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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月刊》2018年第6期|川木:唯有诗歌真诚眷顾、恒常如新

来源:《诗歌月刊》2018年第6期 | 川木  2018年06月20日16:46

   川木,男,1967年10月生,安徽霍邱人,文学学士,经济学硕士,现居北京。1986年10月公开发表作品,迄今已在《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清明》《芳草》等国内数十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评论、随笔300余篇(首)。出版有诗集《谁能把一朵玫瑰举过天空》,诗文集《交叉》等。

从五月切出一小片绿

 

我有一把刀子

它的锋刃比你还要尖利

适合在五月的浓荫中

切出一小块绿

无需惊雷滚过案板

无需积攒更多的激情

也不要等到你的指令

是时候了。把刀子擦干净

看它如何在深夜

切出一小片绿

切开春天深处的痛

 

我不会把那朵云锻造成一块石头

 

我不会把那朵云

锻造成一块石头

那确实是块石头

它被春天赋形

被天空给予高度

一只鸟在石头上停栖

更多的鸟在那里飞翔

一块失去重力的石头

一块内心柔软的石头

在诗人的眺望中

道成肉身,说出沉默

 

午后,挖掘机再次响起

 

午后,挖掘机再次响起

比五月的阳光还要热烈

它的牙齿咬断钢筋和水泥

直抵沉睡多年的黑土

死去的河流重现时光

河边有玫瑰和书信的化石

枯萎的老树悬挂两个空巢

乌鸫和布谷杳无踪影

午后,挖掘机再次响起

比五月的阳光还要热烈

我的内心一阵战栗

有人已经抓住我的骨头

隐秘的词语即将苏醒

 

一至六层

 

六层

起先是阳台上的花盆裂开了深夜

无意中泄露了风中的缺口

午夜与凌晨是一对孪生的花朵

长着一副娇好的脸庞

“我就要成为那些皱纹

所有的秘密都将在雨水中死去”

五层

接下来,雨水打湿我的双脚

这双脚,曾经走过郊外的墓地

那里,长眠着一对夫妻

他们从五层出走,转眼就消失

“一片霞光,照亮晚风中的诉说

两位老人,互相阅读着对方的碑文”

四层

夕阳在君山上倒退,路过

四层的云霓,一片白花花的影子

在钢琴上兴奋地跳跃,每次

我都要在她的门口,停留

“即使她的双手从键上撤离

我也能触摸到她内心的声音”

三层

三层是一个暧昧的词语

具有午后的慵倦,棉花的质地

田野被掏空,人群散去

我的身体处于收获的状态

“给我一个空间

给我短暂的睡眠”

二层

脚步继续下沉,练习重复的技巧

太阳继续向东偏移

正是大地张开的时辰

所有的叶子都将醒来

“小小的愿望留在那里

一个人开始变得清晰”

一层

可能是黎明,也可能是黄昏

一个人开始坠落,一个人开始上升

这些曲线有着相同的斜率

没有一双手能够将它们扭在一起

“我们总是擦肩而过,背道而驰

或者穿过平行的花朵,不再开口说话”

我要把那只蚂蚁带回夏天的花园

小小的蚂蚁,出身卑微的蚂蚁

 

我要把你带回夏天的花园

 

在那里,我种下的桃花已经凋谢

只留下丝绸、笑脸与哭泣

衰败的小径还能支持多久

雨水张望,又一个夏季来临

洞庭,洞庭

夜晚的守护就要流失

从春天逃离,这个午后

我指指点点,那是十年前的果实

剥开十年的光阴

给你看她内心的柔软与坚硬

如果你愿意,就剔开我的骨头

喂养你小小的身体

夏天的花园在燃烧

我能否回到你的身体

带走最后一抔灰烬

 

慢板

 

这个冬天,我们是否回到

八月的哈达之中,在核桃的枝头抱紧瘦小的身体

那个夜晚,我看见彩虹披在你的身上

在日喀则,多少人一生错失了那一刹那

我们错失的,是一个夜晚,还是一个季节

十年的盘算,就这样在仰望中丢失

车过扎什伦布,朝拜刚刚开始

六字真经能否挽回一片宁静

有没有银质的酒杯,盛满我们的时间

她的背面,是藏北草原上奔腾的骏马

多少年来,我目睹骑手纷纷落下

而我们能否抵达

那座雪峰,在冬夜里静静闪烁

她内心火热,而手脚冰凉

我们的炉火

能否映红晚年的白发?

