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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8年第6期|邓安庆:幽慢(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6期 | 邓安庆  2018年06月19日09:32

(一)

我们几经周折才找到这家旅馆,不容易。老板开了门把钥匙给了妈妈就走了。妈妈把行李往里搬,我在后面往房间扫了一眼,大概十平米的样子,一张单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推拉式玻璃窗就在床前侧的两步远,窗外远处是灯光闪烁的建筑工地。房间连个桌子都没有,我们只好坐在床上,各自拿着从外面买的肉炒河粉吃。妈妈用一次性筷子把河粉里的肉末挑出来搁在我的饭盒里。我们已经一天都没有吃饭了,可是我们一点儿都不饿。我的全部意识在这张床上,“我们怎么睡觉?”它脏得不成样子的床垫上只能睡一个人。两个人只能贴在一起侧着身子睡。我偷眼看了妈妈一下,被她捕捉到了,“不好吃?”见我摇摇头,“那赶紧吃。”她的嘴唇上有一层稀薄的绒毛,她的脸在暗光下发黑,然而皱纹是没有的。妈妈是年轻的。我默念了一句,心情莫名地大好。

临窗那一片荒地长满了杂草,其间扔满了一次性饭盒和生活垃圾,一条冒着气泡的臭水沟蜿蜒流过。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我坐在床边想。这个地方我真的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待。可是整个城市的旅馆我们一路问过来,都塞爆了,只有这里才有空房。妈妈现在在卫生间。她叫我的名字。“给我手纸。”她极坦然地叫我,声音干脆,没有任何不安。我在行李箱里翻找到纸后,走过去。她端坐在马桶上,长裤褪到膝盖上。她扁圆的头罩在由顶灯倾覆下来的光碗中,脸皮发亮。

马桶冲水了。臭气依然不散。“你要去哪儿?”她站在卫生间的门口,手指尖上滴着水。我扭动房门的门把子,右脚的五根脚趾在球鞋里用力地弓在一起。“出去转转。”妈妈手拢刘海,“不要走远了。八点之前回来。”我的脚趾在鞋里轮流翘动,“我不是小孩子了。”说完,我没看她,就下楼去了。旅馆门外密密稠稠的声音,像是有无数的蚊子静候我的出现。我在口袋里盘弄那一张来时的火车票。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们走啊走。公路。铁路。马路。我们到了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大排档的浅蓝色塑料桌椅在马路边上摆得满满当当。煤气灶上幽蓝的火焰舔着锅底。吃喝的人们。欢闹的人们。他们的皮肤、头发、鲜艳的衣服组成一幅狂欢的图像。我站在大排档靠马路的下水道呕吐。

我又一次站在了旅馆的门口,老板瞟了我一眼,“回来了。”我点了点头,往楼梯口走去。“你妈出去了,让我把钥匙给你。”我走到吧台边上,接过老板手中的钥匙。“她出去多长时间了?有没有说去哪儿?”老板低头看账本,他身后的小屏幕电视机里正放着晚间新闻。“你前脚走,她后脚就出门了。跟你相反的方向。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道了一声谢谢,跑上二楼,到了207室门口。我心口跳得厉害。钥匙插进转动拔出,门开了,从门口走廊和窗户投进的光影使得房间显得幽深莫测。我仿佛是踩在无底洞的边上。妈妈果然不在。她的行李在床底下。她用过的便纸在卫生间的纸篓里。她的拖鞋、她的水杯。她坐在床上压下去的半圆形凹痕。她,不在这里了。

我赶紧下楼跑出去,沿着老板说的方向找去。不知是我跑得快,还是妈妈走得慢,远远地,我看到她沿着广场的侧街往商业街的方向走。她走几步停一下,左右查看,大概觉得不是,又往前走几步,再次左右查看,还是觉得不是,继续往前。侧街走完,到了商业街,人流猛地增多。她站在街口的花坛边,往商业街探了探头,看了一眼商场户外巨幕上的时间,忽然转身往我这边走。我吓了一跳,躲到侧街边上的小巷子里。她没有过来,我又偷偷探出头看,她走进侧街一家服装店,在跟一个中年女人说什么,那女人摇摇头。她从店里出来,站在侧街中央发呆,直到有经过的车子鸣笛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躲到一边。车子开过去后,她又往对面的奶茶铺走去。趁着她没有到我这边,我赶紧跑出巷子,往回走。走到同心广场,回头看,她又换到另外一家店问人。

回到旅馆,坐在前台的老板抬头瞟了我一眼,又继续埋头看手头的账单。我跑上楼,进了房间,倒在床上。没有开灯,房间里夜色还是稀薄,从工地那边涌过来的光浪拍打在我身上。我的心脏跳得好快,怦怦怦怦怦怦,怎么也停不下来。有上楼的声音,硬脆利落,不是妈妈的;又有上楼的声音,这次是一轻一重,两个人,显然也不是的……走啊走,一直走个不停,太阳昏沉沉地躲在云背后,我的脚有千斤重了,我说:“妈,我好累。”妈妈急冲冲地往前赶,她回头丢了一句,“谁叫你跟过来的?”我不敢说话,继续跟着她赶路,虽然脚很疼,但我忍住忍住忍住,走不动了,还是要走,走啊走,走到地面颤动,抬头看,妈妈不见了,我害怕地叫起来:“妈!妈!”有人回答我,“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有人推我,我极力地从像是泥淖的睡梦中拔出自己的身体,睁开眼睛看,妈妈果然坐在床边。

