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18年第6期|武诚:寻找恩师胡万能
来源:《朔方》2018年第6期 | 武诚 2018年06月15日16:03
午后,我正在阳台上喝茶,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晒得我懒洋洋的。这是我的最爱,最惬意的时刻。我没有立刻去接听电话,何况这铃声还是一首优美的舞曲,就当我怀抱着阳光跳舞,它为我伴奏。我躺在躺椅上,有节奏地摇啊摇。舞曲过后,震动声就传来了,我还是没有去接听。我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又看了看对面的南山,再看一看流淌着的白龙江,还有江边公园里的树林、亭子和人。目光收回的时候,那个电话还在坚持,多么像一个泼皮无赖的孩子,在原地转圈打滚。
这么想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笑,和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呢?我起身接电话。
你是严岩吗?
是,你是?
我是何家梁。
何家梁?我脑子飞快地转动,想这个何家梁是何许人也?与我什么关系?
想不起来了?我是你小学的同学,同桌何家梁。
小学?
卢沟小学。
我想起来了。当年我在卢沟小学上学时,班里是有一个不喜欢说话的同学,就叫何家梁。何家梁不但不爱说话,而且还是个独行侠,喜欢独来独往。他和大家的交道不怎么深,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他,也很正常。想一想,我们都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记忆难免模糊啊!
我还在想何家梁的样子。
何家梁说,你有空吗?如果有空的话,我们在零度茶座坐一坐,见见面,四十年了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年,我参加同学会越来越少。起初我很单纯地认为,同学会就是老同学见见面,加深印象和感情、互通信息而已。但是聚会了几次,才知道不这么简单,是一些发迹的同学找机会显摆罢了。这些发迹的同学,当初没有一个是学习成绩好的,甚至是学习成绩最差的,受老师的批评最多。他们现在扬眉吐气了,就很想让当年的同学都知道他现在的不凡业绩,于是花一点钱,请一桌饭,吹一通牛。对于他们来说,花这点钱九牛一毛。他们还有一个目的,想让当初的几个自认为是校花的女同学羡慕和后悔,他们很想知道这些白天鹅现在的光景,是否成了丑小鸭。还有一些同学是进入政界的,有了一官半职,有了大大小小的权利,更热衷于这种场面,因为再大的老板,也有求着他们的时候。所以这些同学也是香饽饽。这样聚来聚去,发迹的同学便形成了自己的利益圈子。剩下的那些同学,因为无权无势无名,就成了打酱油的。
我断定不出何家梁现在是什么身份,聚会带着什么样的目的,这让我犯难。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情况,有一次一个同学打电话说大家聚一下,说他做东。聚过之后,不知这位同学犯了什么神经病,也许他的目的没达到吧,聚会结束时说,都是同学,还是AA制好!大家不好说什么,就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应该应该。这个同学让服务生拿来单子,一桌饭三千多元,九位同学,一人三百多元。这场聚会不欢而散。倒不是我们这几个同学惜钱,而是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零度茶座。这个茶屋我当然知道,是龙江市最高档的,最便宜的茶一杯都卖八十多元。我的意思是这么高档的地方,就算是对方请客,能不去则不去,欠下的人情不好还。更何况我现在正泡了一杯好茶,就着明媚的阳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与享受,实在不想参加这样的聚会。我业余爬格子,时不时还能挣点润笔费。我习惯用这些润笔费,去茶店换一些档次稍高的茶,红茶绿茶白茶都有。这样做,心安理得,不欠别人什么。那些茶屋的茶,不见得就比我的茶好。我不好酒,不好色,不好赌,唯一好茶。嗜茶如命。对于我来说,喝茶也是颐养心情。这些年,经历了世事纷扰,我在茗茶中静下心,才有一篇篇文稿问世。我不想去聚会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愿看到三张脸,一张得意忘形的脸,一张自惭形秽的脸,一张趋炎附势的脸。一场饭局,就是现实社会的缩影,写尽了人生的无奈与悲欢。
