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骄傲的人总是孤独的》
来源:《小说选刊》 | 哲贵 张菁 黄德海 2018年06月20日14:41
作 者 说
哲 贵
小说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去年以来,我在温州辖下一个叫金乡镇的地方“定点生活”,金乡是一个建制于明洪武二十年的抗倭古镇,至今已六百多年矣。她又是改革开放以来温州地区第一个经济年产值超亿元的乡镇,是温州模式的策源地之一。这一年多,我接触了镇里各行各业的人,当然,最多是商业上的成功人士,别的不说,这个镇就出了七家上市企业。我觉得,从某个角度讲,她是当下中国一个缩影,特别是近四十年来,她作为中国东部沿海首先富裕起来的“地区”,在经济发展的同时,带出了各种问题。我觉得,这些问题,也应该是当下中国的问题。
在金乡定点生活一年多之后,我有了一些疑问。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便是当下中国人的生活,我一直是在“生活之中”的。我是“在场”的。可是,去了金乡之后,我有一个可怕的疑问,我以前的生活可能是一种虚假的生活,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浮在生活表面,或者,只是将自己的生活作为一种幌子,并不“在场”。那么,问题出来了,作为一个作家,这些年来,我所写的人物和所表现的生活是当下真实的中国吗?我是站在哪个位置观察当下的中国和发生在当下的人和事?我是否清晰自己写作的意义?我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什么?
前些天看《墨子·鲁问》,里面有一个故事:公输子削竹木以为?,?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以为至巧。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也,不如翟之为车辖,须臾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巧,利于人为之巧,不利于人为之拙。”
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故事。公输子和墨子对世界的认识不同。公输子是能工巧匠,他用竹木做的大鸟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他觉得做出来的大鸟能在天上飞那么长时间,得意极了,认为是“巧”。而墨子呢,他认为大鸟在天上飞有什么屁用?不如做成一辆可以载五十石重的车。墨子先生总结说,什么叫做巧?对人有用叫做巧,对人没有用就是笨死啦。
墨子是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我完全拥护他的实用主义。可是,我也完全拥护公输子的世界观,甚至崇敬他的理想主义。我甚至怀有更美好的想象,如果公输子先生一意孤行,说不定当时便能造出载人“飞机”。
公输子是著名工匠,这是他的生活,是他的基础,也应该是他的方法论。难得的,我认为是他与墨子先生不同的世界观,他有他的“至巧”。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认为,公输子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在战国时代是,到现在依然是。
编 者 说
张 菁
谈《骄傲的人总是孤独的》
貌似惯常的生活之下,是与众不同的暗流与暖流,是有光的人性和幽深曲折的心思。哲贵以梅巴丹父女为中心娓娓道来,他建构起的是人的关系,是群像。而对于老酒汗、木雕、奔跑等元素的细腻描写,则浸透着哲贵人生中的深度思考体验。梅巴丹与来访的客人之间的对话,颇有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味道。
父亲与梅巴丹一直有着微妙而内在的联系,甚至于暗恋对象的出现。崔大仙是梅巴丹暗恋的对象,虽然梅巴丹不知道为什么会心悦崔大仙,但我们知道,崔大仙那竹竿一样的形象,不正暗合父亲那“一根箸”的形象吗?
骄傲,是不愿意向现实低头的倔强,但葛毅所代表的世俗的一面,正是父亲不具备却渴望梅巴丹去拥有的才华。父亲不希望梅巴丹继续骄傲但孤独下去,可吊诡的是梅巴丹最终依然没能走出父亲眼神中无形的铁框,与生俱来地继承了父亲的酒量和技艺,骄傲和孤独。
父亲的一生有着木雕作为寄托,有着梅巴丹的陪伴,他并不孤独。真正孤独的是失去父亲的梅巴丹。她试图融入现实,与之共生,但最终唯有将自己的灵魂融入木雕的世界,骄傲地驾鹤东去。
在母亲角色缺位之后,女儿与父亲宿命般的情感纠葛,被哲贵写得细致纤密,荡气回肠。这,也是我欣赏并愿意向读者推荐的重要缘起。
评论家说
黄德海
骑木鸟飞走的梅巴丹
我们都知道那个耳熟能详的故事: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困难,他虽然已经知道俏姑娘雷梅黛丝必将飞上天空,却不知怎么让她起飞,直到有一天,“一个来我们家洗衣服的高大漂亮的黑女人在绳子上晾床单,怎么也晾不成,床单让风给刮跑了。当时,我茅塞顿开。‘有了。’我想。美人儿雷梅黛丝有了床单就可以飞上天空了。在这种情况下,床单便是现实提供的一个因素”。