我忽然觉得委屈极了,翻过身去,不理她。她拍拍我的手,“怎么,做噩梦了?”我闷声不说话。她一起身,床吱嘎一声往上弹了一下,“我出门买了点儿东西,回来看你睡着了。”枕头发酸发臭,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我把脸对着天花板,白光像是水一般,浮荡在房间的上空,“你就买了点儿东西吗?”她把一个鼓囊囊的袋子拎给我看,“对啊,我买了点儿明天要吃的,还有洗漱用品。”我想说“骗人”,又忍住了,毕竟是我跟踪了她。我没有再说话,她在房间里窸窸窣窣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在床边,一会儿在卫生间里。在我迷迷糊糊又要睡着的时候,她把我抱起,给我脱掉了袜子,很快脚触到了温热的水,脸上被湿润的毛巾小心地擦拭。我又一次闻到了妈妈身上熟悉的香味,虽然她说自己从来闻不到,但我能,那是一种混合了雪花膏、栀子花、苹果的香气,只有她有,我贪婪地吸着吸着。她要把我放到床上,我顿时有一种空虚的坠落感,一瞬间害怕起来,我猛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妈……”她把我的手轻轻地捉住,“睡吧。我在这儿呢。”

(二)

极细的一丝凉意绕着脖子,如一根透明的线,把我从沉沉的睡意中拖拽了出来。我睁开眼一看,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晚上看来是下雨了。妈妈买来早餐,一起吃完后,我们收拾了一下出门。穿过同心广场,走过侧街,到了商业街,她又一次在昨晚那个花坛边上停了一下,往街上两排店铺来回扫了一遍后,“走,带你去那儿吧。”早上的商业街,店铺虽然都开了,但几乎没有什么人流。我们走进了新华书店,穿过一排排书架,到世界经典名著那一排停下,正好那里有一个小椅子,妈妈让我坐下,“不要乱跑动,听到没有?”她蹲下身,盯着我的眼睛,“我再说一遍,不要乱跑动,就坐在这里。要看书,这里有的是。想上厕所,边上就有,”她指了指我身后,“等我回来。”我忙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又看了一眼手机,“很快。”说完起身,“千万千万别出这个门,听到没有?妈妈会找不到你的。”我“唔”了一声,坐了下来,从书架拿出一本书放在大腿上。她“嗯”地一声,拍拍我的头,“等我。”

她黑色鞋跟叩在光滑的地面上,像是两只飞速逃窜的小老鼠,冲出了门外。书被我搁在椅子上,贴着玻璃窗,我看到她沿着潮湿的路面往西边赶去。直到她转过街角,我才转身回来。各种走路的声音,没有一个是妈妈的脚步声。字与字叠在一起,扭成一团,封皮黏着我的手掌,椅子硌得慌,可我还是强迫自己坐在那里。我不能着急。我有经验。我会一个一个国家看下去,记住每一条河流,每一个国家的首都,每一个海岛的名称,只有这样,时间的速度才会快一些。法国首都是巴黎。英国首都是伦敦。达尔文港在澳大利亚。布宜诺斯艾利斯是阿根廷首都。乌兹别克斯坦。孟加拉。科伦坡。帕果帕果。每一个国家都在固定的位置。而我现在也在这个位置上固定成一个礁石,让时间的流水在我周边打转。

眼前的光忽然暗了下来,是妈妈的脚,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我不抬头。我生气。过去了两个小时二十一分钟,书店墙壁上的钟表我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小轩。”妈妈说出我的小名,但不是跟我说话,她跟另外一个人说。那人蹲下身,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我的眼角处,她摸摸我的头,“这么大了。”我躲了一下,仰头看妈妈,但她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投向那个女人,“十一岁了。”那女人起身,靠在妈妈身边,两人一起打量我,好像我是玻璃橱窗后面的洋娃娃。妈妈一把抽走我手上的书,插到书架上,“小轩,走了。”我坐在那里没动,她伸出手,“走。”我气也不知道怎么就消了,不由得拉起她的手。那女人笑着说:“雅君,你看你儿子都快到你肩头了。”妈妈斜瞥了一眼我,“是啊,今年跟竹子似的,蹭蹭地往上冒个子,去年买的衣服今年就没法子穿了。我都忘了介绍你!小轩,这是琼姨。”我小小地叫了一声,叫琼姨的女人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先去旅馆把房给退了,琼姨叫了一辆的士,她把行李箱搁到后备厢后,也挤到了后座上来,这样我就夹在妈妈和她之间。我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我想靠窗。”妈妈肘部暗暗撞了我一下,但还是被琼姨听到了,“好哇,来——”不等我自己动身,她已经把我抱了起来,两手钳住我的腋下,一眨眼我已经坐在窗边,而她挪到了中间,“好啦!”她兴奋地拍了一下妈妈的手,“这条街你还记得吧?喏喏喏,前面那个华美商场,看到没?换了个门面来着——”妈妈沉静地随着她指的方向看,“没多大变化嘛。”她们说的话,我参与不进去。我把脸贴着冰冷的车窗,依旧有雨点。啪。啪。厚厚的灰色块状云垒砌成一堵云墙,竖立在城市四周。

