家子?岳福全便知道拦不住了,眼泪汪汪地松开手,看着老人走出屋子,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哆嗦,心惊肉跳地跟了出去。
14
岳光田老人出屋以前,岳王庄已经够热闹了。
三百多户人家的村落,哪儿哪儿都有响动。这一家好像在娶媳妇,笑闹声一阵一阵地响,一阵比一阵强烈。那一家又像遇上了塌天大祸,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夹杂着连珠炮样的数落声。而另一家则是在吵架,无数个人一齐吵,比着声儿的高低,磨子雷般轰隆轰隆地滚动。大街上人流不断,有的慢悠悠踱着步,有的兴冲冲小跑着,有的怒气冲天地大步走。时不时的,几个人吵着嚷着过去了,两个人互相捽着拧着骂骂咧咧过去了,你抗他一膀他捣你一拳地过去了,吊丧样天呀地呀地哭诉着过去了。
最热闹的地场自然是村部。村部是大海,大街小巷里的人大都流动到这里来了,无事的伸着脖子看热闹,这里那里地打听事,有事的直接走进大铁门。大门外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脸对脸地嘀咕着什么。大院里也是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也是脸对一起嘀咕什么。干部办公室的门全都敞开着,路志勇律师的办公室人最多,出来进去的基本不断溜儿。路志勇自己忙不过来,又去县城招来个俊姑娘,俊姑娘的办公桌挡在屋门一旁,让办事的人先交押金,说明为什么吵架,问明情由后俊姑娘就劝解起来,劝不住的才放过去,捏着姑娘写的纸条去找路志勇律师。多数的人俊姑娘劝不住,所以路志勇身边老是聚着个人疙瘩,这拨还没有解决完,另几拨又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了。路志勇始终眉飞色舞精神抖擞,似乎麻烦越多他越高兴。
主任岳德明办公室也不清闲。来这里的人多半是求事儿的。一些是岳光田那样的老人屋,他们掰着指头给岳德明算账,料钱费了多少,工钱费了多少,屋子好不容易戳起来了,一分不赔太说不过去了吧,哪怕两间屋当一间赔,当半间赔,当个茅房赔也中哩。一些是开荒户,他们一车土一车土地填了沟,一镐头一镐头地平了石头岭,一镢头一镢头地刨了茅草根,就这么白收回去太不像话了吧。一些是承包了山岭、果园、水塘的,他们嫌赔偿价码低了,应该按照树木的数量赔,苹果的多少赔,塘泥里的鱼子也应该算钱。岳德明的态度跟路志勇律师差不多,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也没把他弄烦了,一直是小声小气和颜悦色,努力让找事的人心服口也服。他觉得万高副局长的话对极了:这是大喜之下的小烦恼,是意料之中的事,不影响大局。倒是那份大喜,拆迁协议的签字画押,他们万没料到来得那般容易那般快捷。他们计划开完党员会、村民代表会、全体村民大会以后,大体摸出个实底,到底有多少人反对改姓,然后一户一户地走访,一个人一个人的交锋。那几次会议,其实仅仅是一个预演,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根本不指望出效果的,不料竟大获全胜,当天就签字完毕了。他们打蛤蟆排下了捉虎阵,想起来就笑。他们咋能不笑,村民工作县里给了两个月时间,不到五天就圆满完成了,下步的具体赔偿事宜,无疑会更加顺利的,而且,县里已经内定,岳德明出任大相国村旅游区主任兼党委书记,万高副局长同样是功勋卓著,驻村一结束,便提升为文广局局长兼党组书记。只是岳德明的笑比较短暂,每次笑过之后,心里都要泛出无数的感慨,默默地胡思乱想许久。
岳光田老人一入大院岳德明就知道了,因为岳光田一进大院就大喊大叫起来,岳德明,你在哪里,快给俺滚出来!岳德明头皮一麻,急忙往窗外看去,就见岳光田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后边跟着大团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显见在指责岳光田。岳光田又扯开嗓门喊起来,岳德明,你奶奶那个腿的,这遭俺要是姓了秦,就倒过头来管你叫爷爷!岳德明知道大事不好,平了平心对屋里的人说道,老少爷们们,你们先回家去吧,回头我去找你们。不等人们有所表示,他就拔腿跑出屋子,迎着老人跑过去。岳光田止住了脚步,眼睛朝天上翻去。岳福全赶过来,心急火燎地对岳德明道,人家秦宗禄也没怎么着他,净赔笑脸说软话,反倒把他气成这个样子,八成是老糊涂了!岳德明正要细问,岳忠宝也呼哧呼哧跑过来了,脸红脖子粗地道,德明,你动不动就说俺不孝,你看他这个葫芦样,俺能孝敬上手来吗?这次你得使劲儿治治他,不治不中了!岳德明看看已经围满了人,就朝岳忠宝摆摆手,走到岳光田跟前去,说,二爷爷,什么事慢慢说,咱们屋里去吧。岳光田昂了昂头,二爷爷的话不怕人,这里说就中!俺就一句话,撂给你就回去。岳德明不让他说下去,二爷爷,太阳这么毒,还是屋里说吧。说着伸出手去扶他,岳光田一把挥开了,岳德明,俺晓得你让老子去屋里干啥,你想哄俺骗俺糊弄俺,老子告诉你,收起你这套鬼把戏吧,老子吃下秤砣铁了心了!俺想说的话就这么多,剩下的话俺要跟老少爷们说了。岳光田的脸朝向了大众,老少爷们们,俺想跟你们说的话也不多,就这么一句:你们愿意姓秦,愿意认秦桧这个老祖宗,俺岳光田不拦你们,拦也拦不住,可俺们这枝子的祖宗是岳飞,俺们这枝子姓岳,永远姓岳!岳忠宝一蹦老高,你说了不算,户主是俺!老少爷们,别听他胡吣,他是活够了,待死不留好情了!德明,你哑巴了,他这驴脾气生叫你惯的!你不管俺管!岳忠宝一把揪住了岳光田的后脖领,拖拉着他往外走去。围观的人怒气冲天地看着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岳德明几步撵过去,小声对岳忠宝道,叔,你别这样,扶着二爷爷走就行,回家去好好劝劝,别让他再出门。岳忠宝气呼呼地说,俺的话屁也不是,还不如岳福全的好使,不知远近的东西!依旧抓着老子的后脖领拖拉着去了。
爷儿俩还没走出大门,院子里的人就炸了营:
怪不得忠宝把他当狗待,这种人,当狗待是高看他了!
以为自己是家长啊,就算还是家长,这样主事儿也得撵出门去!
俺瞅他以为自己还是干部,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没拉够哩!
岳王庄也是倒了血霉,让这么个人管制了那么多年!
以后这爷俩再干起来,谁再去拉架就不是他娘养的!