零度茶座,A3包间。等你。何家梁说。
我挂了电话,想了想,揣上自己才喝了两口的茶,出门。说实话,我并没有洁癖,但喝茶我最讲究,爱用玻璃杯,把杯子洗得透亮,这样泡上茶,感觉赏心悦目。外面的杯子就没有这样的效果,有的还是一次性杯子,想起来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我出门时,总是随身带上自己的茶杯。
零度茶座,临江而建,如果要一个靠窗的位置,就能一览对面的南山和滔滔不绝的白龙江,感觉非常好。我有一笔比较可观的稿费来到时,总会激动一阵,偶尔去那里坐坐。去的时候,我还是揣着自己的空水杯。那时候,我很想约上一个知己,就着阳光或灯光,听着曼妙的音乐,看着日出或日落,看着江水涌动,是多么的惬意。但我总觉得在这个城市里,能找到的知己少之又少,一个个聚在一起,不是谈钱,就是谈谁谁谁升了,谁谁谁降了,谁谁谁要当某长了。不说这些了就打麻将,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弄得满屋子烟雾缭绕。所以我来都是一个人,要一杯茶,仰在沙发的一头,看看窗外,看看对面,假想着对面或身边坐的就是我心中的小苹果,与她交流对话,默默地唱着“你是我的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当然,我的手指会和照进的阳光一样在她的白净而圆润的脸上游走,惬意无比,幸福无比。当然这些事是在我心中秘密进行的,我不想让同事和朋友把我们文人看成另类而轻薄我,文人要有文人如竹如兰如松的高雅和素养。
漂亮的服务生在前领路,我很快找到了A3包间。推门进去,沙发上坐着一个瘦瘦的男人。他的下巴尖上有一颗黑黑的痣,就是他,何家梁。
你是严岩?
你是何家梁?
双方伸出手,握了握,落座。
何家梁问我喝什么茶,我从兜里掏出茶杯,放在茶几上。何家梁很奇怪地看着我的杯子,笑了笑说,自备啊?何家梁给我的杯子添上水,突然说,你还记得胡万能老师吗?
胡万能?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对,就是用玉米秆制造万能脱粒机模型的那位。
我的眼前慢慢浮出一个人来。这个人一年四季头戴一顶汗渍斑斑的布帽子,帽檐总是耷拉着,一身蓝布衣服,一双解放鞋;一双小眼睛,常常笑眯眯地望着我们——这就是我们的自然课老师,姓胡,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反正老师们都叫他胡万能,学生背后也叫他胡万能。这大概是1972年左右的事吧。我一家被下放到农村,我在一个叫卢沟的村子里上小学二年级。有一天早上自然课,上课铃声响了之后,进来了这么一位老师,塌塌帽,小眼睛。不同的是,其他老师腋下常常夹着的是教案,手里拿的是粉笔盒,他不,他手里托着一个我们不认识的巴掌大小的东西,像托塔天王李靖一样的姿势。就在我们惊奇地看着时,他把手中托着的东西很小心地放在讲台一边,环视我们一眼,从上衣右边的口袋里摸出一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自然二字,这才开始给我们上课。可同学们哪有心思听讲,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那讲台上的神秘之物,很想知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讲了半堂课,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我发现我的同桌何家梁,也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上的那个东西。好不容易讲到了课中间,胡老师把手中的粉笔装回口袋里,笑了笑,指着同学心中的谜一样的那个东西说,同学们知道这个东西吗?同学们齐声回答:不知道。