到了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妈妈从她的小包里摸出一百块钱,琼姨抢着把妈妈的手压下去,“你干嘛呢?!”眼睛也瞪了起来,妈妈试图再抬起手:“这个钱我得给。”琼姨以生气的口吻说:“少给我来这套,成吗?”妈妈垂下眼睛,没有说话。琼姨不容分说地把车费给付了,下了车,又去后备厢把行李给取了。我们走上昏暗的楼梯,绕过堆放在楼梯边上的煤球、自行车、废弃的电视机、纸箱子,到了五层顶楼,进了琼姨租的房子。一进门是逼仄的过道,两侧堆着装满杂物的纸箱子,再过来是贴墙小衣柜,穿过去后,一张双人床占去了房间的一半面积,暗绿色床单,素灰色薄被子,靠阳台的桌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蓝色的小音箱,原来是阳台靠左手的地方做了厨房,放着煤气灶、放调味品和砧板的条桌和小壁柜,靠右的小隔间是卫生间与淋浴间合用。琼姨把行李箱放在床畔,呼了一口气,“地方小,只能先凑合了。”妈妈打量了一番房间,“不怕漏雨吗?”这么一说,果然看到雨渍干掉之后留下的黑色暗痕。琼姨无可无不可地说,“好歹床这边不漏。”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过来,“你还抽吗?”妈妈很快地瞥了我一眼,“戒了。”琼姨也掠了我一眼,自己走到阳台上,打开窗子,抽出一支烟栽在嘴唇上,“果然小轩对你改变很大嘛。”妈妈没有说话,坐在床边,打开行李箱,整理衣物。

从窗外吹来的风押着烟味塞进我的鼻子,想咳嗽,但我极力忍住了。我贴墙而站,手触碰到凹凸不平的墙面,湿湿黏黏的。妈妈原来也抽烟。我心里默念这句话。她现在把衣物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放在床上,那动作是我熟悉的,可是琼姨知道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妈妈——在我出生之前的那个妈妈。我莫名地起了一阵嫉妒心。琼姨慢慢地吸食那一口烟,细细地打量妈妈,“你怀小轩的时候,还在这里吧?”妈妈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行李箱拿衣物,“在。”琼姨扭头看窗外,“你走得太匆忙了。吴峰找了我几次,我那时候……”妈妈猛地打断,“琼子,我们待会儿去买菜吧。我看边上有个菜市场。”琼姨噘着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妈妈,又掠过我一眼,把抽了半截的烟头扔到地上碾熄,“这就去吧。”

琼姨从壁柜里拿出两个布袋子,走了进来,又拿了三把伞。妈妈起身说:“小轩不去。”她说的时候不看我,琼姨却看了我一眼,“也许小轩想去呢。”妈妈焦躁地说:“他累了。”我大声地说:“我不累!”妈妈这时看我了,“你在这里休息,想看书也可以,你自己背包里带了书。”我为我自己眼泪马上要出来了而羞耻,可我管不住我的话,“我不想休息!”琼姨过来搂住我,“好了,雅君,让他去呗。”妈妈铁了心似的,声音高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留在这里。不准再胡闹了!”我的眼泪打湿了琼姨的衣服,琼姨的手轻轻拍我的肩。妈妈已经打开房门出去了,冷风从楼梯口撞了进来。琼姨松开了我,又摸摸我的头,柔声地说:“妈妈生气就不好玩了。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好不好?”我紧咬嘴唇,不去抬头看门外那人一眼。直到琼姨走出去关上大门,我都不去看一眼。

布达佩斯。多瑙河。乌拉尔山。苏格兰。格陵兰岛。佛罗伦萨。个旧。楚雄。莎士比亚。凡尔纳。弗洛伊德。霍金。金星水星土星火星冥王星太阳系曹雪芹青海湖圣彼得堡蒸汽机发明者是谁鸟为什么能飞长江黄河亚马逊河……又硬又湿的瓷砖地面,寒意一丝丝地贴着我的背和手长出了冰藤,缠绕我的全身。我拒绝舒适的床,拒绝枕头。天越发暗了,我不要去开灯,我感觉是躺在幽冥的洞穴里,呼吸越来越沉,心跳越来越慢。光被黑暗吃掉了。暖被黑暗吃掉了。我抬手,手也被黑暗吃掉了。我闭上眼睛。

醒来时,是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琼姨说话的声音。妈妈说话的声音。我侧过身,阳台上她们在准备做饭。我起身下床走过去,妈妈正在盥洗池边洗一把小葱,她没转身看我,反倒是给土豆刨皮的琼姨回头笑问我,“小轩,醒了呀?”我无声地点头,等妈妈回头,她没有。我不知道在地板上躺了多久,头昏昏沉沉。她不会问我的。她知道我的“把戏”。她一点都不肯输给我。一点都不。雨渐渐大了起来,琼姨关上窗户,决定来点儿音乐。她进屋打开笔记本电脑,问:“雅君,你想要听什么歌?”正在剥大蒜的妈妈想了一下,说:“邓丽君的吧。”琼姨忽然朝我眨了一下眼睛,“你妈当年是我们那儿的小邓丽君。”妈妈“喂”地一声,“不要跟孩子乱说!”琼姨吐了一下舌头,“不说不说。说了是小狗。”妈妈扑哧地笑了出来,“你不要污蔑狗!”从小音箱淌出音乐的前奏,琼姨又急忙跑到阳台,经过正在剥豌豆的我身边,塞给我一个小板凳。“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她一边洗着青椒,一边和着邓丽君的歌声,声音跟说话时很不同,意外地娇媚婉转,“若是你到小城来——喂喂,小邓丽君,一起唱啊!”她手肘碰碰妈妈的手臂,“收获特别多!”妈妈忍住笑,“我不记得歌词了。”琼姨撇撇嘴,“你就装吧!”

