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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18年第6期|李子麒:蒲公英的葬礼

来源:《青年作家》2018年第6期 | 李子麒  2018年06月15日08:54

李子麒,1998年7月出生于山东济宁,新疆作家协会会员;2012 年7 月遭遇车祸,导致高位截瘫,卧床期间在网络上发表玄幻小说《弑神独尊》并与逐浪小说网进行A 级签约,且凭借动物小说《谜》获得『中国好文笔』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2013 年5 月开始纯文学创作,作品曾在《西部》发表,著有长篇小说《正值青狂》。

空气中隐约有一丝风了。子薇眯起眼睛,风像丝绸一样缓缓掠过她的身体,像某个人曾经温柔的手。她试图去捉住风,风却灵巧地从她的指缝中溜走,此刻,周围悄无声息,这片天地似乎是为了她而生的。

少时,远处忽然一阵风吹草动,子薇睁开眼睛,看到东边的草场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迅速抹过,正往自己这里席卷而来。倏忽间,耳边的风狂放起来,子薇举起手机对准前方,那一刻,千万朵蒲公英随风而起,有如一群精灵翩翩起舞,填补了天地之间浩大的空白。

子薇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蒲公英地里,夕阳西下,他的身影孤独而萧索。出神片刻,子薇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把手机对准自己,而后说:“济州的蒲公英还是挺好看的。”手机上,无数条弹幕刷出来,无数个人在议论纷纷,大多是描述自己的目炫神迷。子薇看着直播间里自己的脸,看着飞到自己头发上的一朵蒲公英,看着络绎不绝的弹幕一言不发,她已是个直播老手,她知道这时该让观众自己聊上几句。不料忽然间,一条弹幕闯入这位直播者的视野,那条弹幕在问:“那么下一站该去哪儿呢?”

下一站该去哪儿呢?子薇不愿意想,但她其实知道全中国有蒲公英的地方已被她走遍,剩下的也只有乌迪了。三年前,她从乌迪家里出走,踏上了这条寻找蒲公英的道路,为的就是离开那个环境。她家里不算锦衣玉食,但也是中产阶层,父母皆是凭自己奋斗冲进城市的知识分子,一切都井井有条。她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所有事情都顺顺利利,所有事情都被父母解决,她的人生轨迹是一条完美的直线。她始终是个好学生,成绩未好到令人吃惊,但总使人不必操心,父母对她也很满意,看起来未来丝毫不必担忧。大学毕业后,她果然如愿进了一家大公司,谁知上了两个月的班后,有一天她早上去上班,去了就再没回来。父母着急地联系,总也没有结果,等到即将报警的时候,忽然接到了她的电话,她给父母说:我就是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打算出门去找蒲公英。父母都吃了一惊,得知她平安无事的喜悦被吃惊完全冲散,在电话里一边告诉她不回来就报警,一边告诉她犯的这次错还可补救。但她只淡淡地说了句:不必来找我,来找我的话我就不活了,你们想好了再给我打过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父母在家里争吵了很久,父亲一定要报警解决,而母亲却害怕万一逼得女儿果真出事,她在外面总比死了好。最终两人商量出了一个办法:可以在外面,但是去哪做什么都要给父母说清,这是最后的底线。那时尚在家附近,还未走远的子薇同意了这个中和的方案,第二天就踏上了这条走了三年的路。

直播间里都在嘲笑问那句话的人,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这段往事,只知道她只剩乌迪未去,所以下一站一定是乌迪了。子薇便对着手机一笑,说:“该去乌迪了,没错,你们记得比我都清楚。”

如果仅有“只剩乌迪了”这一个原因,子薇恐怕会在济州待到天荒地老。实际上,她已经在济州待了两个多星期了,回乌迪的决定是昨天才做的。她忽然决定回去还有另一个原因发生,这原因是常出现在她记忆里的那个中年男人死了。父母昨天给她打了电话,请她回来参加这个中年男人的葬礼,说中年男人死后,手边有一份遗嘱,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希望请她回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子薇一点也不意外,以她和中年男人深藏的秘密,他一定希望葬礼上有她的出席。

直播间里的弹幕还在不停地刷新,大部分都在问什么时候出发。子薇立刻感到口袋里的东西在躁动,那是一张回乌迪的车票,时间是九个小时后。她摸了摸口袋,咽了口唾沫,对手机笑道:“明早就出发。”

火车从济州出发了十六个小时后,忽然停在某个小站上,此时夜已凌晨。子薇在中铺望着窗户,眼睛在窗外稀疏的灯火中闪闪发光。小站还是九十年代的样子,孤独的列车员、昏暗的光线、破裂的土墙和大片大片的阴影一个不少。