 

如果把睡眠从你的枕边拿走

 

是否有一片丝绸落入

像一阵清风,吹来

一枚花瓣,张开

或者让那条冰冷的蛇

离开庄园

从皮肤回到子宫

我们的孩子不能在白昼降生

她的啼哭,过早地

泄露了十年的秘密

必须有一双手触及十年以后的事物

比如解开一根绳子

把身体放回原处

然后是行走,爬行的快乐

终究要站起身来

把睡眠挡在窗外

耳朵在声音里消失

眼睛在眺望里关闭

只有睡眠

听着,看着

黎明就要从北方出发

而南方还是深夜

唯有诗歌真诚眷顾、恒常如新(创作谈)

川木

我一向认为诗歌是艺术门类中的最高形式,是人类的精神家园。我对诗人满怀敬意。伟大的诗人知道自己所承担的使命。“谁不怀着他全部的热望和内心的一切献身于艺术,谁就永远不会达到最高的目标”,里尔克用其一生诠释着伟大诗歌应有的品质。而对于我曾经的诗友,比如在武汉的小引、李以亮、余笑忠、艾先,他们对诗歌的钟情也令我汗颜。我远离诗坛已经很久了,那些煮酒论诗的时光历历在目却又恍若隔世,生活磨光了我仅有的几片诗歌棱角。

今天的诗歌写作是一项十分繁复的技术,宛若京剧,一招一式都非常考究与专业,我确实难以窥其堂奥。但是,我也时常思忖,为什么多年的跋山涉水和一路风尘,却始终卸不下诗歌情结,我于诗歌诉求过什么、呼唤过什么、祈祷过什么,或者说,古老的诗歌在当今以其什么样的面目始终与我同行、照看我的生命?

谁,倘若我呼号,究竟谁会在天使之列

将我垂听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我想,诗歌会听到。唯有诗歌真诚眷顾、恒常如新。

诗歌会听到我的哭声。在《创世纪》里,孤苦无助的人在旷野里的呼号和哭泣,引来上帝或者天使的垂询与眷顾。今天,我们依然行走在荆棘丛生的旷野中,也许那旷野就是一间阁楼、一个流水线。基于生活的困顿、内心的隐忧、未来的恐惧,我们继续发出自己的呼号与祈求。西条八十在《麦秸草帽》里对“妈妈”一遍又一遍呼唤,我们被那一声声急切的寻找所击中,被那回荡在峡谷里的忧伤所震撼,被那静静落雪所埋掉的美好而叹息。在这首诗歌里,询问、追述、回忆,内在的旋律起伏跌宕、回还往复,尾声处呈现的画面尤其绝望、安静、凄美,连同那些呼唤、那些文字、那些记忆,都一起被“悄悄地、凄凄地埋掉”。然而,诗歌记下了它们。《麦秸草帽》里的倾诉和呼唤,始终没有得到“妈妈”的回应。“妈妈”仿佛并不在场,却使我们感到一直在场。实际上,这首诗里回响的不仅是对“妈妈”的倾诉和呼唤,也是对自己的倾吐和唤醒。我们通过诗歌,倾吐人生的困顿、遗憾、忧伤,甚至绝望,唤醒内心的柔软、沉睡的记忆,还有那已经逝去的美好事物。那些在生活中志得意满的成功者不会把内心诉诸于诗歌,更不会把生命托付给诗歌。诗歌眷顾的是那些被逼近生活的角落而无处可逃的弱者。他呼喊,他求助,他哭泣。那堵坚实的墙壁横亘在身体里,他无法推倒它、无法逃逸出来。他像被碾压在石缝里的一株野草,向旷野发出呼救。只有此时此地,诗歌才会现身,诗人开始吟唱。“诗人是什么?一个不幸的人;他心中藏着深深剧痛,而他的嘴唇却是被如此构造的:在叹息和哭叫涌过它的时候,这叹息和哭叫听起来像是一种美妙的音乐”。克尔凯郭尔在《非此即彼》中所说的,恰好揭示了诗歌那美妙声音背后的巨大悲伤。我曾经从策兰的《卡罗那》里截取“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了”“是时候了”,写作一首《死去的石头就要开花了》。那些石头一定赋予它自身不可承受的生命重负,就像天使听见迷路的夏甲不忍童子死去而放声大哭,诗歌听见了我身体里的石头渴望复活的呼唤,赋予绝望而沉默的石头一种倾诉与生长的能力,诗歌由此而抚慰了我的创伤,开启了新的生命。

