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当棵树吧,杏子
来源:豆瓣阅读 | 花胆大 2018年06月21日23:12
「你知道吗?杏子死了。」
一个许久不见面的同学坐在我对面,轻描淡写的说着这个新闻,像是在说起市场菜价涨幅一般。而她也许认为我也不以为然,随即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这个消息如一个惊雷轰炸在头顶,耳朵嗡嗡作响。我只见对面说话人的嘴一张一合,心绪全无。许久之后游魄才归,问了一句:「什么时候?」
「啊?」她才恍然,迫不得已从已经开启的话题又绕回来:「听说是今年新年后不久。」
「怎么死的?」我追问。
「嗯……好像是自杀。」她吸干了杯子了里饮料,吱吱只响,「具体不清楚诶,她什么信息都没留。」
「她……」我疑惑地看着她。
「上吊」。对面的人做了个勒脖子的手势,「在一棵树上,发现她的人吓个半死……」
「什么树?」
她被问到,说不上来更多细节,遂转移话题又说别的同学的八卦。但此后她说什么我都听不到了。我们最终草草地结束了那次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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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棵树上。」回家的路上,我喃喃自语。可是她还不到三十岁啊!
杏子是我的好朋友,高中同学。
她是个跳舞的姑娘,从小就开始练,基本功极好。都说跳舞的姑娘腰板特直,走路都是带着高傲的。杏子也一样,只是她的眼睛里多了一份深邃的不可捉摸,将自己关在一个世界里。若不是我后来也选择走读,每天要骑车上下学,就无法与她接近了。那时候,我们推着车边走边聊。随着时间渐长,她透露得也越来越多:从小被母亲强迫学跳舞,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舞蹈。
我似懂非懂地听她说着父母的争吵,母亲严苛致使她对舞蹈的厌恶。而每每看着泪眼婆娑的她,竟也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我们从小就一个人长大,从小就被父母说着要这样办那样办,似乎并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
长大后,我离开家乡求学。杏子留在那里,她的学校离家里也远了一些。那几年她过得很开心—— 唯一让她不满意的是,学习的专业还是舞蹈学。
「倒是遂了她的愿。」一次碰面,杏子坚决地说:「我毕业后绝对不会再跳舞,绝对!」
「为什么不呢?」我笑着,「你已经有这么多年的积累。」
「那是她的梦想。不是我的。」杏子略带着恨意地说:「小时候练功多苦啊!多痛啊……我跟她说我不喜欢,我不要,但她不听啊!家里的客厅都是我的练功房。你说她是不是疯了?」
那时候的她已经开始笑嘻嘻地调侃着说过往。「我不要。」
「难道一点都没有喜欢过吗?舞蹈。」我尝试着问她。
她低下头很久很久,说她要想一想这个问题,下次见面再回答我。
分别时,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玻璃盒,里面是几个松果。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亲手做的。我把它们煮开,晒干,又上了色,还跑遍了店里买材料,做成这个,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送给你!」她看着我开心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笑着,甜甜的。她就是这样,骨子里带着浪漫与韧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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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期间我们碰过两次面。第二次便是快要毕业之时。
有个学校想要聘请杏子,杏子在犹豫。关于未来,我们的眼神里都有一些迷茫。
「她有点儿不高兴。」杏子说。
杏子的母亲不应该是开心的吗?我很疑惑。
「她想要我成为舞蹈演员。」杏子淡淡地说:「嗯,原来她想成为舞蹈演员。」
「那你呢?」我问她。
杏子想了很久。「我先回答你上次的问题啊!我可是想了很久哦!」
我都快忘记了的问题。 「一点都不喜欢舞蹈吗?」
她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以一种很正式的方式回答:「你要说一点都不喜欢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忘我的跳舞的时候。那种感觉……特别的棒。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将自己的身体变成一种表达,一种表达的工具,然后让情绪、情感随着被控制的躯体,有力的、准确的传达出来……那种感觉……就会觉得舞蹈,好美。有一种,我无需与你多言,你看我我跳就足够了的满足。」
我很开心。我很开心,她从舞蹈里得到了开心。
「跳舞的时候像是在天上飞,在云里走,在浪里翻,在山里穿上。特别恣意。」她激动的说着自己的感受:「但,一旦与我妈牵连,我就会被重重地拽到地狱。」
她之前的激动一瞬间从她的脸上抹走了,一阵阴森覆盖在她的面部。我是知道她说的「地狱」的啊,纠缠着不愉快的童年,混杂着千万个不情愿与被迫,留在她记忆里的不仅仅只是汗水与痛楚,还有那一块缺失安抚与爱的心。
我们久久地不说话。
「嘿,你想过你下辈子想当什么吗?」她为了活跃气氛,换了一个话题。
「啊…… 这个……你让我想想,你呢?」她的思维总是这样跳跃,我一时间答不上来。
「嗯,我想当一颗树。大树。我觉得,我这辈子跳了这么多舞,下辈子当棵树完全可以应对!风怎么扭我都没问题!」说完她发出一长串笑声。「你呢,你呢?」
我想不出来,选择了下次见面再给她答案。
