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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邹安音:云朵上的民族永远在歌唱

来源:36365 | 邹安音  2018年05月25日14:44

—1—

春天如期而至。北川新城处处焕发出生机,大厦快乐地注视着公路;行道树兀自爆吐着新芽;花儿眨巴着眼睛,天真地笑着……诚如此时我足下的广场,安宁祥和。春光无限好,她只深情地伫望着那山里的春水,不再忧伤和彷徨。

春水像一首绵软柔情的钢琴曲,弹奏在我心底,却牵扯出许多刻骨铭心的往事,韵律出那些人、那些情。一个叫王孝明的北川人,你在天堂那边还好吗?

我与绵阳北川羌族自治县五龙寨的王孝明初次相识,还是数年前早春的一天。年届不惑,方正的脸庞,黝黑的面容,不拘言笑,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其时我在主编南充晚报旅游版,他供职于报社隶属的新闻旅行社,负责北川当地的旅游推介。当他绘声绘色描述北川羌寨和小寨子沟的风光时,我听得入迷,不禁遐想连篇:在川西,在那离天很近的地方,在逶迤连绵的雪山之间,有一个古老的民族----羌族。在那里,生命赋予他们生动的色彩,雪山圣水注入他们殷红的血脉。

初夏,从南充西行,我们一路追寻梦中的香格里拉-----遥远的古羌族寨落。沿途,挡不住的青山隐隐,遮不住的流水幽幽。晚十二时许,当高高的五龙寨门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江南水乡清丽的浆橹声便渐渐远去,远古的悠悠羌笛音刹时吹动了心灵的湖泊:如此的天籁之音,是经过雪山圣水洗涤过的吗?

6月5日,这是五龙寨羌民祭山前夕的一个晚上,这个夜晚欢乐而神圣。我和女儿被寨主安排在竹楼看台上,女儿头上戴着我为她采来的用羊角花编织的高山花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羌民们精心挑选出来的雪白山羊。山羊系在寨中树下,角上系着红布条;一坛已经开启的砸酒,飘溢出淳美的浓香;篝火熊熊燃烧起来了,这边,羌族小伙子们用力舞动手中的火龙,粗犷而豪放;那边,一对青年男女突然亮开嗓子,绵绵情歌对起来;几个羌族老人不甘示弱,手敲羊皮鼓,铿锵的鼓点响起来;少女们羞赧着脸上场,为远方的客人斟上美酒;欢快的沙朗----羌族人的锅庄,搅热了五龙寨……和着悠扬的笛音,绵绵青山也跟着欢乐起来。

是夜,踩着咯吱咯吱着响的竹楼梯,住进高高的五龙寨。嗅着淡淡的芳草清香,聆听着楼边传来的潺潺溪流音,对面山顶的灯光突然晶莹了我的眼眸,也迷惑了我的心灵:这是人间,还是仙境?哦,这是云朵上的民族——羌族啊!川西的风貌就是这样隽永和清雅的,它像一首春天的曲子,或者心底的一条河,悠悠然就撅住了一个人的心魂。

五龙寨的“祭山会”主祭点选在小寨子沟入口的林中举行。翌日十时许,祭祀队伍由释比领头,从寨中出发,依次祭拜家神、树神等。数百人浩浩荡荡奔向主祭场。

到达主祭场地,围绕天神塔进行祭祀活动,释比诵经,恭请主宰万物的神灵,众人恭候神灵的光临。天神塔的白石成为雪山的象征。

小寨子沟入口处,早有羌民支好三口大锅,只等祭祀神灵的山羊煮熟分享。经受神灵领受的羊肉,成为可以消灾纳福的圣品。一个羌民把煮熟的羊肉让我品尝,我内心不禁一颤:他们才是大山的魂魄,赋予大山生命与色彩,给远方客人带来欢乐和幸福!

