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响炮》
来源:36365 | 2018年04月24日09:32
《空响炮》 王占黑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03月出版 ISBN:9787532165537 定价:28.00元
一
赖老板像只烤架上的扒皮鸭子,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几圈下来,被窝里的热气都抖尽了,还是睡不着。老板娘闷头大骂,做啥!要吃西北风到外头去吃!隔着被子横生一脚,几乎把赖老板踹落到地板上。
赖老板不敢响,赶紧爬回来捂好。他有数,老婆并非凭空出气的人,生意做不下去,谁心里都不痛快。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吃西北风了。想他赖明生摸爬滚打五十年,游过街,干过群架,下过岗,上过本地新闻,什么扛不住,从没像最近一个月这么吃喝无味的。今天这顿年夜饭,白酒过二两,他就不想再动了。哈着冷气晃了一歇马路,回家躺下。
往年这一天,赖老板吃酒到八九点钟,一张大红脸直奔老友家,通宵麻将伺候。年关这副麻将,比年夜饭还要紧。输赢多少,不管,只管开心。赖老板最喜欢零点将至的时候,香烟缭绕,打开窗,家家户户的炮仗都蹿起来了,渐渐吞没搓牌的声音,眼底眼外,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赖老板听不清上家喊了什么,乱吃乱碰,碰错了,三家大笑,他也跟着笑。胡闹到一点宽,外面动静小了,几人又卯足精神玩起来。六点散场,赖老板出来,走在满地厚厚的红纸屑上,嘎吱嘎吱,鞋底不沾地面,像在大雪里。一脚一脚,他觉得自己踩在了钱上,五十响的,十五块,一千响的,五十块,一万响的,踩起来更加适意,软绵绵的。
一年到头做的生意,若都在除夕夜放掉,能从脚下铺到哪条街呢,赖老板总是边走边盘算。走到自家店门口,卷帘门拉开,照例放一支开年炮仗,一千响的大地红,讨个好彩头。然后回家,一碗大馄饨下肚,安心睡去。
这半年来,赖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差。原来横幅满城,新年起不准放炮仗了,放了要罚款,从此谁还敢呀。做到年底,店里忽然回光返照,人人都想最后再过一次手瘾。元旦前夜,卡在禁燃令的口子上,城里像遭了空袭一样,硝烟弥漫,爆炸声此起彼伏,耳聋的老人都嫌吵到吃不消。赖老板就坐在店里听,数,轰隆隆的是高升炮,嘶叫乱蹿的是礼花弹,噼噼啪啪的是电光炮。坐到十一点多,关了张,他在自家门口点了支一万响的财神到,响完,正好零点。
过了这天,再没有人来买炮仗了。赖老板的炮仗生意,算是正式做到了头。
到不到头,都是自己铺的路。城里大大小小礼花店,并非全数倒闭。早有人劝,赖老板啊,这桩事体,总归是没办法了。要么,也去进一点电子的卖卖,蛮好的,总算没有断掉这只生意头呀。
电什么子!买来听个响,地上不留红,像什么样子,有这种喜庆法吗!话虽这么喊,赖老板毕竟还是胆子小,生怕新炮仗成本高,卖不动,想来想去想不好。结果却叫隔壁阿大香烛店先占为王,搞了个电子炮仗代售点,势头一下打开了。
赖老板头上眼热,脚上硬是不肯跟风,他讲,假炮仗,没意思!李阿大我晓得的,年轻时候就这副德行,讨不到老婆,对牢洋火柴上的图,一边看一边弄,没骨气的。这种事体,我赖明生不做!
二
李阿大抢了赖老板的饭碗,名声臭了半条街。
从北京路动迁到爱国路,又缩进细长的八达弄,喜铺批发街历经三搬两搬,回头客都冲散了,生意人也走了大半。留下的几户,同住在附近的老小区里,几十年摆下来,各做什么,也自成规矩了。弄堂南北两道口,南面数过去,连着几间餐饮卫生用品店,几间炒货铺子,喜糖铺子,再过去是喜帖店,炮仗店,香烛店,自然形成了这种布局。买东西的人一路买过去,是很顺的。阿大就在赖老板的隔壁。
早几年就有风声流窜,出事啦!市区不让放炮啦!一下愁死了喜铺街上好几家店面。一时间撤的撤,变的变,留下赖老板一家独大,大到几乎只卖鞭炮,样式齐全。只是消息年年传开,禁令却始终不见。赖老板叉着腰站在店门口,不会错,事体还没成。想要砸我赖明生饭碗么,还要再等一歇!
