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周晓枫

第一章 从星空到大海

1

夜空，是深海那种几近湛黑的蓝。许许多多，数不过来……那里密布按轨道运行的繁星，一如海底追逐洋流的鱼群。

当你仰望夜空，以为星星在天上，钉子一样在自己的位置上运行，就像是工厂里流水线上的零件——你错了。看，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眼睛，像要说话……这回，你没猜错。星星从不直接开口，那样粗鲁得可怕，没有哪颗星星肯那样做。所有的星星都在开口之前，先闪烁几下，提示对方，这是礼貌和教养。

其实星星们更习惯冥想，这是天上的纪律，星星之间彼此不碰触，尽量远离，永远保持平静的距离，保持适当的含蓄和冷淡。尽管很少交流，但你不要以为，星星冰冷而毫无生命迹象——不，在极其寒冷的，比地球上的极地要冷得多的高寒里，星星们活着。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2

小弓和小弩的交流要比别人频繁。它们是两颗离得很近的星星，因为，它们是孪生兄弟——它们的大小、质地、运行速度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如果问，兄弟俩有什么区别，嗯，是性格。哥哥小弓内向沉静，弟弟小弩外向活泼，它们彼此是最好的几乎也是唯一的朋友。小弓和小弩就这么互相映照，各自转动，在广袤无边的深湛宇宙里。

一闪又一闪，对它们来说，这不是说话前的提醒；小弓和小弩觉得，从开始闪烁，就算已经开始说话了，不过是用发光的方式来说话罢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就像地球上，鸟儿用歌唱交流，蚂蚁用触角表达，大象用甩鼻子和跺脚的方式传递彼此想法……各种动作都可能是一种说话的方式，无论撇嘴还是翻眼皮，无论鼓掌还是摇尾巴。

它们谈论的话题，跟许愿天使有关。

许愿天使是存在的。他们人数太少，他们终年穿梭在辽阔的星际。但每颗星星，都有两次机会，可以在许愿天使的帮助下梦想成真。不过，多数星星满足于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何况漂浮于银河，它们有的是时间，许多许多的时间，不必着急，可以慢慢地想，也可以慢慢地等。也许什么时候，就突然想出一个心愿。

不是每一颗星星都珍惜心愿，有的星星草率浪费了自己的两次机会，比如，那颗叫作优玛的星星。优玛因为孤单，向许愿天使要一颗卫星。然后，一个头戴光环，简直就像人类戴着围嘴的婴儿卫星就来了，围着它转啊转啊转啊。优玛高兴极了，高兴得把自己的亮度瞬间提高了几倍。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新鲜感过去，优玛就心烦了，它急迫地请求许愿天使，快把这个让自己眼晕又甩不掉的小家伙弄走，越远越好。

小弓和小弩之间，从没这样的烦恼。从小生活在一起的孪生兄弟，彼此默契，心有灵犀，步调一致，它们既不孤单，也没有分歧，亲密得就像是对方的一部分。就那么一天天，度过安静又美好的时光。

一切，本来会这样延续下去。

变化，起自小弩的追问。性格活泼的小弩好奇地向许愿天使求证：“那个大鱼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说谎的许愿天使，给出肯定的回答。

3

大鱼传说，从此成为小弓和小弩重要的谈论话题。只不过，对小弓来说，这仅仅是个话题；对念念不忘的小弩来说，没那么简单——它真的想成为大鱼。

小弩远远凝望着地球：深蓝而静音的水晶球体，光影斑驳，令人向往。或许有一天，那就是它的彼岸，它的终点。成为大鱼的渴望，在第一天晚上还是一颗种粒，第二天早上就成为一棵大树……从那天起，小弩不再是一颗百无牵挂的少年星辰，它有了自己的心事。

那个传说，多美啊。

在轨道的交叉点上，曾有星星勇敢地追逐命运，从天际跃向大地。它们必须准确地跃入大海，才能体验奇迹：变成地球上最大的鱼。

这么美妙的事情，之所以前往者稀少，是因为存在意外。

没有经验的跳水者都可能产生偏离，何况是站在星际高高的跳台上，隔着那么远那么远的虚空。起跳时些微的误差，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假设没有落在地球上还好，失去领地的星星漫游黑暗，拖着孤单而灿烂的尾迹，永无止境地坠落。如果落在地球上，却没有进入海洋，那不仅不会变成巨鱼，还会熄灭内在的光源，变成一块看起来最为普通的黑石头。地球上有百分之七十是海洋，所以，哪怕幸运地掉在地球上，也只有七成的胜算。