这是脱粒机。胡老师刚刚说出这一句,马上又补充道:这是万能脱粒机。说这话的时候,胡老师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被他称作万能脱粒机的东西,脸上放光,满脸的快乐。好玩吗?有的同学问。胡老师说,这不是玩的,这是机器。它能干什么啊?同学继续问。胡老师正要回答时,我的同桌何家梁站了起来:那不是包谷秆秆嘛,怎么是机器呢?是包谷秆秆,但是在我手里,让它变成了机器。胡老师笑了笑。
胡老师说,你们慢慢观察,我拧动这个大齿轮后,这个大齿轮就带动了这个紧挨着的小齿轮;这个小齿轮,又带动了前面的这部分齿轮。他一边说着,一边演示给我们看。是真的,正如胡老师演示的一样,我们看得目瞪口呆,觉着这就跟魔方一样,不可思议。
这就是万能脱粒机。胡老师讲完后,又一次强调。能脱什么?这个平常不爱说话的同桌何家梁,今天不知怎么了,满脸的好奇与兴奋。麦子、大米、黄豆、小豆、高粱什么的,凡是谷类作物,它都可以。胡老师说。何家梁迫不及待地跑上去,围着那个东西转圈。胡老师拉过何家梁的手,手把手地让他拧动那个大齿轮,在大手把小手的过程中,那个用包谷秆秆组成的机器又转动起来了。胡老师为了证明脱粒性能,找了一点小纸条,转动的机器把它吞了进去,但吐出来的还是纸条,不过纸条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了。
这是用包谷秆秆做的,它只不过是个模型。如果是真的机器就好了,胡老师说,这些东西如果能应用到实际生产中,你们的父母可就轻松多了啊,这就叫农业机械化。胡老师制作的所谓万能脱粒机,在同学们中引起了骚动,纷纷走上讲台,欣赏胡老师的杰作。胆大的同学就去拧动那个齿轮,胡老师笑眯眯地不断提醒大家:轻一点,轻一点。何家梁回到座位时,对我说,这个胡老师,真攒劲!我记得这是何家梁第一次在我面前夸别人。他紧跟着又说,这课上得真有意思,胡老师真攒劲。
第二堂课的时候,胡老师的手里还是托着一样东西,也是包谷秆秆做成的,样子却和前堂课的万能脱粒机不一样。照例是讲到中途,又给我们指着放在讲台上的东西说,这是万能播种机。接着大致讲了一下原理。何家梁早已经按捺不住地跑了上去,按照胡老师讲的原理动手实验。同学们都很喜欢胡老师。胡老师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很快乐的样子。
同学们终于又盼来了一周一节的自然课,看胡老师这次能带来什么样让我们大开眼界的东西。第三次,胡老师带来的是一个联合收割机的模型。
同学们对胡老师可以说是顶礼膜拜。尤其是何家梁,一下课就往胡老师的房子跑。收完玉米的时候,胡老师的桌子下墙脚的那些地方,堆满了胡老师和我们一起收集的玉米秆秆。这玉米秆秆趁着还没有干透时收集最好,才有韧性,做起来不容易碎。玉米秆秆在胡老师手里几乎成了宝贝,在田地里偶然小憩,他随手很容易地就用它折出一架风车,或者一只兔子,照亮我们的眼睛。在飕飕的秋风里,我们快乐无比。
有一次,胡老师又给我们上课。上到课间,胡老师又给我们讲他的万能脱粒机。门突然砰地一声响了,门扇撞在了墙上,又要弹回去时,被一只伸进来的脚挡住,惊得我们都把目光集中在门口。校长领着几个老师进来了。毫无疑问,踹门的一定是校长了。校长指着胡老师:把你个胡万能,你又在卖弄,万能这万能那,你咋不想着上天入地,还在这卢沟当民办老师?胡老师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垂着头,垂着两只手,好像是做错了事的学生。
校长吼叫完,挥了挥手。那几个老师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把胡老师推下讲台,把放在讲台上的模型摔在地上,几只脚一顿疯狂地乱踩,就像踩一只老鼠一样,直至它成为粉末。胡老师没说什么,退到墙边,眼睛看着窗外。胡老师的眼圈有些湿润,也有些潮红。窗外夕阳淡淡,给大地涂了一层美丽的色彩。校长们走后,胡老师转过身来,叹了一口气,拿过墙角的扫帚和簸箕,慢慢地打扫。何家梁冲上去,夺过胡老师手中的扫帚。胡老师伸出手,爱惜地抚摸了一下何家梁的头。
至此,老师和学生们都公开叫他胡万能。我记得他好像一直戴着那顶塌了帽扇的蓝布帽子,穿着一身蓝布衣服、一双快要露出脚指头的胶鞋。让人最难忘的,是他那一双虽然小但闪烁着智慧的眼睛,还有脸上常带的微笑。
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屁孩,不懂社会,不懂人生,以为人都一样善良而单纯。我对于后来发生的事当然不得而知,因为转眼间我们就小学毕业了。离开了那所带给我们欢乐的学校,自然也就离开了我们仰慕的胡老师。