平日里,稍有风吹草动,喜铺街上的小老板就站在各自店门口,隔着一条马路喊过来,喊过去。阿大坐在旁边听,概不参与。阿大向来不做发财梦,一间香烛铺,几十年开下来,仍是五平米的店面,卖点黄纸锡箔,线香红烛,再无别的品种。可如今红事也好,白事也好,烧香烧纸在城里愈发不时兴了。只剩几个老太太痴迷拜佛,勤快光顾。阿大倒也不急,做了回头客的,丢不了,新客人,阿大也不指望。反正一家老小齐全,不用多想,家里老太婆管小孩,阿大就看住这爿店。
女儿却是能干人,听说城里要禁燃了,心中几粒算盘珠铛啷啷拨了起来。很快打听来一种假炮仗,只充电,不点火,卖得贵一点。女儿牵线搭桥,厂家的直销点就开进了阿大香烛店。阿大不吭声。
九月里,禁燃令一出,烧着了半条喜铺街。众人本是跑去看火烧眉毛的赖老板,一抬头,呆住了。风水轮流转,叫阿大抢先啦。隔壁香烛铺装了新门面,××电子爆竹,底下拉着禁燃横幅。眼熟的阿大招牌,退位让贤,拆下来堆在角落。店里半边旧货,半边炮仗。
这架势,等于是打了隔壁赖老板一巴掌,还破了一行归一行的规矩。喜铺街上的老实头阿大转眼成了趁火打劫的强盗。人们当面说,背后说,阿大心思这么坏,不作兴噢。
阿大躲在仓库里闷头折纸元宝,不肯出来露面。
年三十,阿大一家三代人吃得开心。女儿举杯,祝阿爸来年生意兴隆。阿大却憋着一张苦瓜脸,闷头吃菜。女儿讲,阿爸不要急,新物什嘛,慢慢会卖得好起来。
阿大只觉得满桌都是黄连,真真说不出的苦。
吃完饭,孙子缠着阿大放魔术弹。每年除夕,阿大都从隔壁买一捆甘蔗似的烟花,在阳台上放给孙子看。握在手里,一点,砰,一个流星冲上天去了。囡囡,今年没有了。阿大回屋拿出电子炮仗,孙子不要,偏要看天上蹿的。
阿大有点怨这个假炮仗,能造个带声响的,怎么就没有能冲天的呢。好不容易找出去年中秋玩剩的火花棒,孙子关起门来甩,火星四溅,熏得家里乌烟瘴气。玩过了,孙子还要讨,阿大说,囡囡,没了呀。孙子又改要擦炮,阿大说,囡囡,真的没了呀。
什么都没有,孙子翻了脸,一哭二闹,第三桩事,就是吵着要去找对面楼的阿兴大伯伯。
三
瘸脚阿兴卧在客厅的弹簧沙发上,香烟一根接一根不肯停。周围安静得很。老娘走了三个月,遗物清理完,家里房间总算腾给他了,可阿兴偏要在这只缩了三十多年的沙发上继续度日。
瘸脚阿兴一辈子跟老娘过。老娘讲,瘸脚顶可怜了,人家聋子讨聋子,瞎子讨哑巴,我们阿兴偏偏连个歪头都讨不到,光杆司令一根竖到老。老婆讨不到,生活还是要做的。瘸脚阿兴每天在私人老板厂里打工,回来没啥事,就站在楼下抽烟。逢年过节,家里不是老娘烧饭,就是大哥请客招待,瘸脚阿兴万事不管。不吃酒,不打牌,年头上的钞票,全丢在几支小烟花身上。腊月里,人们去炮仗店订购几千几万响,招财进福,瘸脚阿兴却专门挑些小孩喜欢的物什,长枪短炮捧回屋去。
今年跑过去,赖老板只朝他远远地摆手,没啦,没啦。
小区里的人都叫他瘸脚阿兴,只有小孩会喊一声,阿兴大伯伯。小孩长大了,也改口随大人叫。不过总有新的小孩出来,客气地喊大伯伯,这一点阿兴深信不疑。就像那些追在阿兴屁股后面玩炮仗的小把戏,一年年长大,不喜欢了,终归会有新的小把戏冲过来,两只眼睛牢牢盯住阿兴手里的火星不放。
瘸子阿兴在自家楼下玩炮仗,像钓鱼一样,是玩给别人看的。平地上扔几粒柑橘籽模样的摔炮,举着火花棒走来走去,小孩子看到了,就记住了,附近有个好白相的大人。一得空,几个人冲过去,围着阿兴转。这一转,叫瘸脚阿兴开心的事体全转出来了。