这么美妙的事情，之所以前往者稀少，也因为存在疼痛。

星星高速的飞行，也是高速的坠落。与大气摩擦产生的火焰和轰鸣，使它们在穿越极限的过程中要承受剧痛。想想吧，当你光芒四射……所谓的耀眼，那是你疼得厉害的时候。即使付出如此受刑般的代价，星星也未必能变成大鱼——如果，它们迷失了大海的方向。没有燃尽的流星，带着周身的火焰和烧灼之痛，坠入深渊。当人们看到流星拖着光带滑行，他们欢呼；当人们观察陨石，奇怪于熔壳表面排布的烧烛坑，就像被一一剥除的大鱼鳞——他们不知道，那是梦想破灭而留下的绝望伤痕。

这么美妙的事情，之所以前往者稀少，是因为存在苦难。

即使作为幸存者变成大鱼，你要终身生活在海洋里，生活在海水无边的咸涩之中。无论多么苦的海水，你都必须吞咽下去；无论多么咸的海水，你都不能闭上眼睛。不过，时间会帮助你适应这种粗涩感……离开这种盐度，你就不能存活。只有适应了，你才会发现海洋里或辽阔或隐秘的大美。海洋不像星际仿若真空般的平静，它最明亮也最黑暗。海洋酝酿温柔的洋流，也掀起惨烈的风暴，那里有动荡不息的潮涌，也隐藏深水晶一样稳定的底礁。作为星星，你会心境平缓；可是到了海里，你经历的将是跌宕起伏的一生。你的情感，你所有的享乐与恐惧，你所有回忆和盼望，都会在海洋里被放大，甚至被扩展到对立的两极……连生和死，都会瞬间转变，既日常又无常。

是的，这么美妙的事情，之所以前往者稀少，是因为存在危险和死亡。

一旦跃向地球，星星即使后悔，也无计可施。没有回头路，没有谁拯救你因逃离莽撞造成的噩运。星星的寿命漫长得近乎永生；可是作为一条鱼，即使是一条最大的鱼，也随时面对挫折、危险甚至生死的考验。危机四伏，是可怕和狡猾的敌人，甚至不在海洋里。

许愿天使警告过：“地球上险象环生，那是一个缺乏天使保护的世界，虽然那里的人类长得和我们很像，只是没有金翅膀。”人类生活在陆地，但自从成为地球霸主以后，他们就变得越来越贪婪，海洋就在劫难逃。从前的海洋干净、清澈、透明，曾是鱼群幸福生活的乐园；现在，不复是曾经的海。人类把太想要的东西拿走，把不想要的东西倾倒在海里……那里有垃圾色的海岸和海底。人类不再是有限的取食者，而是无限的掠夺者，抢劫与杀戮，会毫无征兆地随时降临。

那赴死般的冒险，本来就很少有星星愿意尝试；自从海洋环境恶化以后，向往变成大鱼的星星已经越来越少，有谁，还会那么傻？

小弩。

4

天上的时光，幸福。星星们不需要吃饭，没有疼痛，没有疾病，也没有焦虑、忧愁和恐惧……神明真伟大，没有谁再有这么完美的设计。对于星星们来说，地上的灯光像是倒置的星空，只不过，无论多么璀璨，那里其实是地狱一样的黑暗。大多数的星星对自己的现状心满意足。它们想不出更好的生活，就这么优哉游哉地度日。天上一日，地上千年是真的……这就叫颐养天年。它们在天上会活得特别长，在地上会活得特别短，所以星星们会以为，流星投入宇宙广阔无边的黑暗，无异于自我毁灭。

小弩，偏偏情愿冒险，拿闪耀的星途去换短暂的鱼生……不，是余生。星际浩渺，可小弩觉得，单调的生活美好又消极，一眼望到未来和终点……它不想要。

“这种活着就像死了一样的活，不值得歌颂。没有起伏，没有意外，没有奇迹……我会不甘心的。”每当想起远方的深蓝色，小弩就神往不已，以至，闷闷不乐。它有了一些令自己非常陌生的忧伤。

小弓心疼小弩说：“傻瓜，你为什么要去地球？那里的人都梦想上天堂呢！”

地球上那么多人，可星星们只见过一次来到星际的宇航员。

见到宇航员那天，像过节一样——那是星星第一次真的看到人类。沉默寡言的星星们，有了迫切的交流愿望。它们不停交谈，拼凑听说来的各种知识、消息和猜测。宇航员被厚厚包裹着，脑袋上戴着圆圆的头盔，看不清长得什么样子。他衣服臃肿，动作笨拙，身上有根长绳子连接背后的宇航船。