拉架?不打偷锤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岳德明朝大伙挥挥手说,大家别再议论了,都回家去吧,我二爷爷他不是坏人,他很快就会想通的。然后把岳福全叫到主任办公室,关上屋门问道,叔,你刚才说秦宗禄见过俺二爷爷?岳福全说见过,就把秦宗禄去见岳光田的事儿说了,德明你说,你二爷爷就是要顽抗到底,咱们的拆迁是不是要不顺溜?岳德明说,叔,侄儿给你说实话,你谁都不要告诉,二爷爷仅仅在村里闹闹也没啥,要是闹到镇里去县里去,那就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了。岳福全一下急了眼,那咋办啊?岳德明说,叔,侄儿给你个任务,从今天起你就守在二爷爷那里,从天明守到天黑,想方设法劝说他,另外务必看好忠宝叔,不要让他跟老人动粗。村里给你记着义务工,一天当两天记。岳福全连说不用不用,能把你二爷爷劝回正道,俺倒赔工钱也乐意。
岳德明让岳福全这就过去,他摸出手机给秦宗禄打电话,请他过来一趟。路志勇律师敲敲门走过来,气哼哼地道,岳主任,这是哪里蹦出的一只老鸟?岳德明没说话,也没看他,抓起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烟雾从嘴里长长地吐出来。路志勇又道,岳主任,这只老鸟由我收拾吧,我保证不用几个回合就收拾得服服帖帖!岳德明不轻不重地道,路律师,他是我爷爷。路志勇说,亲爷爷?岳德明道,亲爷爷。路志勇脸红了一下,哦哦,我听你叫他二爷爷,以为不是亲的,那你忙吧,我也过去忙了。
路志勇前脚离开,万高副局长后脚走了进来,回身关上房门,过来坐到岳德明桌子对面,德明,你二爷爷懂不懂上访这码事?
岳德明说,三十多年的村干部,至今还是操不完的心,你说他懂不懂?
万高说,这就是个麻烦。上头三令五申,改姓这事务必自觉自愿,不能留下丁点死角,万一捅出去,那就是捅破了天,旅游区已经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不可能下马,只是咱俩的前程可能就玩完了。
岳德明说,这一层我已经考虑到了,已经安排人看守。
万高说,光看守还不行,这样太被动!上边三天两头来人,万一让他碰上了,或者得到消息专门找了去,不三不四地胡咧咧一通,咱们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我看就让派出所出面敲打敲打他吧,以绝后患。
岳德明说,不行,老人八十六岁了。
万高烦躁地说,那你说该怎么办?你这样和风细雨,他根本就不会听你的!我出面你又不让,按照我的办法早把他拿下了!罪名现成,利欲熏心,试图把违法建筑当作合法宅基地,攫取集体巨大利益,被严词拒绝后丧心病狂,严重扰乱社会治安,辱骂村干部……
岳德明打断了他,万局长,你这是干什么?我跟你说过的,二爷爷是我最敬重的人!经过这件事,他在我心里的分量更重了!
万高哑了一下,哦,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岳主任,你这种思想很危险,知道吗?危险到了危及一切的程度,知道吗?
岳德明沙哑着嗓门道,你放心,不会影响正常工作的。
万高说,我怎么能放心?事实明摆眼前,你这个二爷爷就是上访到了北京,你也不会难为他,你说我怎么能够放心?这项划时代的伟大事业,随时都会鸡飞蛋打,毁于一旦,你说我怎么能够放得下心?
他一直说到秦宗禄过来才住嘴。暗暗决定以后不能由着岳德明的性子来了,岳德明骨子里毕竟是个农民,从眼下开始,必须时时刻刻给他把握着。他扯了一张报纸去沙发里坐下,注意着那边的谈话。
岳德明问秦宗禄,秦大哥,刚才你去过我二爷爷家?
秦宗禄说,去过,咋了?
岳德明说,没事,你把过程说说。
秦宗禄就把去见岳光田的细枝末节说了一遍,大兄弟,俺听说二爷爷方才过来发了一顿火,不是俺说错了什么吧?
岳德明说,不是,你别多心。不过秦大哥,这段时间你别再去二爷爷家,路上碰见了也快点躲开,老岳家别的人也最好不见,行吧?
秦宗禄低下了头,说,行,听大兄弟的。大兄弟,俺明白了,二爷爷的火还是俺惹起来的,不过俺真没说什么,更没有出心惹他。大兄弟,俺有话不瞒你,这次老岳家改姓,抬高了老秦家的身份,污了老岳家的脸面,俺心里清清楚楚,俺就反复嘱咐老秦家人,对老岳家的大辈小辈,要比以前更亲,比以前更敬,俺这话不是为抹光滑墙,是打心里这么想的。
秦宗禄离去后,万高副局长走来走去地道,你听听你听听,人家说得多在理,我看岳王庄就这么个明白人!事实再清楚不过,你二爷爷就是压制人家压制惯了,老秦家一抬头他就气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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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部那边的热闹,很快转移到岳光田老人这里来了。起头两天大多时候只有岳福全一个人。岳福全是个吐唾沫见坑的人,何况这事还直接牵扯到他一家人的命运,主任岳德明让他从天明守到天黑,他下半夜就过来了,蹲在老人大门口一袋一袋地抽烟,直到东天边有些泛亮了,这才敞开门锁走进去。夜里时老人躺下了还不行,必须睡实了睡出了明晃晃的涎水,岳福全才摸黑锁上两道门磕磕绊绊地离去。
该说的话岳福全觉得早就说尽了,但他不想住嘴,他指望这个心直口快的老人突然醒过味来,不再胡搅蛮缠下去。岳福全就心烦嘴不烦地劝解道,二叔哎,你不是说心里一直装着全村老少爷们吗,咱们岳王庄村艰难到啥个地步了,你比俺还清楚吧,老人在家种地,旱涝年间还要赔上几个钱,孩子全都进了城,名声是好到天边去了,真正的日子咋样,人人脊梁上驮着一座楼钱,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打完饥荒也就差不多老了。老人黑着脸,油盐不进,一声不吭。岳福全继续道,二叔呀,你眼下不是干部了,老少爷们的事不管也就不管吧,可自家的事不管不行吧。俺忠宝兄弟那样对待你,搁别人你早骂上了,巴掌耳子扇过去了,忠宝你没戳过他一指头,不字好像也没说过,你说这是为啥,就因他是你的儿子,你的心肝宝贝疙瘩,你生了六个闺女好歹生出来的独根苗苗。这个独苗苗兄弟,日子比俺还苦,闺女儿子都不懂事,以为爹在家里开着银行粮所,没钱了就回家要,没粮油了就回家拉,忠宝有时候愁得满大街胡走呢!现在,老天睁眼,地上要冒金流银了,忠宝兄弟的苦日子熬到头了,你愣是要横里插一杠子,想把这冒金流银的泉眼堵死,你想一想,这跟断忠宝兄弟的生路有啥两样呢?