何家梁这么一问,让我又回想到了那些年月。胡老师的一举一动,也渐渐地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
我说,记得啊,我当然记得胡老师。何家梁哽咽地说,我很想念他。我说,我也想他啊。不知他老人家现在可好?不知道。四十多年了,我们都没联系过。真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样了。我们应该找一下,去看看他老人家。好啊。胡老师现在也就是七十多岁。问题是怎么才能找到他?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才回来,对这边陌生得很,连你都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何家梁望着我说。
我们先去卢沟学校。我说。
我买了单。我对何家梁这个同学,印象不错。我认为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记着四十多年前的小学老师。有些同学,才混了个小小的什么科长,就拿腔拿调、六亲不认了。
到了街上,何家梁挡了辆出租车,说了地方。司机说,卢沟嘛,知道,有一个水库,水库旁边农家乐多。出了城,车速就快了起来。何家梁问我:你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吗?是啊,我这才想起这个问题:何家梁是怎么找到我的?何家梁说,现在真方便,打开电脑,打上严岩两个字,就会出现很多叫严岩的人,然后我在里面挑选,然后推敲,不就锁定了?那你咋不用同样的方法找胡老师呢?我不知道胡老师的名字,再说他又不是名人,怎么搜?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后,我说,你说说你吧,这么多年了,在哪里高就?何家梁说,加拿大。老外?意外吧?是,说说吧。晚上吧,整点酒,边喝边说。
两个多小时,我们到了卢沟。司机边问边找,找到了学校。学校已经不是原来的土房子,换成了楼房,并排的两座楼在夕阳中晃着我的眼睛。
我们把车停在校门口,何家梁和我走进去。学校里冷冷清清的。何家梁问我:今天不会是星期天吧?我说,周三。就在我们疑惑的时候,一个女孩从校门走了进来,一直拿着手机看,另一只手里拎着一袋方便面,可能是个年轻老师吧。
你好,你是老师吧?是啊,你们是?我俩原来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今天来看看。看母校?看吧,就两栋楼房,一个操场。我们来这里,是想找一个人,他原来是这个学校的老师。谁?胡老师。胡什么?胡万能。就是用包谷秆秆造万能脱粒机模型的那个胡万能。
包谷秆秆?万能脱粒机?女老师一脸的困惑,说了声没听过,不知道,就走了。
我们走向教学楼,向一楼的校长室走去。
校长听了我们的询问,和那个女老师一样,也是一脸的困惑,一连说了三遍:没听说过,不知道。我忍不住地问:学校咋这么冷清?校长说,现在农村学校就这样,教室多,学生少,一至六年级也就十来名学生。我们的心里空落落的。那时我们乡村学校一个班不下二十个学生,现在一个学校还不到我们那时一个班的学生。
我们出了校长室,又走到操场上,回想着四十年前的样子和我们教室大概的位置,主要是胡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的位置。当然,我们回想到当年胡老师领着我们在秋风送爽的田野奔跑的情景,胡老师用捡来的包谷秆秆随手折出风车、兔子的情景……
出了校门,我们不知所措。司机问我们是回去还是再走哪里。何家梁说,我们找当年给我们上过课的老师,找不到,你说咋办?司机说,你们去教委查啊,查一下档案不就知道了?或者在报纸或者在电视上登启事啊。我们回去。何家梁说。路上,司机问我们胡老师是哪儿人。我们实话实说不知道,那时我们都还是屁孩子,谁记得起问这个。司机说那还真不好找。
一路沉默。进了城,何家梁付了车费,我们找了一家比较雅静的酒馆,要了两凉两热四个菜,还要了一瓶老金徽酒。两人碰了一杯酒,第二杯倒上后,何家梁说,我给你先说说我。
