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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陪上席

来源:文艺报 | 邢庆杰  2018年06月06日13:50

老家一个远房表弟结婚,邀我回去喝喜酒,在电话上,还给我下达了一个光荣的任务:陪上席。

在鲁北平原的乡间,无论日子过得宽裕还是紧巴,结婚娶媳妇,是一定要摆酒席的。否则,会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农村有很多的说道。这娶亲的日子就有说道,举行婚礼的当天,叫作“正日子”。婚宴要从正日子的前一天开始。客人多的,中午和晚上都有宴席;客人少些的,为了避免场面冷清难看,就全安排在晚上。鲁北农村的宴席分两个档次:上席、下席。但正日子前一天的宴席,全是上席。这天宴请的都是新郎或新郎父母兄弟的朋友、同学或同事,俗称“朋情”。这一天的上席,因为来的都是熟人,一般是不会安排专人陪酒的。酒菜上齐后,新郎在红总的带领下,轮桌敬杯酒,就算尽了礼数。

重头戏都在正日子这天。虽然这一天只有三四桌上席,但坐上席的,都是“新亲”,即新娘子的娘家人,一定要高看一眼的。娘家来的女客,叫作“圆饭”的,一般要坐两三桌。来的男客,我们这里称“送客(读kei)”,一般来三四个人,坐一桌,空位再安排本村或男方有威望的亲属坐陪,俗称“陪上席的”。

正日子这天来的客人,除了新亲外,基本都是新郎一方的亲戚。农村亲戚多,直系亲戚加上旁枝蔓叶的,一般要坐十多席甚至二三十席。这些席都是“下席”。如有长者或在外有身份职务的人物,会被红总安排去陪上席,以示尊重。

按照多年传承下来的规矩,上席是上午9点左右开席,即新娘子一进门,上席就开始上菜。如果顺利的话,11点之前就能散席。上席散了,打发走了新亲,才能开下席。所以,正日子这天,婚宴程序是否能顺利进行,完全取决于上席是否能按时结束。

鲁北农村乡风淳朴,无论是婚宴还是节日里走亲访友的家宴,只有客人说“上饭”时,主人才能安排饭菜。如果不等客人发话,主人就上饭菜,那就是撵人走,是对客人极大的不尊重甚至是轻视,有为此事结下仇怨的亲友,老死不相往来。

正日子这天,来圆饭的女客比较好伺候,她们都是新娘的七大姑八大姨、大娘婶子、嫂子之类的农妇,只要桌上的菜好够吃,就不会闹事。主要是男送客这一席,如果喝不爽快或与陪上席的有了言语上的冲突,故意拖着不上饭甚至闹事儿,那就糟了,下席就没法开了,事主儿就要丢大人了。因此,陪上席的人不但要能喝、能说,还要善于周旋。

表弟从电话里告诉我,这次的男送客以远近闻名的“大喝”牛云海为主。这个牛云海酒量极大,自称“一斤润润嗓,斤半刚止痒,二斤不失场”。他不但能喝,还有一套喝酒的策略。前半场死活不喝,无论谁敬,都找各种理由推诿。等大家喝得差不多了,再由他的同盟找个由头,让他有出手的机会。他往往三下五除二就把陪上席的都灌晕了,然后他就“打圈”,即每人敬一满杯,那一杯就是二两半呀,别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哪里还喝得下去,他就缠着不走,往往纠缠到下半晌,把人全灌得歇菜了,才洋洋自得地离去。而这时,等着坐下席的人,已经饿得打蔫了。他在婚宴场合上如此,参加平日里的酒场也是这个套路,不把人放倒不散场。这周围十里八乡的人,无论在什么酒场上和他遭遇,都是人生的一大不幸。

到了正日子这天,我一大早就赶到了表弟家里,一边吃着白菜豆腐五花肉炖的杂烩菜,一边和另两个来陪上席的表哥商量对策。

9点整,大门口众声喧哗,鞭炮礼炮惊天动地,新娘子在两个漂亮伴娘搀扶下进门了。早有迎客的小伙引着三个男送客,绕开拥挤的闹亲人群,来到一间僻静的房子里。我和两个表哥早已在此恭候,八仙桌上,烟、糕点、瓜子、花糖及6个凉菜已经摆放整齐。通过互相介绍,三位送客中,年龄最大、四方团脸的汉子,就是传说中的牛云海,他是新娘子的堂哥。另两个年轻一些的,分别是新娘子的亲哥和亲弟。我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上,看出大舅哥和小舅子都很拘谨,不像是久经酒场的老手。只有牛云海,目光沉稳,谈吐洒脱,一看就是常在场面上混的人。我们当地的规矩,男送客一般就是新娘的哥哥和弟弟,所以,在当地,背后称这种席为“舅子席”。

都落座后,我喊了一声:“上菜!”