岳福全知道,岳忠宝的耳目也没有离开过这间小屋,他在窗根下蹲着,在门缝上趴着,或者在院墙那边的梯子上站着。岳福全正跟老人说着什么呢,岳忠宝忽地就蹿进来了,对老人大喊大叫道,你是死人啊还是哑巴?福全哥心肝肺都掏给了你,哑巴也会啊啊两声,死人也没脸只管挺尸了!岳福全制止不住,只好把他推出去,忠宝你别再瞎掺和了,越掺和越乱,德明说过的,老人在家里赌赌气,误不了拆迁的事,放宽心干你的去吧。岳忠宝道,俺知道,俺知道,他现在的话还不如个屁,可俺就是气不过,凭着好日子不过,别人要过好了却出面拦挡,他这是干啥呀!过不多会儿岳忠宝又骂骂咧咧进来了,哥你别跟他废话了,俺越听越气,肚皮都要气破了!跟个痴巴傻子理论什么,留点唾沫还能润润嗓子!有时候不用岳福全往外推,岳忠宝把狠话撂完,肚子里的气暂时出一出,自动走了出去。岳福全对岳光田说,二叔你看看,你把忠宝都气成啥样子了。这事你怪不着孩子,自家人才说明白话,他这是恨铁不成钢哩!岳光田不说话。多半时候闭着眼睛躺那里,似睡不睡的样子,啥也不想的样子,有时候睁开眼睛,瞅瞅屋巴,再瞅瞅岳福全,眼睛又慢慢闭上了。他的话似乎也已说尽,不愿意再费一滴口水了。
两天后村子里起了谣言,说岳光田的事传到县里去了,县长书记恼了,说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村子不拆了还不行吗。有人说现在的市长是当年公社书记的儿子,那个公社书记最喜欢岳光田,老家伙已经给市长去了电话,市长说爹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保证给老家伙撑腰,老家伙说啥是啥。有人说老家伙正在到处借钱,准备去北京上访,还打算揣上一把刀子,北京不给做主他就跟人拼命。来小屋的人便多起来了,岳福全替老人解释说,那些话都是瞎传,二叔没电话,也没出过屋,哪里会弄出这么些事情。岳忠宝怕犯了众怒,连累上自己,也赌咒发誓说没有,说他要能攀扯上市长,尾巴更不知翘到啥地方去了。人们不相信他俩的话,依然不断地跑过来,盘问过他俩后再去找岳光田,唾沫四溅地质问他,面红筋胀地数落他,鸡鸡狗狗地熊他损他。半天过后,全村的人都出动了,陆陆续续地往小屋汇集,这一拨还没走,那一拨又进来了,另一拨又等在小院里了。岳福全倒成了个多余的人,只有站在人后头听的份,有时候屋子里的人太多,他就走到院里去,院里不行干脆站大门外去。他想这样也好,让老人头脑发发热,看看人们对拆迁是多么盼望,他要直着脖子不回头,日后怎么在村子里待。无论人们的话多么刺耳,他也啥都不说,只是把耳朵捂起来。
村干部也是不断地过来,主任岳德明顶少一天一趟,大多是晚饭以后过来。他好像也没什么辙了,过来后在炕沿上坐一会,愁眉苦脸地劝说几句,然后给岳福全使个眼色,起身告辞。岳福全就跟着德明走出大门口,两个人站在门旁拉起呱来。德明问,二爷爷这一天怎么样。岳福全说,还是那样,唾沫水淹死也不改口。德明问,他有没有出去过。岳福全说,没出去,只上了四五趟茅房,除了躺炕上就是倚铺盖卷上。德明问,说没说过想出去的话。岳福全说,没有,统共没说几句话,只是经常叹气,喘粗气。德明点点头,叔,千万不要马虎,二爷爷想要出屋,你就立马给我打电话。还有,一定看好忠宝叔,不要让他使狠,二爷爷经不起折腾了。岳福全攥拳瞪眼地下保证,德明你尽管放心去操持大事,俺保证把这爷俩管得死死的。
岳福全咬钢嚼铁地下了保证,自以为不会出事的。他跟岳光田老人相比,老人就是个纸人,捏住手腕他就活动不了,指头一戳就倒下了,拿脚丫子想想也不会出事的。岳忠宝也不难管理,不让他靠近老人就是了。尽管如此,岳福全还是更加上心,早去晚回不说,小屋子也不离开了,不管小屋里多么挤,把他挤到了墙壁上,挤成了肉饼子,他也坚决不到外头去,而且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老人,就像老人能够插翅飞出去,打洞钻出去一样。
这天主任岳德明又来到小屋,他是半下午时候过来的,打电话把岳福全叫到了院门外。岳福全知道事情不寻常,一出院门就问,德明,出了啥事?岳德明领他走到草垛那边去,这才告诉岳福全,明天县市联合考察团要来,要挨家挨户地走访,听取村民对于拆迁的意见,其实是落实老岳家改姓和树立秦桧这个反面典型的可行性,也就是看看村民到底是不是自觉自愿。这个项目是县里拍板的,市里批准的,出了问题他们也会受牵连。万局长已经做了工作,改逐户调查为抽查,抽查对象村里正在抓紧安排。为了防备万一,明天必须让岳光田老人出村,中午十二点前不准回来。
岳福全一下就犯了愁,德明,你二爷爷直归直,脑瓜不笨哩!猛不丁哄他出去,出去了又不准回来,他咋能不起疑心?
岳德明说,叔,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说亲戚朋友家出了事吧,他一下子就疑了。你看这样好不好,就说家里这么不清净,还不如去坡里转转散散心,顺便看看庄稼。他最喜欢庄稼,最喜欢说生产队时候的事,你就领他看庄稼,说说生产队时候的事,半天时间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对了,这事必须临走前说给他,说早了他三咂摸两咂摸咂摸出味儿那就坏了!
岳福全觉得担子千斤重,身子快要压进地里去了。岳德明特别嘱咐,下午好好琢磨一下,把他的意思变成自己的话。明早八点以前必须离开村落,哄不动二爷爷提前给他打电话,哄成了也要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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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岳福全遭了大罪。德明离去后他就依照他的吩咐开始琢磨,越琢磨越觉得悬。夜里十点多钟他回到家里,躺上炕去接着琢磨,琢磨到十二点钟,脑子琢磨成了浆糊。他害怕睡晚了睡过了头,那就要了亲命了,便闭紧眼睛睡,脑子竟清爽起来,直到两点多钟才昏昏沉沉睡过去。睡没多大会儿又突地醒了,以为误了时辰,身上唰地跳出一层汗,急忙按亮电灯去看墙上的钟表,才两点四十分,睡了半个钟头。他想再接着睡,却要命地睡不着了,索性翻身起来,套上大裤头子,穿上汗衫,悄悄走出屋子。
岳福全打算这次不管岳光田老人睡醒睡不醒,五点钟就开院门,哄成哄不成的,三个钟头够了。他在老人大门前蹲蹲站站地待了一个多钟头,四点半还不到,他就再也熬不下去了,敞开大破院门的挂锁,心烦意乱地走进门去。不想老人早就下炕出屋了,倚着门坐在马扎上,不声不响地望着走过来的岳福全。院子里还灰蒙蒙的,老人黑乎乎地坐那里,岳福全吓了一跳,埋怨说,二叔你早起来了,也不吭个声。岳光田气哼哼道,这是俺的院子,你进来吭声了?岳福全没了话说,干笑了两声,过去挨着老人蹲下,习惯地掏出烟袋烟包子装烟,心早已沉重上了,不知第一句话从何说起。岳光田幽幽地道,你这个孩子,也不怕跑细了腿,这些天可操碎了心了。岳福全说,谁叫你当老人的这么拗!人家老人是领着孩子往好草里赶,你倒好,逼着俺们迈过福窝跳苦井,天下哪儿有这样的老人!岳光田说,不说了吧,不说了吧,俺这颗心就是扒出来,你们也瞅不清楚的,懒得跟你们叨叨了。岳福全说,二叔你这是着了魔道了,俺也没法子跟你理论了。哎,大叔,今年雨水滋润,一坡好庄稼,今儿咱们出去瞅瞅吧?岳福全试试探探挑起了话头,心立时悬到了喉咙眼,战战兢兢地盯着老人的嘴,心里思谋着老人不进这个套儿,他下一句该怎么说。他做梦也没想到,岳光田竟随口应了,出去走走也好,他娘的,老子快让你们给烦死了。走,这就走,估摸着财迷们快要过来了,让他们砸门吧,放火烧屋子吧!