旁边中铺男人的鼾声如雷贯耳,某个车厢又传来了婴儿的反复啼哭,但子薇并不是因此才保持清醒,她三年的旅行生涯早使她对这一切产生了免疫。她睡不着是因为从她上车起,乌迪的一切过往就都开始在她眼前缓缓展开,这次回去时隔三年未见,她真的已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父母。她想起小时候的她从不认真叫父母,而是叫父亲“教主”,因为他总有讲不完的道理;叫母亲“教主夫人”,这自然不必多说。她想起父母为她解决无数事情的细节,那时候她坚信世上的一切都可以被父母解决。或许因为这样的好日子过得太久,她对自己和父母第一次分歧的事件记忆犹新——一个同学和她玩得很好,父母却觉得她不应该和她玩。从那一次起,她开始发觉自己的很多想法都开始与父母相反,直到上班后的那一次决绝。

手机忽然响起了短信提示,同时子薇感觉到火车开动了。小站的一切开始倒退,从慢到快,然后消失在夜色里。子薇深呼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来,看到发件人是“女希”。“女希”在短信里说:“直播录像我刚看完,蒲公英还是很好看。”

子薇笑了一下,回了条短信:“怎么看的录像,没看直播?”

火车周围的声音陡然变大,子薇的手机信号变成了“无信号”,她知道这是进隧道了。她算算时间,下一站该到兰州,后面的隧道还会更多。这隧道很长,火车在里面仿佛与世隔绝,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旁边上铺的女孩子不停地掏耳朵,心里微微笑了一下,当年她第一次过长隧道的时候,也被隧道的气压弄得几乎生不如死。那是在一年以前,她当时已经走过了中国西部的很多蒲公英景区,但还未来过兰州,她和大多数一旅行就要去北上广的乌迪人们不一样,她希望能从近的地方开始,逐渐走遍中国。兰州对于乌迪人来说,几乎是中国东西两边的分界线,与几个著名的甘肃关口有关,他们把关口那边的人叫做“口里人”。这些关口也阻挡住了子薇的行进,她对这次旅行的预算显然有着错误的估计,才走到兰州,她的预算就花得只剩一点了。那晚上她在车站边随意找了个招待所住下,肮脏的环境让她感到绝望,即将与蟑螂同床共枕的睡眠使她作呕。

她只知道自己没钱了,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果回去,未免会被父母笑话;如果不回去,又不知道未来在何方。她没法在蟑螂的拥簇下睡着,于是那晚她到兰州黄河大桥边上,长达一个小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个小时里,她听着黄河奔流不息的怒吼,完全不明白黄河在吼些什么。她想,从上古到现在的黄河始终如此,它究竟要去哪儿?太平洋似乎太过简单,不至于使它如此狂放。即便简单地确认它要去太平洋,那它又为什么要去那儿?

她忽然感到在黄河的咆哮声下还有着一个小小的细微声音,她感到夜幕下不仅笼罩着黄河无尽的奔腾,还笼罩着它无尽的孤独。

在那一夜,她想起旅行中认识的一个朋友帮她注册了一个直播间,让她试试给她的每次旅行开启直播,说不定能有额外的收获,当时她一点没放在心上。但此刻的她感觉自己如果再无事可做,恐怕会控制不住从黄河大桥上一跃而下,这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使她认真考虑起了这个提议,她拿起手机第一次打开了直播。开始时她很拘谨,说了几句后,一是已经熟悉,二是并没有人来看,她就大胆起来,开始不顾一切地讲自己的故事,黄河给她唱着伴奏,她感到一种发泄的快感。这样说了一会儿,直播间的观众数量忽然变成了一,子薇先紧张了一下,忽然又明白这是直播软件的手段,好促使没人看的直播间也能继续下去,于是她决定并不理会。

风萧萧兮易水寒。子薇在抽噎中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直播,她说自己已经穷途末路,已经只剩几百元钱,现在必须决定究竟要不要回家,讲清了有关自己的一切。就在她感到讲无可讲、准备关闭直播间时,那个“假观众”竟忽然发言道:“这样吧,私聊我,我来资助你接下来的路程。”

这个“假观众”果真给了子薇去下一站的钱,还说明了下一站走完还会给她再下一站的钱,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听自己的想法规划路线。子薇本来不想听从一个陌生人的命令,但考虑到这时的确已经走投无路,加上自己本来就要走遍中国的蒲公英景区,便同意了这个陌生人的条件。这个陌生人的ID叫做“女希”,后来她才知道,“女希”是陌生人取自女娲的名字;后来她才知道,“女希”的日子过得非常差劲。