星星们说，那是人类在模仿他们自己的婴儿，一根长长的脐带系住母腹，他们才敢在黑暗中悬浮。据说，人类在地球时，只有深入大海时才是这副装扮，如果不能系住一艘潜水艇，他们就把微型潜水艇——就是一只氧气瓶背在身上，他们才敢在海底走一走。所以，大海对人类来说，同样非常可怕。

为什么星星们只看到一次宇航员呢？因为，尽管人类向往天堂，但很少有人冒险，就像很少有星星愿意前往地球。所以他们仰望夜空，但没有谁的脚敢于远离大地。但是小弩觉得，正因为冒险，那个宇航员目睹了星际，看到了地球上其他人难以想象的壮美……那种浩瀚苍茫，那种漫无际涯，那是宇航员一生的巅峰。从天上到地下，小弩向往宇航员一样的历险，它希望自己能像那位勇敢的宇航员一样，看到与星际完全迥异的世界。

附近的星星得知小弩的想法，都合上眼帘，懒得搭腔。就是闭着眼睛睡觉，人们也在仰望中向它们致敬——星星可不想失去金色的光芒，变成黑陨石，被扔在荒原里。

再说，即使变成了大鱼又怎么样呢？一条鱼？它们没有见过，不过，那是什么日子啊？听许愿天使说，那得时时刻刻都用水浸泡，离开了水就会死——多不舒服啊，连想逃出去的盼头都没有。星星喜欢晴朗干燥的天空，雨都下在云层之下，它们不会被淋湿，每时每刻都清清爽爽。

小弓的想法和大家一样，可它不知怎么劝阻。哥俩谈过那么长时间，相互都没有改变想法。聊起大鱼，小弩的眼睛就光芒四射，显然心意已决。

小弓舍不得小弩，也不放心小弩只身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想起烈火和咸海，小弓就晕眩和恐惧。但小弓犹豫着，要不要和小弩一起走。如果天堂没有小弩，那就不是安宁，而是死寂。小弓不能设想，当自己一闪一闪地眨眼睛，对面，永远是没有默契的一片黑暗。

5

鲸鲨，这是星星变成大鱼以后的名字。鲸鲨之所以成为最大的鱼，那是因为，它并非来自地球，而是来自天空；每条鲸鲨背部的星斑都不一样，那是因为，在星际所处位置不一样，星斑是对它们各自故乡的纪念；等到了海里就会知道，鲸和鲨是两种不同的动物，之所以用两个品种的名字拼接而成，是因为鲸鲨是由天上和地下的两个世界构成。

假如双胞胎都变成鲸鲨，到海里它们还会相认吗？

许愿天使说，如果它们愿意，会的。

在天堂里毗邻而居，所以假如弓弩兄弟变成一对鲸鲨，它们背部的星斑几乎一模一样。而且许愿天使将在它们光洁的胸腔文上双子星座。凭借这些印记，它们就会辨认出彼此，不会成为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假如变成大鱼，你们胸前都会有这个图案的。”许愿天使用魔杖在空中画着，双子星座的图案闪耀橘金色的光芒，持久映照小弓和小弩的眼睛，它们记住了许愿天使说的话，“即使变成大鱼，你们见到彼此，就会有电流般的情感反应，这个图案会短暂发光。”

双子星座的图案在空气中熄灭的时候，许愿天使也消失了。

6

许愿天使啊，许久许久，才能飞过一个。看到他透明的金翅膀前，小弩煎熬得太久。它迫不及待，跃跃欲试，想立即开始激动人心的冒险。它对陌生的一切都好奇，连疼痛，它都隐隐渴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它是否会在那痛不欲生的折磨下屈服？小弩不知道自己走出这一步以后会不会后悔，但假设不去尝试，那它现在立即就会后悔。所以，它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对小弩来说，它离开唯一的心理障碍，是小弓：唯一的因而也是最爱的亲人。茫茫天际，从此自己不再呼应小弓的闪烁……想象小弓的孤独，小弩就心疼不已。小弩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未来的孤独。但是，小弩了解小弓的性格：安静，平和，易于满足，小弓只是不放心自己。动荡与未知并不适合小弓，彼岸不是它想要的生活。小弓自己也非常清楚，所以迟疑。

小弩觉得，不能因为自己的梦想拖累小弓，那就太自私了。“我自己去，路上太危险了；你不要担心，好好留在天上，照看好我们的家园……”小弩跟小弓商量的时候，口气变得沉稳，就像自己不是弟弟而成了哥哥。说完，它深呼了一口气，小弩觉得胸口有点硌，还没有出发，它已经有点明白，什么是疼的滋味了，它缓慢而坚定地对小弓说：“不管离得多远，我在地球上，一定，能够看得到你。”