我们坐的是老式的八仙桌,正好8个人:客三人,酒陪三人,还有一个“酒官”,一个“水官”。座次是有讲究的:牛云海和大舅哥坐在里面的两个位子上,面对着门,牛云海居左,大舅哥居右;小舅子坐在牛云海右手边侧面,和他隔着一个角;我和小舅子并排而坐;我的两个表哥坐在我的对面;酒官和水官并排着,背门而坐,俗称“把席口的”,兼着往桌上端菜和往托盘上“抄空”(抄下吃完的空盘子)。

“酒官”和“水官”是当地的戏称,但选的却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不但要长得周正,还得机灵,有眼色。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及时地给客人和陪席的人倒酒倒水,既不能喝酒,上饭之前也不能吃菜。

四个热菜上来了,全是硬菜:清蒸整鸡,红烧排骨,油浸鲤鱼,葱烧海参。酒是高度的蒙山老窖,这在农村是极上档次的。

我吩咐酒官满酒。酒官双手擎着早已烫热的酒瓶,先走到了牛云海身后,正想倒酒,牛云海一掌将酒杯捂住,笑了笑说:“我不能喝。”

我笑问:“咋不喝了?您的大名我可是早有耳闻呀!”

牛云海嘿嘿一笑,眸子里透出几分狡黠说:“我早就戒了。”

我冲他举起大拇指夸道:“您真够狠,连酒都戒了,还有啥不敢干的事儿?”

牛云海怔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没办法,已经喝成酒精肝了,医生说了,再喝就肝硬化了,很容易转成肝癌。”

我抽回手说:“哟!您可别吓唬我,就是喝杯酒的小事儿,别说得这么恐怖。”

牛云海拍了拍胸膛说:“我说的是真的,撒谎是小狗的。”

我赶紧摆了摆手说:“大喜的日子,咱不兴诅咒发誓的,总不能为了一杯小酒让您贵体受损呀!”

我示意酒官接着往下满酒。大舅哥和小舅子只是象征性地推让了一下,就被倒满了。印花玻璃杯,一杯二两半。

我端起酒杯,想了想又放下了,对牛云海说:“您看,今儿是你妹子大喜的日子,这喜酒——您一点也不喝,好吗?”

牛云海端起茶杯,把茶水倒进玻璃杯说:“只要心情有,喝啥都是酒,我以茶代酒吧。”

我面露失望,叹了口气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咱们得行个规矩。”

“啥规矩?”

“您就把这茶当啤酒喝,咱们按白酒对啤酒的比例,一比六,怎么样?”

牛云海爽快地说:“好!感谢老弟关照了!”

我从包里拿出两袋极品铁观音,对水官说:“你找个大壶,把两袋全放上,记住,这壶茶只能给主宾一个人喝,别盖上壶盖,要一直晾着。”

一会儿,水官就从伙房拿来了一个特大号的茶壶,把整整一大暖瓶水全倒进去,看着还不太满,我又让水官兑进了两茶缸子凉开水。

我端起酒杯,对牛云海说:“咱们农村讲究入乡随俗,这个村还有个规矩,不知道您听说过没?”

牛云海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说:“桌上这些菜全是酒肴,不喝酒的人是不能吃菜的,包括酒官和水官。”

牛云海脸色一变,想急,酒官赶紧接过话来说:“这规矩是老辈子传下来的,俺们从来是再饿也不吃。”

看牛云海的脸色有些缓和,我冲他笑了笑说:“其实您也不吃亏,这些酒肴,您在哪儿也能吃到,您先留着肚子,等着上饭菜时,那些蒸碗可不是一般饭店能吃得到的。”

酒官接过话头说:“咱们村的八大碗远近有名,就着大馒头吃,那叫个喷香。”

