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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山村记忆

来源:人民日报 | 何 申  2018年05月07日07:21

虽然小时候就从长辈交谈中知道“民以食为天”这句话,但因为生活在大城市,在家中还是老小,偶遇荒馑,亦能粗食果腹,故无从感受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真正了解粮食对民众尤其是农民的重要,是在塞北大山深处插队时。说来那是风景绮丽的地方,峰峦青青河水潺潺,绘到纸上就是一幅山水画。初到乡下干活歇息,坐在山坡放眼望去,还有些学生气的知青说:真好看。生产队长瓮声瓮气吼一声,好看顶啥用?也不如秫米干饭好!起来,干活啦!

秫米就是高粱米。在当地社员的心中,能吃上高粱米干饭和水豆腐,就是顶顶高级的享受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前几年我在山村劳作,后虽然走出去,但仍和乡亲保持着密切联系,于是就从心底知道,那十年,特别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塞北的农民,虽然也举拳头喊口号,但私下里最关心的,却是——今年能分多少口粮?

说来令今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先进县,号称亩产已“过黄河”正“奔长江”(即粮食亩产过六百斤、将达八百斤),但那时社员每人每年的标准是毛粮三百六十斤,去了皮,精粮每人每天不足一斤!

在基本没有油水的生活条件下,一斤粮,还不够一个壮劳力一顿吃的。因此,无论忙时还是闲时,都没有条件“吃干”,只能“喝粥”。我所在的那个村,不,是公社,是全县,就是有名的“稀粥县”,有诗为证:“一进某县门,稀粥两大盆。盆里照着碗,碗里照着人。”对此,本县人也不忌讳,说:属实。

下乡之初,暂由粮站供应口粮的知青对此并不理解。春日起早挑粪,担重路遥,歇息时,知青说咱们唱个歌吧。社员说还是留着点劲干活吧。知青心想,怎么一早起来人就没劲了呢?晚上,我去相邻社员家串门,见他们正吃饭,一个炕桌,围着老少七八口,桌上一盏油灯一碗“盐晶”(咸菜),炕沿一盆稀粥。粥面在灯光下映出碗和瓢,老汉端起粥碗,碗里摇动着稀疏胡须的影子……我的眼泪要流下来,社员安慰我说:去年受灾,人均不足三百,今年兴许就好了。我跑回去,把做好的转天吃的半盆高粱米饭端来。

转年,我和社员一样了,也喝起了稀粥。

原因在哪里?年龄虽小,我也看得清楚,首先是人多地少,这是没法改变的现实。但更要命的是“大锅饭”:“工分工分,社员命根”,下地干活就为挣工分,能少干不多干,能干轻松的不干累的。再就是上面管得太严太死,自留地种棵烟都不让,院里的瓜秧爬上墙,就被批为资本主义上墙头,集市上只许卖糠,不许见一个粮粒儿……

盼啊盼,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终于让人们看到了希望。1979年初,腊月飘瑞雪。我借下乡之机回插队的山村住了一宿。那个晚上,社员都聚到我的老房东家来唠嗑。大婶把油灯火苗拨得大大的,大伯把自己舍不得抽的旱烟端出来,炕上炕下,屋里屋外,众人都瞪大眼珠,听我这个地委党校的教员讲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的内容。当我讲以后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一老社员问:就是说把打粮食当中心了呗?我说:没错,民以食为天。

所有人都喊了起来: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这就是大旱天里下甘露呀!

马上有人说:可现在这个样子,干活磨洋工,撒泡尿三刻钟,咋能多打粮食呢?

立刻有人说:南边都包产到户了,咱们得学呀,那才有积极性。

我心头一震:原来,社员心中早就盼着来一次巨变,三中全会,就是引领这次巨变的指路明灯……

那一次,房东家吃的还是粥,只是因为我来所以做得稠些。房东大婶说:等着,下次再来,给你包饺子!

我说:一言为定。

虽心神向往,但后因行政区划有变,特别是山路迢迢交通不便,几次欲去都未能成行。直至2009年初夏,我买了车,于是找一天,立即起了大早,途中一刻也不停,穿过一个个烟尘弥漫道路坑洼的乡镇,绕开一处处炮声隆隆的矿山,将近中午,方才抵近村边。然而,此时却认不出来了……村口已扩至路边,一眼望去,新房旧屋,比肩接踵。苞米悬挂,柴草成垛。黄狗健硕,肥猪拱门。好一派富足的气象!

