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我在黑暗里看着她，她也在黑暗里看着我。

她就坐在不远的小石阶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睛。我也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地探身走去。那幽蓝清澈的眼珠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深邃，射出的冰冷而又高洁的目光变得越发得清晰。我屏息凝神，走得一步比一步更慢。

“我爱你。”我走到了离她几步远距离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说道，并且双眼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她的目光。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冽起来，像一阵寒风吹来，把无形的刀子扎进脸庞。

我试探性地迈出了一步，然后快步向她身边跑去，希望她能够接纳我的热情。可她却几乎在同时张牙舞爪起来，威胁我后退。我的内心仍然残留着一丝希望，希望她的威胁只是出于羞怯的条件反射。然而就在瞬间，她用她那锋利的爪子挠破了我的希望，“咝咝”的低吼声告诉我，“别做梦了，快滚！”。我对她的反击表示无可奈何，只好在绕着她身旁转了几圈后，主动退出了这阵僵持。

又失败了，都是那个该死的两脚兽。

我被莫名其妙地关进笼子里，然后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笼子门打开了，我走了出来，周围一切都是亮堂堂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我被一个白衣服的两脚兽按在一张床上，然后他不知道拿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我随即感到一阵剧痛，然后就头晕目眩起来，想挣扎，可是没有力气。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张脸在笑眯眯地望着我，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无比强烈的厌恶感。我总感觉体内仿佛少些了什么东西，很难受，又没有力气。我勉强起身舔舐着伤口，麻麻木木的，没有感觉。

我幻想着这种麻木的感觉能在回到家以后消失，可是没有。身体总是缺少一股热情，而且似乎无法恢复了。这时我突然想起，在我从朦胧中挣扎着醒来的时候，他把两小块肉放在我的眼前，我呆呆地凝望着它们，嗅出了一丝奇怪的气味。

我明白了，他们是在羞辱我。

“喵呼！”我不禁发出了一声长叹。我决心不顾一切，快速起身，冲向窗户，跳出去，带着我的愤怒与痛苦，远远地跑进无尽的黑夜里。

跑了很久，天亮了。我一头扎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那里有整齐排列的青翠葱茏的大树，有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还有很多猫。

我四处翻找垃圾，发现很难找到什么吃的。我茫然地行走在街道上，不少路过的两脚兽都对我报以亲切的眼光，但是我不理会他们。我恨人类，恨他们用毒针扎我，恨他们让我无法接近母猫。是的，自打那起，所有的母猫都变得不喜欢我，走路要绕着我走，时不时还会从远处投来鄙夷的目光。我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者，被所有我所钟爱的事物抛弃，于是我决定不再做一只猫。

我懒洋洋地坐卧在石砖台上，茫然地凝视着来来往往的过路人。有人不理睬我，我也不理他们；有人想伸出手摸我，我便用恶狠狠的眼光回击，然而她们却似乎理会不了我的用意，依旧不断地靠近我，我只好嘶吼两下，摆出一幅预备进攻的凶恶表情，结果她们反而笑了，一边笑一边走开了；还有的人想喂食，我丝毫不肯接受她们的善意，便转过身去走开。渐渐的，许多人感受到我的冷落，便不再向我投送爱心。

我明白了，他们只不过是在讨好我。

但是还是有例外。有那么几个女孩子，每天按时出门，看到我的时候，就冲我微笑，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或是伸出手来想抚摸我，自然是被冷漠所回应。然而她们始终不放弃，每次见我都是这样。有一个穿白衣服的男孩走过来，似乎是没注意到我，等快走到我身旁的时候，看了我，猛然颤抖了一下，一定是被吓了一跳。这让我想起了先前扎我的那个白衣人，我不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跑开了。他是唯一怕过我的人。

“喵呜......”黑夜里我对着一栋大楼叫着，回应我的是那些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的女孩子。

日子过得很艰难，好在我结识了一个新朋友。我在一片草地上看到了一群圆鼓鼓的鸽子，它们都专心地在地上啄来啄去，和那些胖乎乎的母猫一样，好像永远都吃不饱。我小跑过去，想瞧一瞧它们吃的是什么东西，可是我一过去，那群鸽子就飞跑了，只剩下一只跟白球一样的家伙，依然不紧不慢地啄着地面。我和它就是这样认识的。