长隧道出来的一刹那,子薇感到与世隔绝的黑暗瞬间消逝,手机也恢复了信号。她看到手机上“女希”回复道:“中午你直播的时候,我去接小超了。老师说小超最近课堂上话多,又把我留下教育了一通,教育完了赶紧在外面吃了个饭又去上班了,这才休息下来。没办法。”

子薇皱了皱眉头,回复了一条:“就算你们已经……小超他爸也不该……”

火车猛地一震,而后明显地减慢了速度,因为是夜晚,列车员并没有告知本次减速的原因。子薇用力贴近窗户,想看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夜色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究竟是错车还是即将到站,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一概不得而知。她看了窗外一会儿,放弃了这次探寻,拉过被子准备休息。这时候,手机震动起来,子薇忙拿出来一看,看到“女希”回复的是:“你不要搞错了,小超没有爸爸。”

子薇出火车站的时候是个清晨,雾气大得遮天蔽日。与别人不同,她很喜欢雾天,因为雾天让她有一种充实感,不像晴天一样空荡荡的,天地之间的距离好像太长了。这天的雾浓得似乎能流出水,子薇在这片茫茫大海中寻找了很久,才找到了父母的踪迹。她的眼眶一下先湿润了,三年的所有委屈好像全在此时爆发出来,脚下就要快步向前,如同幼鸟一样归巢;但她走了两步,忽然又停顿下来,仔细地看着父母已明显老去的面庞,完全乱了阵脚,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两位久别重逢的至亲。就这么一恍惚间,母亲已经看到了她,马上叫起:“子薇!子薇!”声音已经有些破了,穿透了重重雾锁。子薇马上看到母亲拉着父亲往这边疾走而来,三年啊,三年!三年的时间里,哪一天他们不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呢!两位明显老去的人,伸出手去好像要摸摸子薇的脸,好确认是否只是梦境;但又猛然间缩回手去,恐怕这种美好成为一个被戳破的气球。子薇不自觉间泪水也已流下,她捉住父母双手的力量那么巨大,几乎是想要弥补这三年的思念。

三人默默无语,片刻,母亲边流泪边说:“三年……三年!三年……好吗?”

子薇几乎痛哭出来,但还是咽了一下,答道:“好……还好!爸妈你们……”

父亲抢白道:“我们也……也好!”

晨雾茫茫,遮去了除他们三人之外的所有无关背景。再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声音,三人紧紧相拥,都抱住了整个世界。

回家的路上,三人相谈甚欢,子薇似乎感觉到三年前的隔阂已不复存在。一家人聊了半天,讲到这次葬礼的事情来,父亲就说:“你舅舅就是希望你去,而且还写在了遗嘱里,可见有多重视。咱亲戚们都很奇怪,但说实话,我和你妈倒不惊讶,你舅向来都很喜欢你的。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带你去老家,他带你去看……蒲公英吗?”

子薇的眼前陡然展开了一片栽满了蒲公英的土地,还有一个站在夕阳下朝着自己不断呼号的男人。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看到蒲公英,她倾心于人世间还有这样的物种:明明是种植根于地下的植物,却可以随风飞起,虽然不知道会飞向哪里,但身影还是美妙绝伦。她记得那是高三即将高考的那几天,父母带她去老家散散心,以迎接接下来的重大试炼。她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舅舅,之前的舅舅只是父母嘴里的两个字,只是一个又一个“有点疯病”的故事。她早就听说过母亲和父亲讨论舅舅的谈话,从他们那里,她得知舅舅作为老大,本已考进城市,却因为家族地产还需家里人自己操持,他迫于宗族压力,只好放弃了变成凤凰的机会,回到家里守着土地。那次是她第一次见到舅舅的真人,她本以为舅舅该是一位庄稼人辛劳的样子,却看到了一个衣着虽然朴素但清净麻利的男人。

这一切图画都被母亲无意间的一句问话打破,母亲问:“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子薇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一个激灵,感到脚底有股冷气在往头顶上直蹿。这次回来了还走吗?子薇来之前似乎还算坚定:无论如何都是要走的。但就在和父母见面的短短这么一段时间后,她的坚定却确乎开始动摇了。其实她来之前也不能算真的坚定——她如果真的坚定,根本不会有个“无论如何”。回来之后,这种动摇的坚定更是几乎被完全击垮,母亲的问话同时也把她逼到了绝路。子薇看到开车的父亲眼神也在有意无意地透过后视镜向后瞟,只好模糊答道:“不一定吧。”