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妈唱歌。我们家里没有音箱,电视也几乎不看。我有的是书。一屋子的书。在这里,我却听到妈妈在唱,“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歌声像是另外一个人发出来似的,舒缓沙哑,不像平日的妈妈。豌豆从我的手中滑落到盘子里,雨水斜打在窗玻璃上,对面楼群上空几只鸟在飞,我都不管了,我贪婪地吞吃她唱出的每一粒声音,“请你的朋友一起来——”最后一句琼姨和上了,“小城来做客!”唱完,两人相视一笑。妈妈感叹了一句:“我居然还记得。”琼姨“哟哟哟”几声,“刚才让你唱,你还说不记得歌词啦忘了怎么唱啦——小轩,你妈妈唱得好不好听?”她突然把问题抛过来,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看向妈妈,妈妈在切大蒜,她没看我,可是我知道她一定在听。琼姨还在看我,我没有理会,起身把剥好的豌豆搁在妈妈的手边。我这次没有看她。

(三)

有一只白色的鸽子停在厨房的窗台上,它咕咕咕地叫着,脑袋一伸一伸。雨停了,远处灰白色云层裂开一道宝蓝色天空,如一泓湖水。琼姨往窗台上搁了一点儿面包屑,“它每天都来。”琼姨在跟我说话。妈妈把洗好的碗筷用干净的抹布一一擦拭干净,我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依序放到碗柜里。琼姨此时看起来是这里的外人,但她不介意,她靠在那里,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撇过头去看鸽子低头啄食。鸽子飞走了,碗我也都放进碗柜了,妈妈把条桌和灶台也都擦拭干净了,一时间没事做,大家沉默不语。妈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弯腰把套在垃圾桶上的袋子扎紧,琼姨说:“别忙了,坐一会儿吧。”妈妈拿一把折叠椅坐下,我忽然有一种直觉:我应该把阳台让给她们。“我要去睡一会儿。”我转身进去。妈妈说:“你都睡过了。”我说:“我还要睡。”琼姨说:“你就让他去睡一觉嘛。”妈妈近乎执拗地拉住我,“你才吃过饭。”我溜了她一眼,她有一种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不放的眼神,但我没管,使劲挣脱了她,进到卧室,倒在床上,内心涌起一阵报复的快感。

我背对她们,凹一块凸一块的墙面上挂了一幅画框,框里有一张非洲女人的面孔,仅有的一只眼睛,占据整张脸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是一块厚厚的嘴唇。几内亚。刚果。南非。津巴布韦。马达加斯加。利比亚。我默记我能记住的所有非洲国家。记到第十一个国家加纳时,听到她们的笑声。我转过身看,她们靠在一块,一起抽烟,窗户都推开了。妈妈拿烟的动作娴熟地道,她微微噘嘴吸住烟头,再徐徐吐出烟圈。琼姨看她许久,说了一句什么话,妈妈拳头打了她一下,琼姨大笑了起来,笑笑又止住,看了一眼里面。我装作睡熟的样子。

没想到真睡着了。眼睛被一束光撬开,太阳的余晖斜射到床上来,不知道是早晨还是黄昏。安静极了。妈妈和琼姨都不见了。睡得太久,身子发沉,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自己送到地面。我先到阳台上,她们两个坐的椅子还并排在那里,条桌下面的垃圾袋已经换成新的了,唯一有动静的是灶台上蓝色的火苗舔着煲汤罐底。鸽子又飞过来了。咕咕咕。咕咕咕。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喂它。我坐在妈妈坐过的椅子上。她去哪里了?咕咕咕。咕咕咕。鸽子脖子一伸一伸,往前踱了几步,又飞走了。西方浮出了晚霞,看来是黄昏。

从楼梯口那边开始传来大人小孩说话的声音。我跪在椅子上,趴在窗台边,就像以前我在自己的卧室里那样,也许妈妈还是像过去那样,急匆匆地走进小区,往家里所在的这栋楼奔来,然后我就可以躲在门口,她只要一开门,我就“哈哈”地吓她一跳。当然如果爸爸在的话,我就不敢这样了。爸爸。已经两天我脑海中没有跳出这个词了,现在却一下子胀满我的心口,战栗般的恐惧感如海潮般奔袭而来。我立马跳下椅子,跑到卧室里,四处找能躲藏的地方。衣柜太小,桌子底下也不成,只有床底是可以的。我钻了进去。

床单垂下来,只有贴近地面的一层光切进来。床底是干净的,看来琼姨经常打扫这里。床垫子散发出沉沉的湿气,等眼睛适应了这里的暗度,这才看得清贴墙的地方有一条灰尘带,可能是因为扫帚探不到这里来。床头那一块,有掉下来的硬币、纸张,还有一个扎冲天辫子的布娃娃,我伸手拿了过来。布娃娃的脸上,有两粒代表眼睛的玻璃珠子,嘴巴是用红布做的,嘴角上翘,又是一个笑意满满的象征。为什么所有的娃娃嘴巴都要做笑的表情?我起了一股恨意。我恨这种假装出来的笑。我费力地抠那块红布,只能抠掉一半,现在那嘴巴一半是上翘的,一半掉在脸外,我再去抠眼珠子时,听到开门的声音。第一个进来的是琼姨,她的声音说:“明天可能还是要下雨。”妈妈也进来了,“那要不要去?”琼姨说,“那也可能是阴天嘛……小轩呢?”她的那双白球鞋在床边走动,“人呢?不会跑出去了吧?”妈妈的脚迅速地走过来,“小轩!小轩!”她的脚又冲向阳台,“没人!”琼姨往门口走去,“我去问一下楼下的李大爷。”妈妈跟过去,“我也去。”