原来,何家梁初中毕业就进了一家农机厂,当了多年的机床车工。何家梁时时记起胡老师的万能机器,现在有了条件,一旦有闲余时间,就专心致志地研究。他的这一表现,引起了好些人的不满,尤其是车间主任和厂里的技术员。主任说一个大老粗能研制出什么机器,那老母鸡就能生出凤凰,厂里的技术员就能造出飞机。技术员说一个车间工人,成天捣鼓这捣鼓那,把车间主任放在眼里了吗?一个连技术员都不是的人,能研制出什么?这些还不算,他们还给何家梁罗列了一个浪费国家财产的罪名,虽然是废料,但也是厂里的,还得用厂里的电、厂里的水吧。何家梁只能偷偷摸摸地活动。功夫不负有心人,何家梁终于试制出一台产品,兴致勃勃地去找厂长,厂长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就挥手打断了他:去去去,做人还是安分些好,掂好自己的分量,骆驼的脖子再长也吃不了隔山草。何家梁又去找地区有关单位,一个科长模样的干部接待了他:有介绍信吗?没。你是工程师吗?不是。你是助工?不是。技术员?不是。你是发明家?不是。科长挥挥手:啥也不是,拿着废铜烂铁来干什么?这里是科研所,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随便便进来的地方,土包子搞研究,科研人员都是吃干饭的?科长吼完后一屁股埋在柔软的转椅里,居高临下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何家梁正在上班,厂长进来说是有人来视察,要大家鼓起精神,来的可是老外,不能丢了咱中国人的脸。话刚落音,真的走进来一群老外,围着机床转圈,看着他们生产出来的产品,品头论足。突然,一个老外看见何家梁放在机床上的那个万能机模型,眼睛一亮,随手拿起来,在手里把玩。有一个翻译问厂长那是什么,何家梁看着这翻译很脸熟,竟然想起来了。此人叫刘鹏飞。刘鹏飞看看满是油污的何家梁,也认了出来。两人是中学同学,刘鹏飞英语好,何家梁物理好,两个人都是学习尖子,自然关系也好。刘鹏飞大学毕业后在省外贸厅工作。
那个老外看来很是欣赏这个万能机模型,竖起了大拇指。大约过了一个月,办公室的秘书来车间叫何家梁去接电话。何家梁一头雾水地去了,不知道这个电话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拿起电话,干咳了两声。电话那头说话了:你是家梁吗?嗯,你是?我是鹏飞啊。你有事吗?是啊,大好事。那头的声音突然小了:说话方便吗?何家梁看了看,秘书正站在院子晒太阳,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就说,方便得很,有什么指示?家梁,好消息,那天的老外,看上了你设计的万能机模型,要让我和你联系,你要做好准备。何家梁有些激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终于有人认可了。人生最大的幸事,莫过于被认可和尊重啊。
过了一段时间,刘鹏飞来了,拿着一份来自外国的函件,全是外文。刘鹏飞说就是那个老外的厂家,邀请何家梁去他们厂里考察。何家梁和刘鹏飞去找厂长,厂长看着那份函件,想看出个真假,但像看天书一样,啥也看不懂,把目光投向刘鹏飞。刘鹏飞说是真的,这也是厂子的骄傲,给何家梁请几天假,让他去开开眼,长长见识。厂长想了想说能不能组织一个团,去考察一下。后来,刘鹏飞给对方说了,对方说行,让报一个名单。这一下全厂轰动了,都争着要去。厂长办公室灯火通明,一连三天才草拟出一个人员名单,厂长副厂长办公室主任车间主任技术员财务员十二人,唯独没有何家梁。对方回电称人员太多,以三个人为好。厂长拿起笔,在人员名单上圈了三个人,厂长技术员财务员。名单又一次报上去,对方回话说怎么没有何家梁的名字?厂长说何家梁就是技术员,技术员就是何家梁。对方选择了沉默,自然也就没了下文,厂里人人骂何家梁是骗子。事后,刘鹏飞给何家梁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了老外对这件事的看法,并诚心邀请何家梁去考察学习,对方可以先汇一笔资金作为路费。何家梁思前想后,点了点头,对方第二天就给何家梁汇了一千元人民币。有钱好开路,在刘鹏飞的通融和指点下,何家梁上下打点,终于办好了出国手续。何家梁的加拿大之行,让他有了用武之地,对方给何家梁一套房子、一个车间、月薪三千元的待遇,让他安心研制万能机系列。科研成果属于对方。现在的何家梁,就是这个厂家的总工程师。