车里的温度随着这一问一答冷却下来,三人再次沉默,但和之前的沉默有点区别。半晌,安静使子薇感到有些困倦,火车上的疲劳发散出来,她简直是立刻靠着车窗就睡了过去。

子薇在见到草儿之前,一点也未曾想到她几乎是“女希”的翻版。草儿这个人,近几年舅舅经常提起,讲她时总要用“古灵精怪”“鬼气森森”之类莫名其妙的词。后来说得多了,子薇渐渐知道了些许眉目,原来草儿二十二岁嫁进夫门,二十三岁死了丈夫,从此以后,十里八乡就传起了她命里克夫,再加上她额头上天生有块红色胎记,一来二去,更是把这诡异的名声越传越大,“鬼气森森”就是乡里人给她十几年的标记。这个孤僻的人,遇到孤僻的舅舅,不免一拍即合,两人感情迅速升温,两个被抛弃的都重新找到了温暖。但子薇通过和舅舅的聊天看出来,舅舅虽然已经摆明着爱上了她,却不敢和这个“鬼气森森”的女人有什么明面上的瓜葛,因为他绝不能给家族娶个寡妇回来。

子薇想到这的时候,正在第二天去老家的路上,车已开了两个小时。她的思绪突然被父亲的话打断,父亲说了一句:“子薇,子薇,看窗外。”

子薇愣了一下,迅速朝车窗外看去,只见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映入眼帘,她很熟悉,这是自家祖坟上的一棵大树,看到它也就意味着村子到了。父亲瞟了她一眼,说:“我有没有给你讲过这棵树的事?”

子薇想了想,说道:“没有。”

父亲也转头看了看那棵树,而后咳嗽了一声,便讲起来:“你走之后一年,这棵树开始病了。族里人都说得治治,祖坟上的树关乎一族风水,马虎不得,结果治了一阵,实在无力回天,大家就想了办法,想用东西把它支住,也算是不倒了。但你舅舅就偏不让支,讲什么‘悉听尊便’之类的话,讲什么‘治是要治的,死却要随它’,搞得大家可大闹了一顿。最后还是没闹过你舅舅,只好就任它去了。”

这时候离树已很近了,子薇果然看到远处大树的雄伟已是假象,近看时它满身的虫孔和脱落的外皮暴露了它的沧桑。树下的坟头林立,都是自家族人,但究竟是谁,她说不清楚,只知道过一会儿舅舅也会成为这里的一个土堆。如此正思忖着,车速就慢下来,缓缓又走了几百米,子薇就看到了舅舅的宅子。

到了宅子,父母已开始往屋里走,子薇也就跟着进去,她留心一路模样,见屋子一切都和多年前没有什么两样,时间几乎是静止的,只是堂屋里多了一尊骨灰盒。子薇想不太明白,凭舅舅一副人高马大的身躯,是怎么作践了自己才进到了骨灰盒里?他岂不是要打断脊梁,掰弯臂膀,直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了才能进去!她想来想去,总不是个道理。于是她茫然抬起头,这时候,里屋走出一个人,她和这人双目对视,看到这人眼中有一团火,额头上还有块红色胎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草儿,但对于父母来说,这个心照不宣的女人已经是很熟悉了。子薇看到父母和草儿拥抱了一下,几人在堂屋坐定,就谈起舅舅来,从他当年提出回来的最终条件是地里要预留一片种蒲公英的地方,到他怎样半夜拿着菜刀守着那棵大树,再到前几天的事情。但在问询事发原因时,草儿却有点支吾,听起来舅舅究竟因何手刃自己,实在是令人费解。子薇静静观察着这个几乎已经是她舅妈的人,说话间果然和舅舅说的一样,透着“古灵精怪”,额头上的红色胎记给她平添了不少妖艳,可以说,虽然年已四十,但仍是个够漂亮的女子。几人又说了一阵,草儿就带着三人往里屋走,说要给他们看看遗嘱,一边走一边还在说舅舅遗嘱里的一些奇怪要求,包括一定不入祖坟,要葬在自己那片蒲公英地里,以及不请风水先生、自己给自己提前就画好了坟地。子薇听着这些,好像又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舅舅在絮絮叨叨,直到草儿拿出遗嘱来,这个人才钻进了草儿手里的那张纸里面。

纸张的叠痕处已经有些撕裂,凭舅舅死亡到现在短短几天时间,不足以使其作古至此,这明显是被一个人不停地打开、合上、打开、合上的结果,草儿看起来毫无悲伤,但尚红的眼角就表明了一切。纸张上舅舅写得不多,大多是之前就被草儿说过的,但最后一条使大家都吃了一惊,舅舅写的是:“最后:请外甥女子薇及朋友草儿帮我折下我地里所有的蒲公英,与我合葬一处,万勿使他人碰触。”