岳福全一下子又犯了难,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七个钟头,这七个钟头怎么打发,说不定早饭时分老人就要回转了。必须拖后两个钟点,起码吃了早饭再动身才成。他便反过头去劝老人,说是天还不明,路上坑坑洼洼的,出了闪失他担待不起,怎么也得吃了早饭再去,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多逛一会儿。岳光田说,你饿了吧,昨黑你捎来的饺子,还有一碗,你垫垫肚子吧,俺一点也不饿。岳福全说,出去走几步就饿了,反正饭还是俺做,你坐这里就中。岳光田不乐意地道,你们这些孩子,就愿意跟饭一般见识!岳福全便继续东拉西扯,拖延了几袋烟的工夫,这才磨磨蹭蹭去做饭。
岳福全陪着岳光田走出村落时还不到七点,比主任岳德明安排的时间整整多出一个钟头,他落后几步给德明打电话,德明坏了,你二爷爷说走不动了,俺们俩走到村头上了!德明说,叔不要紧,只要出来就好,叔,尽量领他到远地方去,十二点前绝对不能回家!有事情随时打电话,你们现在要去哪个地方?这件事岳福全早就想好了,首先带老人去自家地里转转,也就是岳忠宝的田地,就随口回道,俺想先去忠宝的黄豆地,那块地最远。德明说,行行,您老的腿脚也不那么灵便了,别磕着碰着。
关掉手机,岳福全撵上岳光田,故意喘着粗气说,二叔你慢点走,又不是急着去干活,走这么快干吗。二叔,咱们先去瞅瞅你家的那块黄豆吧?岳光田说,中,好多天没去过了,也不知地皮苫上了没有?岳福全说,早该苫上了,俺那块半个月前就瞅不到地皮了。岳光田说,你忘了俺那是块啥地了?层皮就是石头,收割的时候苫上荫就不错了。岳福全说,你看俺这脑子,还真是忘了!岳光田嘲笑道,财迷心窍嘛,脑子里净是金银财宝了!
那块地在南石坑,距离村落二里多地,岳福全计划用掉半个钟头,顶少二十分钟。他跟岳光田并排走着,总是落后小半步,拖老人的后腿。走不多大会儿就说脚麻了,或者腿酸了,腰杆痛了,拉着老人蹲路边歇歇。一蹲下就引导着老人往公社时候说,说这片田地是当年的涝洼场,是老人带领着社员从河套里挖土,一车一车地运过来改造成良田的。说这片田地原先是石头岭,老人率领社员大干三个冬天,硬是把它变成了大寨田,可惜分田后石堰让人拆掉盖了屋,看不出大寨田的模样了。说这片田地原本是老树行子,也是老人亲自出马,白日黑夜地砍树刨根深翻,这才成了种啥长啥的肥田。岳光田果然中计,岳福全提起一块老事,他就要仔细回忆一番,回忆完毕,岳福全接着提问,知道的也装作不知道,一个劲儿地问,岳光田耐心地一一回答。岳福全心里乐开了花,这么个弄法,拖延一天也不愁的。
到了那块黄豆地,岳福全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竟然用去了四十五分钟!他咧大嘴巴望着老人直笑,老人没有看到他的笑,老人的眼睛早就被黄豆地吸引住了。黄豆苗还行,齐刷刷的不缺苗,长势也还行,枝干壮实,叶片肥大,眼扑扑盖住垄沟了,就是因为垄沟没有完全盖住,地里冒出不少杂草,三五步就能看到一棵。岳光田对岳福全道,大侄子,俺不能陪你耍了,你去自家地里瞅瞅吧,俺得把这些草薅薅。岳福全喜不自禁,二叔你说哪儿去了,俺跟忠宝是弟兄,给他干点活就多了?咱们一起薅吧。
两个人便沿着垄沟弯腰撅腚地寻起了青草,寻到一棵便薅出来,扑打干净泥土,根须朝上放在垄沟里,等着阳光毒辣时晒死它们。岳福全估摸,清理完这七八分黄豆苗,大概需要半个钟头,这半个钟头是多余的,是意外之喜,今天的任务保证完成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耍起了花招,一边寻觅青草一边东说西说,耽误老人的时间,到了地头上一定要歇歇,引导老人回忆过去。这次不灵了,岳福全刚起了个头,老人就站起来说干活干活,干活误不了说话。又到了地头上,岳福全又提议歇歇,岳光田摇起了头,大侄子,比比俺你还算个青壮年,咋就累着了?还说是弟兄,俺看是一皮不是一皮!岳福全只好另起炉灶,隔不多大会儿就抓起一棵草摇晃着说,二叔你细致些,回头看看你薅了些啥,这么大棵草你都漏下了!老人这回进了套子,腰弯得更低,眼瞪得更大,步子更慢,嘴里嘀咕着,老了就是老了,不服不行啊。
也真是巧了,黄豆地的草清理完毕,也正好用去四十五分钟!两个人去水沟里洗出手,坐在地头上歇息,岳福全抽烟,岳光田抚摸着黄豆苗,估算着产量。岳福全提议接下来去忠宝的秋玉米地,老人说中,今儿你说啥都中。其实按照岳福全的计划,接下来应该去岳忠宝的萝卜地,那块萝卜地在东南洼,路很不好走,会用掉许多工夫的。现在看工夫富富有余了,他便临时调整了计划。忠宝的秋玉米地距他的春花生地不远,他想顺脚过去瞅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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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福全的外甥刘兆胜,就是在看完岳忠宝的秋玉米地后,在地头上歇息时碰到的。刘兆胜的家是大楼子村,这条路是去岳福全家的必经之路,电动三轮一出现岳福全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想到是自己的外甥刘兆胜,一边随意地望着越跑越近的三轮车,一边跟岳光田老人说话。当发现开车的人是刘兆胜时,岳福全的话当即哑在嘴里了,直勾勾地望着越跑越近的刘兆胜。房产的事他问过那个律师,律师说,叔你就只等着数钱住楼吧,你那个鸟外甥我早就把他摆平了!他又去问主任岳德明,德明的话跟律师不一样,但意思一样,岳福全就把这事丢脑后去了,单等着地钱到手,就揣上三万块去看姐姐,顺便给姐姐赔个不是。这次兆胜过来是想和好的吧?是哩是哩,那天兆胜说了那么多过头话,是面对亲母舅呢,应该过来说个软话的。他的心松快下来,起身乐呵呵地给外甥招手,三轮车跑到跟前停住,岳福全正要跟刘兆胜说话,一看车斗里坐着姐姐,欢喜地道,姐姐也来了!