7

小弓和小弩曾无数次地互道晚安，这次，不一样。

这天晚上过后，等小弓从睡梦中醒来，小弩将在千万里之外。它不知道，这天晚上的问候，意味着生离还是死别。

小弩对小弓说：“你先闭上眼睛，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小弓垂下眼帘，一种奇怪的情绪笼罩着，它感觉自己沉坠，它不知道，这就叫悲伤。以往，小弓一闭上眼睛，很快就能睡着。但这天晚上不行。小弓一会儿向左倾斜身体，一会儿又向右偏转。很久很久之后，倦意才涌上来……小弓终于睡着了。

小弩望着入睡的小弓，如果现在不走，它也许更难做出决定。小弩深吸一口气，退后，再退后，终于离开了日复一日的熟悉轨道。那是一条浅橘色的光带，这原本是它和小弓共同的明天、未来和命运——从此之后，光带上将只剩小弓孤独的前行，相依相伴的孪生兄弟，将天海相隔。

小弩朝小弓的方向最后凝望，它从来就直呼其名，但现在，小弩在心里默念：“哥哥，好好照顾自己，保重。”

风呼啸而过，小弩奔跑起来，它的耳畔轰鸣，身体越来越灼烫。小弩不敢停留，它怕，它怕回头看到小弓因而停下脚步。吉凶未卜的远方，就在它奔跑的前方，小弩跑得脚下擦出四溅的火星。

许愿天使告诫过：“地球人的外貌，除了没有一双翅膀，和许愿天使很像。但警惕他们，因为人类是最复杂的，他们之中有好人、有坏人，有天使、有魔鬼，有医生、有杀手……”小弩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靠近什么样的命运，但它急迫地，想去了解那个变幻莫测的神奇世界。何况，它能够听得懂人类的语言。

“星星有两次机会实现愿望。如果去了地球，你只实现了一个，丧失了第二个愿望。反正，你再也使用不了第二次机会了，我就把它，直接变成另外的礼物送给你吧——你到地球以后，不仅能与动物交流，我还让你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金色翅膀散发的光亮，映照着许愿天使略带悲伤的眼睛。怜爱地看着小弩，许愿天使说：“或许，给你的未必是礼物。因为听懂了人类的语言，你未必能进行沟通，可能会更难过；因为你理解他们，却对他们的误解无能为力。”

地球上的霸主是人类。其实许多动物都了解人类，人类却不了解动物，以为它们是低等的，没有自己聪明……所以，人类对动物实施杀戮而血腥。尽管他们现在有所醒悟，但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有动物濒临灭绝甚至消亡，所以小弩的地球之行注定危险。

无论是什么，来吧，小弩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它感觉自己奔跑中的胸腔快要裂开了。

8

火光，四周全是火光。

小弩在火光中，咬紧牙关，用烧灼的脚继续奔跑，追随地球的轨迹。

一万片燃烧的铁，同时按到身体的每个方向，小弩感觉到了疼痛。它剧烈地颤抖，有个瞬间，恨不能摧毁自己。烧灼和颤抖，使原本坚硬的表皮碎裂……无数双隐形而粗暴的手，把它们生生从小弩身上撕扯下来。

小弩疼得忍不住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小弩就出现了幻觉……它竟然隐约看到小弓。它看到小弓也在光轮之中，被拖长的火焰紧紧追逐。

有个瞬间，小弩想，自己可能是快死了，才会出现幻觉；不过它也暗暗庆幸，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幸亏小弓没来，小弩根本不敢设想小弓遭受同样的酷刑；否则，就不是皮肤撕裂，而是，它会心碎。星星都有一颗看似石化的心，小弩那颗，有着不熄灭的自由渴望……现在，这颗心从石头的枷锁里获得了解放。小弩清晰地感觉到它的跳动。

“总算，总算……”疼痛使小弓的五官扭曲，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时，小弩才震惊地发现，靠拢而来的不是幻影，正是小弓，是它吃力中的声音。不用解释，就能明白：突然惊醒的小弓，对面，只剩小弩离开之后仿佛光亮被挖空的一团黑暗；小弓后悔了，于是不计后果地追随而来。

可小弓什么都没准备好啊！小弩也是，突然的震惊和持续的疼痛，让它不知所措。

不顾一切，小弩尝试更靠近小弓，好把它拉入自己的航道；小弓也尝试更靠近小弩，但翻滚的烈火使它难以自控。密布全身的剧痛，像有一万把刀，同时刺入它们的体内深深搅动，并从伤口流出熔浆般的烫血。

连续的，是越来越强大的冲击波和气浪。

小弩甚至来不及感觉到自己的爆裂，就意识模糊，然后晕厥过去。

……

《人民文学》 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