“朋友”!在大家都看向她的时候,子薇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她在想,临到人已离世,甚至葬礼都已交由草儿处理,明面上舅舅却还是要称呼草儿“朋友”。她感到一种愤怒直冲脑际,她想起舅舅一生未娶,曾对她说她和草儿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自己这里好说,是因为有着对世界同样的虚无感而成了忘年交,那么这位“朋友”呢?假如区区一个“朋友”,究竟有什么重要!她的思绪翻飞,不能自已,几乎要冲进阴曹地府,好当面与舅舅为此对峙。但这时草儿却忽然说道:

“就是这些了。本来一般下葬定在上午,但不请风水先生,也就不需要卡这个点了。下午村里人都来……”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而后接着道,“你们开了那么久的车过来,肯定也累了,正好趁机休息一下吧。”

实在是没什么好说,在“未亡人”面前,每提到一次故去者就是对她的一次折磨,根本不知该如何对话,只要几人坐在一起,空气中就无时无刻不飘荡着丧钟。更何况子薇一家早早起来赶赴老家,确实也有些疲劳,此刻听了草儿的提议,也就跟着她进了里屋,去床上休息去了。

一中午的时光在半梦半醒间过去,子薇好像睡了一中午,又好像醒了一中午。不知多久过去,子薇忽然被轻声叫醒,她睁开眼睛,看到是草儿在床边叫她,她赶紧揉了揉眼睛爬起来,被叫醒才使她清楚地明白刚才是睡着了。

父母不知何时也醒了,正在看着她,似乎草儿之前已经和他们聊过什么。母亲看到子薇看她,便说:“你草儿阿姨说,让你们俩先去折蒲公英,折完了,大家也差不多就来了,到时候直接下葬,省得麻烦。”

子薇看向草儿,草儿点了点头。子薇便说:“那咱走吧。”

父母把两人送出门就回了房间,这时风很小。子薇明白舅舅的意思,这一回,所有的蒲公英终于都钻到地底了。那个夕阳西下,她对舅舅的蒲公英极尽赞美,说为了做一只蒲公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舅舅对她的赞美不屑一顾,他们开始争吵,直到舅舅发起怒,对她喊起来:“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这么多年都想知道,究竟有没有一朵蒲公英不愿意跟着风飞起,它长得牢固、逆风直奔、甚至……甚至钻到地底。有没有!”

这句话就是他们之间秘密的开始,据舅舅后来给她说,他是无意间透露出了自己种蒲公英的原因,而原因里的心绪一旦碰破了一点缺口就很难合上。子薇开始并不明白舅舅的意思,她想舅舅果然是像大家说的那样“有点疯病”,蒲公英怎能长得牢固、怎能逆风直奔、怎能钻到地底?但在三年的旅行生涯结束后,她似乎明白一些了。舅舅一生都在和吹动蒲公英的风抗衡,他种蒲公英是为了让它不飞,而不是让它飞。虽然这种妄想从未成功,多数人无法理解,但也陪伴着他过了一生,替他赢得了“有点疯病”的美名。三年前,子薇放弃前程远大的工作,毅然决然出去寻找“蒲公英”,不知也在背后赢得了多少“有点疯病”的称赞呢!这都是可想而知的。

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蒲公英地已近在眼前了。子薇的脚步慢下来,她脑海里常出现的那片蒲公英地,此时就要重新真实地展现,她想到多年前舅舅带她去那片地的时候,也是走的一样的道路,只是多年以后物是人非,不禁有些伤感。又走了不远,草儿先停下来,子薇也跟着停住,抬眼看去,漫山遍野的庄稼里,藏着一小块不大的蒲公英地,阳光之下,纯白的光辉闪耀在田间,像是至高无上的君王。子薇看到草儿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转过头对她笑道:“也不多,也就十几分钟的事。”

子薇点了点头,两人就走进蒲公英中去,子薇看到了舅舅给自己画的坟地,粗糙的印子根本不是个图形,倒像是乱画一通的结果。草儿率先折下一枝,嘴里似乎自言自语道:“‘朋友’和‘外甥女’来给你折蒲公英了。”说罢,停住了动作,看了看那痕迹凌乱的印子,继续道,“你会折磨人,说什么‘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结果自己过去了,还要让这两个人来受累给你折花。”子薇已默默折了几枝,听到这话,开口道:“草儿阿姨,舅舅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其实只有你一个,我是附带的。”

草儿笑了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舅舅给我讲,就是因为你让他有了个说话的人,才不至于……”

话音未落,子薇打断道:“他爱你,跟这完全是两回事。”