牛云海的脸上终于又绽出了笑容说:“好吧,客随主便,就听你们的。”

按当地习惯,喝酒是先“群殴”,后“单挑”。

我先敬了一杯,分6气干完。大舅哥小舅子痛快地跟随着干了。牛云海更不含糊,连干了6大杯茶水,边喝还边夸:“好茶呀,真香,就是酽了点儿。”

我举起筷子让菜:“大家吃鱼,吃完这面再翻过来。”

牛云海习惯性地拿起了筷子,马上又放下了,咽了一口口水,赶紧喝了口茶水掩饰了一下。

上席和下席的菜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多一条鱼而已。下席的鱼是不能随便吃的,要等新郎新娘敬过酒之后才能动。这也是从生活困难时期兴过来的规矩。那时候人们肚子里都没有什么油水,轻易没有坐席的机会,所以,偶有参加婚宴的机会,大多早上不吃饭,留着肚子中午大吃一顿。所以,桌子上的菜是上一个空一个。为了避免新人来敬酒时桌上的盘子都是空的,就兴起了这么个规矩,留一条整鱼在桌上,既保住了主家的面子,也让客人不至于尴尬。而上席就不同了,先上的这条鱼可以随便吃,等新人来敬酒前,会有厨子举着托盘再送一条过来。

我敬完酒后,两个表哥分别统一敬了一杯,仍是6口干掉。牛云海连喝了18杯浓茶,已经去了两次厕所。他在我身边经过时,我都听到了他肚子的咕噜声。

陪酒的都统一敬完,“群殴”项目就算结束了,到了“单挑”(单独表示)的混战阶段。这时候再没有什么规则可言,大家自由捉对厮杀,双方自行制定临时规则,只要两人都同意,谁都无权干涉了。

这样又喝进去一杯多,平均每人达到1斤多酒了。牛云海又被敬进去七八杯茶水。

等到新郎新娘来敬酒时,大舅哥和小舅子明显不行了,站起来时左摇右晃,都快站不住了,一说话,舌头都大了。

新娘有些责怪地瞟了牛云海一眼,小声问:“咋让他俩喝这么多!大哥没喝呀?”

牛云海的肚子咕咕地响了几下,苦笑着说:“咋没喝?喝两暖瓶多了!”

新郎新娘各敬一杯酒,我们都喝了,牛云海仍然是以茶代酒,又喝了两大杯,喝完就去了厕所。

按照风俗,新人敬完酒,送客如果已经尽兴,就可以要求上饭了。当然,如果客人还有什么别的花样,也可以继续玩下去。

大舅哥还清醒点儿,一个劲儿地给牛云海使眼色,让他端酒,牛云海装作没看见。小舅子有点儿按捺不住了,小声对牛云海说:“哥,该你上场了。”牛云海将头扭到了一边。

我咳嗽了一声,问酒官:“你们村这八大碗,是哪八碗,你能全说上来吗?”

酒官伸出手掌,如数家珍:清蒸牛肉,清蒸羊肉丸子,清蒸肘子,清蒸藕盒,清蒸黄花菜,清蒸扣肉,清蒸杂烩菜,清蒸豆腐泡。

我发现,酒官每报出一个菜名,牛云海的喉关节就咕噜一下,酒官刚把菜名报完,牛云海的肚子咕咚大响了一下,同时咽下了一大口口水,他挥了下手,含糊不清地说:“上饭!”

我看了看表,刚刚十点半。

八大碗上来,我们已经基本吃不动了,只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酒官和水官早有准备,开席前每人吃了一大碗杂烩菜,外加两个大馒头,也不太饿。只有牛云海,饿死鬼托生般,一个人在那里狂吃海喝。

临走的时候,大舅哥抱着牛云海的肩,边走边问:“哥,你今天不正常呀,最后咋死活不喝了哩?”

牛云海打着饱嗝儿说,那个陪上席的太坏了,我着了他的道了。

大舅哥问:“到底咋了?”

牛云海拖着大舅哥紧走几步,放低了声音说:“早上我是空着肚子来的,连着喝了两暖瓶多的酽茶,又没吃菜,把肠胃全涮干净了,这时候再喝白酒,一杯下去就得晕了……”

来到车前,我过去给牛云海道别,他心有不甘地盯了我一眼问:“老弟,你是弄啥的?”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