她们又一次走了。门砰地一声关上。我从床底下钻出来,躺到床上。窗外的晚霞消失了,夜色涨了上来,渐渐淹没了整个房间。我想像自己正沉入海底。世界上最深的海沟叫什么?妈妈会问我。马里亚纳海沟!深多少?11034米!我总是能答对。就沉到那个海沟里去。没有一丝光的深海,有各种人类从未发现的奇怪生物在我身边遨游。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沉啊沉啊……我又一次听到开门声,琼姨和妈妈几乎一起进来的。“啪”地一声,灯光炸开,我眼睛几乎睁不开。琼姨一拍手,“哈哈,小轩不是在这儿么?”妈妈几乎是莽撞地挤开琼姨,身体扑过来,一耳光搧到我脸上。琼姨慌忙拉住妈妈,“你疯了?!”妈妈全身在抖动,眼眶里蓄满泪水,眼睛恨恨地盯死了我。我没有动,眼睛回过去瞪她。我毫不退却。

琼姨插到我们中间,“雅君,你不能这样打孩子!小轩,你去哪儿了?”我稳稳地说:“我哪里都没去。我就在这里。”琼姨难以置信地拍手,“那真是活见鬼了。我们没有看到你。”我重复了一句,“我就在这里。”妈妈起身把买的菜拎到阳台,我眼睛追住她。琼姨依旧说个不停,“小轩,晚上我们做好吃的。你喜不喜欢吃鱼?”她的问话让我十分烦躁,可我还是淡淡地回答,“喜欢。”琼姨有一张欢欣鼓舞的笑脸,让我想起那个被我扔在那里的布娃娃,现在我也想抠掉琼姨脸上翘起的嘴角。“好好好,正好买了鲤鱼。”她起身搓手,去到阳台。妈妈一次也没有回头,她拧开盥洗台的水龙头,洗菜、拍大蒜、切葱……我脸上开始有火辣的痛意。妈妈那一巴掌打得非常结实,我感觉我一边脸都肿了起来。可我莫名地涌起满足感。

吃晚饭时,琼姨再一次插到我们中间坐下,跟妈妈说几句话,又跟我说几句话,努力做一个辛苦的和事佬。看她笨拙的样子,我想放声大笑。我跟妈妈达成了和解,虽然我们没说一句话。她把酸菜炖鱼一放到我这边,我就知道了。我夹起一块鱼到碗里,她也知道了。吃完饭,琼姨提议去看电影。风很大,天上灰色的云层都给吹走了,干净明澈的天空,白生生的月亮如一枚发光的眼珠子,瞪视着我们。我们穿过小区,走到了凤羽大道上,街心公园几百人聚集在一起跳广场舞。我们站在边缘看了一会儿,琼姨说:“要不要来?”她手臂伸过来,脚上已经跟着节拍在动。妈妈往后躲了一下,笑道:“不要!”琼姨才不管,攥住妈妈的手,把她拖过去。妈妈这次没有挣脱,她任由琼姨捏住她的手,一起舞动。蹦擦擦。蹦擦擦。蹦擦蹦擦蹦蹦擦。妈妈整个身体很自然地适应了这个节奏,她的手和脚也跟上了这个百人的大队伍。琼姨冲我喊了一声,“小轩,一起来跳!”妈妈也向我伸出手,我迎了过去。

我们三个人牵着手。蹦擦擦。蹦擦擦。蹦擦蹦擦蹦蹦擦。妈妈的手心出汗了,她脸上的神情也舒展了。琼姨说:“你妈啊,当年唱歌是小邓丽君,跳舞是小杨丽萍。”妈妈笑骂道:“你不要再跟他乱说了!”琼姨又说:“我没有乱说噢,你看你妈妈现在也很漂亮,对不对?当年比现在嚯……”妈妈抢道:“都是过往的事情了。你今天真是昏了头了。”琼姨忍住笑,“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一曲终了,我们又继续往前走。琼姨和妈妈各自拉着我一边手。有水洼的地方闪着月光,风吹落了不少树叶。潮湿的空气中,有妈妈身上隐隐的香气。琼姨话很多,妈妈话也很多。她们不用注意到我的沉默。我放松地听她们讲我懂的和不懂的。我混沌地吞食她们的言语,步子放慢放慢,拖慢她们回去的节奏。

电影院的票早卖完了,我们也没所谓,慢悠悠地往回走。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洗漱完毕,琼姨从走廊的箱子中间拖出一个折叠床来,她让我和妈妈睡床上,她睡这个就好。妈妈说那怎么能行,“我跟小轩睡折叠床就好了。”我这时说话了,“我睡折叠床,你们睡床上。”她们一起看我,我咕哝了一声,“我喜欢一个人睡。”妈妈说:“没问题。反正你在家里也是自己睡的。”琼姨搓着手,“哎呀,太委屈小轩了。”说着从衣柜里抱出被褥,要给我铺床。妈妈说:“让小轩自己来,在家里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做的。”我接过琼姨手上的被褥,在折叠床上铺开叠好,这一切对我来说驾轻就熟。琼姨跟妈妈并排坐在床上,她们穿着一样粉红色的睡衣,脚上是一样鹅黄色的拖鞋,头上裹着一样纯白色的头巾,像是一对孪生姐妹似的。这些都是她们白天出门去买的,那时候我在床底下。她们给我买的睡衣,果绿色,带卡通,现在穿在我的身上,当她们的娃娃,由不得我自己喜欢不喜欢。