娘儿俩的脸上却不见笑模样。刘兆胜仍坐在驾座上,淡淡漠漠地叫了岳光田一声二姥爷,就把脸望向了天。车斗里的兆胜娘少盐没醋地问他们在这里干啥,岳福全说,耍,耍,闲着没事,陪着二叔出来耍耍。姐你瘦了,没啥毛病吧?兆胜娘说,没有,日子紧巴得碰屋撞墙,再有毛病就没法子活了。岳福全疼怜地道,姐真是受苦了,不过咱们以后有盼头了,俺这里马上就要拆迁,大忙小忙都帮得上了。姐你回家去吧,强他娘在家,你们炒好菜等着俺,俺十二点就回去。兆胜娘说,福全,俺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块回去吧,咱们说说话。岳福全说,不行啊姐,俺不能回去,必须十二点才能回去,是重要任务哩,早一分钟也不行,你们先回吧。兆胜娘说,咋了?不是在外头耍吗,耍也成任务了?回家耍不一样,咋非得耍到十二点?岳福全作难了,实话不能说,方才又说了在这里耍,显见是在胡说八道了,他只好咽下口唾沫,硬着头皮敷衍下去,说,姐,俺不能提前回去,提前就坏事了,十二点保准回家,你们先走吧。这时刘兆胜发话了,阴阳怪气地道,舅,心里无闲事不怕鬼打门,怎么亲姐姐也不敢见了?哄着俺们离开了,你好撒丫子躲起来,三岁小孩也瞒不过啊!岳福全说,兆胜你说啥?守着你娘你咋说这种话?刘兆胜脖子一梗道,俺明人不做暗事,挑明了说吧,俺娘今儿就是为房产来的,她是死是活,就看你这个当弟弟的了,上车吧!岳福全说,兆胜,俺真不能回去,要是这时候回去那就麻烦了!兆胜娘起了高腔,说,福全你咋财迷成这样了?回家俺还能把你吃了?就算你想一毛不拔,也得回家跟俺掰扯个清楚啊!岳福全就像挨了刀子戳,声泪俱下地说,姐呀,俺在这里不是耍,是主任德明吩咐的呀,说到这里他突地住了嘴,瞥了一眼岳光田,好在他没说明白,老人也没听进去,耷拉着头蹲在地边上,大概身骨疲累迷糊过去了。
刘兆胜跳下车子,对岳福全道,舅舅,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你就是不愿意回家,俺也不能把你绑回去,那就在这里说吧。岳福全搓着手道,兆胜,咱回家去说好吗,再过一个多钟头就到点了。刘兆胜不再理他,对他娘说道,娘,你也下车吧,下车问问你这个弟弟,问问他的心黑到了啥程度!兆胜娘便弓起身子要往下爬,岳福全急忙摁住了她,姐你别下来,坐里边说就行,坐里边说就行。刘兆胜高仰着脸儿道,那就坐里边说吧,娘,你说话!兆胜娘就开口说道,福全,俺也没有多话,要说的兆胜都给你说过了,俺只有一句话,咱爹咱娘生了咱两个,家产是两个人的,俺要俺那一份来了。岳福全说,姐,孩子不懂事,你咋也跟着说傻话?你是闺女,出了门子就没份儿了。兆胜娘说,别的话不说了,你就说给不给吧,俺就要这一句话。岳福全说,姐呀,那天俺跟兆胜说明白了,这个楼没法子给你们哪!兆胜娘脸一仰,拍打着大腿哭起来了,天呀,俺就知道你不会给呀,到手的钱财谁舍得往外撒!可那是俺的楼,那是俺的钱呀,贪财也不能这么个贪法呀!
岳福全慌了手脚,心里又疼又气,说,姐你别这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咋不讲理了呢?兆胜娘忽地把他推出去,跳下了车斗,扑通倒在了地上,她翻身爬起来,喊了一声亲娘呀,就朝着岳福全跪下了,双手一扑到地,说,福全呀,俺的亲兄弟呀,你如今富成这样,就当是可怜可怜俺们,你也得分给俺们一份哪!你倒好,兆胜请了律师,官司眼瞅着赢了,你又把律师收买过去,理儿全是你的了!福全呀,亲兄弟呀,兆胜八十八万的楼房,才还了五万多块呀,你可怜可怜俺们吧!岳福全抱她起来,她又跪下去,岳福全也哭起来,说,姐,你难为煞俺了,难为煞俺了,别这样了,让人笑话死啦。说完这话他忽然记起了岳光田,转脸一看,老人早就没影儿了。他把脚一跺说坏了,撒腿就跑,刘兆胜眼快,把腿往前一伸,岳福全扑到了地上,刘兆胜冷笑道,想溜,你的心眼也太多了吧。岳福全顾不得跟他计较,爬起来又跑,又让刘兆胜绊倒了,刘兆胜晃悠着那条腿说,还跑吗?有本事你买通了俺这条腿,没那本事就老老实实待这里吧。岳福全知道这遭完了,岳光田肯定是回村去了,他撵不上了,就绝望地趴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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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听说,岳光田老人东倒西歪地蹿回村去的时候,县市联合考察团的考察活动已经结束了,十二小车干部正在村部会议室开总结大会。市长说,他很高兴,中央近期对文化建设异常重视,省委省政府高度关注,市委市政府紧抓不松,藏马县为全市做出了表率,全县干部群策群力,一心扑在这一伟大文化建设项目上,尤其在群众工作方面,没有出现任何纰漏,没有留下一点不稳定因素,没有听到一句闲言碎语,这很不容易。县委书记说,市长的讲话非常重要,他们已经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马上召开县常委扩大会议,认真学习认真领会认真落实,严格按照市长的指示去做。镇委书记首先说感谢话,感谢各级领导亲临小镇现场办公,把重要指示亲自送到基层,把巨大文化财富亲自送到人民群众手中,镇书记刚感谢到这里,外边突然响起呯呯的拍门声,夹杂着岳光田的喊叫声,岳德明,开门,俺要见上级领导!镇书记捏讲话稿的手哆嗦起来,还想硬着头皮感谢下去,就见市长已经变了脸,一甩手走出了屋子,其他人也赶紧随了出去。拍门声和喊叫声更大了,岳德明,你这个狗杂碎,你把俺骗出庄子,躲在家里开黑会,你骗得了俺今天,骗得了明天吗,里边的官老爷要是听你的话,俺明儿就去北京告你们!
市长青着脸问身边的县委书记,今天你们把多少人骗出了村子?县委书记满脸油汗,也不敢擦抹,黄黄着脸回道,就这一个老人,这个老人精神有问题,怕影响考察团安全,只好请他暂时离开村子。市长说,这就不影响啦?县委书记转头对万高副局长道,还不赶紧把他送回家去?万高和岳德明早已慌作一团,站一边等着领导们的训斥,这时一齐跑向院门,打开小门钻了出去,大门外立时没声了。市长对县委书记说,项目停止运作,你们的承诺什么时候真正兑现了,什么时候再说。说完市长大步朝小车走去。县委书记对镇委书记说道,我要去给你们擦屁股,你们镇长书记全留在这里,跟万副局长和岳主任一道,全力以赴处理此事,记住,非常时期要采取非常手段!镇长书记一齐点头,再三请领导放心,陪着领导往小车那里走去。
万高副局长和岳德明钻出小门,万高一把捂住了岳光田的嘴巴,岳德明架扶着他的身子,推着拥着往前走去。岳光田打着倒退,摇晃着脑袋,妄图摆脱他们的控制,旁边的村民自动上前,抓胳膊的抓胳膊,撕衣服的撕衣服,推脊梁的推脊梁,前呼后拥地裹挟着往前走。走出一段路,万高和岳德明松开手,让村民把他送回家,把守好屋门,他们两人拔腿往回跑去。跑回村部,县市领导已经走了,只剩下镇长书记几个镇干部。镇书记劈头就说,万局长,这遭咱们可坐了大蜡了!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么半道杀出个程咬金?万高气不打一处来地说,这要问岳主任!岳主任,你说说吧,我们该怎样收场?岳德明说,这事责任在我,我轻看了这件事,责任完全在我!万高说,岳主任,我说句不好听的,这个责你负得起吗?今天这个事,镇委镇政府和我们文广局都要受影响!我们再也不能心慈手软了,岳光田必须送精神病院去!岳德明说,万局长,请你冷静些,二爷爷绝对不能送精神病院。万高说,那就送公安局,让他去蹲拘留所!岳德明说,万局长,办法会有的,不要感情用事。万高说,感情用事的是你!这次说什么也不听你的了,要么精神病院,要么公安局,你必须选择一个!岳德明说,那我选择辞职。万高一下瞪了眼,说,你你你,你就是个农民!镇书记发话了,说,好了好了,万局长,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采取过激措施,现在形势严峻你知道,千万不能成为焦点人物!岳主任,说说你的办法吧。岳德明说,我还没有想过,不过请几位领导放心,今天这种事情,我保证不会发生第二次,请领导们相信我!