草儿的眼睛里闪过深邃的迷惘,“他爱你”这三个字使她忘记了折蒲公英的动作。她深知他是爱她的,因为她是寡妇而爱她;因为她的“鬼气森森”而爱她,却也因为寡妇和“鬼气森森”而从不敢表达出来这份爱意。偌大的乡间,假使他都不敢说爱她,其他人避她都不及,谁敢提这些字眼呢!子薇的话好像扔下一块千钧巨石,草儿就流下泪来,滴滴落到脚下的蒲公英地里。其后二人就大聊起来,子薇知道了他们在庙会上怎样由于最后一块月饼相识,又从他当年提出回来的最终条件是地里要预留一片种蒲公英的地方,到他怎样尽全力救治那棵大树,到最后救不过来又怎样半夜拿着菜刀守着那棵大树。子薇知道了舅舅一方面不顾乡人的议论与草儿接近;另一方面又碍于乡民的议论不敢娶她进门;不敢有任何实质表达,他们干干净净的夜半“朋友”幽会,舅舅时常欲言又止,到最后草儿发怒,以至于舅舅后来每次去都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二人相谈甚欢,但不可避免的,最后聊到终结上去,草儿忽然就支吾起来,子薇看的奇怪,因为这支吾不像是不清楚的支吾,倒像是清楚的支吾。

子薇不免再三询问,草儿推了几次,才终于说清了几天前的事情。

原来几天前的半夜,草儿在家正如往常一样恨着舅舅的胆怯,忽然家里就闯进一个人。月光下,映着是舅舅的面孔,他清秀的面孔一反往常的冷静,冲进房门把草儿抱起来扔到了床上。草儿虽然半推半就,实则心里一阵狂喜,二人心照不宣,这欲拒还迎的游戏都没发出丁点声音。太久的柏拉图式恋情让二人如同干柴烈火,在即将燃烧的一刹那,草儿忽然灵光一闪,一翻身拉起被子,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说:“你爱我不?”

草儿说,假如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她绝不会问出那句话。那之后她眼见着舅舅眼中的火焰熄灭下来,气喘也缓缓平静,空张了几下嘴,没发出任何声音,脸几乎急成了猪肝色。

草儿那时并不着急,她觉得舅舅会说的,尤其是这个时候,男人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但她一点也没料到,舅舅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又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又是几次空张了口,没发出声音。她这时有点急了,不料还没想好挽救的办法,舅舅已经长叹一声,夺门而出,撇下她一个人。第二天,两人不曾见面;第三天,这里他自己画好的坟地就出现了。

这时的蒲公英几乎折完了,子薇看到远处父母已经出了门,旁边有三三两两的人聚集着。舅舅的死因其实已确凿起来:他死在了自己给自己设置的矛盾里,在舅舅夺门而出的一瞬间就已经决定了两天后的事情。草儿见她发愣,拍了拍她说:“别发愣了!折完了,可以叫大家来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子薇已记不太清发生了什么,似乎去叫大家、大家过来、掘土都是刹那完成的。她只记得蒲公英纷纷落入那个不规则的土坑后,舅舅的骨灰盒就开始被白色吞噬,直到一点也看不到为止。

当祖坟上的那棵树终于倒下的消息传到子薇这里时,已是下葬舅舅的五天后了。从下葬当天,子薇就听族里人说,还是打算想办法支住大树,但是这几天里因为各人出钱多少的问题久久未能实行。到了第五天,树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它在一个夜晚无声无息地倒下了,并且由于长久的衰朽,在地上直接摔得粉身碎骨。母亲给子薇说这件事的时候很是忧虑,毕竟对于家族来说,这实在是个不好的征兆,但子薇听到的时候却忽然笑了,她笑的是舅舅的愿望得偿所愿。

回来的几天里,“教主”和“教主夫人”似乎与先前大变,子薇感到自己的三年出走取得了巨大成效,之前阻碍自己离开家的种种原因几乎不复存在了。更何况,向来不喜欢在阳台养植物的父亲竟还在阳台种下了蒲公英,虽然明年才会结出花朵,但子薇已经感觉到这简直是消灭了自己再次离开的最后一丝理由。他们一家人比过去还要亲密,三年的分离让他们对彼此更加珍惜。但还有一丝阴云笼罩在子薇头顶,这是因为葬礼后第四天,“女希”忽然发了一条短信说:“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下去了。”子薇看到这条短信后,连连发了几条短信问她情况,却没有任何回答。