月亮在窗台外面俯视我,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床上琼姨小小的呼噜声,一小团一小团,也许那是一朵又一朵水母从她的鼻腔里钻出来,漂浮在月光的海面上。妈妈睡觉几乎没有声音,尽管我小心翼翼地转身,折叠床还是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现在轮到墙壁上那个非洲女人独有的一只大眼睛俯视我了。也许是白天睡得太多,只有我在两只大眼睛的交替注视之下,憋着尿。我夹紧双腿,想让尿意不要那么猛烈。我害怕尿溅落在马桶里的哗啦声,她们都听得见。盖在妈妈身上的被子小幅地起伏,看来是睡意深沉。

我尽量轻轻地下床,小跑到卫生间,小心地关上门。撒尿时,我尽量对着马桶的内壁,而不是通水口,那样的话可以做到几乎无声。撒完后,我全身松弛了下来。卫生间的窗子开了半边,印着虞美人图案的窗纱随风扬起又落下又再扬起。窗外一片暗沉的夜色,无波无浪的海,把一切活物都给吞没了。我不想回到床上,在家里每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总喜欢趴在窗上看。“小轩。”我听到妈妈小声地叫唤,“小轩。你在卫生间吗?”我没有回答,做贼心虚似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下床了,穿上了拖鞋,我马上从马桶盖上下来,她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没听到我回应,又扭动门锁,确定是锁着的,“你在里面干嘛?”我打开门,她堵住门口,俯视我,“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绕过她,躺在折叠床上,盖上被子。妈妈跟了过来,我知道她看了我半晌,虽然我没睁眼。接着,她也躺在床上了。

(四)

不是妈妈的声音。也不是琼姨的。是男人的。钥匙插进门锁。我迅速爬起来,钻进床底。他进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拖沓地从走廊响到了床尾。半旧的黄球鞋,黑袜子,一小截灰褐色裤腿。“琼子,你在吗?”他走到了阳台,我往床的更里面挪了挪。他打电话给琼姨了,“哦。哦。那行,我明天再来好了。成。成。挂了。”他回转身,经过床尾,穿过走廊,关上了门。我没有马上出来,继续细听门外的动静。没有下楼的声音。门又一次被推开,男人又进来了,“我没看到小孩啊?折叠床在的,被子是掀开的,对,但没有人。哦,好,我去看看——”他走到阳台,打开卫生间的门,“嗯……没有。是的。要不要报警?……噢,行,我去楼下问问李大爷。”他再一次离开。

我忽然对躲在床底下兴味索然。我又一次爬上折叠床,盖上被子。是个阴天,云又一次厚实地遮盖了天空,鸽子像是纸片一样,远远地在楼群之上飘飞。转身看大床,两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挨放在床头。她们什么时候起床的?是出去买早餐了吗?为什么总是两个人去?为什么不叫我?我突然发现她们做什么都在一起,而我总是被遗忘在这里。不对,不是遗忘。我想起妈妈的神情,应该是她故意的。她一定会跟琼姨说:“他留在这里。”以让我多睡会儿觉的名义,实际上她不想带我走。她有自己的秘密。她越来越像个陌生人。我看到我们的行李箱立在走廊那里。我们还会不会回去?

门再一次开了,我懒得再躲。那个男人回来了,他移到我的床边,“他果然在了。嗯嗯,他在睡觉。我刚才明明没有看到他。好好好,我等你们回来。”我睁开眼睛,他肉肉的脸正对着我看,见我醒来,笑着露出一口乱牙,“你醒了?”我没有说话,他继续说:“你刚才去哪儿了?”我说:“我就在这里。”他“咦”地一声,立起身子,“那我怎么没看到你?”环顾房间后,他饶有兴趣地打量我。我没有说话。他敦实的身体坐下来,把床猛地压得一低,“你是不是在跟我们捉迷藏?”我又说:“我就在这里。”他又笑了,“好好好,你在这里,跟我们捉起了迷藏,刚才你妈妈和琼姨都吓坏了。还好我又回来看了一眼。”

他等了等,我没有说话。他把腿架起来,手托着下巴,“你知道在我们老家,捉迷藏怎么叫吗?叫幽慢。幽,是深幽的幽,哦,说幽默的幽可能更好懂,慢是缓慢的慢——你老师教过你这两个字吧?我打给你看,”他拿手机敲出“幽慢”两个字,送到我眼前,“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觉得这两个字比捉迷藏更到位。你觉得呢?”我说:“好。”他拍了一下手,“所以说你刚才是在哪里幽慢?”我没有说话。他等了等,站起来,有一声没一声地哼起曲子,慢慢地晃到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放起了音乐。我又感觉到尿意,可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双脚翘在桌子上滑手机,忽然间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跟我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蒋高华。你叫我华叔就好了。”

音乐放到第三首时,琼姨和妈妈回来了。我一下子就注意到妈妈的发型变了,乌黑顺直的长发,衬得脸特别地小巧。琼姨把豆浆和包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小轩,起床了。”我说“好”,眼睛依旧逗留在妈妈的头发上,妈妈自己也意识到了,她略微不自在地看向别处,然后往阳台上走去。华叔大声地说:“我一回来,他又在了!”琼姨把早餐搁到书桌上,“小轩昨天也吓了我们一次。”妈妈从阳台那边探头过来,直直地盯着我,“不要再玩这种游戏了。知不知道?”我没说话,她又加了一句,“一点儿都不好玩。我们玩不起。”说完,她又收回身子。