阿兴放鞭炮放得响,小孩怕,就同他躲到一块去。阿兴搂着小孩,捂耳朵,捂眼睛,手指漏出一道缝,叫他偷偷看。阿兴拿土裹着擦炮,埋在老酒瓶里,香烟头一点,砰,土飞了半仗高。阿兴喊,打仗啦,快逃啊,小孩吓得蹿来蹿去。阿兴再一个个去找,变成了玩迷藏。
阿兴喜欢冲天炮,和小孩子追逐着玩手持升天。谁的小手没握住,冲歪了,笔直蹿到阿兴的屁股上,阿兴拖着一条条软绵绵的腿,飞快扭动着,回头又看不见,转眼冒了烟,在楼下跳来跳去,小孩笑得开心,阿兴大伯伯屁股上烧了个洞,哈哈哈哈。瘸脚阿兴也跟着笑起来了。
瘸脚阿兴买的炮仗稀奇古怪,地上蹿的火老鼠,天上飞的魔术弹。阿兴教会小孩,小孩就作弄他。胆子大的把火老鼠砸到睡觉的大黄狗身上。黄狗吓醒,追出来,阿兴跑得慢,被黄狗咬着裤脚管不放,小孩躲在边上笑。阿兴毫不在意。
到了夜里,铁丝烟花最好看,阿兴叼着香烟,给来玩的一人发一根,凑近嘴巴一碰,火花呲呲地炸开来,蹭在阿兴脸上,好像脸上生了火花。灭了一根,再点一根,玩到大人来找小孩了,老娘也开了窗,喊阿兴回来。
这些事体,瘸脚阿兴记得清清楚楚。现在老娘走了,连这些一并带走了。夜里不放炮,小孩不出门,外面静络络的。瘸脚阿兴躺在沙发上,弹簧戳破了海绵,顶着他的屁股,硬邦邦的,好像被一根魔术弹顶着。地上散落着去年没用完的火花棒。阿兴想不通,大的不准放,讲出来是有道理,小炮仗凭什么也不可以呢。
阿兴心里不畅快,拣起三根,插在老娘遗照前的香炉里,烟头一碰,火花呲呲呲蹿上来,照亮了客厅一角。阿兴讲,老娘啊,过年了噢。新年好呀。
三支香很快就灭了。瘸脚阿兴拉了百叶窗,爬到八仙桌底下,悄悄把剩下的火花棒都点燃了。可是从外面看过去,阿兴家和楼上楼下一样,黑乎乎的,半点光亮都没有。
四
看到小区里没有半点火光,烫头就放心了。几个钟头下来,烫头觉得自己一双膝盖几乎要蹲麻了,脑子也发昏了,年夜饭吃过什么,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后排几个组员哈欠连天,有人在手机上看晚会直播,有人几乎靠着树睡着了。烫头站起来,狠狠地拍了那人一下,准备换一种工作方式,绕小区走几圈。
这些日子,烫头忙得像个陀螺,白天挨家挨户打预防针,夜里带一批红臂章站岗放哨。烫头以身作则,连续值了好几个夜班。分组划区,蹲点巡逻,这些任务让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次气氛紧张的严打之中。
第一年禁燃,满城拉横幅,喊口号。上头关照了,务必确保万无一失。不能让市民心存侥幸,以为偷偷放完跑了,社区抓不住现行。若是一家得逞,其他人看样学样,从此便肆无忌惮了。尤其是除夕夜,哪片街道出错,哪个就要挨批。责任之重,烫头命令自己,再累再乏,眼皮子一刻都不能耷拉下来。
天冷得不行,躲在树堆里还好,出来一走,寒风飕飕地刮过来,像一支支冷箭从脸上擦过去。眼前嗖嗖乱蹿的,还是那几只死活赶不走的野猫。从前野猫泛滥的时候,放一回鞭炮,总能清净好几天,现在只能任之由之了。也许春天一到,野猫一叫,居民又要投诉了。不过烫头没心思烦恼野猫的事了,零点将至,形势和室外温度一同严峻起来了。烫头带着一组人前后扫视,随时冲向犯罪现场。
烫头的鼻子是很灵的,她总觉得飘过来的风里夹杂点熟悉的火药味,正是她期待的气味。怔了一会,模模糊糊的鞭炮声就正式从耳边响起来了。一群人循声冲过去。一看,不是这栋,往前去,也不是那栋。仔细听再赶过去,却被小区最西面的围墙挡住了。虚惊一场,看样子是隔壁小区出了事情。