我越成功,就越想胡老师,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何家梁看着窗外说,是他给我插上了飞翔的翅膀。我的心啊,就像面前的江水,汹涌澎湃,我想接胡老师出国走一走。
可怎么找到他呢?我说。我们去教委。何家梁说。我们去了教委。说出了要查找的人。对方问我们:他当过校长吗?我们说,不知道。当过模范教师吗?不知道。享受过政府津贴吗?不知道。对方已经很不耐烦。我们说,好像是民办教师。对方做出了送客的表情。
登报吧,登一则寻人启事看看。我说。问题是怎么登,用外号?何家梁说。试试吧,也只有这样了。我拟了这样一则启事:此人1972年至1974年间,在卢沟小学当过教师,外号胡万能,能用玉米秆制作万能脱粒机模型,现在大约七十岁左右。本人见报后,请与何家梁或者严岩联系。对于提供线索者,现金奖励。
启事在晚报登过一周之后,我接到一个电话。
你是严岩吗?我是。你登过寻人启事是吧?是啊,我在寻找我的小学老师。我知道他在哪里。麻烦你告诉我好吗?方便的话,你明天上午到卢沟来,离学校不远有一个水库,我在大坝上等你。好!
我立即给何家梁打电话说了此事。
对于卢沟水库,我和何家梁都还有大致印象。那是两山夹一水,在比较开阔的地方,人工筑起一个很高的拦水大坝,坝上有这样的大字: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水库的水很深,蓝蓝的,如同高远的天空。小的时候,大人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们,不要去水库玩。学校老师也这样叮嘱。即便是这样,水库淹死人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但胡老师领我们去过。水库的景色确实很美。那水库,当时在我们的眼里,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和何家梁如约到了水库。坝上游人如织。当地人已经把这水库作为景区进行了开发,坝上和山两边修了亭子和长廊,还有农家乐。我们望了望波光潋滟的水面,目光转到大坝上,探寻那个给我们打电话的人。
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大坝中间原地转圈,可能也在找人吧。我和何家梁同时有这种感觉,便朝那人走去。
我是严岩,你是?我就是那个打电话的人。你知道胡老师?你们是谁?找他干什么?我们是他的学生,小学的学生。他给我们上自然课,他是一个很好的老师,我们很想他。你们找他到底想干什么?我们是特意来看望他老人家的。不用了,因为他早就不在了。什么?他不在了,早就不在了。你是谁?能不能领我们去他的墓地看看?不用去了,他没墓地。为什么?
他指了指水库说,胡老师现在距离我们不远,就在那里面。
我们向水库望去,水面波纹涟涟。
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是谁,与胡老师什么关系?我是他儿子。胡老师是怎么去世的?我不想说。为什么?都三十多年了,有什么意思?
我们去水边祭奠吧。何家梁说。我望望胡老师的儿子,他没说话,前面走了,我俩默默跟上。
到了岸边的一个角落,胡老师的儿子停了下来指着说,这是他跳下去的地方。又说,景区管理很严,不让焚香烧纸。
何家梁一声哽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的眼睛一酸,腿自然就软了,也跪了下来。蒙眬中,一个中等个子、头戴着一顶塌了扇的帽子、脚穿一双又旧又破的解放鞋的人,踩着水面向我们走来,清瘦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
我和何家梁同时叫了一声:胡老师。
之后,何家梁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万能脱粒机模型,递向胡老师的儿子:这是我最新设计的模型,也是胡老师精心培育我的结果。现在他老人家不在了,我送给你。
胡老师的儿子看了一眼模型,淡淡地说,我不稀罕这个东西,你就给你们的胡老师吧,只有他那样的人才会嗜它如命。
何家梁闭着眼睛,说了一句什么,双手一抛,那个金属的万能脱粒机模型向水里落去,眨眼没了踪影。水面荡起小小的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