琼姨走到阳台上,摸摸妈妈的头发,“是不是好看多了?蒋高华,你说是不是?”华叔吹了一声口哨,“美女。”妈妈笑骂:“你们不要再损我了。”琼姨无辜地摊开手,“哪里有?你叫小轩看——”我已经起来,把被子都叠好了。我只想撒尿。琼姨非要把妈妈拉到我这边来,妈妈双手抵住,“够了够了。”我忍不了了,磨蹭到阳台这边,琼姨说:“小轩!你看!你看呐!”妈妈看了一眼我的神色后,绕过我,进到卧室,顺带地把琼姨也拉了进去,“你看我选哪套衣服比较好?”我赶紧进了卫生间,按了冲水键,这样她们也许就听不到我小便的声音了。

我们一起出了门。琼姨,华叔,我,还有与妈妈共用一个身体的女人,如果不是她用粉扑、假睫毛、眼膏、唇膏、耳环、贴身外衣、高跟鞋制造出这样一个女人时我在现场,恐怕我都认不出她来了。我走在她身后,总担心她会跌倒,高跟鞋并没有被她驯服。她绛紫色外套下摆,垂下来的一根丝线,随着她身体左右摇漾,我伸手去扯时,她警觉地回头,一张粉白的、年轻的、陌生的、女人的脸,“不要捣乱!”那个警告的眼神是我妈妈独有的,我一下子安心了,跟华叔走到后面。琼姨挽住妈妈的手,妈妈走几步问她,“我鼻子那一块是不是没弄好?”琼姨细细端详了一番,“挺好的。你别担心了。”她们又继续往前走。

我们打的去了商业街,在肯德基里面找了张空桌坐下。妈妈和琼姨坐在我对面,华叔去点餐了。妈妈时不时拿出化妆盒,对着小镜子左右侧脸来回看。琼姨说:“我们雅君最漂亮了,别担心。”妈妈勉力地笑了一下,扭头看窗外。她回头时,掠过我这边,就那么一下,像是怕烫似的,又连忙收回去了。汉堡包、薯条、炸鸡块、冰淇淋,加冰块的大杯可乐,堆满了一桌。华叔碰了我一下,献媚似的递给我一个小玩具,“他们做活动,只要是儿童,都有礼物送。”我不想要,但还是拿了,捏在手里,暗暗地用手指掐。

上完卫生间回来,琼姨和华叔对坐滑手机,我问他们,“我妈呢?”琼姨拿出哄小孩的笑容说:“你妈妈有点儿事情,我们在这里等她。”我又问:“她去哪儿了?多久才会回来?”琼姨与华叔对了一下眼神,“呃……她就在附近,不会很久了。”华叔忙接起话头:“你还想吃什么?我再给你点,好不好?”我没理他。窗外的商业街,人越来越多,大人也好,小孩也好,个个看起来欢天喜地的,一波从这头走到那头,一波从那头走到这头,渐渐地他们模糊晃动了起来,我意识到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不能让它流下来。她是趁着我不在时走的。这个念头折磨我。

跟琼姨他们说我去卫生间,琼姨关心地问:“肚子吃坏了?要不要纸?”闭嘴。闭嘴。闭嘴。我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在卫生间,怎么想吐,都吐不出来。那些食物沉甸甸地压在喉咙里,让我呼吸艰难。我用水冲脸时,没有忍住,还是让眼泪流了出来。我不断用水泼自己的脸。不要哭。不要哭。等我觉得自己平静下来才回去,我看到琼姨和华叔不知道说什么,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不会注意到我这边。我低头快快地从门口走出。商业街上的喧嚣,裹住了我。为避开琼姨他们的视线,我往西头走了一大截。出了商业街,拐上陵水路,经过公交站台时,一辆显示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停靠了过来,我心里一动,就上去了。大家都在刷卡投硬币,我在口袋里摸了摸,只有那个华叔给我的小玩具。司机上下打量我一眼,“算了。你往里面走走。”我窘迫地说了声“谢谢”,挤进密实的人群中。三天前,我和妈妈还在火车站;三天后,只有我一个人在了。我仰头看火车站宏伟大楼中央的显示屏上不断滚动的火车时刻表,几分钟后,我终于看到了去我老家的火车班次,最早一班是下午四点半,票价四百三十二元。现在时间,显示屏上告知是下午两点。如果我有钱,再过两个多小时我就可以回老家了。我忽然怀念起我自己的卧室、我的棋盘、我的地球仪,还有那股家里的气味。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不可能寄希望于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能跟那个公交车师傅那样大发慈悲让我上车;我也不可能去跟别人借钱,就像火车站广场前面天桥上跪着的那些乞丐一样乞讨。我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太阳破开了一点云层,丢下了一点儿阳光,很快又被吞没了。嗓子里干得冒烟,肚子也饿了,也许睡一觉会好一些。妈妈会来找我吗?刚才我对她的满腔恨意,现在都消失无踪,只有懊恼。我气我自己。但我也气你,妈妈。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可是你却撇开了我。在肯德基那种委屈感又一次真切地涌上来,刚才的懊恼再也没有了。

醒来时,还是迷怔的状态。一时间我不知道身在何处,夜色中各色灯光一团团地挤进眼帘。肉肉的脸在我的上面罩了下来,我吓得起身坐住,再一看是华叔。他在我边上坐下,不断地擦汗,“吓死了吓死了。小轩你这次搞得有点儿大了。”他喘了好长时间的气,“你琼姨还在汽车站那边找,你妈妈跑回家找。我已经告诉她们了,她们现在都往这边赶。”我脚踝处好痒,伸头去看,是什么虫子咬了几个包。华叔又问:“你饿了吧?”见我点头,便起身说:“成,等也是等着。我带你去吃东西。”