奔波半天,烫头缩在厚重的羽绒服里气喘吁吁。来来来!烫头叫组员们围过来,几个人贴在墙上听着对面的鞭炮声,高兴极了。隔壁小区红旗拿不到了。听完,她忽然又有点失望,想自己埋伏了这么多天,一个都没抓到,也算是白辛苦了。烫头并非没有设想过,要用什么样的姿态上前制止,什么样的口气向上级汇报,以后又如何跟熟人讲述这段经历。现在她只好安慰自己,抓不住人,至少抓住奖金了。
烫头走回原来的据点,摸出手机,看到工作群里好多人发来了喜报。比如对面小区及时阻止了一个放焰火的老头,和平公园里捉住一个点炮仗的,环城绿化带上有一伙偷玩刮炮的中学生。烫头伸出僵硬的手指,打了一个O,迅速收到了几个大拇指。烫头笑了,看了看时间,再坚守一会,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烫头打了个喷嚏,响得在头顶听到了自己的回声。她吓了一跳,感觉小区从没有这样安静过。
五
马国福搬来十年多,觉得小区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他蛮高兴,总算能在除夕夜睡个好觉了。要说倒霉,马国福觉得全单位也没谁比得过他,算上明天这趟工,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五年轮到年初一开头班车了。其他线路的师傅都说,阿福,你肯定是被排班的人故意穿小鞋了。马国福讲,我不曾呀。同线路的则说,阿福,动脑子呀,你不给运营部送水果么,他们只好把烂桃子送给你吃了。
马国福为此翻出日记本,果然,他开了十八年公交车,有五年轮到年初一头班车,四五点钟爬起来。五年轮到年三十夜班车,饭桌上吃不成老酒。剩下的,不是初二初三头班车,就是二班车,总归是轮不到休息。马国福朝散乱一地的日记本发呆,摇头。好在马国福并非吃不起苦的人,他只是想算算清楚,自己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从没想过要改善处境。他甚至觉得,我不开头班车,也总有别人要开,无所谓的。
不过轮到年初一开头班车,马国福还是最头疼的。克星就是零点的炮仗。照说,一个四点起床,五点到单位,五点半发车的人,理应十点就睡下了,可是这夜,鞭炮一响,马国福无论如何都进不去梦乡。砰,啪。砰,啪。十一点到一点,马国福完全是醒着的,心跟着炮仗跳。两三点钟,模模糊糊睡着,隐约还能听到点动静。很快的,上班闹铃叫起来了。马国福感觉自己像一个打了通宵麻将的人,爬出床,头重脚轻。吃点喝点,就匆匆往单位去了。一路上天是漆黑的,地上却是软塌塌的,轮胎碾过去,好像不太稳的样子。酒鬼还在街上晃荡,年轻人也是,马国福望着一圈一圈路灯底下被照亮的炮仗屑,总想着自己哪天也能玩个通宵,睡到中午。可事实总是睡不够,还要忙一整天。年头上的公交是很难开的,车上人多,路上人更多。头班车开到城郊,载了早起等候进城的老年人。然后是上午走亲戚的,中午吃饭的,下午出来逛街的。一把方向盘拉来拉去,唯独自己哪儿也没去。