返途,经北川县城时已是傍晚。青黛的山峰下,小溪流如玉带般飘绕而过,夕晖中闪耀着熠熠神采和光芒……

—2—

从来不曾想,有一天,我的北川记忆会被无情地撕成碎片,让一地淋漓的鲜血吞噬我整个的心灵! 时间定格在公元2008年5月12日这天,山河同悲恸!看着电视里飞舞的山石,倾倒的墙垣……我泪如雨下,老王还好吗?高高的五龙寨是否依然挺立?那条玉带般飘绕北川县城而过的小河流是不是还那样温婉多情?……

打不通老王的电话,他请假回家了。

再次见到老王,是次年春天。他很憔悴。眼神里有淡淡的哀伤。他主动找到了我,述说着地震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地震后第一时间,他花高价租了一辆私车,取出所有的存款和能够借到的钱财,火速赶往北川。

“地上到处是滚落的大石块,房屋几乎全部被损毁。山里人在往外赶路,救援的战士们在往里冲……。”

他说他已经没有了眼泪,一路上只知道把食物和钱财送给身边最需要帮助的人。因为恶劣的路况,最后他不得不放弃车子,几乎是一步步攀爬到五龙寨。“家里去世了两口人,已经算很好的了,有的全家都不在了。但五龙寨的寨门没震垮!”他欣慰地说,我却噙泪眼眶。

他找我一件事:去北川考察,源于我对北川的喜爱和钟情,成立地震后第一个羌族民族旅行社。“北川依然美丽,我们要让全世界的人都认识新的北川。”他满怀豪情地说。“我要把北川的旅游推向全世界。”他笑着说。

我答应了老王的请求,驱车前往。过了绵阳,从安县进入大禹故里,往北川老县城进发,工地上如火如荼,处处是震后重建的繁荣景象。经过新修的吉娜羌寨时,老王依在公路边,喊我照了相。少顷,我们至北川县城。“放低你的脚步,放低你的声音,请给逝者一个安宁!”静静地伫立山腰的望乡台,我在努力搜寻着美丽的北川记忆:那青黛如碧的山呢?那玉带般飘绕的河呢?那袅袅的炊烟和悠扬的琴音呢?没有了,这一切都没有了!只有低沉的山风在哀鸣着,无情地把我唤回到现实,刺痛着我本已脆弱的神经。擦干泪水,远眺,但见山峰上一袭白云袅绕,不禁祈愿:愿逝者安宁,让灵魂永恒!

毗邻小寨子沟的五龙寨已经搬离到绵阳市郊外。当天晚上,寨主杨华武邀请我看演出,原来杨华武是老王的表兄。“我现在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意义,这一生不是要挣多少钱,而是在于给人们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他充满感情地对我说。这个因接电话而侥幸避过一劫的羌族汉子,震后立即变卖了所有的家产,组建了一个羌族演出团。那些美丽的羌族姑娘们和彪悍的羌族小伙子们迅速擦干眼泪,在板房边,在工地上,敲起了羊皮鼓,吹响了羌笛音。欢快的莎朗舞步驱走了人们心灵的阴霾,熊熊的篝火再次点燃了人们生命的激情。中央电视台把姑娘们和小伙子们的舞姿搬上了荧屏,向全世界展示了羌族的民族魂。

是夜,在绵阳市郊外的五龙寨,踩着点点羊皮鼓声音,围着熊熊的篝火,我再次跳起了欢快的莎朗舞。“北川羌族民族旅行社成立后,要让全世界的人们都听到羌笛的声音!”老王动情地对姑娘和小伙子们说。我品味着现酿的砸酒,还没喝,心便先醉了!北川真正的春天已经来临了!我已经深深恋上脚下的这片土地!

七月流火。酷暑难耐的夏天没有让老王的脚步退却。他往返于北京、绵阳等地,办理着旅游公司必备的一切手续。拿到旅游执照那天,老王和我再次一起到了安县。欣逢吉娜羌寨二十对新人在县政府的操办下举行集体婚礼,全国各地的媒体记者蜂拥而至,连国外的记者都比我们先到了。杨华武的演出团也到了。当鞭炮声响起时,在鲜花丛中,姑娘和小伙子们对起了绵绵的情歌。这一刻,世界为之瞩目!这一刻,山川草木也动容!