“女希”在年轻时由于激情看错伴侣,并与该人渣生有一子,然后又被该人渣无情抛弃。如今孩子将近十岁,“女希”一路自己带大,一个人艰难地分饰父母两角。根据子薇和她曾经的对话,她似乎觉得这是对自己青春时代过于激情的惩罚,所以她在这些经历后毅然放弃了曾经的无边浪漫,陷入了对生活的细致把控中。这种日子过了几年,直到那一晚她看到子薇的哭泣,忽然就感到有什么在她心里动了一下,她才明白,她根本没有放弃曾经的浪漫与追求,也不可能放弃,只是深深地压在了心底。于是,她受到这一来自灵魂深处的刺激,决定开始资助另一个人的梦想不至于如自己一般破灭。这些子薇都很清楚,她一直很敬佩“女希”的坚强,所以即便在后来直播已经给她带来了足够收入,不需要依靠“女希”的赞助时,她依旧十分尊重“女希”的方向提议。但她隐隐间总觉得,“女希”总有一天会支撑不住的。这种担忧在“女希”发给她这条短信的时候完全爆发出来,她好像已经在字里行间看到“女希”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告别,她曾经救了她,而现在她想去救她。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父母表示理解,但希望她先仔细考虑一下该怎么做。

子薇在离开与留下的漩涡中挣扎了几天后,父母邀请她去参加一个“家庭聚会”,“家庭”是个“大家庭”,就是与他们一家好朋友一起的两个家庭组成的一个小圈子。子薇当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加上父母还反复强调两家好朋友都想见她,可谓是想不去都不行。聚会当晚,子薇的脑海里还被“女希”的事情闹得心神不定,父母以为是不习惯和家长们待在一起,就叫另一家的孩子和她单独出去聊聊。

夜晚的风有点温柔,好像是星星们的低语传到了地面,在来回荡漾着。子薇低着头一言不发,旁边的女孩子也很尴尬,不知道该不该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这种欲言又止像是在水龙头上总也滴不下来的那水滴。等了一会儿,水滴还是滴下来,那个女孩子忽然道:“听说你……直播啊。”

子薇回过神来,说:“是啊。”说罢,觉得这话有点寡淡,便又加了一句道,“你是做什么的?”

女孩子道:“我在一家律师事务所。”

子薇笑了一下,说:“学法的!律师可前程远大。”

女孩子做出一副哭丧脸道:“现在就才个小律师助理,干点跑跑腿的可怜工作,远大前程不知道哪呢。不像你,又经济自由,又——”

子薇苦笑着打断道:“别又了,直播也很累人的,我也只不过是刚刚能满足吃饱喝足旅个游——旅游还是直播要求的。”

女孩子眨了一下眼,说:“那可是诗和远方啊!”

子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思索片刻,说:“听起来很浪漫,其实过程里是挺孤独的。有时候你甚至会觉得,待在远方过久,人似乎快回不来了。”

女孩子摆手道:“不至于吧。我听说看你直播的人有好多,不都是陪你的人?我才是真的孤独。”

子薇笑了笑,也摆了摆手,没搭这话。女孩子停了一下,又道:“你的观众里有‘私生饭’吗?就那种不惜一切代价疯狂迷恋你的那种。其实我觉得,有一个这样的‘私生饭’也挺有意思的……”

子薇没有听清后面女孩子在说什么,因为她在听到“不惜一切代价疯狂迷恋你”的时候,就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手像风一样温柔,曾经令她意乱情迷。那是她三年旅程的第三年开始,她忽然被一个粉丝疯狂私信,其人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这个粉丝并不是说着玩玩,几次都到子薇直播的地点去寻求邂逅,但几次都因为时间错过而没有见到。最后终于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火车上截住了她,她记得那天晚上第一次见面,她只感到厌烦,因为那时火车正停靠在半夜的小站,过道里黑暗沉闷,令人感到他几乎是个变态的尾随者;但第二天早上第二次见面她才发觉这是个很英俊的青年,几乎也是她的理想型。随后辗转几个地方,这个青年都跟着她,终于有一天他们搭话了,终于有一天她和他有了感情,成为了恋人。她记得他的感情炽热而紧密,拥抱几乎让她无法呼吸,但也同时让她无比充实。她记得他有个怪癖,手里总要拴一个不大不小的沙漏,时时刻刻都要让里面的沙子不停地运动着,除了睡觉的时候,其他时间不管在干什么,只要一边即将流完,他就要翻过去继续让它动起来,周而复始。子薇把沙漏和他床上温柔的爱抚记得一样清楚,因为即便他们在被欲望的火焰所吞噬时,他也不会忘记从火焰中伸出手去,让旁边桌子上沙漏中的沙子不断地流下。