现在,哲贵的《骄傲的人总是孤独的》也写到了人的飞翔,他是在模仿马尔克斯吗?还是说,飞翔在他的这个小说里是一种必然?余华在《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中提到过马尔克斯上面的故事,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想象应该有着现实的依据,或者说想象应该产生事实,否则就只是臆造和谎言。”没错,在读者和作者缔结的虚构契约里,人物可以飞翔,可以复活,甚至可以永生,但它需要作者给出比生活现实更为现实的因素。
虽然梅巴丹的名字有点奇异,虽然喜爱喝酒的父亲行为有点孤僻,但《骄傲的人总是孤独的》开始显现出的,是一种非常耐心的日常况味:“父亲晚上不吃主食,只喝酒,喝的是江心屿牌老酒汗。下酒菜是老三样:花生米、鸡爪皮和猪耳朵。逢到节日,会加一个菜:鱼生。鱼生就是比小指还细的小带鱼用酒糟加盐腌制而成,闻起来有股腥臭味,入嘴芬芳鲜美。”“他们家在信河街丁字桥巷,有个独立小院子,人称梅宅。后院有个仓库,堆满各种各样的木头。仓库出来有一个工作间,工作间也堆满木头,但跟仓库里的木头已大不一样,这些木头已被锯成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木块。”
从上面的文字里不难体会出日常的感觉吧?但这里的日常仍然是更为秀异的日常感的准备工作,就如同那些堆在仓库里的木头,虽然形态已具,但还没有经过雕饰和开脸,因而有些灰扑扑的。这些灰扑扑的日常,在期待被一个独特的场景照亮——六岁生日的时候,父亲给梅巴丹倒了一小杯酒,她“一口下去,身体立即被点燃了,好似有一道闪电,要将她由内到外撕裂。她丢下杯子,在地上乱蹦乱跳,在餐厅里一圈又一圈地跑。起码跑了十分钟,身体里的火焰才慢慢熄灭。她一边跑一边狗一样吐着舌头,哇啦哇啦地叫,心里暗暗发誓,妈呀,再也不碰这鬼东西了,每天让我过生日也不碰了”。
这道烈酒如一条光线,把灰扑扑的木头照亮,轮廓清晰,形体鲜明,开始跃跃欲动。只是,如果你有观看艺术作品的经验,就会知道,到这里还差一步,因为所有这些似乎还不够纤毫毕现,离精微的境界还差着一点什么,要等到一个时机才行:“当身体里的火焰熄灭后,她发现,自己的脑袋和双手开始变大,身体和双脚逐渐缩小,肉体离开了地面,像一朵云在空中飘来飘去。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又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眼皮也睁不开。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更神奇的是,从那以后她喜欢上白酒的味道和入口后的刺激,以及之后那种飘浮在空中的感觉。”
有点奇怪不是吗,这个我所谓的精微部分,是对此前铺垫的一次反转,可这反转却又在小说里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让你觉得身经的万事就是这样,如同平静流淌的河流不知什么原因起了漩涡。或者反身检查我们自己的心理,那些最终让我们喜爱、上瘾、欲罢不能的东西,最初带来的都是尖细的痛疼或特殊的苦涩,此后才是新肉长出一般酥痒的感觉。不妨这么说好了,正是在这个日常和心理一起构成的顺理成章之中,现实才从我们每天置身其中的生活中脱离出来,成为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小说谨严的现实基础。
说过了,在一篇小说里,这些看起来细微的部分,不但让小说此后的展开有了让人信任的基础,更可贵的是,在小说里,这些部分是细节里的细节。这样讲有点复杂,不妨说,对一个小说来说,笔触抵达细微之处,还算不上细节,要能把细微之处拆开,从这个细小的地方又看出一个世界,细节才真正出现。正是这个拆开的细微之处,差不多预言了这小说几乎所有对称的部分——父亲坚硬外表下不经意流露的柔弱,冷淡漠然的梅巴丹偶尔爆发出的疯狂热情,平静日常中无限期待的幻象时刻:“她享受那个过程,需要那个过程,天地间只剩下自己,恍恍惚惚,飘飘荡荡,如痴如醉,如梦如幻,那是多么美妙的感受啊。她多么希望一直停留在那种状态里,她要飘到天的尽头,飘到渺无人烟的地方,或者,就这么一直飘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
到这里,我们已经看到了梅巴丹即将飞翔的征兆,然而,她还不能飞,已经开始练习木雕的梅巴丹需要一个起飞的现实条件,就如同雷梅黛丝需要一条床单。这条床单本来可能是一辆黄杨木做成的汽车,也可能是一匹木马,更可能是一叶小木舟,可是,汽车和马被交警没收了,小舟被浪头掀翻——更重要的是,这三样东西本身并不具备飞翔的能力,直到有一天,那个如此必然的现实基础出现了:“有人看见梅巴丹骑着一只黄杨木做的大鸟,从家里翩然飞出,那大鸟有桑塔纳汽车那么大,两只翅膀像飞机一样张开来,像老鹰在空中飞翔。”
这只黄杨木做成的大鸟,是雷梅黛丝床单的变形吗?或许是,更可能不是。哲贵曾自报家门:“我的本性,也只能走笔记小说的路子。”对这个文体的现代实现,哲贵设想的探索方式是:“能不能在笔记小说里注入更多理性的思维?能不能在现实的土壤里长出飞翔的翅膀?能不能把笔记小说写得温和平实,却又冷峻弃绝?”仿佛是对这篇小说的预言,梅巴丹已从现实起飞,那只大鸟脱化于黄粱枕、古槐根,还是张果老倒骑的毛驴呢?这腾空而去的飞鸟,会载着倾心传奇的哲贵飞多高多远多久呢?我不知道谁能回答,只见有人“伸出手臂,向上竖起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