诗歌会赋予我崭新的世界。这是与现实生活平行,也是与现实生活叠加的世界,两个世界相互映照,就像博尔赫斯的镜子,诗歌所营造的世界与我们所处的世界相互戒备,同时也相互和解。毕肖普的诗歌地图,“赋予一名观察者的地理和心理距离,一种微微敞口的孤绝。退隐,然后观看”(包慧怡《“忘我而无用的专注”:地图编绘者毕肖普》)。通过诗歌,我们重新找到打量、审视、观照此在的窗口,把一束束光打进封闭严实的尘世,照亮黑暗里的相逢。一座桥,无论是独木桥还是石板桥,那绝不仅仅是一座桥,而是由此岸通向彼岸的神助;一双鞋子,尤其是梵高油画里农妇的鞋子,一定留下了她在大地上行走的足迹,显示一条“田野里的小径”,以此创造不同于物质世界的意义;一首诗,比如拉金的《鸽子》,如果我们想要真实地凝视它们,很快,“来自一弯小而炽烈的斜月的光/照见了它们,如影子一般黑暗,就这样入睡了”。我诗歌里出现的人物,与其说他们是曾经的影子,毋宁说是词语的期待。正如我在诗歌里叙述过卡尔斯塔德的老虎、阿尔弗雷德的白桦、仲夏夜的萤火、午后的尘埃,事实上,我从来没有真实地遭遇过它们,或许我确实曾经瞩目过它们。然而,如果就此说,“诗给人非现实和梦幻的假象,似乎诗是与我们十分熟稔的触手可及的喧嚣现实相对立的。实则不然。相反地,诗人所道说和采纳的,就是现实的东西”(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至此,诗歌打破了现实世界与梦幻世界的界限,扩大了语言的疆域,从而使得新世界的建基成为可能。

诗歌会帮助我战胜时间。诗歌从诞生之日起,就通过自身与时间对抗,与死亡搏斗。诗歌通过凝固时间而消解时间,通过练习死亡而摧毁死亡。中国古典诗歌大多关注于人世间,死亡很少成为恒久的主题。孔子以“未知生、焉知死”为由对死亡存而不论;庄子“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疴溃痈”,以“微生尽恋人间乐”;《玉华宫》虽然发出“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的悲慨,但落脚点还是教人及时行乐。而当代诗歌,处理时间和死亡的问题始终是一个重要题目。特朗斯特罗姆说:“我们的岸很低,死亡只要上涨两厘米,我们就会被淹没。”正因为时间不可回溯、死亡不可回避,所以,我们只能用诗歌记忆它们、安放它们。艾米莉·狄金森写道:“死亡是我们对天堂所知的一切/也是我们对地狱所需的一切。”人类只要一天不能战胜时间、不能战胜死亡,诗歌就一天不会消亡。正如博尔赫斯在《卡姆登,1892》一诗里写道:“终点在望。他宣布:/我即将死去,而我的诗歌写出了生命和它的光辉。我曾是沃尔特·惠特曼。”死亡先于生命而存在并包含在生命之中,诗人向死而生,诗歌练习死亡就是重温生命。