现在好了,城里不准放炮,晚上能睡饱了。四下寂静,不看手表,都不知道自己身处新年还是旧年。马国福备好早饭,开好闹铃,早早上了床。一躺下,他却忽然毫无睡意了。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他听到了各种微弱的动静,野猫乱蹿,社区巡逻,电视节目和小孩吵闹。听得越多,越是难以入眠。马国福真是要被自己气死了,好不容易没了炮仗,自己却不习惯了。
不过他实在不是个爱动气的人。睁着眼睛,等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也许自己在哪一秒就突然睡过去了。他漫无边际地想,自己还有十年就退休了,再也不用早出晚归。他要买一部自己的车,越野的,开出去旅游,去新疆,去西藏,成天开在能开一百码以上的高速公路上,再也不用按着喇叭,挂着低挡,在拥挤的市区里钻来钻去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的马路一片宽敞,恍惚间进入了纯白色的梦。
六
恍惚间看到明天的马路一片干净,老棉袄乐得在被窝里笑出了声。
老棉袄今年又没回老家。买票真是个难事,自己去窗口排队,总也轮不到,托工友去买呢,动不动就要加钱。什么两眼泪汪汪,老棉袄算是看明白了,老乡见老乡,一个骗一帮。他只好缩在河边的矮房里,等开了春,挑一班容易买的车回去,好歹能拜上个晚年。
老棉袄来了三年,总觉得适应不了此地的冬天,乖乖,光是冷,不下雪。夜里裤子一脱,两脚一蹬,乖乖,好像钻进了电冰箱,牙齿咯咯咯撞出了响声,吓得他从此睡觉不敢脱秋裤。老棉袄心想,人人都说南方好,谁晓得,这寒气渗进来不要命啊。
一过立冬,老棉袄就在他的环卫马甲外头裹了件军大衣。小区里的人见到了,就老棉袄老棉袄这样喊他。喊多了,老棉袄反倒对自己的大名有点陌生了。他想,这倒也好,老家一个名,外地一个名。到腊月里,军大衣也不管用了。早起上工,岸边湿气重,老棉袄挥着扫帚,膝盖呀肩膀呀直发凉。
唯独年头上几天,老棉袄觉得自己哪怕是赤膊上阵,也能扫出一身汗来。工友里流传这样一句话,千怕万怕,最怕大年初一。闹腾的一夜过去,推开门,火药味还没消散,浓浓地凝结在风里打转。走出去一看,马路也好,小区也好,满地火红的炮仗屑,碎纸卷,铺在地上的不说,粘在泥水中的,挂在树枝上的,还有吹进楼道里的,老棉袄一双眼睛瞥到哪,手就得扫到哪。有时手气太好,毫无防备就中了头彩。
比如前年大清早,老棉袄走在路上,总觉得脚下硬邦邦的。啪一声,踩住几根尚在喘息的火药卷,给棉鞋底炸出了洞,吓得他心怦怦怦地狂蹿,一时间像唐僧怕踩死蚂蚁似的,踮着脚前进。可手脚慢了也不行,八九点钟,人们一觉睡醒来,又要放第二拨鞭炮了,害老棉袄忙得连抽根烟的工夫都没。
若放在平时,早班或是晚班,老棉袄空下来,坐在长长的扫帚柄上,好像坐在自己的扁担上,抽根烟,放松一会,和锻炼的人,买菜的人打个招呼,朝着河望野眼。老棉袄觉得,有日头照着的时候,南方的河还真是好看呀。
说起来,老棉袄也挺手痒的,好久没点过炮仗了。城里不行,过年不够味。他想到了老家,年头上的鞭炮放得像打仗一样,那阵势,叫人听着耳朵舒畅。自家的院子里,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放完炮也不急着收拾。隔一夜,风吹走一点,再隔几夜,又吹走一些,地上自然就干净起来了。即便过完年,偶尔捡到了炮仗屑,也还觉得喜庆呢。
老棉袄搓搓手,点了一根烟,烟头毫无声息地烧着。他决定了,这次回家,一定要去放个够。