旅行公司的计调是孙莉,其父母在地震中双双去世。“我是看着我的亲人们在我面前一个一个离开的。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悲伤,有很多事情还要等着我做。”人到中年的她充分展示了女人的坚强和毅力。她说她还组建了一个工程队,有次跑业务从汶川经过,看着前面的车子掉进堰塞河,但是她早就不惧怕死亡了。从她肩上,我看见北川人的脊梁依然挺拔。

—3—

2009年清明节后的第二天,我正在办公室,电话突然响起:“邹姐,不好了,王总出车祸了!”一个女孩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在哪里?伤情怎么样?”我急切地问。“在火葬场!”

我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我火速往北川赶。在安县火葬场,老王终于停下了他匆忙的脚步。那天早上五点,他开车从绵阳往北川赶回旅行社,不幸被对面疾驰而过又违章左拐的大货车相撞,当场身亡!法医说,他的内脏全部破碎完了!

可是,老王总归走了!地震没有整垮他,他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中重新回到了生养他的土地。目之所及,新修建的北川县城一座座高楼已经拔地而起。新县城叫安昌,新的北川难道还有理由不兴盛吗?世界的目光聚焦着这个云朵上的民族,这片熊猫生活的地方。

就像那刻,我伫立在安昌镇的广场,才觉得是真正走进北川的灵魂和核心了。一边是春水微澜,一边是灯火璀璨。一边是远古厚重的文化底蕴馨香着心绪,一边是繁华的现代文明交织的情感。感怀这个云朵上的民族,恰如伊人,一袭霓裳九洲舞。也正是经历如此磨难,让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明白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爱,有爱才是丰满的人生!

我终于明白,砸酒的芳香,动感的莎朗舞步,羊角花的美丽,是一代一代北川人用心灵的泉水酿造和交织而出的灿烂和光芒!而老王,也一定在彼岸忙活着自己家乡的旅游事业!

—4—

高高的羌寨,就那样一直屹立在我心灵深处。我再次自驾游从北川出发,到了震中汶川。

还记得那天晨起,从大禹故里汶川县城出发,过治水英雄雕像时,迎上他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在其鹏鸟一样的臂膀下,贴着山赤裸的肌肤,倾听岷江湍急的心跳声,直奔萝卜寨。

羌族大姐高珊领着我一同前往,她要去萝卜寨参加亲戚家的婚礼。高珊姐老家在汶川绵虒,住县城,丈夫在震后重建中去世,女儿在红原工作,儿子还在上学。她个子不高、微胖,褐红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能去汶川的每一寸土地上走走、看看,然后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大家带回去。

于谷底仰望,山与山之间不再凌乱,被地震撕裂的伤口渐次愈合,一切似乎归于平静。但荒凉的山沉寂得可怕,有点失望,有点伤心,心里疑虑:这样的山能长出什么呢?这样的情绪伴着我,直至我出城郊,触目国道213旁矗立的一块巨石,上书大大的“萝卜寨”三个字时,才有舒缓和平复。高珊姐说,萝卜寨上能生长这个民族生存需要的东西,羌族的每个寨子都隐藏在大山高处,有高大坚固的羌碉庇护,云朵上的民族故此生生不息。绵虒的黄泥羌碉就是明证:历经5·12大地震而岿然不动。

车在十余公里的高山道路上盘旋,抵达山道的尽头,回望的一刹那,我不禁惊呆了:就在刚才视野赤裸的大山顶,因了昨夜的春雨,竟然积雪成峰,泛着银光。那一刻,阳光也喷薄而出,如此干净、明亮。春寒料峭,我们还都穿着羽绒服,但仿佛光芒洞穿心灵和身体,让人温暖。我恍然大悟:那就是岷江的泉眼,震后的汶川,即使一座荒山,也会穷其所能,滋养一方水土。

眼前就是萝卜寨了。关于它的来历,一说是当初羌王奋力抵抗外来入侵, 被敌人割下头来,像萝卜一样展示;二来这块黄土地能种出又大又甜的萝卜。依照中华民族的审美情感和想象,我更愿意萝卜寨的名字取其第二种典故。目击前方,一个岷江冲击浪遏的川西北高原羌寨,仿佛中流砥柱,稳稳当当立在那里,背靠大山,俯瞰江河,恰似一只展翅的凤凰,于此翱翔了三千多年,成为中国最大最原始的羌寨。