诗歌会护送我踏上返乡之旅。荷尔德林说,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这种清白无邪仿佛是我们的童真世界,我们所由启程的地方,而如今,诗人经过多年的奔波和操劳,意欲踏上“还乡”之途。人类自工业化以来,一方面在对抗自然之中寻求与自然和解的途径,一方面在反叛自我的同时寻求与自我和解的方式。面对指数级的信息技术能力增长,人类在极大扩展身体触角的同时,也一步步丢失了赖以安居的心灵家园。托马斯·弗里德曼在《谢谢你迟到》里,通过重返儿时的圣路易斯公园,找到了身处信息社会的心灵庇护所;荷尔德林在《还乡——致亲人》里,通过返回本源近旁获得安居之乡。两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海德格尔说:“在诗中,人被聚集到他的此在的根基上。人在其中达乎安宁。”确实,我们背负多少生活和精神的重负踽踽独行在这个世界上,被朋友背叛,被潮水淹没,被烈日炙烤,被技术和工具刻制,被物质世界抛出。我们焦虑、烦躁、抑郁、恐惧,灵魂片刻不得安宁。能够带领我们走出的,唯有诗歌。在诗歌里,我们得以重建词语之间的亲缘关系,我们通过一个词缠绕另一个词,重温儿时在母亲怀抱里的无邪状态;我们通过剔除词语所蒙受的尘土和污渍,重返语言给世界命名的清白之境。

诗歌会引领我归于沉默。诗歌终究是语言的艺术,经由语言诗人与万物建立关系。在语言抵达之外,是否还有未被命名的事物?语言所命名的世界在经历了语言的转换之后,是否还是我们最初感知的世界?这些确实充满疑问。所以,斯坦纳认为,在语言之外,还有三种超越的方式,神光、音乐、沉默。神光是上帝的位格所能发出的启示,音乐仿佛如塞壬的歌声吞食人类的语言,唯有沉默是我们所能抵达的最后归宿。“诗人陷入了沉默。”仅此一句,就会让我们对诗人刮目相看。诗人不是在语词中,而是在语词所导向的沉默里,切实地唤起了诗歌。但是,我们必须谨记,唤起诗歌的语言绝非那些已经固化为技术程式的语言,绝非那些被官僚体制矫正和阉割的语言,而是既时时回溯自身,又不停向外开拓的语言,是以其鲜活的生命导向言说之外的语言。斯坦纳指出:“语言是有生命力的生物体。虽然极为复杂,但仍然是有机体。语言自身就有一种生命力,一种特殊的吸收和成长的力量。但是,语言也会衰败,也会死亡。”我们见到太多被阉割或者被供奉的语词!那些死隐喻,那些被津津乐道的俚语、方言、口号,那些充满谎言和暴力的语言,它们要么已经死去,要么正在死去的途中,不可能拥有鲜活的生命。鲜活的语言哪怕是刚出场,就奠定了它在一首诗歌中的光柱地位,然后一步步向前探照。我总是为一首诗的起句和结尾而殚精竭虑,因为前者奠定了整首诗的基调和演变方向,后者则事关一首诗的归宿和回声。我希望词语在行进中向其起源处回溯,时刻记住它所由来的地方,同时在回溯中生发出更多意义的小径,每一条小径都导向那不可言说之处、未被命名的旷野之地。我们以写作的方式告别那些词语,经由言说的途径归于沉默,而诗歌的慰藉就此绵延不绝。

前两天我在读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按照译者冯涛所说,他的文学创作就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一种“缓慢前进的勇气和信心”,是为那些无可慰藉之人提供心灵的慰藉。在我看来,诗歌比小说更能给予我们慰藉,她是那永在的眷顾者。唯有诗歌恒常如新。

2018年5月15日凌晨

——选自《诗歌月刊》2018年第6期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