大榆树下,老井台旁,老乡亲见我,先是迟疑,然后就喊出名字,说起老话——那年你用石头砸我家的梨,结果石头却落到你自己头上,还记得不?记得记得。当初你还给我们讲三中全会公报,可管大事了……

老房东女儿霞姐闻讯迎来。她家就在本村。进院,见一棵大杏树枝条低垂,树下满一片银锭般的杏子,让我心疼,放在当年,岂能舍得一个。霞姐大我一岁,一儿两女,儿子和大女儿多年前经我的知青同学帮忙,去天津做小生意,那一天偕同我的同学及孩子亦从天津返回。艳阳高照,姐夫取出陈年老酒,霞姐煮肉包饺子,满院浓浓香气,赛过当初年节。可惜,老房东叔婶已过世,霞姐安慰我们说:他们也赶上好年景,住了新房,吃喝不愁。听罢,令人心安……

又邀来几位当年生产队的老人开怀畅饮。聊天中我得知,这村的富裕之路是三部曲,第一部是联产承包后有了种地积极性,五谷丰,仓篓溢,然后喝酒吃肉娶媳妇;第二部是走出去打工、开店,有钱可挣了;第三部最重要,是这里有丰富的铁矿,有人开矿挣了大钱,有人依附矿山也收入不菲。霞姐的二弟,当初的小顽童,如今就是个很神气的小矿主。霞姐的二女儿家则有勾机(挖掘机),出租受益。那天正吃着说着,就听山后有轰轰炮声,震得饭桌颤,霞姐说:哪都好,就是尘土多,天天掸也掸不净。

众人皱眉:这山都挖得不像样了,往下孩孙们咋在这过?

我暗想总比吃不饱强,就没往心里去。午后先去后街看老房东的旧房,也是我下乡之初住的地方。三间茅草屋仍在,张着大裂缝的山墙用木头支撑着,记录了一段艰辛的往昔。又去看生产队后来给我改建的知青房,已不复存在,变成一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地。想想那原本是庄稼地,还本来面貌,却也应该。日头斜照,天气燥热,就想起当年夏日游泳的小河。兴冲冲奔去,但让我想不到的是,早年那条绕村而过宛如飘带,山根下是墨绿深潭的河水已无踪迹,河床里尽是矿渣和杂物。抬头望,上游河道里建了一片厂房,烟囱如一支墨笔,随意涂抹着蓝天。而不远处绿色山体间则现出块块白瘢,那里正在劈山开矿……

那一夜,睡在宽大的热炕上,我失眠了。我既兴奋,又担忧。兴奋的是我的第二故乡已经变了,变成了富裕之乡;担忧的是,如此下去,再美的山水画,也会褪色,而且很快……

岁月不居,转眼又过去快十年。去岁夏日,正是农闲时,想想给霞姐一个惊喜吧,开车就上高速。这条高速路是新建的,多有桥涵,车行半空,恍入云间,全无盘绕山中弯道之累。也不过一个多钟头,就轻松下了县境出口。只见熟悉的老路已经加宽,两旁的青山如玉无瑕。不再有震耳的开山炮声,也不见浓烟滚滚的烟囱。但我并不惊讶,从新闻报道中,我知道这里已下大力气治理环境,果然见效——天蓝了,水清了,山绿了!

拐过山弯,我插队的山村应该就在眼前,但此时我又不敢认了,十年前那个杂乱臃肿的村子不见了,眼前是一片极具塞北乡村风貌的旅游观光区。一架架葡萄,一排排大棚,成片的果园,还有在风中摇摆的高粱谷子……

白墙红顶,村内依然是村民居住的地方,但院落房屋都改造了。街上少见老者,有年轻人几番看我又不敢开口。来到霞姐家外,不料铁将军把门。正要找邻居询问,霞姐的二弟匆匆奔来:有人说来了面熟的老人,我一猜就是您。我问:你姐呢?二弟说:现在我姐和姐夫多半时间在天津,那边生意做大了,需要人手。我问:你还开矿不?他说:早关了,我现在搞全镇的旅游和集约生产,回头我带您好好看看,先回家吧。

我说时间还早,让我一个人转转。二弟说也好。然后,我就急往河边走。我还没有解开心结——倘若还是沙石满目,我吃了饭就走。但眼前的情景让我想住下来——杨柳依依,微风习习,清清的河水在山根下绕了一番,就欢唱着小曲一路奔来……

不必去问究竟,结果说明一切。转了好一阵,我去后街,老屋没了踪迹,取代的是一座三层别墅。二弟夫妇在门口迎我,见面先递过来手机,是霞姐的声音,她说:你在家住下,明天一早我和你姐夫就回去,天津这太热,人也太多。

我答应了,我也不想走。那天晚上,我又睡不着,我想起当年大婶和霞姐教我做饭,想起和大伯一起去打柴,想起讲三中全会公报的那个夜晚……又想起霞姐他们如今生活在大城市,从农村人变成城里人,而城里人又愿意到乡下来……这巨大的变化,在先前不要说想,就是做梦也做不出来……

然后,我安然入睡。一觉醒来,旭日初升,雄鸡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