仰首,山峰逶迤连绵。雪顶、丛林、坡地、羌寨、田野依次顺势而来,我甚至听见飞鸟的鸣唱、雪融化的声音、树木的生长和大山的心跳音。草木清新的气息也扑鼻而来,还夹杂着许多说不出的香味。而最惊喜的是,把自己置身于足下的黄土地,在一株株高大繁茂的大樱桃树下,让怒放的花朵美成一幅风景。花雪白,一簇簇,漫山遍野,同山那边的云朵相望,被阳光沐浴后,我突发奇想:它们是不是一件洁白的婚纱呢?为着今天寨子里的新娘而盛开?

今天的萝卜寨有新旧之分。因为2008年的5·12大地震,300多户的连体寨被自然界无情摧毁,墙垣倾倒,四十多个村民因此遇难。也是这场大地震,让云端上的萝卜寨飞出雁门关,飞过川西高原,飞进祖国各族儿女的心中。心手相牵,人们关注的目光投向这里,人们的爱和情飞跃千山万水,注入他们的魂魄。在各方的支援和帮助下,新的萝卜寨依山而建,毗邻旧寨。一段历史尘封,一个故事开启。

樱桃花深处,便是老寨子的废墟遗址。寨门前依然挺立着高高的黄泥羌碉,羊头壁画刻满泥墙;白石象征着纯洁,置于每户人家废址的门楣;虽然是遗址,村民们已经整体搬离新寨,但在巷道的某个口子,某个屋檐下,某个岔道……总有绣花的婆婆,卖草药的汉子,赶着羊群的大爷,奔跑着的孩子……他们仿佛龙王庙的神树,镇守着故去的家园。

旧寨连体新寨。为增加新寨抗震性能,房屋内部全部使用砖混结构,外面再抹上黄泥,以保持羌民族传统形式。走进新寨门,喜庆的气氛扑面而来,也洋溢在每一棵樱桃树下,每一爿青石板里,每一挂黄玉米棒中,每一串红辣椒顶尖……一个羌族大姐微笑着迎了上来,给我们领路,高珊姐说她是村妇女主任,负责招呼应承客人。三三两两的村民从我们身边经过,手里提着鞭炮等礼物。原来羌寨的习俗是:一家人的婚礼,全村人都要送去祝福。

这分明是整个寨子的婚礼!

萝卜寨今天的主人公是柏林、张运丹,分别是新郎和新娘。新郎小金县人,藏族;新娘萝卜寨人,羌寨。我们进新娘家小院时,篝火烧得正旺,唢呐一声比一声嘹亮。樱桃树上挂着红灯笼,映衬着雪白的花朵,像新娘娇羞的脸。新郎张运丹穿着羌族小伙子的服装,显得很精神。他娴熟地运用着羌族的礼仪来招呼客人,很满意岳父母给自己在云朵上安的这个新家。他告诉我,两人在汶川县城打工认识。这边婚礼结束后,他们就回小金县的老家举行藏族婚礼,不过婚后居萝卜寨的时间会更多,自己学的旅游专业,可能会花很多时间来学习羌族文化,干点自己的事业,不想去县城打工了。

羌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记载,只能靠一代代的人口口相传。它是一个多神崇拜的民族,敬畏大地、山林、每一个生命……新郎柏林拿出手机扫描了我的微信。就像萝卜新寨注入现代的浇筑技术一样,短短几年时间,现在,寨子里的人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小车,他们与外界通婚,开办农家乐,机器刺绣代替手工羌绣……旅游业蓬蓬勃勃发展起来,每当樱桃成熟的季节,商人游客纷至沓来,村民们因此获得巨大收益,大山的宁静也因此被打破。

我还是欣喜着的,一对新人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很清新和清晰,像雪山,像阳光,像樱花,像草地……一个藏族的小伙子来到这里,他成了这个寨子的新郎,他一定是个好父亲,也一定会是萝卜寨的好儿子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