七
赖老板毫无睡意,爬起来开窗,点了一根烟。零点过了没,城里没有半点动静。天上乌漆抹黑一片,四周安静得吓人。竖起耳朵听,隔壁有几户看春节晚会的人家,电视机开得太响了,衬得整个小区更加死气沉沉。
要是不讲,真不晓得这是过年呢。赖老板忽然气急了,却不再为生计发愁,纯是一腔正义憋在胸了。一口烟吐出来,唉,这种日脚,过得是一点样子都没有了。
双响炮也好,电光串也好,赖老板总觉得,炮仗的效果,和防空警报是一样的。譬如要把全小区快速集中起来,点一串鞭炮最好。没办法,人爱轧闹猛呀。往日里,十发礼炮响出一发,远近居民就纷纷开了窗,探了头。响过三发,闲着的走出家门,循声过去看看,谁家办事体呀,新娘子好不好看呀,婚车气不气派呀。运气好一点,还能捞到几支中华,一包喜糖。拿回家去,沾沾喜气,饭桌上又有事情好讲了。
现在没了炮仗,结婚变成了打地道战,这头悄悄送嫁,那头悄悄迎娶,好像多见不得人似的。搬家的呢,进出毫无声响,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晓得,隔壁就添了户新客人。少了这点动静,叫干巴巴围观的人徒生尴尬,办事的也总觉不够体面,只好变着法子出声响。有人想出来搞车队鸣笛,结果吃了罚单。有人现场奏乐,这下倒便宜了沉寂多年的锣鼓队,吹吹打打又有活接了。赖老板越想越气。
敲锣打鼓,多少乡气,不晓得的还当是送葬呢,好跟千响万响炮比吗。赖老板手指一松,烟屁股从阳台缝里漏下去。
刚落下去,只听得砰的一声,耳边一阵余音。赖老板吃了一惊。不可能啊,我这是烟屁股,又不是炮仗卷,怎么炸得开来!还没回过神,紧跟着又是几声巨响,砰,砰砰。
躺下的人都清醒了。砰过五声,老老小小都穿上衣服,开窗开门来望了。顶楼窗口有人喊,河滩边!在河滩边!众人往南面河岸望去,什么烟火都没看到,天上仍是灰黑一片。
烫头刚往回家的路上走了没几步,一回转,循声赶去。她有点紧张,没想到自己一根弦崩了这么多天,竟在如释重负的时刻,突然被推到拉弓口上。冷静下来听,声音确实是从河那边几栋楼传过来的,也许岸边风大,火药味冲淡了,此前才会毫无察觉。
砰砰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烫头踩着声响跑过去。
赖老板站在阳台上,看着昏暗的小区渐渐苏醒过来,房间里,楼梯上,灯火通明。人们裹着毛毯,带上手电,纷纷踏出家门。有人想知道,谁胆子这么大,敢在风口上作对。也有人冲着烫头,要看她如何制止,如何收场。这种时刻,谁都不想错过。小孩子也跟出来了,一个个高兴地喊着。
炮仗声果真如同拉警报一样,把人逼出来了,往河边的防空洞跑去。路灯底下,人的影子重重叠叠,略带慌乱,又显得十分兴奋。烫头以身作则,像个引领疏散的人,跑在最前面。快一点呀!她给挤在人群中的组员发出信号。
砰砰声更加近,更加密集了,密得像人们加快的脚步,交头接耳的谈话。烫头和后面的人举起手电,往同一方向照去。捉牢了!
远光照亮了一个歪斜的背影,站在河边晾衣服的绳子底下,一手握着螺丝刀,另一只手,捂住弯曲的膝盖。身前一片气球在风中乱撞。红的,绿的,各色都有。
瘸脚阿兴挥舞着螺丝刀,像公园里玩打枪似的,击破眼前密密麻麻的气球。砰,砰,响声在河面回荡,飘远。戳破的气球皮飞起来,又落下去,像几百响的电光炮,点完了,安详地铺在地上。
小孩子呼喊着,扒开大人的腿,朝气球冲过去。