岳德明回到自己办公室,拧着眉毛抽烟,抽到第三支上,他喷出一口粗气,将烟一把摁碎在烟缸里,脚步匆匆地出了村部,往岳光田那里走去。村民们追着他问拆迁的情况,问上级领导的情况,会不会因为老家伙这一闹,鸡飞蛋打黄了汤,岳德明一句不回,只管闷头走路。
岳光田的院门口聚满了人,岳福全也站在人堆里,顶着两眼泪水发呆,看到岳德明走进了胡同,岳福全迎着他跑过去,还没到跟前泪水就哗哗流下来了,抽抽搭搭地说,德明,俺该死,俺活不下去了!岳德明埋怨道,叔,你怎么回事,咋连那么个老人也看不住!岳福全哭道,俺在坡里碰见你姑你表弟了,你表弟拦着俺,你姑给俺下跪,就这工夫你二爷爷不见了,俺要去撵,你表弟把俺绊倒,一走就把俺绊倒,俺在他写的什么书上摁了指印,答应给他一套楼,他们才放俺回来的。德明,俺犯下大罪了!岳德明拳头捏得紧紧的,说,疯了,疯了,全他妈疯了。叔你放心,那指印摁了也不管事,你放宽心。岳福全说,德明啊,叔眼下的心情是,那楼给他也难受,不给也难受啊!岳德明摇着头往前走去,岳福全跟在一边嗫嚅着说,德明,你二爷爷还让俺看不?岳德明说,还得看,你先回家歇歇去吧,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岳福全说不累,你忠宝叔把你二爷爷拖进院子就关上了门,谁也不让进,弄不好在屋里揍你二爷爷,在胡同里他就扇了你二爷爷三个耳光了。
岳德明叫开老人的院门,岳忠宝刚要说话,他一把把他拽门外去,走进去关上了院门。岳光田仰躺在铺盖卷上,似乎睡过去了,土黄色的腮颊微微有些肿胀,可见真的被扇打过。他睁了下眼睛看清是岳德明,嘴唇动了动,又把眼睛闭上了。岳德明站在小炕下边说,二爷爷,孙儿给你赔罪来了。说着扑通跪了下去,说,二爷爷,老岳家改姓秦,上对不起天地祖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代,孙儿心里明明白白。可这次机会百年不遇,千载难逢,我们不能眼睁睁错过。爷爷有气往孙儿身上撒,想打想骂随你老的便,只是不要让岳王庄失去这次机会,让咱们岳王庄先富起来再说……
岳光田的眼睛睁开了,泪水悄悄往两边流去,说,德明,你二爷爷俺还没糊涂到不懂人事。俺当了三十五年村干部,也是心心念念想让村子富起来,人人都过上好日子。起头你说改姓拆迁,村子要一步登天,俺虽说心里窝囊别扭,过后不是也点了头?德明,村干部巴望自己的村子富裕,这是正道啊。俺为啥走着走着又倒回头去,不是因秦宗禄那个老家伙,不是的。那老家伙只是点着了炮芯子,他不点那炮芯子,俺肚子里的炸药早晚也要爆炸的。德明啊,丢了祖宗,富成金疙瘩银疙瘩有啥用?为了发家致富,把爹娘丢出去喂了狗,这样还算个人吗?这些年打爹骂娘的,养老钱给假钱的,养老粮里掺上沙土的,哪一年都要出上几桩,德明,路不能这样走下去了!
岳德明说,二爷爷,这都是因为日子紧巴,因为日子紧巴啊!所以咱们就要闭闭眼把这道坎迈过去。仓廪实才能知礼仪啊!
岳光田闭上了眼睛,说,你的话俺听不懂,俺的话你也听不懂,你回去吧,俺要睡觉了,以后不用再过来了。
岳德明说,二爷爷,你就不再想一想了?
岳光田不说话,使劲儿闭了闭眼睛。
岳德明说,二爷爷,那孙儿只好对不起你老了,这些天我要派人看住你,平日里不能出院子,上头来人时必须请你离开村子。
岳光田的眼角湿了,由于眼睛闭得太紧,泪水没有流下来。
岳德明走出屋子,对天长叹一声,打开院门,把岳忠宝叫进来,吩咐说,叔,从今天开始你什么也别干,跟福全叔轮班看护俺二爷爷,能劝就劝几句,不能劝就算,主要是看护好老人家。村里给你们记着义务工,另外如果顺利拆迁的话,二爷爷的小屋可以考虑按宅基地赔偿。
岳忠宝的嘴巴立时圆了,说,这是真的啊?你不哄俺?
岳德明皱眉说,我多会儿跟你说过瞎话?侄儿还得多说一句,对我二爷爷,你说点狠话可以,但不能动手打,记下了吧叔?
记下了记下了,岳忠宝喜从天降,鸡啄米样点头,腿一弯一弯地,随时都要跪下去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俺保证不戳他一指头,你要看到他身上有指甲盖那么点伤痕,就把俺的两只爪子剁掉!
岳德明摇摇头,又摇摇头。
19
岳福全自知犯了大错,这次看护就分外上心。外甥刘兆胜分房产的事,二叔岳光田阻挠改姓拆迁的事,老婆也听说了,老婆的肚子痛就频繁起来,有时一天犯两回三回,一痛起来就不敢活动了,摁着肚子打滚碰头,好半天过不去。为不耽误看守岳光田老人,岳福全去村医那里买了一瓶止痛片,回家分成三包,一包放睡屋窗台上,一包放厨房锅台上,一包揣老婆口袋里,一出门就扎扎实实嘱咐一遍,觉得不舒服了时就快点吃两片,感觉还不行就再吃一片。在岳光田那里值班的时候,他隔不多会儿就往家里打一个电话,听到老婆没事他才放心。岳福全值的是白班,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晚上是岳忠宝的,需要出村的日子,两个人就一齐出动。起头他对岳忠宝不放心,总是早早地过去,晚晚地离开,半夜时分还要偷偷过去查一次岗。几天后发现岳忠宝十分尽心,他吃住都在老人屋里,担心自己睡沉过去老爹趁机逃走,他在屋里边闩上门,用木片别住门闩,又让岳福全在外头牢牢地锁上,想想还觉得不保险,他又找来几块木板子锯成方木,横七竖八地钉在窗外头,比电视里的牢房都牢靠坚固了。岳福全渐渐放下心来,但依旧是早出晚归,心思在老人那里,坐到小屋门前心里才真正踏实。这些天他总是待在院子里,很少到老人跟前去。事情明摆眼前,老人是劝不转的,净惹老人生气,看着他那个日渐消瘦的老样子,心里又不好受,他就尽量待在院子里。岳忠宝却不死心,还在捶桌子打板凳地劝说、斥责着,每次接班的时候,都是怒火冲天的样子,脸上的肉分明还在跳动,显见是正在跟他老子交火。岳福全就耐心开导他,说,忠宝,只要把老人看住,就误不了分楼分钱,你别再蹿火冒烟了,那样咱难受,他也不舒服。岳忠宝说,俺知道,俺知道,可俺就是忍不住!黄种黑种,就没见过他这一种!再说,咱又不是弥勒佛,就敢保证他逃不出手心去?那可就天塌地陷了!岳福全说过他几回,不管用,他该咋样还咋样,岳福全就闭闭眼随他去了,只是一再嘱咐千万别再动手。
这天不知上头来了什么官,主任岳德明又让他们离开村庄。岳光田就像个老犯人,对这种日子已经习惯了,岳福全开着手扶拖拉机过去的时候,他早已穿戴整齐等在炕沿上,岳忠宝还没发话,他就自动起身往外走去。但他们丝毫不敢大意,把岳光田抬进车斗,岳忠宝也爬进去,紧紧攥住老人的手腕子,岳福全这才挂挡开车。岳光田跑过三回了,有一回跑进了玉米地里,幸亏他腿脚不好,不断摔倒在地上,声响太大,这才被及时抓住。