可乐刚一端上来,我一口气喝了一大半。冰凉的汽水沿着咽喉直通到胃里去,我舒服地打了几个嗝。鸡排盖浇饭,也被我一口气吃了大半。华叔那边什么都没点,他又是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打量我,“你在气你妈妈是不是?我了解。我噢,小时候,跟我妈妈怄气,也跟你一样,闹离家出走。那是因为什么事情来着?”他抓抓头,想了想,“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反正我气死了,气鼓鼓的,趁着大人不注意,就跑出去了。那是在乡下噢,到了晚上漆黑一片,我躲到村头的柴垛后面。开始两个小时,没人来找,我在那里快被咬死了。真是越想越气!他们根本不在乎我的嘛。那我等他们干什么,我干脆走得远远的。我正准备要走的时候,就听到我妈的声音,华啊,华啊,一路打着手电筒在叫。她越叫,我就越不出声。她走得远远的,我这才出来,偷偷跑回家。”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擦了一把脸,“刚才找你的时候,我就想起小时候这个事情。我现在特别能理解我妈那时候的心情。”

可乐杯子只有冰块了,华叔又给我买了一杯。这次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后来呢?”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笑了起来,“后来噢,被我妈请去吃了一顿竹笋肉。”我说:“我喜欢吃竹笋。”他越发笑得大声了,“你还是别吃的好。”正说着,琼姨过来了,她拉我起来,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华叔依旧坐着,“没事了。他好得很。我找到他时,他睡得可香了。”琼姨一屁股坐在华叔旁边,“我差点儿就报警了。妈呀,吓死我了。”华叔也给她拿了一杯可乐过来。琼姨看了一下手机,对华叔说:“雅君再过五分钟就过来了。”说完,瞥了我一眼。我忽然紧张了起来,很想上厕所。我往卫生间那头走,华叔和琼姨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你要去哪儿?!”我说:“我要上厕所。”华叔起身跟住,“这次我得跟着你。你要是又跑了,我可没有力气再上天入地地找了。”

门锁上了。卫生间四面墙,一个马桶,别无他物。我坐在马桶盖上,头顶那盏白炽灯,上面落了一层灰尘。我按了一下开关,卫生间立马变黑了,片刻间,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我知道光还是会从门缝外面透过来,所以我闭上了眼睛。耳朵变得敏锐起来,心跳声特别大,盖过了门外的声音。海底。我往上伸手。我现在正沉入世界最深的海沟。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却始终到不了底。水的压力越来越大,我的肌肉、骨骼越来越承受不住,马上就要分崩离析,可是无边无际的沉静是我喜欢的……小轩。小轩。持续不断的呼叫声把我攫住往上拉。我睁开眼睛,打开灯,开门时华叔守候在那里,“你还好吧?”我没有说话。

妈妈已经坐在那里了,正听琼姨在说话。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华叔撑住我后背,“没事儿。去吧。”妈妈脸上的妆容还在,只是已经花了,像是褪得不干净的假脸。华叔把我推过去,妈妈没有看我,她侧脸听琼姨说这说那。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妈起身,还是不看我,“回去吧。”她的声音冷静节制,她走路的姿势也是。我们出了快餐店,横穿火车站前广场。高跟鞋在妈妈的脚下,已经是驯服的野马,带着她一个人飞快地奔在前面。华叔和琼姨,一边一个拉住我的手,在后面追。琼姨喊道:“雅君,你慢点儿!”妈妈没听。

琼姨小声地冲我说:“你快去。”我跑了起来,追上她,去抓她的手,她嫌恶似的甩掉。妈。妈。我错了。妈。妈。我心里在说,可是我开不了口。我害怕她现在的样子。她妆花后的脸,显得很脏,但她千真万确是哭了。我再次抓她的手,她忽然停住了,低头盯我看,我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错了。”她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五百块钱伸到我的脸上,“你玩上瘾了是不是?是不是很好玩?来,你不是没钱回去吗?给你——”她把钱抵到我的手上,我没接,“晚上还有一班,你现在去买票,马上就可以走。”她用力地把钱塞到我的手上,把我往火车站售票厅那边推,“快去!快快快!来不及了。”钱是崭新挺括的,捏在手中,一会儿就被我的手汗浸潮了。

广场报时的钟声响起。晚上七点钟。有人拎行李火速地冲往候车厅,有人从出站口出来后茫然地东张西望。我立在那里,如一根石柱。我听得见琼姨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却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我被拉上了出租车,华叔坐在前面,妈妈坐在一边,我坐在一边,琼姨坐中间不断地在我们之间来回说话。我们都沉默不语。红的光。绿的光。黄的光。光斑流动,在我眼前模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又一次眼泪涨满眼眶。我偷眼看妈妈,她始终看向窗外,双手紧抱。

车子到小区门口停下,我们都下了车。妈妈这次走得很慢,几乎感觉到她的疲惫,走了几步,差点儿摔倒,她停下来,把高跟鞋给脱了,光着脚往前走。琼姨在后面说:“你也不怕凉!小心扎脚。”妈妈小声说:“没事。”在路灯之下,她看起来小而无力。我跑上去,牵住她的手。她这次没有甩我的手,反倒是紧握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们没有说话。走了十来米,我也把鞋子脱了。她看我一眼,鼻子哼了一声,没说什么。琼姨在后面又说:“你们真的是母子连心一起疯!”我不管。妈妈也不管。我的脚差不多快跟她一样大了,踩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有点儿扎脚,但很快就适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