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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秋加的军号

来源:文艺报 | 王昆  2018年06月06日13:50

跟随野战医疗队到达杂多县不久,我就认识了藏族男孩秋加。秋加刚满7岁,他和他的羊群都住在高原牧区沙日塘。

秋加专心致志地捡着牛粪,他病得厉害,显然没有注意到羊群的走动。牛粪袋快要装满的时候,秋加才直了一下腰。羊群不在身边,他转了一下瘦小的身子,远处金黄阳光的映照下,羊儿像白色的云朵一样散落整个山坡。

我和巡诊小分队在沙日塘住了一个礼拜,就是想把秋加带回内地的军医院做手术。秋加胸腔里的肝包虫,差不多有一个排球那么大。

但他阿爸阿妈不同意。阿爸说,在沙日塘,草场和大山都在那儿站几万年了,没有谁的肚子被划开过,他们秋加家绝不能开这个先例。我一下子想到杂多医院的人告诉我,当地藏民有很多不愿意到医院,他们认为吃了西药动了刀子,人就进不了天堂。我看着秋加孱弱的身体,心情沉重起来。阿爸还说,因为秋加可能活不了多久,一直患病的阿妈不得不再次怀孕,眼下就要生产了。

捡满了一个牛粪袋,一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秋加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天上的云也一动不动,云彩走了后,天空清澈得像虚幻一般,看久了就会走神。草丛把他掩埋了,秋加说周围的草真是欺负他,比他高,也比他壮。秋加瘦得可怕,7岁了才40来斤,骨棒一根根的,青筋都匍匐在骨头上。秋加的身上都是碎草,淡绿的新叶,金黄的枯叶,断了的草穗散落他一头一脖子。

草丛里的秋加拿着我的手机,他刚刚学会一款军事游戏,是我用两个下午教会他的。有了游戏的秋加,精神也好了一些,他恢复了笑容。阿妈说,在这之前,秋加只和牛羊说话,只对高原草场说话。秋加看了阿妈一眼说,沙日塘的小伙伴,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嘀嘀嗒嘀嗒!”一阵军号响了起来。秋加身边的小黄狗阿杰吓得刺啦直起了腰,一个狼窜几十米出去了,深厚的草丛中扬起一波波巨浪。刚才,秋加身上的碎草,就是阿杰用蹄子刨断的。看我在哈哈大笑,秋加捡起手机递了过来,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在叫?”我比画了个吹喇叭的动作告诉秋加:这是在吹军号。

到达高原的第一天,神经外科的王主任半夜敲开我的房间。失眠是不约而同的,王主任龇牙笑着说:“真不习惯呢,没有个军号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打仗没有指挥官一样,我就是过来问问你,怎么下载一个军号铃声。”呼啦——宿舍里四个人全坐起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对,下载一个,每天按时熄灯起床,军号不能没有,吃饭都没味道。”于是,沙日塘的草场上第一次响起了嘹亮的军号。

秋加从小只听过牛羊咩咩的叫声和天上雄鹰的长鸣,这雄浑的军号声把他吓得不轻。我把铃声关闭后重新递给他,秋加还要再听一遍。军号重新响起来,秋加听完绷直了脸说:“高原草场上没有这个声音,要是牛羊每天也能听到就好了。”我趁机又提到他的病情:“秋加,你到我们医院去治疗吧,在那天天都能听到军号,特别响,很远很远都能听得见。”秋加笑着摇了摇头,他说那样阿爸阿妈会伤心的。我还想多说几句,秋加却把手机递了过来,说他要回家了,阿妈这两天就要给他生小弟弟或小妹妹了,等有了小弟弟或小妹妹,他再死掉,阿爸阿妈就不会那么孤单了。瘦弱的小黄狗也跟着走了,它走得很慢,很虚弱,它和秋加得了同样的病。

我和巡诊小分队决定第二天就要离开沙日塘,还有更为偏远的牧区要巡诊,我们不能耽误太多时间。但当晚的意外打乱了我的后期计划,秋加的阿妈难产了。来沙日塘之前,巡诊小分队就做了了解,由于牧区医疗条件有限,加之民族风俗传袭,很多藏族妇女仍坚持在家中自行生产,难产死亡率很高。近几年,中央和地方政府均加大了对偏远地区的医疗扶贫支援,各种政策也为之大幅倾斜。在杂多县,为了鼓励藏族妇女接受科学生产,县委县政府和卫计委联合制定了各种具体可行的措施,但在这偏远的牧区,执行起来还是存在相当难度。

巡诊小组里没有产科医生,牧区负责人旦增焦急地在巡诊小分队的帐篷前走来走去,旦增是秋加的舅舅,他担心自己的阿姐会死掉,所以坚决跑到巡诊队求救。旦增说,“阿姐从早上就一直号叫不停。”我赶紧打电话请示远在杂多县医院的军事医疗队,请求抽调产科专家前来救援。县医院派了车,紧急驰援沙日塘,但由于到达秋加家还有几十公里没有通车的山路,我和旦增牵着牦牛提前三个小时赶往山外隘口去接。

凌晨6点的时候,产科专家赶到了。经过询问得知,秋加阿妈第一胎胎盘早剥胎死宫内,第二胎生秋加是顺产,这是第三胎。通过便携仪检查,基本判断秋加阿妈属于胎盘早剥、前置,需要立即施救。考虑到沙日塘没有血源,等到秋加阿妈出现大出血症状抢救更难,产科专家决定立即为秋加阿妈实施剖腹手术,同时术中加强子宫收缩,减少出血,否则,产妇与胎儿可能都面临生命不保。

时间分秒流过,借着高原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产科专家凝神静气地为筋疲力尽的秋加阿妈进行切皮、开宫,前后10分钟左右,一声啼哭在金黄色的高原晨曦中响起,一个顽强的高原新生命来到世间、来到满心期盼的阿爸阿妈身边。

孩子出生那天下午,8月的沙日塘牧区下了一场圣洁的大雪,丹增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你看,解放军救下草场的一条小生命,上天感动了,送给你们满天的哈达!”秋加的阿爸高兴地说:“这雪花也有生命,她们落下来,覆盖在枯草上,等到来年开春,就能长出珍贵的虫草。”

大雪把巡诊小组回去的路堵了4天,旦增却说这是山神挽留了我们4天。出发那天,惦记着秋加的病情,我决定再去他家一趟。在雪地里把门一敲开,小生命正哇哇叫着,阿爸端出了酥油茶热情招待,再三说着:“嘎登切(谢谢),嘎登切(谢谢)。”临近的牧民们闻讯赶来,他们围着巡诊队不停祈祷:“金珠玛米(解放军),扎西得嘞,金珠玛米(解放军)扎西得嘞。”

秋加跑了出来,他欢快地、不停地向我说他弟弟的调皮。放下酥油碗,阿爸走过来,他仔细看了看我的军装,把秋加的小手拿起来,重重放在我的手掌里说:“就是高原的雄鹰也要飞下山的,扎西得嘞。”阿妈哭了,阿爸哭了,我的眼角也湿润了。

从烟台机场赶回单位的路上,秋加一直在摸索我的手机,他声音细小,像是对着自己在说,等病好了,我要带一个回去,吹给勤劳的阿妈阿爸,吹给雪山高原,吹给这草场的牛羊……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