岳福全开着拖拉机,回了回头对车斗里的岳忠宝大声说,忠宝,今天咱们不去野狼沟吧,坡下里到处转转行吗?岳忠宝吵架般地回道,你一回一回地啰嗦个啥?野狼沟!岳福全便不再吱声,一门心思地开车,心里老大不情愿。他们连着去野狼沟三回了。岳忠宝第一回主张去那里,岳福全就不赞成,野狼沟距离太远,道儿又很不好走,根本用不着费那个劲儿。坡下转转多好,老人一样看守得住,又顺便看望了自家的庄稼,多合算的事。第二回去野狼沟,他差点跟岳忠宝吵起来,待在那里啥也没得干,损车费油地跑了去,明明是跟自己过不去嘛!岳忠宝却认定了野狼沟,咬定了野狼沟,非去那地方不行,好像吃错了药或者喝上迷魂汤了。
野狼沟在村子西边五里多远的地方,再往西不远就是鱼骨样的藏马山了。野狼沟是山水冲刷出来的,有七八十道,浅的地方一尺二尺,深的地方一人两人,雨季里水流不断,冬腊月干得底朝天。当年岳光田那帮村干部要改天换地,把这里搞成大寨田,一冬一春搞成一片,一场洪水下来,立时又恢复了老样子,一连干了六个冬春,大家只好收起了那个心思,野狼沟就始终是老模样。这地方不只道路险要,野狼也得小心谨慎地走,还极容易走迷了路,走个三五来回根本记不清楚。搞大寨田时,社员们喜欢磨洋工,故意去远处大便,往回走时往往不知道路了,曲里弯里的好歹摸回去。岳光田眼下那样的腿脚,即便放这里撒手不管,回到村里去也得小半天的。
一上午果然没事。岳光田似乎绝了那个念想,一点逃窜的迹象也没发现过,老坐在那里卖呆,坐累了就起来走走,走不多大会儿又坐下去。岳忠宝也不那么紧张得够呛了,时不常地催岳福全找个背静地场躺一躺,闭闭眼睡一觉,这个活计不知要干到哪一天,不能把身子累垮了。岳福全没有往别处想,更不会往深里去想,只是心里热乎乎的,岳忠宝说一回,他心里热乎一回。多少年里,岳忠宝没有这样善待过他,除非求他办事情。岳福全说自己不盹也不累,让岳忠宝睡一睡,他值的是夜班。岳忠宝倒没好气了,说自己咋盹也不能睡,老家伙是他家的人,吃苦受累理所应该,就是盹死也不能睡的。两个人就都没有歇息,始终一边一个紧紧把守在那里。
主任岳德明说十点多钟即可回村,两个人到十二点才开始动身。他们把老人拉起来往回走去,岳福全要发动拖拉机,便加快了些脚步,率先走到拖拉机跟前,从车斗里拿出摇把子,放开油门,去车头那里摇车,摇了五六回合就摇开了,柴油机嗵嗵嗵响起来,抬头时不见了那爷儿俩。岳福全没当回事,以为下沟去大小便了啥的,这种事情出现过的,岳光田找地方大小便,岳忠宝一定尾巴般地跟过去,有时也跟着拉一点撒一点。岳福全就坐在车座上等。一锅烟的工夫过去,还不见他们爷儿俩出现,岳福全就随便吆喝了一嗓子,忠宝,麻溜点啊。岳忠宝打左边的沟里提着裤子站起来,俺在拉屎,快拉完了。说完又蹲下去了。岳福全以为老人也在那里拉屎,就坐在车上继续等,心里还嘲笑了一句:拉屎就拉屎,蹲那里回一声不就结了,还夹着一腚屎站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岳忠宝起身走出沟子,走过来十多步了,岳福全才问,二叔呢?岳忠宝打了个哆嗦,停住了脚步说,不是走过去了吗,没在你那里?岳福全忽地跳下车子,坏了,一准是跑走了,快找吧!岳忠宝立时喊叫起来,你干的啥事,俺拉了一回屎,你就把人看跑了,是不是出心放跑的啊!岳福全一边往回急走一边道,俺贪发动车了,以为跟你走一起,不用发毛,咱们快点找,他跑不脱的。岳忠宝火气更大了,站那里大声道,你说啥?跟俺走一起?屎盆子想往俺头上扣?俺下沟拉屎的时候,明明看见他随着你过去了,俺要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岳福全说,行了行了,是俺的错中了吧,快点往回找吧,估计跑不远。岳忠宝这才往前走去,嘴里仍喋喋不休,跟你搭伴算倒血霉了,自己弄丢了人,还想倒打一耙!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岳光田。岳光田躺在一处深水的下游,下游的水太浅,岳光田流不出去,就躺那里随着水波上下飘荡,白生生的头发枯草样晃动。岳忠宝直愣着眼睛往前找,没有发现老爹,岳福全一眼就看到了,对岳忠宝哭叫道,忠宝,二叔在这里,弄不好老人家灌死了!
岳忠宝不是人声地道,灌死了,死死的了?他急急忙忙跑过去,一看到泡水里的岳光田,扑通一声跪下了,喊道,俺的爹呀,你咋去寻短见呀!你存了这个心,该告诉你儿子呀!那样就是给俺十套楼,俺也不会不听爹的话呀!
岳福全连滚带爬地跑进水里,一把捞出岳光田的脑袋,腾出一只手试试鼻息,摸摸心口窝,一下哭出了声,抱起老人往外拖去,拖出水面拖不动了,他这才记起岳忠宝,喊他,忠宝你快点死下来!岳忠宝爬起来嗷嗷哭叫着往下走,岳福全呵斥说,这当口不先救人,就知道哭哭哭,二叔要是救不转,有你哭的时候!岳忠宝哭号着说,气都断了还上哪里去救,肯定救不转了!岳福全骂道,闭上你的屎嘴!说着他跪下身来,让岳忠宝把老人托脊梁上去,岳忠宝抱住老人,抱了几抱没有抱起来,岳福全搭了把手才把老人驮到自己脊背上去,随后吃力地站起来往上爬去。爬到沟顶上,磕磕绊绊地走到拖拉机跟前,他让岳忠宝先上车坐下,伸开双腿,让老人卧躺在儿子腿上控水。岳忠宝的哭声始终没住,泪水似乎流干了,大睁着干巴巴的眼睛,这里那里地望着横躺在大腿上的老爹。岳福全忙三慌四地摇动拖拉机,平日里好多次才能成功,现在一下子就摇开了,他挂上三挡,加足油门,手扶车像吃了兴奋药的老牛,直着脖子往前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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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光田老人就这么没了。主任岳德明要为老人家举行村葬,灵堂设在村部大院,费用由他出。万高副局长坚决反对,说这是没事找事,敲锣打鼓找麻烦。岳德明沉声道,万局长,这回我不能听您的了,岳王庄就是不拆迁,我这主任就是不干,老人我也要厚葬他!说到这里,岳德明的眼里崩出了两汪泪水,再也说不下去了。万高副局长火烧屁股样转了几个圈子,把脚一跺,坐上小车躲出去了。外来人员中只有路志勇律师赞成村葬,说这个葬礼就应该往大里办,不然老人的后人怕要生事。过后听说,他借着这个盛大的葬礼,把遗产继承的知识添添减减地宣传了出去,使岳王庄嫁出去的女人一批一批地涌进他的事务所。岳德明那里鼓动完毕,这个律师又灵机一动,把岳忠宝请进了他的办公室,关上房门神秘地对他道,岳大叔,老人家的事你就这么算了?岳忠宝的眼睛一鼓老高,不算了还能咋?路志勇道,大叔,你知不知道老人家是让人害死的?岳忠宝的脸刷地黄成了烧纸,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眼扑扑站不住了,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你……你不要胡说!