临别时,她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小盒子送给我——她自己用石头雕的一朵小玫瑰:「看,我的小成果!有没有很厉害!」她又得意又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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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杏子接受了学校的工作。按照她的说法:「老婆子不想的,我偏去。」
工作了之后的我们会面更加少,交流就错插在时间的空隙里。每每都是以「再约时间畅谈作」为每段对白的结尾。
即便我回家乡,彼此的时间都是被钳制在琐碎或者无常里。
那次我奔丧回家,她坚持要见我一面,深夜驱车来找我。第一句她心疼地说「你好憔悴」。
几年不见,她似乎比以前要老练许多。
寒暄之后,她尴尬地笑着说:「我准备结婚了。」
我正准备打趣,她紧接着:「千万个对不起,不适合在这时候告诉你,但又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好消息啊!你这个家伙,藏得这么严实!」
她低下头来,车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我看不大清楚她的脸。只记得,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是26岁。
我开始八卦起她的未婚夫,哪里人,认识多久,对她好不好之类。
她叹了口气:「我临时决定结婚的。家里老婆子天天念,天天念,不厌其烦地念,逼我结婚。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张嘴,从来都不愿意放过谁。」
「现在还跟父母住在一起吗?」我担忧地问。
「没有。」她摇摇头,「但是她会打电话,发信息啊……不回她,她就跑到单位来。就跟个神经病似的。我想如果结了,她可能会好一点吧。」
「嗯……希望……」我有些言不由衷地回答。
窗外开始下雨,打在前挡风玻璃上,她打开雨刮器。然后从后座找自己的包,在里面摸啊摸,找啊找。
我笑着:「你又做了什么新玩意要跟我嘚瑟?」
她拿出一个小红本:「看!」
是一个结婚证。
「什么!你们证都领了!」我大声的叫了起来。我接过红本,打开,是杏子和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生的合影,她笑得甜甜的。
她又得意又神秘地笑。
「你到现在一句都没有跟我透露这位——『李先生』的信息!」我不满地抱怨。
「因为——这些都不重要!」她咯咯咯地笑,把结婚证抢了过去。她完全不管我不解的眼神,自顾自地说:「我跟你说啊,结婚可贵了,以后以你结婚的时候要想清楚了。而且要攒够钱哦!戒指啊婚纱啊照片啊,这些繁文缛节可费钱了……」
「你故意的是不是!」
「哈哈哈哈!」她笑起来,「假的啦!」
「什么假的?」我更不解。
「什么都是假的啦!结婚证,结婚,婚姻关系,都是假的啦。」她笑出眼泪:「只有走流程时花出去的银子是真的啦!」
「那……李先生?」
「临时找的!」她压低声音,「网上找的,认识半年。他也是被家里逼婚受不了了。」
「以后……住一起吗?」
「放心啦,我们不住一起。特殊情况可以救急……」她掷地有声,「放心!安全!可靠!」
我疑虑地看着她,「那……万一以后遇到了真爱怎么办?」
「真爱哪那么容易遇到!」她大大咧咧喊,「到时候再『离』就好啦!
「啊……一定要到这一步啊?」
「我那娘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她能说得清道理?她就是一味的要满足自己的念头。」她无奈的诉说着。
杏子说有一段时间,母亲的逼迫让她有些抑郁。她变得暴躁、焦虑、心神不宁、无法睡眠……后来她去看心理医生、催眠、禅修……采取了许多平复自己的措施。现在的她对母亲没有任何怨恨。
「对了,她前世是我府上的一个奴婢,我对她不怎么好。所以这辈子……也就算是扯平了吧!」说到她母亲的时候,她比之前要低沉一些,「她也是个可怜的人。我没法渡她,但我希望能让她舒畅一点吧。」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胡乱找了一句:「你把握好节奏吧。」
她笑着点点头,「跟你说完我就心安了!我之前一直很害怕你强烈反对呢!」我笑着摇摇头,「要对自己好一点。」除了这句话我找不到别的言语了。
雨越下越大,她打开引擎,把我送回家。准备离开时,她摇下车窗冲我喊:「我就不请你来婚礼了,等我真结婚的时,你再来当伴娘!而且,等我首婚离了之后」她扬了扬手里的红本,「这本杰作,我再创作一个新礼物给你!」
她开着车消失在滂沱大雨里。
我没有料到的是,那一次的会面,是我们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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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两年我们的会面计划一直泡汤。直到去年年底,某一个深夜,她在微信上问我过年回不回家。我并没有及时回信息。她留言说,婚后一直被『催促』生小孩,她受不了她的母亲了,也受不了一直这样欺瞒,她打算过年的时候摊牌。解除现在的『关系』。
我第二天上班之时看到信息,简单的回复到:「加油!」
她:「我会好吗?」
我:「一定会的!」
她:「你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要认真地回答我!」
我:「会提前写好演讲稿!」
她:「等你回来。」
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直到现在,我收到她死亡的消息。念起她时,复杂的思绪滑过:若当时不鼓励她「结婚」,会不会她还在呢?
她留给我的一个问题和一个希冀,都随着那颗树擦过的风全部消匿。而彷徨在我生命里的,是与她的过往,她的浪漫和会自问千百次的「假若」……
依照以前通讯地址,我写了一张明信片寄给她:
「我就当个种树的人吧。有缘的话,我会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把你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