那段时间子薇的直播里总是两个人——这样甜蜜的爱情维持了两个月,忽然有一天,青年毫无征兆地提出了分手,就像他的来临是因为毫无理由地爱上了,他的离开也是因为毫无理由地不爱了。子薇记得青年提出分手的时候还在穿衣服,等到子薇确认不是玩笑后,她气得把他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沙漏朝男青年砸去,这个沙漏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子薇的目睹下停止了好像无休无止的流动,也永远停止了流动,摊在地上成了一堆玻璃渣和碎沙组成的垃圾。后来她听到传言,说这个男青年追了很多主播,追到几个月就会去攻略下一个。子薇知道如果这个谣言为真,那自己也就成了他攻略目标中的一个,不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只是他无数次翻转沙漏中的其中一个。

但我可能是唯一一个打碎他沙漏的人吧!子薇想。她同时听到女孩子的声音又在探寻似地响起:“有……吗?”

子薇看了女孩子一眼,缓缓地点点头,说:“有的,有的。不过未必像你想的一样有意思。”

女孩子说:“我知道有些人确实过分了,但是你不会因此感到一种被需要的……”

话音未落,子薇打断道:“你要搞清楚,有些人他需要的不是你,他只需要一个人,甚至……甚至只需要一个东西,甚至都不需要一个东西。他……”子薇感到自己越说越乱,赶紧刹住,然后总结似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女孩子道:“无论如何,我有时候也想像你一样出去走走。”

子薇笑道:“那倒是好的。”

女孩子眼前一亮,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再去……”

子薇的眼前浮现出“女希”那条短信来,皱眉道:“我最近倒也因为一个朋友的事想再出去……要去的话,也就这两天了吧。”说着,手机响起来,子薇接了电话,是父母们打算散席,叫她们回去。

两人开始慢慢往回走,女孩子边走边说:“你下次走的时候要叫上我。”

两天后的早晨,子薇收到“女希”的短信,短信里说她前两天感冒了,看到了子薇的短信,让她不必担心,自己只是生病时有点脆弱,现在没事了。子薇感到头顶上的那朵阴云瞬间消散,马上就出去想要歌颂这美好的一天和美好的生活。她在网上找了一家评论很不错的餐厅,打算好好吃一顿,但到了地方觉得有点寂寞,就叫了之前“家庭聚会”上的女孩子也来,她来请客。这家餐厅叫做“N.W.”,全称“NewWorld”,是“新世界”的意思,虽然叫“新世界”,虽然翻修得与时俱进,但依然是个老餐厅。子薇三年前就想来这里一试,但因为三年都在外漂泊,三年后才得偿所愿。在等那个女孩子的时间里,她在餐厅的书架上找了一本书看,竟是个剧本,是《等待戈多》。

她看到两个人在等待,好像自己此时的等待,不禁嘴角上扬了一下。她慢慢地看着这荒谬的东西,看到爱思特拉冈问“如果他不来呢”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两重的声音。

那是父母的声音,在高喊着她的名字,和那时在火车站的高喊如出一辙,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抬头一看,看到父母果真从店门口往自己这里走来,心里疑惑万分,自己并没有给父母说自己在这里,父母怎么知道了呢?她看着疾走而来的父母,在合上《等待戈多》的一瞬间,忽然灵光一闪,原因照亮了脑海。父母几乎是奔跑到了她的眼前,她马上听到母亲说:“你怎么……怎么还要走啊!”

子薇还没说话,母亲又对父亲说:“我说她肯定还想走,你非得说不会的,要不是提前做了准备,她今天不是又……”

子薇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因为母亲说的事和她今天来做的事没有一丁点关系。父亲听了母亲的话,等了片刻,问她道:“蒲公英……我们也种上了。虽然明年才能好,但不也有了吗?你是因为这一年没法看到才……才要走吗?”

母亲接过话头说:“是啊,明年……明年在我们阳台上都有蒲公英了,你还要去哪里呢?”

子薇的脑海里猛然间有一道雷霆响彻,此刻饭馆里映入她眼帘的画面毕生不会忘记。她看到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纯白的蒲公英向她比着,纯白之后,又看到父母焦急和有些略微发怒发红的面孔,她还听到了父母对她喋喋不休的夹杂着训斥和担心的话语。父母的脸的涨红和蒲公英的纯白是那么和谐,她忽然感到一种轻快,她感到其实自己不必去找蒲公英,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做任何事情,可以把草儿介绍给“女希”认识,还可以当下就去找“女希”问问一切的究竟,但此刻,她只想张开双臂,一下抱住了父母,她仿佛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到,她内心唯一的蒲公英确乎碎裂了,在它碎裂之后,好像有很多东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