路志勇说,岳大叔,你先不忙过分生气,听我慢慢讲。老人家去野狼沟那地方,是村干部让他去的吧?岳忠宝黄黄着脸点了下头。路志勇说,是村干部们逼迫着他去的吧?岳忠宝瞪了瞪眼睛,又点了下头。路志勇道,这不就结了,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老人家是村干部害死的,村干部必须承担刑事责任和民事赔偿责任!岳忠宝的脸渐渐还原出人色,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是说,村里得赔我一些钱?路志勇道,这是一定的,还不是小钱,起码得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岳忠宝的眼一下睁成了竹筒,上百万,你不哄俺?路志勇道,我哄你干吗?这事包我身上了,你只管听我的安排就行了!不过起诉前一定要保密,起诉后也不能说是我鼓动的你,否则咱们这官司不好赢。
路志勇坐到办公桌椅子里,从抽屉里抓出一个大本子,拔开笔帽,对岳忠宝说道,岳大叔,你把老人家关于拆迁的事情,前前后后给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岳忠宝狐疑不定地想了一想,便哆嗦着嘴巴叙述起来,叙述到第一次去野狼沟的时候,嘴巴子更不听使唤了,啰里啰嗦颠三倒四,然后怎么也讲不下去了,突然打反悔说,路律师,这钱俺不讨了,不讨了。路志勇疑惑起来,问,为什么?对了,你是害怕村干部打击报复吧?岳忠宝吭吭哧哧地道,不是,不是。路志勇说,那是担心官司打不赢了?岳忠宝面红筋胀,满脸汗水,也不是,不是,俺是、俺是怕老少爷们笑话俺,村干部都是自家人,德明还是五服里的侄子,跟亲侄子差不多,俺不能跟他们打官司,不能哩。路志勇笑了,是苦笑,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苦笑,说,大叔哎,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这些封建观念不放?再说,村干部盆满钵满,分你一点点没有?爹有娘有,还不如自己有哩!岳忠宝的嘴巴张了一张,心思分明又有点活动了,但也只是张了一张,嘴巴再次张开时更加斩钉截铁了,路律师,你别说了吧,你就是把死人说活,这官司俺也不打了,死也不打了。
路志勇百思不得其解,心烦意乱地喘了几口粗气,让岳忠宝再仔细考虑考虑,那是上百万块钱啊,就是上百万斤沙土,也不是说丢就能丢开的。起码眼下不能火化,更不能出殡,先把老人家停放在家里,考虑妥帖了再说。岳忠宝只是摇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一味听凭村干部摆布,按部就班地安排葬礼。路志勇仍不死心,他苦口婆心,粗说细说,什么话都说尽了,岳忠宝却是越说越倒退,最后竟倒过头央求起他来了,说是老爹不入土,他的心不安宁,别再给他添麻烦了。路志勇只好眼睁睁作罢了,直想劈头给那糊涂虫一棍子,看看他脑袋里装着些什么东西,即便是浆糊也不该如此糊涂的吧。村部灵堂很快搭成了,老人的骨灰盒安放在灵堂中央,后边是他的大幅照片,两边挂着岳德明书写的挽联:村民岳光田一路走好,好人岳光田永垂不朽。岳德明还请人下载了哀乐,在村部高音喇叭里一遍一遍地放,从天明放到天黑。灵堂由岳忠宝和他的六个姐姐守护,外边两名村民把守。
三天后的下午老人下葬,岳忠宝哭得昏天黑地,嘶哑着喉咙爹呀爹呀地号,跪倒在坟包前要命不起来,一头一头地往供桌石上撞,额头早已稀烂,面目如同活鬼一般。岳福全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心里感叹不已,人到了这时候,才知道亲人的珍贵,走了就永远找不回了。夜里十点多钟时,他好歹把岳忠宝拉起来,扶着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村里。往日的这个时候,大街上还热闹得不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笑闹声一阵一阵传出来。而眼前,黑魆魆的街面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户户的灯火还是那么多,只是没有人声。岳福全把岳忠宝扶到家里,安排他躺下便离开屋子。他要去老人那小屋里待一会儿,他跟岳忠宝一样难受,心口窝堵得慌,老人的老模样老在眼前晃动,他想去那盘小炕上坐一坐,跟老人说说话。走进院子他给老婆打了个电话,问肚子痛犯没犯,老婆子说没犯,他仔细听了听话音,确定真的没犯这才放下心往外走去。走出岳忠宝的院门,他看到老人的院门前黑乎乎蹲了一个人,烟头一明一灭,他心里不由猛揪了一下,以为是岳忠宝跑这里难受来了,爹爹刚刚离去,最吃不消的是儿子哩,况且老人家还是凶死,死得这般突兀这般惨烈,是个人就受不了的。这几天里,忠宝见面就找算他,怪他没有看护好老人,让老人走向了绝路。岳福全愧悔得要死。忠宝找得对哩,他应该晚一会儿摇车,等老人进了车斗再摇,老人就没有寻短见的机会了。
岳福全走到跟前,蹲那里吸烟的人说话了,是福全叔吧?
原来是秦宗禄。岳福全气鼓鼓地道,是你老侄子啊?
自打老人下世,除了岳忠宝这个孝子,岳福全看谁都不顺眼,跟谁说话也没好声气。对老秦家人更甚一层。
秦宗禄窝憋在那里说,福全叔,在这里蹲一蹲吧,再陪陪二爷爷。
岳福全迟疑了一下,贴着大门蹲下身子,粗声粗气地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万万年。俺叔这一去,如了一些人的愿了。
秦宗禄叹口气,摸出一根烟递过去,岳福全不接,权当没有看到。秦宗禄便递到他嘴跟前去,岳福全装作没有接好,一抬手把烟卷打到了地上。秦宗禄摇了摇头,又摸出一根烟,替他插进嘴里。岳福全想吐出去,吐老家伙脸上去,嘴唇嚅动了几下便作罢了。秦宗禄打火替他点上,岳福全抽了一口,还是不稀得搭理他,只管一口一口地抽烟。秦宗禄幽幽道,唉,二爷爷他不知道,他斗了俺一辈子,摁了俺一辈子,心心念念地跟俺老秦家过不去,可在俺心里边,最敬重的是他老人家哩。福全叔,你知道这是为啥吗?岳福全瓮声瓮气地问,为啥?秦宗禄道,二爷爷不管说啥干啥,都是出于公心。岳福全的眼前便出现了老人家的老模样,他大口地抽着烟,热辣辣的泪水涌出眼睛,顺着两腮流下去,滴到滚烫的胸脯上,嗞嗞啦啦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