“你在吃些什么？”我问道。

白鸽子没有回答，好像压根听不进去我的话。

每天上午，都会有一个走路奇奇怪怪的瘦小男人过来，向这群鸟撒一些吃的。我就躲在一旁，等男人走了之后，就悄悄跑出来，跟在白鸽子后面，吃它没吃的余粮。虽然白鸽子默许了我的行为，但是说实话，那东西真的挺难吃。于是我就盼望着下雨，因为一下雨，就能看见很多蚯蚓，还有别的小虫，它们总能从土里捞出来点什么美味吃。鸟群渐渐地感觉到我没有恶意，就不再躲着我，于是我就在它们之间来回转，过一会就能蹭到些荤腥的美味。

慢慢地，我觉得自己倒变成一只鸽子了。我不再和任何同类往来，甚至相遇，那只蓝眼睛母猫也几乎见不着了。

“谢谢你帮了我，要不是我就饿死了。”我对白鸽子说道。

“咕咕。”白鸽子回答道。

“我不喜欢人类，还有我的同类，但是我觉得你们很好。”我说。

“咕咕咕咕咕咕咕。”白鸽子茫然地望着我。

好景不长，连我唯一的一份友谊都无法保留住。喵呼哀哉！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地上堆了好多投下难闻的鸟粮，那群鸽子就拼命地吃，白鸽字是吃得最卖力的一个。于是它死了，圆鼓鼓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想，那或许是它这一生中唯一一次吃饱吧。

后来，那个瘦小男人没再出现过，群鸟也很少过来，最后终于看不见它们了。于是我又变成了一只猫。

我又遇到了那个白衣服的家伙，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有表现出怕我的迹象，反而朝我笑，满不在乎、逗趣的笑。我总想找个机会，狠狠地挠他两下。

可是我渐渐发现，我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人们已经不愿意接近我了。我瘦得肋骨都露了出来，浑身的毛发又脏又乱，时不时还会有小虫子爬出来。不过，我懒得在意这些，倒是有点值得庆幸的是，那群家伙不会再来向我献殷勤了。

一天夜里，我在一个倒下的垃圾桶边翻垃圾，找到了一些肉和米饭。我津津有味地吃着这些不可多得的佳肴，却感觉背后有一些异常的气息。我回身过去，看见那个白衣服男孩正蹲在我后面。我措手不及，吓了一个趔趄，随即露出獠牙，恶狠狠地盯着他，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反击的样子。他摇了摇头，笑眯眯地说：“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的。我不讨厌猫，可也没他们那么喜欢。你知道吗，我曾经是很喜欢猫的，但是后来发现大家都喜欢，于是我就没那么喜欢猫了。”

我放下警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的表情突然扭曲起来，似乎是对我的反应有所惊讶。但是瞬间，他还是换上了一副冷淡的表情，站起身来，扭头走了。

他的话语弥留在我的耳际，久久不散。那是我唯一一次听懂人话。我回头看了一眼垃圾桶，竟发现这东西是那么地令我不适，让我想要逃避。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跑开了。我拼命地跑，跑遍了我所熟悉的每一个角落，看遍了每一个我能看到的垃圾桶，闻遍了垃圾堆上每一丝鱼肉的味道，踏遍了白鸽子走过的每一片草地。我跑着，一圈又一圈，把我的过去牢牢地甩在身后，奔向漆黑的夜色，奔向我眼前那些看得见又抓不着的黑影。

“喵呜——”我对着夜空哀嚎。

从那以后，我不再冷眼看待众人，不再回绝众人的善意。我向那几个坚持不懈的女孩子瞪大了眼睛，并且软软地朝她们叫。于是她们非常开心，伸手碰到了过去碰不到的我。她们拿来一个笼子，招呼我进去，我也就乖乖地走了进去。她们提着摇摇晃晃的笼子，带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周围的一切都是亮堂堂的，干净、整洁，还有很多狗和猫，我的同类。有人拿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有人把我放进一个盆子里，往里面灌了些热水，还有人往我脖子上套了一个臭臭的圈子。我变得干净起来，毛发也理顺了，不再有小虫子爬来爬去。我变得可爱起来，就像以前那样，于是人们也就纷纷来讨好我。我对他们的示好表示一致的顺从。人们喂我吃好吃的，只要我轻轻叫几声，眼前就有一堆吃的东西，于是我不再那么瘦弱，以往的无力感同肚子上那几根肋骨一并烟消云散了。

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但遗憾的是，我再也见不到那只蓝眼睛母猫了。她在一天夜里不幸死在了车轮底下。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好几米长的血印引来了不少人前来围观，不过很快就被清理干净了。我凭着一股莫名涌上心头的异常直觉，在清理之前，飞速赶到了她身旁。我呆呆地凝望着她那被血渍粘住的毛发，心中滑过一阵酸痛，但倏忽间消失了。它那双幽蓝清澈的眼睛失去了以往的深邃，也再没有一丝冰冷而又高洁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